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奇异的光——《今天》诗歌读痕

朦胧诗研究资料 作者:李建立


奇异的光
——《今天》诗歌读痕

徐敬亚

天安门诗歌运动是我国新诗发展史上的重大转折。目前诗歌界出现的新的潮流是“四五”诗歌运动的继续,而《今天》的诗歌则是其中的佼佼者。

斗争,就是我的主题

我把我的诗和我的生命

献给了纪念碑

(江河)

在决定着民族命运的搏斗中,他们义无反顾,于暗夜的迷雾里冲腾而起。

在英雄倒下的地方

我起来歌唱祖国

(江河)

他们有着朦胧但确乎又是清晰的信仰,他们在心中赞美一个纯洁的灵魂。他,就是他们的信仰:

权力在他的手中用于造福

时间从他身边走向光明

……

他以神奇的魅力

征服过所有的人

我是说,除了善良的人民、朋友

还有不甘失败的敌人

(江河)

这就是北京青年诗人们笔下的诗句。他们的诗中有着对生活独特的感受和思考。与同时代的人相比,他们有着特殊的生活、特殊的经历。他们接触了我们社会中最敏感的中枢神经。这些年来,一切在他们的眼里发生了奇特的扭曲。在风暴的旋涡中心,他们忍受着,思考着,呼喊着,他们很早就拿起了笔,在“四人帮”横行的日子里,他们的琴弦上奏着那奇特的声音:

呵,母亲

为了一根刺,我向你哭喊

如今戴着荆冠,我不敢

一声也不敢呻吟

(舒婷)

在沉沉的黑夜里,他们渴望着真理之光;在彩绸飘摇之中,他们看清了头上的荆冠。然而,痛苦与沉默却孕育了饥渴的追求,他们张开双臂,向苍天呼喊——

即使你穿上了天的衣裳

我也要解开那些

星星的钮扣

(芒克)

这些诗句,相当成功地写出了一代青年心中的苦痛和追求。他们中的一些人有着坚定的思考,并参加了斗争。在“四五”运动中,他们把诗化成了战刀与长剑,献给了自己铁的信念。请看这首《雨夜》,写得铿锵、轰鸣:

让墙壁堵住我的嘴唇吧

让铁条分割我的天空吧

只要心在跳动

就有血的潮汐

(北岛)

但是,生活实在是给了他们太多的鞭痕,太多的疑团,在黄沙迷茫中他们失去了方向,失去了信仰。请看一位署名食指的青年诗人在1974年写的《疯狗》,辛酸的诗句真令人心灵战栗——

受够无情的戏弄之后

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人看

仿佛我成了一条疯狗

漫无目的地游荡人间

……

我还不如一条疯狗

狗急它能跳出墙院

而我只有默默地忍受

我比疯狗有更多的辛酸

与其说这是他们在嘲讽自己发了疯的灵魂,不如说是在用愤怒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发了疯的年代。当多少人在颂歌中晕眩,在“主人翁”的口号中陶醉的时候,他们却对蒙着红光的暗夜发出了反叛的嘶叫。这不是丧失理智的哀鸣,恰恰是最可宝贵的清醒的呻吟。从这个意义上说,这诗正是“四五”诗歌浪潮的潜流。

《今天》中的诗,有战斗的火花,也有伤感的青烟,沉思中蒙着淡淡的哀愁。在某些诗里表现了相当多的迷惘、苦闷和徘徊。对那些逝去的青春图画,他们涂上了过多的灰暗。有一首《在路上》:

从北京到绿色的西双版纳

我带回一只蝴蝶

它是我的岁月

美丽的、干枯的

夹进了时间的书页


呵,从北京到西双版纳

岁月消失在路上

(方含)

这首诗,用六段分别写了“眼泪”“青春”“爱情”“梦想”和“忧伤”,结果都是洒、留、丢、消逝“在路上”。就诗而论,这是一首很完美、很清晰的作品,对知识青年生活作了相当精彩的提炼,将高度压缩的生活凝于工整的形式中,节奏和色彩都好。但在思想上相当低沉,旋律是哀惋痛苦的。这种调子更多地弥漫在齐云的诗中——

我们不考验、不赞美

不期待、也不追求

避开风雨、也避开爱

想避开一切——假如能够

必须指出的是:他们的诗是真实的,真实得像眼泪,像血。但唯其真,才更值得我们研究;唯其真,才更值得社会注目。他们相当深刻地摄取了当今青年中某些有代表性的思想。比起我们报刊上的诗歌,他们用了更多的侧面、更真实的笔触勾画了被损害的青年一代的轮廓。虽然他们的歌声中不免夹杂着一些失调的颤音,但是我们能指责他们吗?

谁不想把生活编织成花篮,

可是

美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芒克)

只要想想生活之路是怎样坎坷,我们走过了怎样窒息、原始而野蛮的专制岁月,我们就会理解他们那至今尚未愈合的伤口,就会公正地估价他们的思索:

阴谋早已开始

在历史的阴影里就已开始


血如果不能在身体里自由地流动

就让它流遍土地

(江河)


生命应该献出去

留多少给自己

就有多少忧愁

(舒婷)

这些诗,不仅属于他们,也属于生活,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留给子孙的遗产。这是时间的留声机划下的沟纹。是新中国第一代公民在动乱中的血泪结晶。有谁读了他们的诗,不为他们的呼号而振奋,不为他们的惨叫而痛惜,不为他们的失望与迷茫而沉思呢?这些,也许就是他们诗篇的社会意义之所在吧。

总之,《今天》诗歌的内涵是独特的。他们唱的,不是排闲遣愁的牧歌,也不是无病呻吟的小调儿。他们始终把诗的镜头对准生活,对准着倒映生活的年轻心窗。他们不是颓废派,不是唯美主义者。恰恰相反,我反复回味诵读,倒隐隐地感到了他们那朦胧的追求,而诗只不过是他们探寻的光束。

一代有一代的文学,一代有一代独特的艺术形式。旧的形式对于新的生活总是不合脚的鞋子,奇特的花总要有奇特的花篮。

尖锐、真实地反映生活,对社会、对艺术、对人生的独立思考,是《今天》诗歌的特点。他们那些新鲜的想象,必然使得他们与多年来的传统写法格格不入,因此不得不寻找新的形式。

你的眼睛被遮住了

你低沉、愤怒的声音

在这阴森森的黑暗中冲撞:

放开我!

(芒克)

这蕴含着力量的画面,扑面投给人以愤怒撕打的声浪,这活脱脱的“动”的感觉,这回肠荡气的余音……用四行一节、七字一句的规整句式能表达吗?

我有一块土地,

我有一块被晒黑的脊背,

我有太阳能落进去的胸膛,

我有会发出温暖的心脏。


我有一块土地,

我有一块被耕种的头盖,

我有容得下天空的脑海,

我有无比深情的爱。

(芒克)

这首角度新颖、语气不凡的诗,深沉地概括了大风暴之后一代青年的经历、胸怀和收获。这些浓缩的情思用轻松悠长的格调是唱不出味道来的。从艺术的高度精练上看,这八行诗句,足可以抵得上八十行阶梯式诗。

《今天》中的诗都贯穿着简洁、跳跃、含蓄的格调。但每个作者又都闪着自己的风采。

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江河。组诗《纪念碑》中的四百多行诗句,在风格上那么浑然一体,表现着明显的成熟。他那“在英雄倒下的地方,我起来歌唱祖国”的名句,是一代歌手的心声。读他的诗,总感到他是站在高高的纪念碑上唱。诗里闪着的是青年人胸中滚滚正气;又含着老年人白发下深刻的哲理;凝重、深沉、庄严的风格,又像是刚毅的中年。比较起来,在《今天》中,他的诗最为“通俗”。在他的笔下,带条件型的诗句被较多地使用着:

只要有手

手和手就会握到一起

只要有深渊、黑暗和天空

我的思想就会痛苦地升起

飘荡在山巅

因为只有这种句式才最有力、最强烈、最适于容纳那些血泪凝聚的思考的结晶。

另一位是北岛。他的特点是对生活进行大幅度的概括,能较熟练地驾驭多种风格。他更多地运用着具体的形象,调动着抽象的概念。往往在形象与形象之间搭设出神奇的桥梁,在概念与概念之间穿引着连接的针线。在《雨夜》中他写道:

当灯光串起雨滴

缀饰在你的肩头

闪着光,又滚落在地

……

低低的乌云用潮湿的手掌

揉着你的头发

揉进花的芳香和我滚烫的呼吸

路灯拉长的身影

连接着每个路口,连接着每个梦

……

这是一首回忆“四五”时期的小诗。你看,他多么虚幻地写了一个难忘的雨夜。前一组雨滴、肩头、地……分明地织出了雨中的少女;然后:乌云、手掌、头发、花、呼吸……点染出了乌云重压下潜在的生命和生活之美。绝不肯明点直说,可是却给读者展示了多么浓郁的生活情趣呀。另一首《一束》,是很奇特的: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海湾,是帆,

是缆绳忠实的两端;

你是喷泉,是风,

是童年清脆的呼喊。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日历,是罗盘,

是暗中滑行的光线;

你是履历,是书签,

是写在最后的序言。

这是“一束”古怪的花。第一节写的是青春、热情;第二节写的是历史、真理。每节都只用了六个互相并列的概念。然而把它们交织在一起,放在“我和世界之间”,零散的名词就集于一处了。全诗五节,构思和角度都新,语言表现也不同凡响,但由于过多地使用了含量较大的词语,概念之间造成了重复,甚至矛盾和交叉,只好让人猜谜。显然不能算一首好诗,但是表明了作者形式上的探求。

北岛的另一类手法在《今天》中更有代表性。即在直抒胸臆中跳跃地叙述,以此造成前后印证的效果,增大了诗的含量。同是《雨夜》一诗的后部分: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

让我交出自由、青春和笔

我也决不交出这个夜晚

我决不交出你

他先不说出这个夜晚,而是先排了三个词——自由、青春和笔。回过头来再推出这个已经变得丰满了的时间。三个词选得准,聪明的读者不难联想。

舒婷,是位女诗人。她的诗,在冷静中有一种女性的柔美和细腻,单纯而恬雅。《致橡树》是爱情题材中难得的好诗。《祖国呵,亲爱的祖国》《这也是一切》饱含着极浓的感情。她诗不多,但每首都有特色。

要使血不这样奔流,

凭二十四岁的骄傲显然不够。

当激情招来十级风暴,

心,不知在哪里停泊

(舒婷)

食指的《鱼群三部曲》是其中唯一的带有叙事色彩的抒情长诗。春天在他笔下与我们读过的诗是那样迥然不同。它确乎是可以概括一部分青年的遭遇,但有明显图解生活的倾向。

《今天》中有一类小诗,占着较大的比例,写这种诗主要是芒克和北岛。这些诗多用一个大题串起,三五成组,用数字排列,每首表达一个形象,或一缕情丝;有的则用几个字的小题补衬,如:

日落

太阳朝着没有人的地方走去了。

(芒克)


艺术

亿万个辉煌的太阳,

显现在打碎的镜子上

(北岛)

这些诗的简短不但在于它取材精细、涉求不大,还在于它巧妙地利用了题目。诗题不仅提纲挈领,而且本身就是内容的一部分,跳出诗行之外放在上面,就统率了全诗,省了笔墨,增加了含量。这类小诗是《今天》的特殊品种,但总的看,成就不够大。

《今天》中的诗,很少直接吟唱,很少大喊大叫。他们很注重构思的奇巧,诗情的凝重,所以节奏上一般不延伸,不铺张,用词不花哨。句子成分往往都简短干净,声调平稳:

生命和死亡没有界限,

只有大地,只有海洋。

(江河)

他们选取沉静、徐缓的节奏,符合他们深刻的观察,符合他们冰冷的主调。

其他特点,如用零碎形象构图;推进的急速跳跃;结句的音节多用双音;多数诗无标点;重感情抒发;常常大胆打破韵脚;等等。

他们不甚重描写,每有描写,亦不流于简单状物,总是加进与众不同的想象:

心绪不宁的河水

揉动粗大的琴弦

一群小山

在黑暗中阴谋地策划着什么

我那瘦长的影子

被狠狠打倒在地上

……

淡青色的拂晓

世界停在一个特写镜头里

(方含)

几个年轻人在一起,搞起了文学,这无疑是件好事情。他们以奇特的想象,奇特的构思,奇特的语言,以一种新鲜的艺术尝试,以一种对文学对社会的新的理解,加入了诗歌的园地,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向诗坛挑战:

我要向缎子般华贵的天空宣布

这不是早晨,你的血液已经凝固

(江河)

歌颂巴黎公社的诗,我们见得多了,但是还没有一首写得这样凝重、深沉——

奴隶的枪声嵌进仇恨的子弹

一个世纪落在棺盖上

像纷纷落下的泥土

巴黎,我的圣巴黎

你像血滴,像花瓣

贴在地球蓝色的额头

(齐云)

这是多么奇特的歌声,分明给了你什么,却又让你一下子说不出,不得不皱眉回味。他们的画面往往揉进很多交叉对立的颜色,跳进零碎杂乱的形象。他们的歌是那么有意思的合唱,有时唱得雄壮,有时唱得凄凉,有时带着凌晨般的清醒,有时带着黄昏般的迷茫。他们的诗不仅给人以新奇的联想,更给读者以美,朴素、清新、简洁的美。在感情的图像上,他们往往只为读者提供几个简单的点,在这一系列跳跃的坐标点上,人们可以凭自己的想象去体味、理解并勾画出各自不同的曲线。他们的诗,带动读者,不是凭缓坡的滑行,不是用传统的层层铺垫,而是用几层落差悬殊的阶石,跳跃地把读者拉向感情的高地。

探索是不容易的。艺术上的长处,如果不能纯熟地驾驭,往往最容易暴露其弱点。新鲜、奇特是《今天》的良好倾向,同时,晦涩、模糊也就构成了它最大的不足。有些诗如果仅读一遍是不行的,甚至三遍、四遍也难得其意。这里面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过于曲折,过于含蓄;另一种则是由于比喻的勉强、跳跃的生硬,甚至是词不达意造成的。如果说前者还是由于诗人感情的思路埋藏得过深,不易捕捉,诗本身还是完整的话,那么后者则是由于艺术表现上的败笔所致。

《今天》作为一个文学刊物,已经在社会上引起了较大的反响,作为一种文学现象,它已经成为客观的存在;而作为一种诗歌流派,它早已引起了诗歌界一部分人的注意。《今天》上的诗,由于思想和风格上的局限,限制了读者群,暂时可能只是青年学生、知识分子阶层,但是这部分读者都非同小可。它对人们的思想震动,对诗歌形式的冲击是巨大的。随着全民族文化水平的提高,伴随着我国人民物质生活的逐步改善,新诗面临着新的发展和繁荣,而这种繁荣不应该是单一品种数量上的堆积,必须探寻表现现代生活的现代手法和多种形式。

发展,对于《今天》的诗,是必需的,也是必然的。他们的诗如何发展,还有待于拭目。但是,内容上的“求实”和形式上的“求新”这两点,他们是不会丢弃的。

我愿意想象,《今天》的年轻人在我们民族现代更新的进程中,能够对中国新诗的发展有所贡献。我敢假设:如果让我编写中国当代文学史,在诗歌的一页上,我要写上几个大字——在七十年代末,诗坛上出现了一个文学刊物:《今天》。它放射了奇异的光。

原载《今天》第9期,1980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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