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的代价
我爸是个实诚人,干什么事都特执着。他是在1949年前就开始接触地下党的,特别要求进步,就连跟我妈谈恋爱都是组织上给介绍的。
当时,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是最革命的。当时我妈金雅琴虽然是从白区来的,但也是特别要求进步。她与党小组长胡宗温阿姨住在同一间宿舍里。宗温阿姨是从解放区来的,曾经是红小鬼,很早就参加了革命。妈妈非常崇拜她,她们俩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妈妈金雅琴
那时我妈已经快三十岁了,还没有成家。宗温阿姨很关心她,就问她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对象。妈妈毫不含糊地说:“只要是党员就成,别的条件都不重要。”宗温阿姨了解了我妈的条件,就给我妈介绍了正在党员预备期的牛星丽。
刚刚开始时,我爸并不同意,因为我妈是资产阶级出身,而且在1949年前就是响彻京津一带的大演员——白薇(艺名)。爸爸认为不合适,但是热心的介绍人说先相处一下再说合适不合适。结果在接触中,爸爸逐渐认识到妈妈这个人心很好,热情,诚恳。而且在《龙须沟》剧中,他们被分配饰演一对夫妇。虽然是群众戏,可是经过体验生活,共同创作角色,也使他们的感情逐渐升温。
但是到了感情成熟准备结婚的时候,上级组织却没有批准,理由是金雅琴的社会关系复杂。党组织找我爸严肃地谈话,在谈话中爸爸不太服气,他主要是想这个对象又不是自己找的,而是党小组长给介绍的。现在俩人已经建立了感情,怎么能说断就断了呢?领导不耐烦了,说:“你到底是要党还是要媳妇?”性情耿直的老爸真是一语惊人:“要媳妇!”就这三个字,从此爸的党票没了,而且在许多年中爸的工作是受到了影响的。
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去了,生活证明,爸当时的选择是正确的。就在肃清了一批极“左”思潮之后,爸的党票被恢复了。在入党宣誓的会上,濮存昕拥抱了我爸。他说:“牛老师,我佩服您。”
其实大家佩服的是爸的真实。记得有一次电视台来家里做节目,记者问我爸:“牛老师,您因为娶了金老师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您后悔过吗?”爸爸坚决地说:“从来没有后悔过。金雅琴是个好人,在家里她照顾着老老小小,在工作上认真恳干,在‘文革’中经得起考验。”爸爸说的是肺腑之言。
爸跟妈好像从没有浪漫过,因为爸性格内向,比较喜欢安静的生活,他总是陶醉在自己的琴棋书画中,而妈呢,大胆,热辣,从头到脚找不到温柔俩字儿。妈总是抱怨爸,从结婚到现在从没给自己买过礼物,因此耿耿于怀。爸听了这些抱怨也从不说什么,好像爸对妈的一切都是默默承受。
一次因《茶馆》剧目去加拿大演出,爸头一次给妈买了礼物。我还记得,爸还因此羞红了脸。他吞吞吐吐地说:“你不是总说我没给你买过礼物吗?这次我给你买了。”就当爸把一件葱蕊绿的旗袍展现在妈面前时,妈就像炸子儿一样地爆开了:“啊!这就是你给我买的礼物呀,大老远地跑到外国买了一件中国的旗袍!而且你看看这颜色,如果不是想跳楼,能穿得这么扎眼吗?”妈妈很生气,一点儿也不考虑爸爸的感受。这是爸第一次给妈买礼物,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平日里全是妈不讲理,爸永远都让着她。有时我跟妈呛几句,爸也是说我。爸说:“别跟你妈较真儿,她小的时候让你姥爷给惯的。”简单的一句话,我能感受到爸有多爱妈。爸爸平日总是对我说:“你妈不容易,小时家境好,没吃过苦,可是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由于你姥爷的去世,家境一下子垮了下来,你妈就靠演戏一个人养活着老妈和四个弟弟。后来参加了革命,在剧院里一直要求进步,特别想入党,但是组织上从没考虑过她。因为她的性格比较直爽,领导说她常常是无组织、无纪律,不分时间、地点、场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嗨!这个脾气呀,吃了一辈子亏,爸爸很为妈不平。
妈妈虽然在小时候是被娇惯长大的,但是她自己一点儿也不娇气。妈跟爸结婚后,养了一大家子人,爷爷、奶奶、叔叔、姑姑。那时我爸因得了胃病,身体一直不好,家里的重担全是我妈一个人挑着,从没看到过她叫苦。爷爷夜间胃出血了,妈妈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就往医院跑。我长大后听说什么婆媳关系不好相处,都觉得新鲜,因为我从小看着奶奶和妈妈的关系好,她们俩就像是亲妈跟女儿一样。在奶奶老年的时候,到了夏天就不爱吃东西,只想喝一口冰啤酒。我看到每天在吃饭时,妈妈都会亲自把奶奶抱在饭桌前,然后倒上一杯带气的冰啤酒说:“妈!您喝吧,再吃点儿菜。”其乐融融。所以爸爸说这一辈子娶了我妈一点儿也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