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之二

尺牍新钞 作者:[清] 周亮工 著


卷之二

徐世溥 巨源,新建人。《榆溪集》。

上虔抚潘昭度先生辞荐辟书

二月十五日,蒙南昌县发下手谕,以不肖世溥应荐者,伏读震怛,手足颤掉。始尝窃闻,坚不谓信,乃今果然。三复无措,恐伤知人之明,不收感恩之实,有难处者二,必不可者六,近有所闻,不安而未可信者一,敢冒昧悉布之。夫不肖一介下士,师台因欲周知地方利病,延及刍荛,固辞不允,始践往役之义。垂将二年,硁硁守愿,庶几无罪,洎师荣陟,去德日远。昨冬诏旨初下,省中即传有是举,纷纷藉藉,哗于道路,亲友闻之皆来见问,不肖答曰无是也。大中丞聪而慎,且深知我愚:聪而慎,必不以愚人应明诏;知我愚,必怜而曲全之。其为乌有不待言,乃或不信,疑有隐情,辄复旁讯。自熊生人霖辈,对人皆为不肖辨之,往往至于面颈发赤,其执以为无有如此。今也一旦所传皆实,必以不肖阴有于求,阳为不知。前此质语,皆为实词,怀诈之嫌,无以自白,难处一也。宇下深识高蹈之士,年长于溥,材力倍之者尚有数人。其间诡昧歆羡,钻营冀得者,尽可数计。就中裴徊在欲与不欲之间者,亦复有之:一以为海错,一以为鸡肋,一以为腐鼠。不肖气浮性戆,举止狂率,发言措足,动生尤谤。师台一朝荐及此人,憎者益恚,求而不得者转生嫉媢,高蹈之士,复引为口实。亏名增诟,兄弟不知,咥其相笑,无若氓之弃妇然,难处二也。不肖生二十九年矣,在母怀仅七月而免,气体孱弱,幼从塾诵,谷药相半,以迄于今。须未鬑鬑,发已拔白,每答一笺,舌心为燥;簿书繁剧,决不能任;抑而为之,必至生疾:不可一也。十四五岁时,先君携至山庄,不辨黍。既冠析爨,一切米盐之事,拒家人毋相闻。每仆婢争讧,交诉于前,竟日不能辨其曲直,无一语遣发,但令各去。藉令坐堂皇听讼,何以折狱?不可二也。所以忍饥寒竭羸力而不废学者,亦欲侥幸制科,慰父母志愿。尝私妄念,诚得与春明一第,即陈情不仕,归田著书,以自娱乐,此梦寐之所不忘也。先人见弃,未一观场,即应荐辟,宿昔授书遗经之意,安忍恝然背之?其必不可三也。今天下何时哉!驱驰三四千里,令不得对,罢归即属万幸。假令选置残破,流离未集,国课不蠲,起疮痍之余,捶挞敲剥,令出租赋,实所不忍,势亦不能。急则民变,不则必受参罚,甚而逮勘,破家累后,四不可也。若在边远岩邑,席不及暖,布置未备,猝有非常,即捐躯以殉耳。无益于国,徒损鸿毛,五不可也。即以师台之福,获在善地,而野性未驯,骤令受事,如猿处囊,通身不便。万不能以父母遗体,朝夕跪拜,迎送不知谁何之人。凌风涛,犯雾露,戴星履霜,行殆以护冠带,非所能也。昔韩愈乞晨出于张仆射,陶潜赋《归去来辞》,此皆古贤高致,不肖远无二公之才,而有其野。今若上韩公之书,即恐开罪仆射;赋《归去来辞》,则刺史追檄随至听参矣,其不可六也。近郴州袁生来言咨中及艾生南英云云,夫艾生博闻强识,远在不肖上,特以敢言多怨。然当壬申之岁,师台再三见召,不敢应命,而卒为师台邀致溥者,非艾生与若以不肖为无状耶?失人之过,不在艾生。今也荐溥而斥南英,此又不肖之所不安也。袁生云:咨称不肖面折艾生于师台座中。不肖固未尝与艾生合堂同席,且师台之所以取不肖者,必非为其能面折人而骂座也。袁生其浪传乎。违先志则不孝,应命而致偾事则不忠,负师台之恩则不义:备此数者,不得立于天地之间,尚何面目复图执笔墨侍恩师左右乎?部咨且至,祥禫有期,伏惟师台矜其愚,鉴其诚,力为辞免,则不肖幸甚。《风》有《将仲》三章,《雅》有《鹿鸣》四牡,皆不肖之至情也。伏冀垂察。

答黄商侯论保举书

往年于行卷中得读兄文,嗣与贵郡诸公游,则益习兄为人;近从李大司马左右,不啻闻之稔而服之素矣。心虽仰止,草野之性,常不欲无因自达。兄乃俨然先教,又申贶之,开缄一行,即及先人。仁者之言,幽明俱感,读未竟,已心铭矣。今天下纷纷多事,圣明日下,旁求之诏,诚欲获如兄者,庶足建显烈以慰延伫。顾弟何人,亦附后车哉!少本驽劣,长而惰游,承先人之庇,衣食才足,随俗学文,所传于师者,不过比偶八股、讲章数部而已。于世态人情,十不知一;于古今成败,百不知一;于当世之务,救时之略,无一知者。大中丞过听虚声,谬以入告,与兄同称,非其伦也。昨接大司马书,骤闻此事,惊悸欲绝,人亦孰不愿报主,诚自知其不能也。方今天下之患,不在于求贤之途狭,而患养民之道微;不在于百为之不振,而患振刷之未得其方。夫小臣救过不暇,势必媚大臣以求宽,故操切而权愈下移。权在下,则拙者憎者易于求疵,巧者爱者可以高枕,故综核而功罪仍不当其实。如是,则事何以立?事不立,患亦多,不免日求足用,以为集事之计。赋日重,民日贫,四方盗贼安得而不多?蠲免无受赐之实,加派有不返之势,言者有不测之恐,优容复有意外之量,是故威失其所以为威,而惠失其所以为惠。譬如有人百节皆病,不思致疾之由,休养焉以审药饵,乃顾日求不知谁何之医于四方,将使新进之医持未达之药,治不谙之病,而责旦夕之效,愚未见其可也。当万历之世,宴安优游,如人醉饱无事,耽卧湿处,以致经络痿靡,而不觉痛,兵事之始发难也,直犹恶疮发于臂膊而已。当事者不知就毒攻毒,内固元气,外施针石,而遽骚动天下以奉一隅,师未出而气先夺。此如疽方赤肿,庸医遽曰:是不可起之疾也。主人惊惧不顾而骤服峻剂,剂未必达疽,而脏腑先受伤。迄今十七八年,浸淫亏损,以至疥癣疡痈,噎胀消渴,走气刺痛遍作矣。于此之时,旧任疗者,习其病苦,不劝以休养元气,缓审所宜,而欲求骤进之医,各持一针,各砭一穴,各丸一艾,各灸一方。假令今者中丞之荐,万不获辞,则兄将为之灼艾乎?针穴乎?立方乎?此弟所谓不可也。科目之来久矣,当开国草昧之时,而曰荐辟不如科目,是谓谬愚,至于今三百年功名之路既一,其格日以益尊,举天下聪明才俊之士,竭力奔赴于中矣,岂复有舍是而趋万一或由之途者哉!敢问兄将以为荐辟他日能与科目并重耶?抑未可知也。今之科目,太医院之医也;由荐举出者,草泽之医也。太医院医位分定,格势成,寅寮各相为以为纪纲,苟不至于杀人,虽冠带褫而头项可存。草泽之医,固院中所挤也,乍进一方,今日服之,明日不效,旁进数语,而主人之怒,有不可测者矣。夫积习固不可变,而成格固不可移。顷者主上尝有志于重武矣,临陛而策之,金盔之赐,袍马之荣,隆于文榜。然垂今六年,镇总参游,不闻能自行一事,自建一言。其仰文臣也,奔走趋奉,无改曩时。夫非主上固欲扬之,诸公敢故抑之也,积威约之渐,所从来者久也。然则将来荐举之轻重,视武臣而已。天下眈眈,孰不苦心竭力,以营一第?随例而谒试,得隽为科甲,随例而听选,人人可以为翰林、太守、令尹。何者?例然,则莫之求多也。譬如行媒讲婚,随例纳彩,至期奠雁。但非男子,无不可为妇者。今日荐举,则越溪之购西施,汉殿之推王嫱也。苟非夷光明妃,其面立见。吾恐众方群起而笑之,此弟所以万不敢出也。中丞公不先见谕,使弟骤受惊忧,三日以来,不知所出。吾乡先达如刘子高,极邀眷注,杨文贞位登师保,皆贵郡往事,仁兄勉之矣。近见朱礼垣疏中,已以百里之说悬待孝廉,以广文待诸生被荐者矣。仁兄今冬北上,得捷甲榜,或特简清要,亦未可知。如弟不才,饩学宫已将十年,少加自爱,再十年旅进应考,侥幸不被宗师降黜,安往而不得广文哉!使旋,聊布腹心,仁兄以为何如?嘉贶,谨拜鸡笋萸豉,至机杼菁华,非孤子所敢服也。附谢不尽。

答钱牧斋先生论古文书

暮冬拜教,并得所寄文粹,反复来章,高言如绮。不肖于先生,固以当世所宗,向往不敢后人,而长者下交,抑何勤勤不遗若此耶?六君子序,此殆先生发愤之言,寄托之辞也。以眉山自况,以金陵譬当国者,旨幽而显,言毅而辨,断曲而有直体,闻之者足以戒,其是谓乎?来教曰:龙门昌黎,安身立命在何处?窃观古之作者,莫不期于自达其性情而止,要以广读书、善养气为本。根柢至性,原委六经,所以立命;贯穿百氏,上下古今,纵横事理,使物莫足碍之,所以安身也。子长之《自叙》,退之之《答翱书》,其致可概见矣。如必曰某处为龙门所安身,是即非龙门;某处为昌黎所立命,是即非昌黎矣。那吒析骨还父,剔肉还母,始露全身,为文之境,何以异此?此非故为推堕滉漾,不可致诘,实以平日用功,经悟所见如斯。以先生下问,辄复罄陈求正,固未知有当否也。若云诸家各有门庭,则各以其所熟为其所出。窃尝论之,韩出于《左》,柳出于《国》,永叔出于西汉,明允父子出于《战国》,介甫出于注疏诸文,子固出于东汉诸书疏。当其合处,无一笔相似,故韩无一笔似《左》,欧无一笔似史迁,书家所谓书通即变,如李北海不似右军,颜鲁公不似张旭也。当其率尔,时露熟态,往往望而知为某家文章,亦如米元章所谓如撑急水滩船,用尽气力,不离故处,若董元宰之不能离米,米元章之不能离褚也。鄙意如此,不识先生以为何如?若别有所谓安身立命者,则愿明以教我矣。承教韩魏公高文典册,不当谓其不文,深感切劘。此盖不肖戊辰岁所作,于时笔稚心粗,如此之类,失言尚有数端。既而悔之,微先生言,亦久知其非也。重以嘉教,敢不祗承。来教曰:寄庐小笺,偶兴之书也。偶兴如此,足以传矣。苟非其人,而能若是乎?夫绎《国风》者,常失之浅;解《雅》《颂》者,常失之深。杜子美忠君爱国,颠沛不忘,感时讽事,援引极博。后世多不能究其出处,是以不能明其指意所存,至牧斋而始发之。然窃谓考据确核之中,勿涉穿凿附会之态,则作者之意,更不患其求明而反晦,此又溥所效于先生耳。春初贼氛震邻,日行山野,思为归田之计。敝乡民贫赋重,而追呼颇急,萧墙之忧,未知税驾何所。得长以尽昼焚盥。致书姑熟,即无量之庆矣。

答杨维节博士论著述书

辛未辱枉车骑,昨夏复拜教言,则仁兄之先施者厚矣。留都如故家敝园,轩爽之气,自在分野;明秀之色,自在山川;矜冶之态,自在人物;繁丽之容,自在廛陌,然而其云烟风气之间,有荒寒焉,有旷远焉。故有入焉而荡,亦或以戒入焉而乐,亦或以悲荡者溺其繁冶,戒者蹙其矜丽,乐者以其轩爽明秀,而悲者以其荒寒旷远也。同是园趣,而荡与乐者生于大,悲与戒者生于旧,能通此志,虽收金陵于斗室,寄长干于千里可也。弟穷居浅见,生平足迹仅至此间而止。然鄙意更欲纵观五岳九边,非如昔人常谈,徒邀向平高尚之名,袭太史公奇诞之迹耳。天地之大,以疆界为面目,譬如人貌,以面目为疆界,故夫不睹其全,则性情不现,经济不发,岂可直与竖儒争驰博耶?夫人之质,各有所宜之地,其所治亦各有所宜之时,如兄台与弟,皆非宜处金陵者也。顷四方云攘,羽檄交驰,秦晋豫黔齐楚之地,无不被兵,纵有挥斥济变之才,无繇自见。况弟非其人者,惟有读书一道,是其所宜,用是竭力而攻之。仁兄幸践王路,正当留心世务。时人竞言经济难,夫经济岂必尽责之天,亦患志力不坚,事情不熟耳。老将入军,直如健妇持家,醢酒盐豉,一一娴便,岂非熟之效耶?然则吾兄坐金陵而读书,尚非其时也。承教欲治《五经》《二十一史》异同,二书甚善,但弟谓穷经一事,虽曰翼圣扶衰,亦是粉饰太平之事,正如坐金陵摩娑古玩,须让闲者为之。士大夫事势不熟,经济不开,患在不通古,不通古是以不达今。然则吾兄且先治《廿一史》异同,以当览五岳之情状,访九边之形势,此则显者之所宜也。浃岁苦无便使,不成报章,希恕。狂简附去归壶一执,尚友编一册。吾兄或沦茗而论古人,庶几时时念弟也。

寄侍御李匡山先生书

奉教,忽焉经岁。《蒹葭》伊人,自是朋辈相怀,终以一水为恨,若不肖于先生,直高山仰止耳。忆山房寒食听雨夜谈,于时禅心诗境都绝,归来益厌嚣杂,此即学问未深之一端也。范景仁生平不喜《梵书》,而晚年终日危坐,黄鲁直谓蜀公却是学佛作家,张天觉精心释教,乃其立朝,反复攻击,此果雪山之所收耶。世人无识,凡一切断荤入山,即谓之禅。他日尝语宏明伯曰:以匡山先生为禅者,不知匡山者也;以匡山先生为非禅者,亦不知匡山者也。不肖之言如此,然亦未敢自以为知先生也。出家是大丈夫事,非将相所能为,夫非将相所能为者,岂可以之为禅,而亦岂可以为非禅哉!不肖于世间所谓嗜欲者,俱淡然其淡也,乃比世之多欲者乃更浓,此自反而知之,知之而未能自治者也。子夏心战而癯,彼固以心战为劣,若某,政复恨少此一癯耳。每当爱静之时,辄思入山,已而曰:此生于爱不生于山。或苦喧之际,亦思入山,已而曰:此生于恶不生于山。盖厌离欣慕,二者虽殊,然其为情则一也。不肖未能免此,故尚未敢从先生游也。天下多事,昔如多病,今复如多药。以药治病,尚苦不当,况以药治药,其病之不逐日而深者,几希!先生将何以策之?

与钱牧斋先生书

后学世溥再拜牧翁先生阁下:三月九日得接丙申仲春十八日所赐手书,何其奖予之深,指示之切,反复循环,实非小子所克当也。当虞山之世,未有以斯文自任者也。以斯文自任者,必未尝知虞山之万一。不知虞山,由于无淹古之学,无贯古之识,且无希古之心,是以目尘为山,泻墨如水,此醯鸡之翔乎,瓮中而自以为飞之至耳。俗学锢蔽则以根沤帖括,志在口耳。抚槃扪籥,谓见曜灵,奎蹄曲隈,侈居大厦,此蜣螂之转丸,自以为苏合耳。之二虫又何知?乌足道哉!乌足道哉!窃不足以挂齿牙也。若夫兼并古人,则有故焉。无柁之舟,与波上下;糊竹为毯,随风轮转:良由无主于中,是以数变于外一也。抑人固有工乎临摹,而不能命笔者,近如俞可进乳银写《黄庭》《曹娥》,西升清净,靡不似也。而自运即不成书,此由天限,能为从而不能为主二也。顷年山居,颇谙草木之性,物亦有善变易染者,惟茶也,近兰即似兰,近桂即似桂。人亦宜然,顾所自置何如耳。似兰似桂,而茶已失其故我,一一多似,而茶之为茶者尽亡矣。自优孟不能为两人之衣冠,米海岳少时,不免集古字之诮,太史公所以贵于自成一家言,今日兼左马、合韩欧、并李杜者,嬉笑甚于怒骂也。象人之喻,则《淮南》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悦:君形者亡焉,五语尽之矣。太史公于《五帝本纪》,首言“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又曰“择其尤雅驯者”,此十四字,龙门心法也。今人雅不能驯,驯即不雅,好学而能深思者鲜矣,况能心知其意乎?小子不敏,窃有一言效于宗匠:夫不足膏斧质者杀之,只成其名,若犹在可教也。伏惟宏大雅之量,推善诱之恩,曲引而直教之,使后进英才有识路之乐,而无望古之惊。相成百世,犹私淑于虞山焉,不亦贤圣之盛心,仁者之教思也乎?杜子美曰:不薄今人爱古人。爱古人易也,不薄今人,则具眼所难也。汉阳李文孙昌祚,长汀黎愧曾士宏,此皆有希古之心而能识者,小子敢以进焉。上下百余年,纵横万余里,独以孺子为可教,信不敢当也。行年亦五十矣,千子既远,谁定吾文者?生平经史著述,当吾世不可不请正于虞山。秋获有赢,便图买棹。后学世溥谨再拜复,不宣。

与陈伯玑

欧天叙归得手教,欣然如面也。弟在靖安有诗云:羁旅客中客,乱离身后身。念此为我兄,又复潸然。人至为客,亦已悲矣,旅人又不得即次,岂不可怜哉!文章山水,要不能于穷途领略,但博得几句酸语,则生事又复关心矣。将来亦思一长策乎?冰玉冰炭,旁人枉劝。弟顷语遂老云:若无壁上观者,王离、项羽战亦无趣。此可为喷饭也。

与友人

当神宗时,天下文治向盛。若赵高邑、顾无锡、邹吉水、海琼州之道德风节,袁嘉兴之穷理,焦秣陵之博物,董华亭之书画,徐上海、利西士之历法,汤临川之词曲,李奉祠之本章,赵隐君之字学,下而时氏之陶,顾氏之冶,方氏、程氏之墨,陆氏攻玉,何氏刻印,皆可与古作者同敝天壤。而万历五十年无诗,滥于王李,佻于袁徐,纤于钟谭。

(不十年,而复社之祸起,巨源之言卒验。)

今天下文章声气,可谓盛矣。虽然,日午月望,有道不居,将来必有以文章得罪,数百里不敢通尺书者。

宋懋澄 幼清,华亭人。《九籥集》。

与樊一

少苦羁绁,得志但愿畜马万头,都缺衔辔。

与周五

今有贾胡,自云乘马,足不动而日千里。价值寻常,而人不顾者,恶其不信也。

与刘二

弹夜光于碧汉,不可以为星;沉昭华于清流,不可以为月。

答蒋孝廉劝禁酒

生于此中,颇称耐久。灯不相亲,恩同姬妾,便致媾嫌,不若处仲后房,一时驱尽也。

简袁先生

梅花百树,枝枝善眼。仙人遥礼佳城,恍然净土。玉壶在艇,功德淋漓,敢不稽首以谢。

简周先生

深院凉月,偏亭微波。茶烟小结,墨花粉吐。梧桐萧萧,与千秋俱下。

与郑二

马字浮云,足系之千钧,则不过款段矣。

明驼负重驾,须由人使。舍人自负,不一钧而漉汗矣。

此君白雪,微有寒态。请雕商刻羽,以助暖律。

与杨大

贫贱少业而多苦,富贵少苦而多业,能无苦以绝业,外境任之而已。

吾视天下犹剩物残编,不足烦我四大。

诗文非怨不工。我于世无憾,遂断二业。

与酒人

痛饮可以全神。年来胃不受酒,觉思虑之烦。

与洪二

自七岁以至今日,识见日增,人品日减。安知增非减,而减非增乎?

与卜十

近读素书,至若莫苦兮多愿。嗟乎!孰能以多愿为苦乎?某也不才,请从乎此。

与皇甫七

吾畏见风波,由胸中无此。

与顾八

此君爱暖爱凉,争餐争色,一力士成擒矣。

自去年已来,万事了不动心,惟见美人不能无叹。

与吴大

丈夫读书,欲以资通达,定经权。若惜字怜篇,儿女事也。

戏陆三

小窗秋月竹影之间,时杂幼清,不若元常轩后,止见万竿相摩,了无一人影也。

年来神散,读过便忘。然必欲贮之腹中,犹含美馔于两颊,而不忍下咽。我之于书,味之而已。

与范大

村居遇雨,来往绝人,自晨昏侍食之外,虽妻子罕见。居植修竹,间有鸟鸣,女墙低槛,疑近山岫。昼则雠校史书,夜则屈伸一榻,谢绝肥甘,疏远苦醴。胸中无思,或会古今得失,一顿足而已。如此数日,天亦将晴,人亦将至,我亦将出。不可以不记也,因就灯书之。

与麻二

元美之驳用修也,确矣,然而不免有胜心也;诋献吉也,似矣,然而不免有忌心也;誉于鳞也,诚矣,然而不免有党心也。

与戚五

鸷鸟当秋,临风整翮,饱禽肉而高扬,顿洗羁绁之辱,何为复受人招?

闻足下六月着犊鼻裈,相将平头采莲,此乐不减箪瓢陋巷。

人生累我,岂惟妻子,皆为古人所累耳。

与庞千里

禹平水土,利毛羽裸之虫,而不仁于介族。

与段二

人畜役于思,草木役于时。

与唐七

士恨不生战国,斫张仪而咤鲁连。

与鹿三

视佛法如看天畔树,树外有天,天不限树。人竟不能于树外见天,以为天尽于树。

自芜城至白门,高高下下,战争之地,其草不生,果然。

于鳞于诗文,辄曰拟议以成其变,惜乎,吾见其拟矣。

与荀二

王右军《誓墓文》,以质宣情,以命定气,实获吾心。至于耻下怀祖,而状罪诸郎,不免尤悔。

顾梦游 与治,江宁人。《酒隐堂集》。

与梅杓司

仁兄天才旷逸,弟所仰首而望,愧莫能追。顾蒙损挹垂交,若惟恐失之者,自惟衰废,何以得此于天下士?分手以来,感悚交集,顷接尺素,崇奖非宜,益深局蹐。君子称人,贵于其伦,仁兄故欲以中原赤帜强付之弟,顾弟非其伦也。奈何?奈何?新诗寄我,宛对冰壶。意中将有酬句,病思荒落,辄复败之,以此出入怀袖间,俟其兴会自至,当觅寄耳。惠玦颇佳,向未敢拜,必欲弟伤廉耶。敬谢。

弟自四月抵扬州,一病至今,未能脱体,困之到不可耐处。所喜洲滩雀角,不烦词讼,而曲直大分,可望售脱矣。机缘小凑,便可复为闲人,未知造物遂肯佚我否也。闻吾兄吴游,归无几时,又将买舟以出。窃计山田不堪再荒,不堪再卖,所冀决意闭门,与古人相对,学问日进,不忧声名不起。废故业而失盛年,将来悔之何及!吾辈非泛泛交,不得不为知己苦口,幸不以为怪。力疾殊不能悉。

与龚野遗

老病增馋,以口腹累高士,罪岂可忏耶?承选拙诗,幸侍者先录一帙见示。有未安处,及生前改窜也。一气不属,与仁兄异路矣。奈何!奈何!

与就园先生

抱疴习懒,经年废吟。去秋以来,频客南徐,情绪极恶,而山水朋友,互相感触,此事那能便废?积数十首寄正先生。率易荒陋,何当宗工,或谓桐焦可削,不敢自外斧斤也。

与周雪客

往在北固,连值好月,即景怀人,每夕成咏,追录以正足下。是时方为催科,所窘虎吏狞兵,性命呼吸,爱我者颤心雪涕。仆方作此闲暇生活,皆笑为檗下弹琴,回想忽易六秋,而患难未脱,病逾一载,真有性命忧矣。此月月色,殆过北国,每夜移榻相向,竟不能更成一语。病之苦人,甚于患难,可为发叹也。

杜浚 丁皇,黄冈人。《茶村集》。

复王于一

承问穷愁,如何往日。大约弟往日之穷,以不举火为奇;近日之穷,以举火为奇:此其别也。

与蒋前民

书画骨董之类,有一轮回焉,多变而为爨下之柴,釜中之米。近则洗然一空,变无可变,书画涅槃,骨董圆寂矣。一笑。

足下与于一诗,俱已过细,尚未过粗。过粗更微于过细,行当知之。

答某公

辱示云云,殊为可异,愿公胜之以静,而辩之以默。且仆尝有言:自古小人之祸,君子激之;君子之名,小人成之。至于成君子之名,业已受小人之祸,天下事因之破坏者,不少矣。区区愚见,得之十年读史,辄敢以为左右献。

与范仲闇

世所谓真诗,不过篇无格套,语切人情耳。弟以为此佳诗,尚非真诗也。何也?人与诗,犹为二物故也。古来佳诗不少,然其人,要不可定于诗中。即诗至少陵,诗中之人,亦仅有六七分,可以想见。独有陶渊明,片语脱口,便如自写小像。其人之岂弟风流,闲靖旷远,千载而上,如在目前。人即是诗,诗即是人,古今真诗,一人而已,可多得乎?闻公方读陶诗,试以此意相印。

与茅止生

酒间闻老兄论张江陵在伊尹之下,霍光之上。此非书生眼孔,然亦非名流高论,要是平实留心经国甘苦痛痒人语耳。止生真可与言,弟从此不复默然矣。夜来太费,并谢。西有已西,龙友已东耶。

答王雪焦

纷纷悠谬,但投诸无量虚空中,岂复有踪影耶?行李过寺,即图快谈,禅房灯影青,当再邀和篇也。

金声 正希,嘉鱼籍,休宁人。

与谭友夏

弟之朴樕,小大无当,谬承推奖,使人益惭。年来益复无似,惟学问一事,耿耿于怀,恨不得胜师良友,日亲时接。以此亦欲见翁兄,一罄区区之意,别有转恳。为死友刘与鸥,向为一二嫉妒之人,豕鬼张弧,控持朝议,至今孤忠苦节,尚在隐现之间,弟念半为此灰。念今天下文章一道,远接古人,而可以必传者,惟我翁兄。得借椽笔一传赞,一古风,与鸥死骨,可以不朽。人心蒙瞀,庶几有瘳,与鸥存日,廪无担石,家徒四壁。其没也,老母、孱妻、稚子、弱弟,茕茕不自保。度翁兄笃念,不待弟词之毕也。与鸥之殁,生平知交,诚多气义;而路人视者,亦间有之,乃其闻风感怀,为慷慨悲歌,痛苦切身者,往往出于不相识面之人。惟翁兄谅其子弟无力自请之苦,而又恕弟因缘阻隔,不能为与鸥匍匐躬恳之情,慨然执笔,幸甚。

告邑人送何二尹书

邑方多难,赖仁明公祖父母,戮力卵翼,需才方殷。有二尹如何君,而不得留佐治邑,父老人士,日相与咨嗟慨叹,徬徨奔走,而互相诛责问,何故而不竭力图所以留尹者。尹离蜀十余年,念母心劳,即日卖刀市书,典弓鬻衣,而徒步以归。度其势不可留,即得请于当事而为题留,尹亦必不留。尹已决归,而邑人日徒咨嗟慨叹,徬徨奔走,空望其留。而毕竟端视其卖刀市书,典弓鬻衣,徒走以去,而亦何以为心。呜呼!尹生西蜀,去吾休六千里外。但奉天子命而来,尹此乃视邑如家,邑宄盗如其家宄盗,患苦如其家患苦,而险难罔顾,怨责不避,以为吾邑人搔剔疏决。而入则未尝取给吾邑人一钱,出则未尝啜享吾民间一饭,终朝粥,并日菜羹,而竟从吾邑中弃其官。今卖刀市书,典弓鬻衣,而徒步以去,此岂其有夙负于吾邑人。而今应平白为吾邑勤苦,而吾邑人宜平白而坐受其勤苦若此,以为吾邑上自士大夫而下及徒贩,少有人心者,皆如此焉动念矣。虽贤者夙负高志,自不屑意,而自休达蜀六千里,道路上见者闻者,其当以吾休之士大夫与父老人士为何如人。虽今日仁明公祖父母,其勤施于吾民也,初不为报,而夙念尹居官任职,苦其身以为吾邑民如此。而今冷眼见吾邑民重利尹之留,而不利于其去,毕竟乃以咨嗟慨叹赠尹六千里之行,而坐视其卖刀市书,典弓鬻衣乃如此,其以吾邑人为何如人,其不视吾邑人如草木、如鸟兽?而虽有深爱厚仁,不无□□□□□□□然而淡乎俗情贪货利,惮廉节,而□□□□□□□之人为尹叹惜,而亦徒以叹惜如此,其不益惮廉节如登峻山,而趋货利若赴流水?邑人士志习其得不日以劣,而民心其得不日以偷。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吾为兹惧。谨告长者,维桑与梓,共深念之。

与友人

予文不逮人,而负其耿耿倔强自遂,不避谈笑,不畏蹭蹬抑落,此实区区所长。自乙卯丙辰,始能成文,乡里小儿,岁时相视为笑柄。弟固不屑意,乃至辛酉得落卷。开卷则见卷首书“一毫不通,观场则甚”八字,卷中横涂直抹,其意恨不欲杀欲割者。友人劝弟匿勿示人,弟不肖,初未尝动念也。

莫廷韩 秋水,云间人。《遗稿》。

与徐麓庵

读来札,知况味亦复未佳。佛氏称缺陷世界,正须以清凉心地为对治之药可耳。所云二生物化,此皆屠沽儿为酒肉死,百不当一。如古之祢衡、卫玠、王训、李贺乃可,至今悲之。

复璿敏仲

中年哀乐易感,触事销魂,虽复强颜应世,而内怀愤愤。每一念至,卒卒欲无明日。

寄欧仑山

《赤乌碑经》千余年,已无影响,而六朝已前间有之。如南中三段石,是皇象书,亦沅江九肋鳖耳,不多见也。故老言今留都通衢作石板,车马跞者,多六朝古碑。世有陵谷得还旧观,不知逮耳目否也?一笑。

又与殷无美

经春离索,想彼此同怀,比来雅抱,何似斋头著述,足销穷愁。渊明酒豪而困于贫,时复有王江州、颜始安诸君,其人为具资斧否?

与客

此卷吾竟不能定,李北海不辨右军真赝,此道自昔为难耳。眉公至耶,天怜吾徒岑寂,使此山樵从天而下!

与王元桢

吴会有莫生,安得楚又有王生!□□□□□□□未之唯唯,及见足下论撰,又欲低□□□□□□□莫生何!

与刘与可

二绝婉丽近人,亲如觌面。才士类多有情,语不虚也。

与黄望洲

雨中抱郁,且人境尘喧,悲秋之士,极难为情也。稍朗霁,西出图面。不尽缕缕。

与徐文卿

春雨虽佳,恨断吾相知往还耳,不审斋头作何事也?旦夕不晴,当须一面。案上置何书,且愿闻之。

与曹芝亭

扇恶不能作佳书,如美人行瓦砾中,虽有邯郸之步,无由见其妍也。一笑。

与友人

读书夜坐,钟声远闻,梵响相和,从林端来,洒洒窗几上,化作天籁虚无矣。

月色满地,烂若涂霜,深更推户,阒无人迹。良夜胜情,此为奇绝。

古梅放花时,以盘石置彝鼎器,焚香点茶,开内典素书读之,正似共百岁老人捉尘谈霞外事。

东南有武陵西湖,是大地中一盆池小景。此地虽邻城郭,而林水纡回,溪山清远。纵游屐纷纷,正如彭蠡大薮,群鹜翔集,不能为有无多寡耳。

仆平生无深好,每见竹树临流,小窗掩映,便欲卜居其下。

张风 大风,上元人。《双镜庵集》。

与偶遂堂主人

陶先生曲林馆,作三重楼,乃后以此碍上升,是知吾儒元释,统尚谦抑。仆卑伏斗室,正如蜗牛窝。丹药难成,恃以冲举者,独此耳。

与张瑶星论画

此事有悟,亦有证,悟得十分,苟能证得三分,便是快事。前辈有言:我所恨者,未具此手,先具此眼。又云:眼里有筋,腕中有鬼。都是说见到行不到,乾慧之无济乃尔。

与郑汝器

画要近看好,远看又好:此即仆之观画法,实则仆之心印。盖近看看小节目,远看看大片段。画多有近看佳,而远看不必佳者,是他大片段难也。昔人谓北苑画多草草点缀,略无行次,而远看则烟村篱落,云岚沙树,灿然分明,此是行条理于粗服乱头之中。他人为之,即茫无措手。画之妙理,尽于此矣。绝非近日承学家所指之董。

与程幼洪

善棋者落落布子,声东击西,渐渐收拾,遂使段段皆赢,此弈家之善用松也。画亦莫妙于用松。疏疏布置,渐次层层点染,遂能潇洒深秀,使人即之有轻快之喜。

陈翰 字克张,长乐人。《陈孝廉遗稿》。

与薛蒻园

木天不能容公耶!蛾眉出宫,作米盐新妇,真可叹也。

与雪舫先生

章侯诗,谨为较阅,不无窜改数字,聊效他山之攻。昔憨山和尚为紫柏大师举火云,不意此老这一件赃私,还落在老憨手里。翰谓此亦老莲一件赃私也,遂不敢轻易放过。

稽永仁 尔谐,吴门人。

与黄俞邰

近有一绝异事:周计百使君司李赓南读《才子书》,慕圣叹为人,遣使赍舟车之费往迎之。圣叹适有《唐诗选》,未赴也,然业已心许之。越明年,使君梦一人披发跣足,耸身案上,蒙面而泣曰:我圣叹也。使君晨起谓客曰:圣叹休矣!遣使再至吴门,始知使君梦中之夕,即圣叹绝命之晨也。嘻,异矣!仆为之作《纪梦诗》《追悼诗》,足下和之。

薛所蕴 行屋,河内人。《桴庵稿》。

与某

文信国集杜诗自序云:凡吾意所欲言,子美先代为言之,乃知子美非能自为诗也,自是人性情中语烦子美道耳。读足下诗,盖深服乎其情至矣。

黄经 济叔,一字山松,如皇人。

答因树屋主人

乃公处,经不可以先往。经在难,故人固当先经耳。

乃公处,欲投以书。戴笠之谊,不可先于乘车,遂援笔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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