正文

卷之一

尺牍新钞 作者:[清] 周亮工 著


卷之一

高攀龙 景逸,无锡人。《高子遗书》。

答吴安节年伯

圣学全不靠静,但各人禀赋不同,若精神短弱,决要静中培拥丰硕。收拾来便是良知,漫散去都成妄想:益验念庵先生无见成良知之说也。

答袁宁乡

敝邑之士,于台下津津去思,无不曰长者长者,此益见台下之真,宁乡之政,不占有孚矣。不佞妄谓人生作令,率尔放过,真是宝山空回。一生令名,百世血食,方寸有无穷之慊,子孙有无穷之报。不过三年中,一念自持而已,台下当已深味于斯。

与叶同适

足下狷而知裁,骎乎中行矣。两年两与足下连宵之话,退而自惟,每愧不及。足下暗然内允,令人心融气平,弟望此境而未见也。第足下精神气魄,太近收敛,其弊欲入于佛老,不可不察。朋友相与,须尽力砭其失,方有进处。弟施矣,足下不可不报。大块百年中,偶尔相遇,毋相孤负也。

答刘心统侍御

天下原是一身,吾辈合并为公。即天下如一气呼吸,何谓合并为公?人人真心为君民也。为君民心真,则千万人无不一,故曰如一气呼吸。三晋得门下,得保障矣。属吏最优最劣,切愿一闻。此二项不爽,中人当不日而化知门下,心所同然也。

与华润庵邹荆玙忠余

赵太宰一世人杰,每事出格。庸人噤而不敢动,贤知嚣而不能静。再得一年在事,吏治民生必有可观。其言曰:君子在救民,不能救民,算不得帐。诚然。然此事或尚可为培得元气,感天之和气,转祸为福,此痴人痴心也。

与邹荆玙

当道有人,海内遗逸,相继汇征,此亦佳事。可喜在此,可危亦在此。譬如优人,满堂红袍,尽数登场,便将散场。若贤主佳宾,兴浓量大,再做一本方好耳。

与黄凤衢

年丈横被风波,然转高声价矣。夫天意岂直高年丈之名,乃玉成年丈之实?百年浮荣,转盼过眼,迟暮思之,惘然无得。若将向外精神,反归自己,讨个定帖,乃千生万劫,转迷成觉之日也。此个路头,干涉非小。但在顺境中趁着兴头,难得回头;逆境中没了世味,方寻真味。故弟尝谓造化,每以逆境成全君子,以顺境坑陷小人。以弟验之,即今半生受用,实缘圣主一谪。年丈异日当有味斯语,幸勿以弟言为迂而忽之。

与卞子静

年来愈觉得身心之事,当汲汲求之,不可丢在无事甲中,一切求闲好静。总是无事生事,亦成当面蹉过。圣人之学,下学上达,惟是孜孜矻矻,好古敏求。只一求字,便可做二六时中工课也。何如?

答刘念台

杜门谢客,正是此时道理。彼欲杀时,岂杜门所能逃?然即死,是尽道而死,非立岩墙而死也。况吾辈一室之中,自有千秋之业,天假良缘,安得当面蹉过!大抵现前道理极平常,不可着一分怕死意思,以害世教,不可着一分不怕死意思,以害世事:想丈于极痛愤时;未之思也。

与徐捡老房师

科场事发,一时公论,已阐到九分有余。盛则必衰,明则必晦,譬如时已向寒,一番热,适重一番寒耳。此阴阳之定机,不知当轴于时,何以妙其用耳?

陈衎 磐生,侯官人。子涓、浚、润、泳,俱有文名。《大江草堂集》。

与何季穆

信宿园林,归来觉寓舍多不称意。人情易移若此,可叹也。

与何彦季

雨花台细草,绵软如茵,坐卧其上,不见泥土,他山所无也。摄山往祖堂磴道幽甚,清凉寺前草坡平旷,极宜心目。弟于数处,皆时游憩,内养不足,正借风景淘汰耳。

与钟仪部 伯敬先生

求诗文而采声名,自是常态。若方兄之仰望台慈,则名实相副,非时套者矣。然作志传,必一一择其人,又必一一不涉过情之语,则蔡中郎无复郭有道之叹矣。人子欲以长者一言显其亲也,言与泪下,此一念可嘉也。一念可嘉,遂予之矣。仲尼不为已甚者,伏惟俯鉴鄙言,惶仄惶仄!

与王彦升

闽都视燕齐,如在井底;加之兵荒,又是眢井,弟则眢井中断钗也。年将五十,颓然迟暮矣。即欲秉烛游,顾安所得烛乎?兄丈德业日新,无繇款奉,徒有伊郁。万祈顺时保重为慰!

上董夫子

昔陆公平泉子告,语唐公荆川曰:某如人家教学先生,乞归便得归去。公如好郎中。主人病势未愈,安肯放回?伏惟师台,今日是国家一大医王,讵得便谢主人!

与俞少卿仲茅先生

明公暂居下僚,一方独寄,视往年徘徊卿寺,默默养重,不更舒畅耶?譬天地之润物,无过川泽矣。川居高势峻,虽所之长远,而润物之功薄。泽居卑势缓,蛟龙是处,雾露是兴,而润物之功厚。故川则有至有弗至焉,泽之德惠无穷也,明公以为然否?若急利欲趋荣赫者,则以衎言为迂且拙,失笑反走矣。

与邓彰甫

小赋不知堪入巨目否?万祈斧正,方可就梓。此书良百花董狐,但批评圈点,为时套滥觞,似当速去。且所谓批评者,一则能抉古人胸中欲吐之妙,以剖千古不决之疑;一则援引商略,判然详尽,以自见其赅博。如论汉魏,而下证晋唐;如谈诗赋,而兼核子史之类也。倘语意平常,不如无批;轻薄率易,尤为可厌矣。至于选取权衡,当宽于古,而严于今。适见所采故实,多不全用古语,此尤不可。古人文字,不取则已,取则勿剪削之。彼作者苦心脉络关纽,实暗藏字句之中,稍经裁斫,便索然。临楮干冒,惶仄不既。

答李明六

数米祝鸡,静中乐事。人心苟有自得,爪生发长,亦是一番境界,惟至人固能坦然也。

曾异撰 弗人,晋江人,侯官籍。《纺授堂集》。

复潘昭度师

大序中,谓诗之纤艳不逞者,皆情之衰,人人能知诗,则天下无复事。此古今未发之论。窃谓天下无情外之理道,凡忍于犯伦伤义,皆世间极寡情之辈。盖古今之忠臣孝子,不过其情至于君父者。使世皆深情于夫妇、昆弟、朋友之人,则亦必无谷风之怨,阋墙之争,与夫二夫失节之事。所云人人能诗,则天下无复事,正以人人深情,则天下无事,自然恩厚而笃于伦也。

与赵十五 名璧,侯官县人,工诗。

十五双腕能画,不得纵力于诗,使千百年后,少吾代赵十五一位者,皆此两手王摩诘、倪云林绝妙山水为祟。使十五折肱痿臂,无手可鬻,便入山闭户。从此十数年,李白、杜甫未可知,何至出贾浪仙、孟东野下哉!弟与兄俱老矣,至四十年以上,尚茫茫然,不计算百世而下,位置何所,无乃蜉蝣不知旦暮者乎?

答曾长修书

足下以为人宁可无诗名,不可辱诗之理色,甚善,甚善。某于诗理与色,俱无之。信口出声,忾然而叹,哑然而笑,泫然而泪,未省此叹者、哭者、泪者,为色乎?为理乎?以色而笑叹,而悲泪,则优人之排场也。若以理而笑而叹而泪,则其勉强假借,又甚于优,不但不成诗,而亦不成理矣。今之人辱诗之理色,而理色亦可辱诗。来书所云以廉耻护送诗道者,无理亦无色者也。

复曾叔祈书

前者手教之及,某适薄游梅溪,归而读之,作数日喜。时方小春,梅使未发,是以报章迟之,顷者又接来翰。不知何日得与叔祈西窗剪烛,尽其所怀?每叹腐史于张子房叙其博浪之豪爽,圯下之温文,与夫辟谷仙游之霞举,其赞之不容口。至想象于其状貌,不知史迁此际如何想慕。迁之生,后于子房,所云状貌,亦不过得于传闻。伊人宛在暗中摸索,愚谓此中大有回味。乃不佞于叔祈,无论生同时,又为一家之人,今手札之往来者三,乃吾竟不知叔祈作何状。彼此怀抱中,各有一我家某某明明于心目之前,但须一相见,各出一意中所悬想暗索之人,印而合之。想明秋把臂时,当亦哑然一笑也。

愚意今之帖括,当如古人引诗之例,随其兴会而解之。愚近喜读《左氏传》,凡左氏引诗,皆非诗人之旨。然而作者之意趣,与引者之兴会,偶然相触,殊无关涉。精神百倍,此非诗人之情,而引诗者之情也。后之训诂注疏者,自舍其情,而徇圣贤之貌。而今之为帖括者,并舍圣贤之貌,以徇虖训诂注疏者之貌。辗转相摹,愈求肖而愈远矣。

与黄东崖先生书

在里闬中,二十年梦想,竟未敢自通于左右。生平颇能自广,殊非以乘车载笠之故,不欲曳裾于先达公卿间,意颇非今世之浮游而附声气者。尝谓吾人心中,不知《史记》为何书,虽司马子长复生,日与之居处笑语,只以增其人藏之名山之懊恨耳。故虽日把先生诗文,而不敢一通书问,留未尽之晤语,摸索于心目宛在中,不更意远而味长乎?今者始以拙稿自贽,而以家母之行略请,夫天旌下及于寒户,而执笔纪载,斯亦太史公之事也。而亦以见某之进而求见于当世之名公大人,非吾母之故,则郑重其事,虽以二十年梦思而不敢慁有道之晋接。非如世之食名而来,取名而去者,徒以亵元礼之门,尘李郭之舟也。附上缣素一方,倘为家慈载笔,悬之纺授堂中,不但为先生之教孝,亦使人谓异撰寡妇之子。虽垂老碌碌无所见,其于先生,犹不在礼弗与交之列耳。

与卓珂月

某自数十年前,则知海内有珂月卓子,欣赏奇文,每掩卷作蒹葭伊人之思。辄欲奏记自通,已又念近日时刻中,诸君子所记载交藉,不啻招降纳叛。而世之附名其中者,虽不尽弭耳乞盟,然意已近之。此无论非志士所以自处,而泥首而缚,受之不武,只为坛坫之辱,尤非所以处吾珂月也。是以门士王生,再游武林,某但致小刻二种,以志神交。入林把臂,宁俟他日,未敢数行上渎耳。又今世失路生,每作书相问讯,满纸怨望,嗟卑叹老,问天詈人,强相愤慰,此尤非珂月所乐闻。而又世之造作书牍,以定交于当时才名之士者,大率抵掌论文,汗漫千百言,将以夸多示辨。某窃自揣,欲与珂月言者何文乎?吾代时文不足言,欲与珂月言古文,则自具千古之眼者,是以某俱不欲有所言,以取珂月鄙笑。而但以母氏之行略请,卓子想哀其孤而许之。

答陈石丈

每阅墨艺房书,辄有弃日之叹,以为前世司马子长、杜甫诸君,何幸而不为此。彼亦人耳。使我无科举之累,得肆力于文章,固未能胜之,亦未必尽出其下。以此为应制帖括事,每一举笔,辄谓我留此数点心血,作一篇古文辞,数首歌行,直得无拘无碍,而又庶几希冀于千百年以后,何苦受王介甫笼络。如此意况,似于富贵功名一道,极相嫌恨。虽未甘谢去巾衫,飘然为隐士逸民,又似不可强,昔人所谓抑而行之,必有狂疾耳。天下事必且日甚一日,此后极难题目,正需我辈为之。弟衰惫无受鞭蹄足矣,兄不可不自励也。

问余希之足疾 赓之弟

兄近来足疾知未脱,然颇疑兄不能慎疾。我辈少年,时耗费精气,无异破家荡子,中年得病,此债主持账簿登门时也。但能忍节嗜欲,稍偿一二,彼亦有时而去。然宿负未完,一二月后,不能不再来问我。使着实省啬积聚,逋欠填满,一去遂不复来矣。兄之足,弟之肺,殊为同病。留此一双脚,他日小则拜跪上官,胼胝民事;大则跨马据鞍,驰驱天下:极为要用物事,不可不善养之也。

与邱小鲁

某未衰而老,颠毛种种,每顾影自叹。唇腐面皱于八股中,而又似不愿处其罗笼之内。私念我辈,既用帖括应制,正如网中鱼鸟,度无脱理。倘安意其中,尚可移之盆盎,畜之樊笼。虽不有林壑之乐,犹庶几苟全鳞羽,得为人耳目近玩。一或恃勇跳跃,几幸决网,而出其力愈大,其缚愈急,必至摧鬐损毛,只增窘苦。如某得无类是,缚急力倦,正不知出脱何日耳。小鲁何以教之?

与施辰卿书

作理题正当如剥笋,皮壳不尽,真味不出。今之深于说理者,不但不剥其壳,且包封数十重厚皮茧纸,浪说煨而食之之雅,此则不但无笋味,人亦不知其为笋矣。至于某某诸竖儒,妄言先辈但以寥寥数语言,不敢尽为合作,此又似不食笋肉,但掇皮煮汁略一沾唇而止者。鄙意如此,所作者不能如其所言,但以破今时之失,未为不是也。

与施渔仲书

兄飘然高蹈如赤松子仙游,视萧相国汉廷械系,不哑然一笑乎?然闭户著书,正在此时,无帖括之累,头巾之缚,史迁、杜甫,唯吾意之所之,此吾辈善占便宜妙着也。若以为隐居放浪,业已谢去巾衫,遂可从诸少年,作狭邪世外之乐,则是张子房不辟谷访黄石公,而学魏公子之饮醇酒近妇人。此古人郁郁不得意,而求死不得者之所为。兄今方为天下第一等快活之人,作第一等高尚之事,无错认题目,倒行逆施,效日暮途远者云云也。

王志远 远亭,漳州人。《钑镂稿》。

与徐耀玉职方

藩宣之司,久失其职,既不能如仗钺持斧者之雷厉风行,又不能如分竹鸣琴者之朝施暮暨。动皆掣肘,竟成何事!下檐以来,靡日不思拂衣,而尚平未果,鸡肋犹在。而虚语麋鹿之志,则虽知己不信也,以为操牍及之耳。

与陈眉公

门下名满天下,不得其门者,谓真当百尺楼上置耳。闻诸家弟,门下恂恂常常,不缦不缋,见之但使人意消,不使人气索。某尝疑老聃氏之教孔也,去其骄志与湿态已,乃使人一见惊以为龙,至口张而不能翕,殆非真老聃也。以所闻家弟门下,乃能不犹龙。夫能不犹龙者,乃不能使人不得不以为真人矣。

曹学佺 尊生,能始,闽县人。《石仓遗集》。

与友

禅有理障,有魔障,与绮语,无干观。昔词人刘勰、陆羽,生长丛林,所著《文心》《茶品》,雕缋满眼,不涉禅只字。即支道林庐山远非老法师乎,言固字字文也。今人以单刀、一棒等语窜入,宁不厌呕!

论诗譬诸书者、弈者、讴者,若无传授,任一己聪明,则必趋于邪路,终身不能精进。然稍就规矩,效法古人,其难乃若登天,忽畏其难可矣。

与徐兴公

释道有藏,独吾儒无藏,可乎?仆欲合古今经史子集,大部刻为儒藏。

与陈开仲

盛唐诸公,妙处全在用拙,拙则浑雄大雅,而无乘捷斗巧之病。予观应急之诗,一时不能即就,辄以巧思胜之。若用拙,非从容暇豫不能。

伯敬《诗归》,其病在学卓吾评史。评史欲其尽,评诗欲其不尽。卓吾以之评史则可,伯敬以之评诗则不可。

与徐存永

《国初集》,如陶主敬、张翠屏、宋潜溪、杨东里诸公,每有赠送郡邑幕僚之作,驿宰仓巡,皆所不废。虽其人自足取重,而亦见前哲之留意吏治民生,不以微忽。

答吴方伯

亡儿颇称适用之器,而造物者亟收之。此固以一篇极大题目相难,而弟略以一篇平淡文字应之,曰不得已而已。但弃世棼而修梵行,此弟之素志,又非有所托而逃也。

王熙 子雍,胥庭,宛平人。

著述缘公启 为陈默公焯刻著作

盖闻天祐斯文,自产千秋之宗主;人肩大道,宁耽一代之浮荣。故贤圣惟发愤而诗乃成,即后儒必穷愁而书可著。《春秋》须羽翼,丘明之双目难存;《史记》待昭垂,司马之全形忽废。他如张文昌以乍盲而工乐府,卢照邻缘久疢而擅吟坛。若斯之徒,殆犹小技。矧夫守先待后,析天人性命之微言;述往思来,备今古兴亡之准鉴。非邀休暇,岂获专勤?桐城今司马默公陈氏,九液蕴灵,六匡诞秀。七岁遍通经传,笺研百氏以无遗;十龄辄庀史材,身任三长而不让。衡制艺于吴下,张杨(娄东金阊)愿撤皋比;(平声)正骚赋于云间,陈李齐投缟带。入兴朝而膺恩拔,在廷争睹其光仪;甫乡荐而掌秘书,政府咸资其手笔。虽大魁中沮,至今犹叹为真状元;迨释褐南归,举世仍呼为好才子。是以熙父任祭酒时之赠诗也,则曰:注残经史年犹少,历尽艰虞气更新;大冢宰静海高公之贻句也,则曰:无双经学黄江夏,第五科名杜紫薇。期待各已如斯,通显奚难立致。乃造物巧为成就,夺去子野之聪;令儒术大振今时,悉倚离娄之目。寸阴必惜,用是日斯迈,月斯征;万卷堪娱,遂至冬不炉,夏不扇。书成廿种,载可盈车。抉六籍之奥义于二经,其功约而倍;寓一朝之褒讥于四部,其指隐而彰。扫山阴、余姚之禅唾,门庭断自程朱;溯嘉隆、宏正之诗源,流品分从赵宋。西京以下,未尝无赋,赋会出而世识真骚;八家以后,敢曰无文,文会行而人裁伪体。若不共襄剞劂,何以仰谢圣贤?熙等职在清曹,分应独任。但略计镂板之费,动须数千;势必赖大雅之流,各资涓滴。与其结佛缘以沾利益,何如种文福以厚箕裘。且默公氏官仅数旬,居无五亩。彼于亦人耳,能将百万为高士买山;即郗超小夫乎,屡费千金为故人治宅。今陈子既以诗书为生活,则吾党亦用梨枣代田庐。伏乞诸老年台先生随分乐捐,声施不朽。噫嘻!杜微失听,犹来君相之求;徐积病聋,实赖苏黄为友。况有功于孔孟,讵止笃夫情亲?谅切同心,敢申虔恳。

谢肇淛 在杭,闽县人。《小草斋集》。

寄郑孟麟

家室至,得手书,甚慰。兼悉近况。水部自不恶,而河上翁尤不恶。俗言纷纷,但患贫耳,而贫非不佞所患也。老母在堂,不乏菽水。先人敝庐,足以蔽风雨;百亩之田,足以供粥。视一二善宦者诚贫,回首作措大时,已过之远矣。吾尝谓人生苟存一知足之心,何官不可为,何地不可居?如不知足,则卿相不已,必思帝王;帝王不已,必思神仙;神仙不已,必思玉皇大帝。而元会运世,百六阳九之期,于心尚以为未足也。历观古今人所为知止知足,不贪得不竞进者,皆虚言耳。以敬通仲翔,塞门不仕,左对孺人,右顾稚子,此天下之至乐,而犹然怨天尤人,赍志长恨,至谓死之日,以青蝇为吊客。使天下有一人知己死不恨,宁知知己之有无,于於自家本来面目,分毫有何干涉!此仆所常考镜千古,而不胜窃笑者也。

寄徐兴公

仆之不作二千石,而持节河干,非逃富也。自揣生平肮脏之性未除,猖狂之名已满天下,一旦复亲簿书钱谷之事,如砧鱼俎肉,任人鲙截,一不便也。疏散之人,动辄枨触,法网既密,虚文复繁,一不留意,谴呵加之,安能以有限之精力,敝之无用之地?二不便也。二十年制科,须鬓半白,一旦低眉折腰,争诸年少,亢则失人,随则失己。目今骢马使者,盛气行部,目中宁复有老太守哉!三不便也。体既好闲,性复嗜睡,每至日高,始离床榻,午饭方罢。便作羲皇华胥间想,闻剥啄之声,辄恨其影响之弗幽。况于冒暑雨,犯霜露,戴星露冕于郊坰之间,以候当道颜色,亲米盐细事乎?四不便也。文弱之人,酷耽书史,行立坐卧不能相离。而欲一旦弃置柔翰,倾倒簿书,譬之纂组纤纤之女,令之亲操井臼,五不便也。性不耐暑,每岁入伏,疮疡遍体,四支糜溃,脓血狼藉,直至秋末冬初,方获脱痂。巾舄靴履,九夏一切不御。况能步趋唯伏,絭长跽,鞠躬屏气,如三日子妇哉!六不便也。族戚既广,交游泛滥,仰给衣食,十人而七,一闻铜虎之符,莫不延颈望济。千里裹粮,户外之屦既满,幸舍之席无赢,穷乏得我,昔人比之失其本心。况游橐未饱,怨谤遽腾,青蚨方飞,白简随至,又安能以一身之名节,为他人填溪壑也?七不便也。有此七者,展转胸中,计之烂熟,故得河干之役,遂其本怀。然此情可为知己道,难与一二俗子言也。安平孤署,介于河滨,节制千里,不为不尊。日高视事,日息而入,无钱谷出入之计,目无案牍平反之事,耳无桁杨夏楚之声,不为不适也,所少者赤仄耳。然上视二千石,则诚不如;回思穷措大、冷司李及南刑曹时,岂不过之哉!

京邸与人书

长安二三月间,土膏变动,暖气上腾。家家户外沟潢,一时翻浚,秽沈狼藉,平铺交衢,人马践之辄陷。衣体臭腐,经月不消,触鼻入喉,靡不眩逆呕哕,浸成瘟疫。四月以后,即苦暴暑,斗室如爨,床几皆难着手。袒跣偃卧,则青蝇嬲之不置,青衣平头,麈箑交挥,才得合睫,复闻剥啄声。官署政事,无纤毫可经心目。而投刺报谒,置酒召客,及赴人召,日日相续,晷晷相牵,无寸隙也。生平不喜见尊贵客及礼法宴会,而人道以此为重,稍自疏远,动成仇衅,罻罝未举,而微禽先惊。每一自念,惘惘如失。人生行乐耳,年过五十,须鬓渐星,驹影电流,河清宁复可俟!而陆沉絷绊,如皋禽处樊,长鲸在沼。蹙蹙四顾,不得遂其搏霄横海之志,良可叹也。

林之蕃 孔硕,侯官人。

与周减斋

得大著,吟咏千百遍,自宋元至今七百年,无此作矣。之蕃虽愚且钝,曾经一番苦心,出一身白汗,因得知先生之诗最真。惟知之最真,故心悦诚服,非阿所好也。吾辈一生精神,成此一部集,已与日月争光,更何所求哉!二三十年功名,转盼成空,荣辱毁誉,是非得失,总是梦中之梦。今日洗脚上船,正好作明心见性之事,始是英雄究竟。古语云:即今休去便休去,欲待了时无了时。先生高明超子瞻,之蕃下劣,宁敢效佛印饶舌?然窃比于春梦婆,发居士一笑也。

宋珏 比玉,莆田人。《遗稿》。

与邦衡书

醉中袖羼提室诗归,谬为评校,未卒业而酒醒矣,故半部独为无类之璧。然醉之所云,不甚无会,或过当耳。大抵诗以言志,情贵副境,缘情肖物,各极其致,乃为佳也。而或欣笑之时,不能强为不平之语,而言哀已叹,顾念增爱,此时即幽独自诉,心口相语,已落二景。况昨者之景,已陈于前,而今者之情,复新于后,安能追数前欢,申造旧悲?故但可略易片言,不宜便更前句,以不拂夫尔时得心书纸之意耳。

宋祖谦 去损,莆田人。

与胡元润

徐青藤有言:吾老年作画,如登州海市,时而有,时而无。仆固不工画,近日拈笔,辄如泰山没字碑。

写生,赵昌意在似,徐熙意不在似。意不在似者,太史公之于文,杜少陵之于诗也。

与盛丹

昔人论作米家云山,当用淡墨、焦墨、积墨、破墨、泼墨。非独米家为然,古名家作画,无不如此。李营丘惜墨如金。黄宗伯常有言:作画不惟惜墨,亦当惜水。古人皆以渴笔取妍。今人乃以为云林一家法,不然也。

与胡元青

东坡论书,谓笔略到而意已具。足下画,即笔不到处,意已先之矣,故与贪笔墨之功者不同也。

与郭去问

见足下《落日照大旗图》,尺幅之中,酸风凉激。不必十载征人,即一往,已堪白头矣。

每展足下画,便思放杖投足。此自足下精神,能取人于毫楮之外也。

与陈章侯

昔人云:传神写照在阿堵中。老莲写文姬,便令缣素有声有泪。辕文夫子以俪都尉,仆以之拟河梁之篇矣。

与周栎园先生

吾师此册,真是披沙拣金。东坡云: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他人狼藉堆头,拾得蜣蜋弹耳。虽多亦奚以为?

方叔归,述雪舫盛事,如自旃檀林来,举体皆香。

不增华,不改叶,不累藻,不掩情,北雪大概,不丽而馨矣。小序不能赞一词,所谓未能历其险,聊复仰看其高耳。

吾师生平著述之多,同三藏法师讲论笔受草本,可满一屋。谦欲买纸一百车,系笔一千管,尽抄师书。

与吴薗次

君家填词,蘅蕙吐于行间,亦能顾曲之误;畹兰采于字里,不数辨挝之工。君真四声之功臣,而十法之领袖也。若使飞卿有知,亦当点首地下矣。

与林铁崖先生

先生悯世人心骨沸热,故以此出世傥佯语涤之,即子瞻姑妄言之之意也。然谦固不敢妄听。

与罗星子

古端砚一方,奉换足下宋板胡传《春秋》,倘得如愿,此石腠理中有一部“阳秋”矣。勿轻视之。

与陈伯玑

求墨于足下者,众矣,而独以赠予,此不可解也。或曰:伯玑之嗜子,犹子之嗜墨也。此语可为吾两人写照,敢持以献,聊当报琼。

与张子京

足下以墨惠予,且曰:予留以殉葬者,今赠子。足下真善行其惠哉!语曰:欲者不多,则与者忘少。弟于墨,贪矣,而足下辄乐施焉。伤廉伤惠,吾侪于笔墨间,不暇避矣。

与王寿格先生

尝忆姚现闻先生《上蒲州书》:方今君子之破小人,不当以口舌胜之,而当以功业胜之。此二语,至言也,敢持以献公。

与黎愧曾

十五年始通一音问,政如层城桃花一度,蓬莱水一番清浅,不足讶也。

与吴冠五

渠殆薛伯宗耶?不然,那得此徙痈法。

仆所作《寒鸦赋》,幸足下一序。非足下目击,不知仆以泪濡墨。

与高云客

足下谓仆八分书,学家叔祖比玉。仆固不厌家鸡,然何至舍古模今!然家叔祖二十时,便已入汉人之室,仆不迨也。

韩廷锡 晋之,更名锡,侯官人。

与李明六

《韵经》领入注《孝经》,实大快事,而注出明六手,又一大快事也。弟愚意以为注有二法:一训经,一发经。训经者,训其字义,而置其经义,非遗意也。留其意不发,以俟读者自得之也。此是注经第一手,如郑元之于《诗经》是也。发经者,借经文以写自己见识,读之若一字无与,于经者统而会其大意,则字字与经相长也。此虽不及训经者义长,而为力则难,而为意亦不浅,如向秀之于《庄子》是也。惟宋儒乃合训诂解义而一之,然训诂与古同,而解义与古异。何也?盖即经以解义,非依经以解义也。故除却经文,注即不成章矣。故弟尝谓汉晋解经,如现相;宋代解经,如写真:盖谓此也。尝欲用训诂法于《诗经》《乐经》,而用解义法于《易经》《书》《礼经》《春秋》,盖有志而未及为之也。因兄注《孝经》,故书以请教。屋事固在道理之外,然世间之事,必道理顺者而后忍耐。此自庸人能之,何用贤者乎?然谦让乃兄家家法,固无俟弟赘也。

与友人论文

文有虚神,然当从实处入,不当从虚处入。尊作满眼觑著虚处,所以遮却实处半边,还当从实上用力耳。凡凌虚仙子,俱于实地修行得之,可悟为文之法也。

答林九还

别兄既久,清风朗月,能无元度之思?时时如梦中相对也。兄亦曾于此国土觅弟否?山中一室,仅如斗大,置之外,无所复余。虽极迫狭,然弟素无坐性,缘此亦得少止耳。自初春到此,已更两季,饱食罢无复一事,卧绳床上,看树头猴子,跳踯聚散,便了一日,无分毫进益,甚足为知己辱也。奈何!奈何!承示功名一念,比前稍淡,谈何容易耶?古今多少铁汉,平日口里咬破顽石,一到功名场中,便打折骨头。兄虽是出世男子,然而如此一言,弟实未能尽信也。姬游再为雨阻,弟与姬无缘邪,抑姬深拒俗客也?今而志绝矣,兄与樵门不必行可也。

山中寄衡之伯兄

别日甚草草,然知不得不别,故遂决耳。弟今年所居,又胜去年,不用兄忧也。况坐处想已决策在塘头,但不知能脱然家累否?日迈月征,所事未就,兄宜痛割俗缠可也。弟家计日促,数年以后,男女长大,不知作何处置。然事到绝顶处,定有一番出豁。刻苦读书,尽我本分,至于世事,听之于天。处世正如登山,且拣目前稳处置脚,前面纵有险阻,俟到时商量耳。此段迂阔,愿与兄共之。

山中答孟韩妹

二哥在山中,已是长素,忽寄若干肉至,得无羊踏菜园乎?然不欲虚妹一片至情,为妹一饱食,然后复素。佛是千古有情人,彼不加我犯戒之律也。闻大哥又有越行,奶在家中,当闷不过,妹有便小袖,时时使去一看。盖媳妇痛姑,终不如儿之痛母也。二哥一身未了事,须一第了之。自以生无福相,不十分刻苦,造物不肯轻以相与,是以自闭穷山,作一段苦头陀行径。虽然,奶老矣,膝下爱子,越在山中,我辈少年人,犹自不堪,况老人乎?每一念此,叹息而已。妹可体二哥此意?余不尽。

王铎 觉斯,孟津人。《拟山园选集》。

答牧斋

妒造物私以青镂管厚足下也。足下之外,谁复才负渊岳,与足下七雄中推为秦楚者乎?仆,御儿港弱兵也,殳矛缺短,实不敢执小旗鼓,而见足下孙吴之垒。

与质公

大梁张林宗,诗家董狐,伐毛洗髓于此道。足下料时晤对,服子慎、束广微、夏侯孝若、任彦升,殆其俦匹欤?

答玉涵

未晤辄刺刺应自憎。然天下必联膝擎拳以为好,则未必然。

答石斋

今始知天大矣。蟭螟蛮触,何处矜口!

与李君

囊中山诗,傔负觉重否?邮而致我。

与友

芳花缤纷,明月逍遥,仆四十余年襟期,袁公标格,各自足矣。黄鹤楼中,复有何人吹玉笛乎?

何楷 玄子,龙溪人。

答冒辟疆

人不可言病,言病则真病至矣。弟前此固有托而逃者,而不意其果病也。饮食不化,步履艰难,竟夜不睡,终日如在呓中,苦甚!苦甚!展诵佳卷,精邃凝穆,直承元钵。南国即多才,求其养如木鸡,体追台阁,断未有逾台兄者也。弟笔砚久荒,然宝气所呈,犹望而识之。非欲慢然贡佞,唯倾耳以聆好音而已。

魏裔介 贞庵,柏乡人。

与纪伯紫

素心晨夕,良晤在怀,忽复迈征,咏《采葛》之章,为之三叹。老社翁高怀不羁,真气迎人,每向长安物色,不敢再屈一指也。所教井陉获鹿,以连晋阳之险,盖弟昔于役之所谙矣。其山嵯峨,其水激荡,较之吴越,虽稍粗放,然而奇矣古矣。若乃吊淮阴左车之旧迹,揽唐宗宋祖之遗伐,尹铎保障,越石清啸,俯仰古今,得无有动于中乎?恐烟云满贮古囊,不止“此行堪白首,终日厌青山”之句也。弟少而多病,长而寡学,虽欲策其驽钝,勉竖功业于时,而才疏志劣,毫无补益,此方寸地,近愈成灰矣。先人遗薄田数顷,敝庐数十间,在泜水之北,其中亦粗有亭台沼榭,明岁春杪,便图乞恩于圣明,躬耕陇上,且以求尽昔日所闻于大君子者耳。老社翁嗜痂之好,乃比之于昌黎,弟诚愧死矣。若乃东野之达,则老社翁实足以相后先也。

杨思圣 犹龙,巨鹿人。

与纪伯紫

长安论诗,如昨日耳,每每从往来者问纪先生行踪。南望少微,知竹杖芒履,逍遥于杏村龙潭间,素瓷徐引,高歌岸帻,何复别有蓬瀛?弟遂奔走风尘,几成俗吏。太行登顿,世路险巇,去岁簿书兀兀,如失舵孤舟。今弟复攘攘粟刍,如求林饥鹤。老社翁闻之,当为一叹息也。然而面虽积垢,此心缀于笔墨,终未能断。新作肯寄示乎?固庵之便,特附候音。知己久离,把臂倾倒,弟不能不欣羡固庵耳。

张如兰 德馨,江宁人。官骠骑,赠官传扶舆公紫淀季筏君父。瑶星祖。《同野先生集》。

与刘生

足下神游竹素,寄情鼓吹。览是编也,沿媚泽,涉山辉,栗栗落落,触目皆宝,其诗家之嚆矢乎!愚以为此外尚不可穷诘玉于玉,玉于不玉。吾心又有蓝田也,是在学者善养隋和哉!不然,拾玑琲而舍火齐,琢楚璞而星弁会,此技止此矣。唯足下图之。小诗附郢。

熊文举 雪堂,南昌人。

与康小范

握别长安,倏忽八年,跂仰黼黻于丹霄之上,惄如饥渴。今皇纲特张,名贤奋翼,巍峨大对,直上金庐,此其时矣。难弟夙尘契谊,而豚儿又附兰谱,青云在望,激昂如何!不佞自弃田间,久婴痼疾,盖三疏而后得请。年来潦倒穷愁,今春病几不起。而当时辄以小草相迫,是进之不能步夔龙之踪,退之不能恬猿鹤之梦,谁谓箕山颍水为俊物乎!别久怀深,所欲敷陈于知己者,期期其未悉一也。临书惝恍。

与纪伯紫

二十七年之别,一旦相逢,怀往悼来,如麻姑同上元夫人,叹蓬莱清浅也。俗冗猬集,面目可憎,何时得与诸老友,放杖浩歌于荒寒寂寞之滨?弟虽钝笨,尚可索林梅陶菊也。谢教不庄,仰惟原宥。

与减斋

老年翁宣力岩疆,功高鼎釜,而不孝灰心林壑,梦断尘缘,属风霾洞,未有那居。且严闱有命,誓墓难坚,一出逡巡,四疏迂直。愧无涓埃之效,遂抱终天之痛,即恩隆守制,盖抢地誓死阙下,而后得之已矣。不可为人,不可为子,奄奄蜍志,虽皋鱼立槁,犹恨晚矣。王谷子孝廉附函,未达武夷,其有回雁峰哉!闽海沸羹,江乡风鹤,怀来悼往,总不胜情。幸老年翁纶羽所归,鲸波顿靖,差足为文士才人吐气。然麋香草檄,霜鬓论兵,六七年如此。《北山》偕偕之诗能咏乎?今春与士业社兄,望衡对宇,宛其一洲,所谓伊人,时劳蒹溯。而良书远颁,美于黼绣,煌煌哀些,荣及泉扃。盖一日捧诵跽陈,幽明悉为感涕,何老年台重念鲜民,而锡类惠施之过渥也。俾也可忘,胡然罔极,闽疆积苦积劳,九阍昭格。百尔君子,亦知从事独贤,愿意宏猷,伫光麟阁。不孝衔哀草土,亦既练而小祥,蒲柳早衰,蓼莪罢赋。行将结茅匡庐,万山深处,作打钟扫地头陀,以毕余年。曩昔千秋自命,谬欲有所结撰著述,追拟古人,属烽火连绵,心计迕错,所抄书卷,尽付秦灰。鲍锦不还,江花久萎,虽有一二剞存,无可为鸿巨道者。佳诗海涵地负,愈出愈奇,盖才本于情,情深而才具赴,每一落纸,便觉欲飞欲舞,可泣可歌。时贤作诗,本无其情,才复苶弱,即累牍连篇,凑字栉句耳,未足与议也。必传何疑,容志片言,以附不朽。

王士祯 眙上,阮亭。新城人。《渔洋集》。

与汪苕文

嗟乎苕文!昔与同人,翱翔京雒,入则接席,出则联镳,睥睨时流,上下千古,意气何盛也。自鄢陵读礼,颍川引疾,周量家兄同时出使,弟既风尘憔悴,凄怆江潭,兄复放废支离,退归吴苑,又何衰也。昨者芜城暮雨,官阁孤檠,相见悲喜,真如梦寐。尔时旧愁新感,触绪纷来,对此茫茫,百端交集,窃思百年之中,良会有几?毋论旧游云散,不可复得,即如此夕,剪烛听雨,共话长安旧事,老父稚子,欢若一家,岂非人生极乐!而今风流人远,伤心事多,人孰无情,独能堪此?嗟乎苕文!忆弟客秋,病卧羼提阁中,几殆者数矣。病中百念灰冷,所不能忘者,自老父老母之外,惟诸兄暨吾苕文、周量数子,惧不得复生相见,则愿来世得为眷属。今世之指天誓日,号称朋友者多矣,恐合离死生之际,缱绻缠绵如吾两人者,未必多见也。卜邻洞庭之约,数载于兹,灵威丈人,实闻斯语。比闻欲裁去李官,深惬麋鹿之性,便当一瓢一笠,从吾兄于七十二峰之间。此愿不遂,为当奈何?

将出都与苕文

天涯兄弟,晨夕过从,谊同手足,一旦晨风零雨,天各一方,人孰无情,能不蕴结?况复梁生出关,独念高恢,伯牙辍弦,无忘钟子。祯虽不敏,愿附古人,南指广陵之潮,北眺华阳之馆,眷然惜别,惄焉增忧。惟冀音旨虽遥,而神明不隔;山川虽阻,而鳞羽时通:则千里不异比邻,两地无殊揽袂。比辱七言二章,音调缠绵,情文惋侧。苏李录别之什,元白神交之篇,以昔准今,若合符节。从此竹西明月,常同希逸之思;东阁梅花,独咏少陵之句。惠而好我,何日忘之?外绫卷并当袭以尼,藏之梵夹,使天下后世,知吾两人交谊如此,不独以文章相雅,谀闻相矜耳。

答陈其年

得来书,知近撰《妇人集》,采乐卫于宫闺,表殷刘于螓黛,文流佳话,快睹其成。家兄西樵向撰《燃脂集》,揽撷古今闺秀文章,殆无遗美,十年以来,至百六十卷;又撰闺中遗事为《朱鸟逸史》一书,盖取汉武外传中语,亦十余卷:正可与尊著相发明。幸录一副本相寄,用致西樵,属其以《逸史》副本南寄,各以见闻,佐其未逮,如何?橐行雄丽浑脱,妙有意寄,即录入神韵集中矣。

与程昆仑

林茂之先生今年八十有三,文苑尊宿,此为硕果,亦岿然老灵光矣。顷相见,询及平生著述,皆藏溧水之乳山中。诗自万历甲辰,未付枣梨。茂翁贫且甚,不能自谋板行,行恐尽沦烟草。今人黄口,才学号嗄,连篇累帙,便布通都。此老负盛名七十年,至不能传一字,于后世可惜也。弟意先检点其近作,约好事者人任一卷,积石为山,集翠成裘。大是佳话,顾同志寥寥耳。

复张友鸿

回首燕市秋风,淋漓击筑,潞河晓月,怅望停帆,才如弹指间事。而两年契阔,千里间关,当弟留滞京华,兄方相羊林壑,及兄遄归江左,弟复奔走邮亭,相须殷而相遇疏,讵我辈一握臂觌面,亦定为造物者忌耶?弟自仲秋婴疾,委顿几殆,赖慈荫得更生,阅除目始知年兄得滇南。点苍山色,昆明池水,寻庄蹻之故迹,吊伏波之遗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是我辈本色。顾六诏初开,五溪乍辟,风烟屡易,瘴疠为忧,药物当携,舟车可念,此吾党故人,宵旦反侧而不能已耳。然燕公得江山之助,端明传海外之文,以古揆今,何必有间?会使碧鸡金马,尽入奚囊;洱海峣山,咸归载笔。异日者锋车北指,驿使南来,文章老于远游,功名表乎绝域,此又文人之极致,而吾党之快举也。弟卒卒簿书,意兴都尽,独诗文夙债,未能蠲除。庚子新诗,遂至二百余首,风格颇复长进。昨偶过京口,游三山,得诗四十许篇,亦能自豪。天能困我辈以束带折腰,而必不能困以千古之名,与手中三寸不律,彼狡狯何益哉!今聊寄过江近诗及余四五种,以当晤对。大篇相忆,情见乎词,慷慨缠绵,令我泪堕。南望九峰三泖,才若咫尺,献岁谒直指,可以上元前后入吴,得一解带流连,未可知也。

与顾修远

日日无暇,不得一把臂,奈何?文选楼刻《文选》,妙绝佳话。前有萧维摩,后有顾辟疆,弟得左顾右盼,其间良快!良快!

与友

陶弦景入官,而松风之梦故在,此我辈性情。仆游京口三山归,云岚泱漭,泉石薄,真欲脱屣轩冕,卜一枝之隐于竹林海岳之间。至今数日,犹梦在江天迭嶂中也。

与减斋

袁伯修、中郎同过董元宰,伯修曰:近代画苑诸名家,如文衡山、沈石田、唐伯虎辈,颇有古人笔意否?元宰曰:近代高手,无一笔不肖古人者,夫无不肖即无肖也。昔人云:吾与其师诸物,毋宁师诸心。此皆及云间论画之语,而足参微言。

元次山自谓与世聱牙,因号聱叟。其编《箧中集》,当天宝大历之间,而不列高岑王孟辈盛名之作,独取沈千运、孟云卿数人,如古钟磬,不谐里耳,良非虚语。杜清江编宋末遗民之什为《谷音》,幽忧怆郁,多非诗流恒格。五言如“不烦歌敕勒,并欲案丁零。人烟正摇落,楼笛颇清圆”。七言如“美人十日跨驴出,黄叶堆门云雪深。忽忆梅花不成语,梦中风雪作江南。江陵白鱼如研玉,挂帆独去风日寒。洞庭濯足一尊酒,夫君不来空白云”。此例殊不减箧中风格也。

纪映钟 伯紫,江宁人。《真冷堂集》。

与周减斋

竟陵有言:英雄失意泣,得意亦泣。日者捧读偶游堂近刻,知字字是泪,字字是英雄本色。又知风波畏途,步步引入圣贤兢业地位,真不敢作诗读矣。经年苦别,一见便披拂此鸿宝,快幸何如!稍俟一二日,卒业完赵,亦愿附传不朽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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