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平静以后
谢冕
中国新诗失去了平静。人们因不满新诗的现状而进行新的探索,几经挣扎,终于冲出了一股激流。几代人都在探索:老的、中的,特别是青年人,他们是主要的冲击力量。
青年人热情而不成熟,富于幻想也易于冷却。对青年施以正确的引导,对此不应有异议,但对那种带引号的“引导”,却也不可苟同;同时,若是真理掌握在他们的手中,则我们也不可拒绝接受引导。韩愈说过,“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这是常理。我们深信未来不致因我们已经不在而泯灭,我们就要相信青年。
当前新诗所受的冲击波,动摇着建立在许多人心头的偏狭的诗的观念。分歧是巨大的。在如下问题上,不同意见有着尖锐的对立:三十年来新诗的发展是否遇到了挫折,从而由宽广而渐趋于窄狭?新诗是否只能拥有一个“基础”——“古典诗歌和民歌的基础”、一个“主义”——“现实主义”,它是否应当拥有更为广阔的借鉴对象和艺术表现的方法?是否承认当前新诗正面临着一番大有希望的新崛起,从而给予科学的评价:它究竟是一股激流,还是一股末流乃至暗流(不曾有人这么明确地说过,但“沉滓泛起”“颓废派”“古怪诗”等等谥号早已用上)?
失去了平静以后,我们应当如何?我们需要恢复平静。我们需要平静地想想分歧何在。我们也需要了解我们所不曾了解的诗的新潮及其作者们——主要是青年人。
历史性灾难的年代,造就了一代人。他们失去了金色的童年,失去了温暖与友爱,其中不少人,还失去了正常的教育与就业的机会,他们有被愚弄与被遗弃的遭遇。“它们都不欢迎我,因为我是人”(舒婷),这位女诗人感到了不受欢迎与不被理解的悲哀,她有着置身荒漠的孤独。以致直至今日,她还在痛苦地呼唤:“人啊,理解我吧。”“我不愿正视那堆垃圾,不愿让权和钱的观念来磨损我的童心。我只有躺在草滩上看云,和我的属民——猪狗羊在一起。”(顾城)这位诗人看到了丑恶,清高使他同样获得了孤独感,而且不掩饰他的愤激。青年一代的情况,有惊人的相似,不独城市青年如此。一位写了很多美丽的诗篇的出身于农村的青年说,他之所以喜爱大自然,是由于“讨厌社会上的尔虞我诈,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倾轧”,他说,我“喜爱那稍稍远离权力之争的乡村,但我又为农民的痛苦生活而流泪。”(陈所巨)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对现实持怀疑态度,他们发出了迷惘的问话:“冰川纪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好望角发现了,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北岛)他们对生活的“回答”,是“我不相信”四个字。
于是,他们对生活怀有近于神经质的警惕,他们担心再度受骗。他们的诗句中往往交织着紊乱而不清晰的思绪,复杂而充满矛盾的情感。因为政治上的提防,或因为弄不清时代究竟害了什么病,于是往往采用了不确定的语言和形象来表述,这就产生了某些诗中的真正的朦胧和晦涩。这就是所谓的“朦胧诗”的兴起。
黑暗的年代过去了,人们可以在明亮的阳光下自由地生活。他们开始怀着忐忑的心情唱起旧日的或今日的歌。他们由迷惘而转为思考;当然,他们的思考也带着那个年代的累累伤痕。畸形的时代造就了畸形的心理。他们要借助不平常的方式来抒写情怀,这就造成了某种在思想和艺术上都显得“古怪”的诗。这种诗在悄悄地涌现。尽管他们长期处于“地下”,但却顽强地萌动着,这是一个崛起的过程。
也许有些人不喜欢它的产生,但它毕竟是不合理时代的合理的产儿。它所萌生的温床是动乱的年代——“文革”十年打破了他们天真烂漫的幻想世界,痛苦的经历以及随后对它的思索,成为这一诗潮的生活和情感的基础。到了为这一时代送葬的礼炮响起——天安门事件的发生,为诗歌的复苏燃起了光明与希望的火种。许多青年的创作基调也由此获得了转机。即时出现了这样的一首诗:
一个早晨
一个寒冷的早晨
中国在病痛、失眠之后
被雾打湿了的
沉重的早晨
一双最给人希望的眼睛没有睁开
亿万个家庭的窗口紧闭着
(江河:《我歌颂一个人》)
这里所提供的形象,以及它那不是由叮当作响的音韵所构成的内在律动感,对于统治了十年的“帮诗风”,不能不是一种具有叛逆性质的挑战。
在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旗帜下,中国向世界敞开了门,窒息的空气得到了流通,人们的眼界和胸襟为之开阔。这不能不促使新诗考虑从情感、形象、语言以及节奏上,作一番变革。
诚然,在某些青年的思潮中,不免夹杂着空虚、颓废以及过多的感伤情绪,但这并不是事情的全部,而且也并非不可理解。顾城把他“文革”时期的作品称之为“近代化石”。化石是曾经存在的生命。从它的线条和图案上,人们确可辨认出那丑恶时代的鞭痕与弹孔,以及天空中黑云凝成的斑点。难道能够仅仅因为调子的低沉,而去扯断诗人悲怆的琴弦吗?这样的蠢事不能再重复。
需要强调的是,作为这股激流的主潮,是希望和进取(尽管夹杂着泪水与叹息),而不是别的。梁小斌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是一首可以列入建国以来新诗最佳作品行列的诗篇。它的确有着浓重的失落的怅惘与悲哀,但它仍然呼唤太阳的光芒,它顽强地“寻找”,并且“思考”那“丢失了的一切”。他们摒弃那种廉价的空话,而以切实的语言触及血淋淋的生活:
我是痛苦。
我听到草根被切割时发出呻吟
我的心随着黑色的波涛
翻滚、战栗
(杨炼:《耕》)
但他们不曾为痛苦所吞噬,而是顽强地耕耘着:“我迫使所有荒原、贫穷和绝望远离大地。”读这样的诗,有一种凝重的质感,一种内在的力的搏动;谈不上豪放,却有一股传达了时代气息的悲凉。
青年是敏感的。他们较早地觉察到封建主义的阴魂正附着在社会主义的肌体上,他们最先反叛现代迷信。他们要弥补与恢复人与人间的正常关系,召唤人的价值的复归;他们呼吁人的自尊与自爱,他们鄙薄野蛮与愚昧。他们追求美,当生活中缺少这种美时,他们走向自然,或躲进内心,而不愿同流合污。他们力图恢复自我在诗中的地位。作为对于诗中个性之毁灭的批判,他们追求人性的自由的表现,他们不想掩饰对于生活的无所羁绊的和谐的渴望:
湖边,这样大的风,
也许,我不该穿裙子来,
风,怎么总把它掀动。
假如,没有那些游人,
听,我会多自由啊,
头发、衣裙都任凭那风。
(王小妮:《假日 湖畔 随想》)
这样的诗,的确没有多重的意义,但它却有价值。它揭示了“人”的存在,而这种“人”,曾经是被取消了的。
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都沉溺于自我,他们的诗篇并没有忘却时代和人民。他们说,“我的诗的主人公是人民”(江河),“我欢呼生活中每一株顶开石头的浅绿色的幼芽”(高伐林)。他们有带着血痕的乐观,他们中不少人意识到了历史赋予的使命感。他们对着自己的长辈发出了要求信赖的呼吁:“快把最重的担子给我吧”;而且他们渴望着超越自己的长辈。他们没有一味地追求那种病态的华靡与轻柔,他们说:“我要横向地走向每个人的心中……我要寻找那种雄壮、达观、奔放的美。”(徐敬亚)
个性回到了诗中。我们从各自不同的声音中,听到了整整一代人甚至几代人对于往昔的感叹,以及对于未来的召唤。他们真诚的、充满血泪的声音,使我们感到这是真实的人们真实的歌唱。诗歌已经告别了虚伪。舒婷的《母亲》便是充满人性的颤音:
啊,母亲,
我的甜柔深谧的怀念,
不是激流,不是瀑布,
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声的古井。
一切听凭挚情的驱使,没有矫作的“刚健”。要是内心没有激流和瀑布,它不装假,而且坦率地承认是“唱不出歌声的古井”(尽管深知这可能会受到责难)。这首弥漫着哀愁的诗引人沉思,这一代生活在新社会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委曲饮恨、欲言又止的复杂心情?我们听到过对于这些诗人“太个人化了”的指责。滴水可以聚成大渊,无数的“个人化”集合起来,可以构成当代生活的喧闹。这种“个人化”当然是对于极左的反“个人化”的报复,是矫枉过正的产物。当然,舒婷不全写这些,她的若干已为公众知晓的诗篇,有着更为积极的主题。
较之思想内容方面给人以警醒与震动,恐怕艺术上带来的冲击尤为强烈。这些青年,他们有过艺术营养贫瘠的童年。今天他们是幸运的:他们终于有条件不担惊受怕地吮吸丰富多样的诗营养。他们终于以不拘一格的新奇的艺术结晶体让人目眩:对于瞬间感受的捕捉,对于潜意识的微妙处的表达,对于通感的广泛运用,不加装饰的情感的大胆表现,奇幻的联想,出人意想的形象,诡异的语言,跨度很大的跳跃,以及无拘无束的自由的节律……在艺术上,他们正在摆脱一切羁绊而自由地发展。
有人笼统地把当前新诗斥之为“朦胧”“晦涩”,因而令他“看不懂”,情况不全是如此。某种欣赏和批评的惰性,在彻底摆脱了那种生硬摹写事物的诗篇面前,表现得尤为突出。过分“恋旧”的批评家,易于产生偏见。有的诗,并不晦涩,也不朦胧。像舒婷《中秋夜》中的句子:“不知有‘花朝月夕’,只因年来风雨见多。当激情招来十级风暴,心,不知在那里停泊。”“人在月光里容易梦游,渴望得到也懂得温柔。要使血不这样奔流,凭二十四岁的骄傲显然不够。”它的沉郁丰富的意绪,蕴藏在有点飘拂无定的形象之中,只有反复咀嚼,才能寻出那介于显露与隐藏之中的美的效果。这样的诗,当然比“东风浩荡”“红旗飘扬”要“难懂”得多。我们不同意青年人沉溺于“哀愁”“绝望”之中,我们也不主张艺术上追求“不可知”的晦涩,但我们希望在艺术上讲点宽容、讲点仁慈,我们更不赞成以偏执代替批评的原则,从而对青年人的作品施以贬抑。
潘多拉的盒子里装的不全是灾害,也深藏着对人类说来是最美好的东西——希望。只是盒子放出了灾害之后便被关闭了。当今的使命,是敢于向“万神之父”宙斯的神圣戒令挑战,释放出那深藏盒底的“希望”来。青年人的冲击,带给了我们并不渺茫的希望。中国新诗确曾有过诸种艺术流派“共存共荣”的自由竞争的局面,只是后来消失了。当前涌现的新诗,也未曾形成流派。青年人的创作,并不全是“朦胧派”,他们是多样化的。《诗刊》的《青春诗会》就为我们展现了中国青年诗作丰富繁丽的缩影。不可否认,当前的这股潮流,的确蕴含着形成诸种艺术流派的契机——要是我们采取明智而积极的方针的话。
的确,青年人的状况并不全然让人满意。某些青年人表现了蔑视传统的偏激心理。我们对此务须分析:有的属于偏激,有的不是。某些青年的“偏激”,是对于企图引导新诗向旧诗投降的反抗。中国有灿烂的古文化,但中国由于民族之古老与传统之丰富,较之世界其他民族,我们有无可比拟的因袭的重负。我们的民族意识中,本能地有着某种拒绝外物的心理。新诗也是如此:一切外界有的,我们的祖宗都有了,连“现代派”的东西,在我们的祖宗李贺、李商隐那里也有,如此等等。长期的封建帝国统辖下的小农经济自给自足的心理,在文化和诗歌上也有充分的表露。新诗不能倒退。青年人担心并且敏感地觉察到新诗在某个时期的倒退。他们对于“国粹”与“古董”之怀有并非无可诟病的警惕,与其说是历史的虚无主义的表现(他们当中某些人有此倾向),不如说是对于中国封建“遗传”的警觉与批判。
经过了长时期梦魇般的挫折,新诗正在顶破那令它窒息的重压。它在寻求更为合理的发展。新诗的道路不应只有一条,新诗也不能只在古典诗歌与民歌的“基础”上求发展。它应当吸收多种营养。它应当拥有多种的“血型”(冯牧同志语)。新诗应当改变长期以来的“贫血”的状况。世界在敲打中国的门窗,在新诗的发展中,继续实行那种闭关锁国的政策,看来已经不行了。
失去了平静以后,希望在缓慢地、但又是富有生气地生长着。我们已经跨出了地狱之门,我们听到了但丁的歌唱:“我们并不休息,我们一步一步向上走……直走到我从一个圆洞口望见了天上美丽的东西;我们就从那里出去,再看见那灿烂的群星。”(《神曲·地狱篇》)
真的,群星已在前面闪耀。
原载《诗刊》1980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