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谈诗
芒克 等
1. 诗人首先是人。诗是诗人心灵的历史。
2. 诗应有自己的特色和风格,我不可能和所有的人成为朋友,同样,我的诗也不可能去做所有人的朋友。我有我的爱人,诗也应该有它的爱人。诗只属于它的爱人。没有人人都喜爱的诗。
3. 诗是一面镜子,能够让人照见自己。
4. 不要强迫自己写诗。作品要真实,我指的是感情的真实。诗是造作的,人也就是虚伪的。
5. 想象,对创作来讲是很重要的。可以说没有想象就没有诗。
6. 要想写出好诗,必须有好的鉴赏力。
7. 别担心自己的作品不为人们所接受。诗不是“大众菜谱”。好的作品往往会很长时间默默无闻。
8. 要敢于打破传统,不打破就不能发展。形式是很重要的。新的内容必须具备新的形式。因循守旧只能造成返祖或退化现象。
9. 诗必须有深刻的思想,必须勇于探索。人人都懂得的道理用不着我去重复。卖弄学识只能是贫乏的表现。
10. 我们都是人,各有各的精神境界。一个人不可能完全进入另一个人的精神境界。诗人要创造的是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理想的诗的世界。
——芒克
诗就是生活,是人类心灵和外界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交流的结果,也是诗人灵魂的再现。
我反对“传统”,反对千篇一律的格调来束缚人的灵魂。
我认为:凡是从心灵流出来的就是诗!
——凌冰
谁也不能给诗下一个确切的定义。诗没有疆界,它可以超越时间、空间和自我;然而,诗必须从自我开始。
我认为,诗人必须是战士,他敢于为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旗帜上。
诗人必须找到自己和外部世界的临界点,以便把痛苦和欢乐传达给别人,对于人们的理解力不必苛求,理解力是会随着时间和每个人内心的经历而改变的。
形式的危机在于思想的僵化。形式应该永远是新鲜而令人激动的。惧怕谈形式的人,只是惧怕触动他们龟缩在固有外壳中的思想。
“地震开辟了新的源泉。”在我国,诗歌正进行着一场极为深刻的革命。对于那些企图以传统否定革新的人不必大惊小怪,反作用力正标明出前进的趋向。
——北岛
诗是火,诗人是普罗米修斯
诗向外照亮一切,诗人向内寻找一切
诗来自对生活的理解
诗为理想否定现实
诗首先是诗
诗要求硬度和光洁——力量和美
诗的永恒是明朗、纯朴、深刻而和谐
诗是概括所有艺术的艺术
诗占有无限的时间和空间
诗洗涤、净化一切,诗高于一切
为此,我写诗
——杨炼
诗歌是个非常独特的领域。在这里,寻常的逻辑沉默了,被理智和法则规定的世界开始解体:色彩、音响、形象的界线消失了;时间和空间被超越,仿佛回到了宇宙的初创时期。世界开始重新组合——于是产生了变形。
一个青年雕刻家说过:“没有变形就没有艺术。”但这种变形不是哈哈镜式的——人和世界在其中被简单、粗暴的歪曲。它是水晶球,是寓言,人透过它洞悉世界的奥秘和自己真实的命运。
这个自由的境界不是轻易获得的。
诗人就像是原始时期的祭司,试图用一个形象使自己的神显现,而他不知道这个神是不具形体的,他为此苦恼,直到灵感闪电般地击中了他;这时,这个形象体现为对神的召唤,具有了永恒的神性,而神则使这个形象成为自己的象征。
有多少个祭司,就有多少位神。诗歌表现为强烈的个性,即使诗人竭力摆脱个人感情,他仍必须用一种非常独特的方式表达世界,否则就没有诗。
——小青
经常有人对我说:你为什么写诗呢,现在没有人读诗。
我想,诗的革命,已势所必然。
我首先是一名战士。这用不着通融。
都说那个十年教育了我们。其实,历史早就告诉我们,该说些什么。诗要讲真话,那是做人的起码准则。诗不是大白话,也不是华丽的修辞。诗,是生命力的强烈表现。在活生生的动的姿势中,成为语言的艺术。
为什么这些年迅速地滑过去了,诗却没有留下硬朗朗的、坚实的标志。那些被欺骗的热情无为地化为灰烬,仅仅留下耻辱。
为什么史诗的时代过去了,却没有留下史诗。
作为个人在历史中所尽可能发挥的作用,作为诗人的良心和使命,不是没有该反省的地方。
抱怨这个,抱怨那个,不是诗人的气质。把伤痕袒出来给人看,能求得什么恩赐呢。诗不是一面镜子。不是被动的反映。世界袒露给我们的东西,把它勾画出来,能对世界显示什么作用呢。苦难铸成了,把它记录下来,能对苦难施加什么作用呢,随着诗人潜意识的冲动,思想的锻造,现实被可怕地扭歪,梦想被鲜明地固定下来。凡·高的向日葵与自然中的都不相同,他强烈的表现和抗议,构成了艺术的真实。仅反映那些表面的东西,不能成为艺术。用乌云比喻黑暗、比喻愁绪,几乎成了程式。乌云和土地的呼应哪里去了,运动的土地孕育的矿藏哪里去了,爆发的力量哪里去了。人对自然的历史,个人对社会的历史,从来就是能动的历史。并不是有了压迫才反抗。不屈,是人的天性。艺术家按照自己的意志和渴望塑造,他所建立的东西,自成一个世界。与现实世界抗衡,又遥相呼应。把人的复杂因素表现出来吧,复杂到单纯的程度,美的程度。
诗人无疑要争夺自己独特的位置。并且看到自己的征服。
屈原惊人的想象和求索,震撼、痛苦着每个诗人和读者,一直到今天。李白的自由意志和豪放性格,激动着每个诗人和读者,一直到今天。这是我们应该继承的传统。至于形式,谁也不会再像《诗经》那样写诗。那些用古诗和民歌的表现方法来衡量诗的人,一味强调固有的民族风格的人,正是形式主义者。民歌的本质在于民族精神。这才是我们该探求的东西,其中包括对于民族劣根性的批判。
传统永远不会成为一片废墟。它像一条河流,涌来,又流下去。没有一代代个人才能的加入,就会堵塞。现在所谈的传统,往往是过去时态的传统,并非传统的全部含义。如果楚辞仅仅遵循《诗经》,宋词仅仅遵循唐诗,传统就会凝固。未来的人们讲到传统,必然包括了我们极具个性的东西。当然,过去的传统会不断地挤压我们,这就更需要我们百折不挠的全新的创造。不但会冲掉那些陈腐的东西,而且会重新发现历史上被忽略的东西,使传统的秩序不断得到调整。马雅可夫斯基在多大程度上继承了普希金的传统呢?
总有人喋喋不休地谈着诗应该是什么样子。诗人从来就愿意做些似乎是不应该做的事。没有炽烈的思想、疯狂的热情和冒险精神,做不成事情。
至于向外国诗的借鉴,“五四”以来的新诗,哪个没有。借鉴些什么,诗人自有敏感。全世界的艺术越来越多地展示在我们面前,能否踏上世界的行列,取决于我们清醒的认识和竞争。艾略特曾说过,全欧文学是一个整体,随着地球的不断缩小,全世界的文学也会成为一个整体。无论是印象派绘画、意象派诗,不都借鉴过东方吗?那么我们向西方学习,有什么不好呢?时代向我们提出,必须寻求更好的表现与传达方式,使世界上各民族的声音协调起来。
我们碰到过,正在碰到,许多阻力和困难。
我们一定能够战胜。
——江河
诗应该有神有形,既有内容,又有形式。
有人说,现代格律诗是豆腐块,我说是窗户,更准确地说是心灵的小窗,应是“窗含西岭千秋雪”。
——郭路生
万物,生命,人,都有自己的梦。每个梦,都是一个世界。沙漠梦想着云的阴影,花朵梦想着蝴蝶,露珠梦想着海洋……
我也有我的梦,遥远而清晰。它不仅仅是一个世界,它是高于世界的天国。它,就是美,最纯净的美,当我打开安徒生的童年,浅浅的脑海里就充满光辉。
我向它走去,我渐渐透明,抛掉了身后的影子,只有路,自由的路。
我生命的价值,就在于行走。
我要用心中的纯银,铸一把钥匙,去开启那天国之门,向着人类……
如果可能,我将幸福地失落,在冥冥之中。
——顾城
原文分两次刊发。第一次以《答复——诗人谈诗》为题原载《今天》第九期,1980年7月,作者包括芒克、凌冰、北岛、杨炼和小青;第二次以《诗人谈诗(续)》为题原载《今天文学研究会内部交流资料之一》,1980年10月,作者包括江河、郭路生和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