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万顷波中得自由

梦里不知身是客:李煜词传 作者:蕴玉 著


万顷波中得自由

其一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其二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渔父两首

家在内陆,少时没见过江河湖海的人,无从了解靠水为生的渔人过的日子。初读宋朝范仲淹的古诗《江上渔者》,便沉浸在诗人对渔夫驾一叶小舟,“出没风波里”的无限悲悯中。

多年以后读到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突又迸发对渔者新的认知,同情瞬间化作敬仰。那个老人“独自在湾流中一条小船上钓鱼”,但是,他已经连续八十四天一无所获。第八十五天,他钓到一条巨大的马林鱼。这本是一件值得欢呼雀跃的事情,但他没能顺利把鱼拖上船,反而被鱼拖着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漂泊了三天三夜。历经殊死搏斗,老渔夫终于杀死猎物,并把马林鱼绑在小船上。此时庆祝,依然为时尚早。归途中,小船遭遇鲨鱼,筋疲力尽的老人被迫继续战斗,死里逃生后,小船后绑着的马林鱼只剩下头尾和脊骨。

这位历经生死最终安全返航的老渔夫,以不屈的硬汉形象让无数后人折服。那条于碧波万顷中乘风破浪的小船,承载的不仅是生计,还有敢于抗争的灵魂。

李煜曾作两首《渔父》词,表达了对渔者生活的向往。但能料想,他既不会想做个如范公诗中在惊涛骇浪里以性命博温饱的渔人,也不会像海明翁笔下那位老者,拥有与一切磨难抗争的勇气。

最著名的渔父形象,来自于屈原的《楚辞》。屈原被放逐后,“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这时他偶遇渔父。两人相谈投机,屈原抒发了“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愤,渔父则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点醒屈原。

时至今日,后人仍折服于屈原的风骨。随着这篇《渔父》的广为流传,渔父的形象也深入人心,从点人悟道的神仙,逐渐演变成隐逸超脱、淡泊名利的象征。以至于后人再描写渔人生活时,常忽略其浪里穿行的凶险,避谈其生活困窘的尴尬,而是极度渲染其垂钓江上的雅趣。这类作品,当以柳宗元《江雪》中塑造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形象为典范。另外,元代胡绍开的散曲《沉醉东风》里的描写也颇为生动:

渔得鱼心满愿足,樵得樵眼笑眉舒。一个罢了钓竿,一个收了斤斧,林泉下偶然相遇。是两个不识字渔樵士大夫,他两个笑加加的谈今论古。

同样是一叶扁舟、一片汪洋、一名渔夫,几经历史迁延,渔夫之意已不在鱼。渔夫不再有谋生之苦,在过惯了舒服日子的李煜笔下,渔人更是悠闲自在。

因词人的多情,“浪花”和“桃李”也成了有情之物。“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这是景语,也是情语。江南的熏风搅扰着平静的海面,海浪翻卷出水做的花簇,轻轻撞击着渔人的小船,溅起星星点点的水雾,落在船上渔人的脖颈里,清凉得令人神清气爽。

渔人驾着小船顺风顺水而下。两岸边,桃花夭夭,李花点点,都随着船的行进飞快后退。不需遗憾,因为前方仍有桃李列队相迎。不论是船下的大海,还是两岸的花海,皆浩浩荡荡,不见尽头。

风景已令人沉醉,渔者生活的惬意更令人向往,让人恨不得放下一切俗事,将自己放逐水波之上,只需浊酒一壶,钓竿一柄,从此后,春风秋月、凡尘闹市,都付笑谈中。连渔人自己都感叹:俗世里,像我这样快活的人,能有几个!

李煜笔下这种超脱尘世外的快乐,很多人都可与之共鸣。比如宋人朱敦儒,他长期隐居,不肯应诏出仕,先后写过六首《渔父》词,歌咏其隐居期间的闲适生活,仅其中“摇首出红尘”一句,即可见超脱尘世的豁达与潇洒。便是东篱采菊、眺望南山的陶渊明,所做之事虽不同于渔夫,但情趣志向却殊途同归——他们追求的,不过“自由”二字。李煜在另一首《渔父》词中,以“万顷波中得自由”一句,直言对自由的向往。

一叶扁舟泛五湖,如李煜一样把自由寄托在万顷碧波的人古来有之,然而,真正能如愿以偿的,却没有几人。昔日范蠡辞官泛五湖,是为了避免“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下场;柳宗元“独钓寒江雪”是因为仕途不遇;赵孟頫“盟鸥鹭,傲王侯,管甚鲈鱼不上钩”,不经意流露的,是愤世嫉俗的情绪。

文人多受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思想的影响,鲜有人天生向往红尘之外。他们立志渔隐,大多是半缘心性半缘现实。

譬如范仲淹,便是其中一例。他在岳阳楼上,面对着“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洞庭湖,想象着春风和煦的夜晚“渔歌互答”的情景,颇有出世风姿。风景如此超凡脱俗,置身其中的人却还是发出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感叹,并称之乃“古仁人之心”——那些极力歌咏渔隐生活的人,是否都像范公,表面上“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内心却只把万顷水面当作自己郁郁灵魂的放逐之地。

李煜当然不是真想做“渔夫”,他甚至不像那些身在江中心忧百姓的“古仁人”,满心家国之念。他写这两首词,意在高调表示归隐之心。

然而,归隐本不是应该大声宣扬的事情,但李煜被现实逼迫得无可奈何,不得不如此。据史书记载,李煜“为人仁孝,善属文,工书画,而丰额骈齿,一目重瞳子”。重瞳,即一只眼睛里有两个瞳孔。在李煜之前,目有“重瞳”者只有仓颉、舜、重耳、项羽四人,或成帝王或为圣人,最不济的项羽也是一方霸主,可与刘邦争雄。本为吉相,却会给他招致无穷祸患,因为李煜有一位“为人猜忌严刻”的兄长李弘冀。

相较其他兄弟,李弘冀刚毅勇猛,虽是储君,但并不讨父亲李璟的喜爱。李煜本是李璟第六子,但因四位兄长早逝,待他成年时,已是实际上的次子。皇位争夺历来惨烈。重瞳面容,加上次子身份,李煜自然而然地被李弘冀视为登基路上的障碍。此前,为了扫清障碍,李弘冀已经毒死了叔叔李景隧。

对这一切,李煜心知肚明。他本对皇权没有太多期待,但却莫名地置身于权力争斗中不能脱身。他尽量避免参与政事,还一再高调表明心迹,“钟山隐士”“钟峰隐者”“莲峰居士”“钟峰白莲居士”,都是李煜为自己取的名号。这两首《渔父》词,也意在表明同样的心迹。

对《渔父》述志之说,王国维先生提出过质疑。他认为词作“笔意凡近”,可能并非出自李煜之手。但《全唐诗·南唐诸人诗》《近代名画补遗》《宣和画谱》等典籍都有记载,称是李煜把这两首词题在了宫廷画师卫贤绘制的《春江钓叟图》上。

王国维“凡近”之评,当是针对遣词,尤其“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中四个“一”字,民歌痕迹浓重。语言虽然凡近,贵在造意不凡,把一腔洒脱的隐士情怀抒发得淋漓尽致。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不同于“粉妆玉砌”的另一种美,在诗词意境上,前者往往更难实现。清代纪晓岚曾有一首《钓鱼》,也像李煜的词一样,有一种素颜朝天的美。

一篙一橹一渔舟,一个梢头一钓钩。

一拍一呼还一笑,一人独占一江秋。

一人独占一江秋,好个渔人,好种境界!若抛却创作背景再读李煜之作,其笔下的渔人,大有一人一棹一舟,独占一江春色的洒脱!但是,李煜终究未能享受这份闲情逸致,他于江上垂钓,求的不是鱼。

史上另有垂钓者,饵食下水,却不为钓鱼。他们便是姜太公和严子陵。

姜太公渐近古稀时,用直钩在磻溪垂钓,钓到了他的伯乐周文王,得以大展宏图,留下“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千古佳话。严子陵是汉光武帝刘秀的同窗,两人幼年交好。刘秀登基后,多次请严子陵入朝为官,但严子陵隐居山水,垂钓终老,后人赞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之所以提及两位古人,实是因为这一枚钓钩上的因缘际会,让人无法看透。

姜子牙垂钓,求的是机遇,种种举动,都是有意为之。李煜后来也得到了一个机会,他寄情山水以求自保,免遭李弘冀迫害。然李弘冀不幸病亡,李煜意外地被立为储君,然后君临南唐,最终又亡国被俘。幸与不幸,谁也说不清。于他而言,这一切都是无心插柳的结果。

严子陵垂钓,求的是名,不过他是无意为之,便留下了高风亮节的美誉。李煜殚精竭虑,也是求名,一个“无所为,不作为”的恶名,以求在李弘冀的戒心中全身而退。事实上,最后他不退反进,以至于到达了自己无法掌控的地方。于是,泛舟湖上,只是一场秀而已,哪有真正的自由!

自由,要么抗争而得,要么彻悟而得。但包括李煜在内的诸多文人,大多徘徊于两者之间,隐逸之乐,不过是他们镜花水月般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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