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再慢的日子,过起来都快。
千禧那晚,我独自蜷缩在书房里,清点即将过去的二十世纪。就在千年之钟敲响的一刻,我莫名地想起了祖母说过的一句话:“日子,慌乱仓皇得像一把疯长的稻草!”
我不知道,一字不识的祖母,怎么可以说出这么一句深刻而文雅的话来。读过媒体拼尽才情撰写的辞别文稿,我觉得,祖母的话,才是对二十世纪最精当的描述。
一晃,新世纪又快过去二十年了。因为写作,我重新回到少年时代,捡拾起已经成历史的故乡人事。每每进入一个记忆中的故事,我又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祖母的这句话,浮现出那些日子的种种慌乱与仓皇:旧俗的废止与新规的张立,故景的消亡与新物的生长,审美的倦怠与求生的决绝,顺命的乖张与抗命的狂悖……初衷与结果南辕北辙,宣言与行为背道而驰,良善和邪恶互为因果,得势和败北殊途同归。这个看上去像慌乱追寻又像仓皇出逃的世纪,岁月被捣碎成一堆空洞的日子,日子被挤榨成一串干瘪的岁月,恰如田地里疯长的稻禾。
究其动机,我写这些人事,并不是为了给二十世纪一个删繁就简的抽象评判,也不是为了印证祖母几十年前所说的那句话。于我而言,时代只是一日一日的日子,历史只是一个一个的个人。无论身处哪个时代,一日一日的日子,总会有苦也有甜;一个一个的个人,总是有悲也有喜。置身其中的每个个体,其苦其甜,其悲其喜,都是连筋连骨、动情动心的真实人生。
我当然明白,文中所载的那段岁月,注定是要在历史中浓墨重彩的。其臧其否,也必将为后人们长久地争来论去。不管未来的史学家们如何评判,我笔下的这些人事,都会兀自生活在评判之外。他们中,命运顺遂的未必适得其所,命运乖悖的未必咎由自取。无论历史的逻辑是否忽略这些人事,但对他们而言,时代过去了,日子却留了下来。
我一直质疑所谓的大历史观。见史不见人,是历史学家们的特权。对文学家来说,任何历史都是不可替代、不可重复的个人史。史学家评判的昏暗岁月,一定有过光彩的日子;后世人艳羡的幸运人群,一定有着悲怆的个人。在生命的意义里,光彩的日子,哪怕只有一日也不可被忽略;悲怆的个人,即使只是一个亦不能被丢弃。
这自然只是个人的文学态度。星光灿烂的作家群里,也有好些被喻为编年史家的。或许是因为我对弱小和孤独的生命天性敏感,抑或是弱小和孤独的生命铸就了我审美的天性,因而我的这一写作立场,并非基于某种社会学认知,而是源自个人的审美本性:在峻岭之巅,我更关注小丘;在洪涛之畔,我会流连涓流。子夜独行,为远处一星未眠的灯火,我会热泪盈眶;雁阵排空,为天际一只掉队的孤雁,我会揪心不安;年节欢宴,为门外一个行乞的叫花子,我会黯然失神;春花烂漫,为路旁一棵迟萌的草芽,我会欣喜若狂……
其实,我始终都在逃避和压抑这种天性。近二十年,我一直作为一个纯粹的经济人而存在,不仅放弃了成为作家的少年梦想,而且与旧时的文学圈子渐行渐远。无奈,天性就是天性,可扼制却无法割弃。年前的一个周日,我在书房翻读鲁迅先生的手稿,忽然心头一热,拿起一管毛笔坐上案头,情不自禁地写作起来。也不知为什么,祖母所说的那些疯长的日子,竟如泉水一般突涌出来。
这便是我散文创作的缘起。
即使在今天,我打算将一年来所写的这些文字,零零星星聚拢来结集出版了,仍说不清为什么要写下这些旧人旧事。不过我敢肯定,断然不是为了怀旧、讽今,或者警示未来那么风雅而宏大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向某部巨著、哪位大师致敬那么猥琐而堂皇的意愿。也许,仅仅是因为那是一种真诚而实在的生存。毕竟,疯长的稻草也是稻禾,疯长的日子也是岁月。
再虚的日子,过起来也就实了。
龚曙光
2018年1月31日于抱朴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