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上
本文是公安派的重要论文之一,奠定了公安派文学思想的基础。文中强调了判断文章好坏的标准,在于文辞是否达意,并认为语言随着时代而变化,不必一味地模拟古人,提出了学古在于“学其意不必泥其字句”的主张。
口舌代心者也,文章又代口舌者也。展转隔碍,虽写得畅显,已恐不如口舌矣,况能如心之所存乎?故孔子论文曰:“辞达而已[1]。”达不达,文不文之辨也。
唐、虞、三代之文[2],无不达者。今人读古书,不即通晓,辄谓古文奇奥[3],今人下笔不宜平易。夫时有古今,语言亦有古今。今人所诧谓奇字奥句,安知非古之街谈巷语耶?《方言》谓楚人称知曰党[4],称慧曰[5],称跳曰[6],称取曰挻[7]。余生长楚国,未闻此言。今语异古,此亦一证。故《史记》五帝三王纪[8],改古语从今字者甚多:畴改为谁[9],俾为使[10],格奸为至奸[11],厥田厥赋为其田其赋[12],不可胜记。左氏去古不远[13],然《传》中字句,未尝肖《书》也[14]。司马去左亦不远,然《史记》字句,亦未尝肖《左》也。至于今日,逆数前汉[15],不知几千年远矣。自司马不能同于左氏,而今日乃欲兼同左、马,不亦谬乎!中间历晋、唐,经宋、元,文士非乏,未有公然挦扯古文[16],奄为已有者[17]。昌黎好奇[18],偶一为丈,如《毛颖》等传[19],一时戏剧[20],他文不然也。
空同不知[21],篇篇模拟,亦谓反正。后之文人,遂视为定例,尊若令甲[22],凡有一语不肖古者,即大怒,骂为野路恶道。不知空同模拟,自一人创之,犹不甚可厌。迨其后以一传百[23],以讹益讹[24],愈趋愈下,不足观矣。且空同诸文,尚多己意,纪事述情,往往逼真。其尤可取者,地名官衔,俱用时制。今却嫌时制不文,取秦、汉名衔以文之。观者若不检《一统志》[25],几不识为何乡贯矣。且文之佳恶,不在地名官衔也。司马迁之文,其佳处在叙事如画,议论超越。而近说乃云:西京以还[26],封建宫殿[27],官师郡邑,其名不驯雅[28],虽子长复出,不能成《史》。则子长佳处,彼尚未梦见也,而况能肖子长也乎?
或曰:“信如子言[29],古不必学耶?”余曰:“古文贵达,学达即所谓学古也,学其意不必泥其字句也[30]。”今之圆领方袍,所以学古人之缀叶蔽皮也;今之五味煎熬[31],所以学古人之茹毛饮血也[32]。何也?古人之意期于饱口腹[33],蔽形体;今人之意亦期于饱口腹、蔽形体,未尝异也。彼摘古字句入己著作者,是无异缀皮叶于衣袂之中[34],投毛血于殽核之内也[35]。大抵古人之文,专期于达;而今人之文,专期于不达。以不达学达,是可谓学古者乎?
【翻译】
口语代表人的心意,文章又代表了口语。经过展转阻隔,文章虽然写得畅达明白,恐怕已经不及口语了,又怎么能像心里想的那样呢?所以孔子谈论文章说:“文辞能通达就行了。”文辞是否达意,是辨别文章好坏的标准。
唐尧、虞舜及夏、商、周三代的文章,没有不达意的。现代人读古书,不能立即贯通明白,就说古人的文章奇特深奥,现代人写文章也不应该浅俗平易。时代有古今,语言也有古今。现代人所惊异地认为奇特深奥的字句,那知不是古代大街小巷常说的民间俗语呢?《方言》上说楚人把“知”说成“党”,把“慧”说成“”,把“跳”说成“”,把“取”说成“挻”。我生长在楚地,没听说过这些话。现代的语言不同于古代,这也是一个例证。所以《史记》中的《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改古代语言为现代字句的地方很多。如“畴”改为“谁”,“俾”改为“使”,“格奸”改为“至奸”,“厥田厥赋”改为“其田其赋”,这样的例子不可胜数。左丘明离上古时代不远,然而《左传》字句并不像《尚书》。司马迁离左丘明也不远,然而《史记》的字句,也并不曾像《左传》。到了今天,往前数到西汉,不知有几千年那么遥远了,从司马迁不能与左丘明的文辞相同来看,现代人却要与左氏、司马氏的文辞兼而相同,不是很荒谬吗?这中间经历了晋代、唐代、宋代、元代,不乏有才华的文人,却没有公然摘取古文占为己有的。韩愈好奇,偶而写这样的文章,如《毛颖传》等,这只是一时游戏文字,韩愈别的文章并不是这样的。
李梦阳不明白这个道理,把凡是模拟古人的文章,也都说成是反归正道。后来的文人,于是把这看作定例,像法律一样尊奉,凡是文章中有一句话不像古人的,就大发脾气,骂作是歪门邪道。却不知李梦阳模拟古文,出自他个人独创,却不太令人讨厌。到了后来,以一传百,错上加错,文章越来越差,真不值得一读了。况且李梦阳写的那些文章,还多能表达他的本意,纪叙事物抒写情意,往往逼真。他的文章尤为可取之处,是地名、官衔都用了今天的说法。如今却嫌当今的称呼不文雅,要采用秦、汉地名和官衔,想使文章变得高雅起来。读这种文章的人倘若不查检《一统志》,几乎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了。况且文章的好坏,不在于用什么地名和官衔。司马迁的文章,它的妙处在于描叙事物如画,议论高超。而近人议论却说,自西汉以来,封爵、宫殿、百官、郡邑的名称都不典雅。这么说,即使司马迁再生,也不能写成《史记》。其实司马迁文章的优点,他们还没有梦见过,哪里能写出像司马迁那样的文章呢?
有人说:“果然像你说的那样,古人也不必学了吗?”我说:“古文贵在文辞达意,学习这种达意的意图,就是所说的学习古人了,学习古人的意思,不必对古人的字句斤斤计较。”现今圆领方袍的服装,是因为学了古人用树叶兽皮遮体;现今食物用五味烹调,是因为学了古人的茹毛饮血。为什么呢?古人的意图是希望吃饱肚子,遮蔽身体;今人的意图也是希望吃饱肚子,遮蔽身体,并没有什么不同。那些摘取古人字句放进自己著作中的人,跟把兽皮和树叶挂在衣服上,把禽兽的毛血放进菜肴果品中,并没有什么不同。大概古人的文章,一心追求文辞达意,而今人的文章,却一心追求文章不必达意,以不达意学习达意,这能说成是学习古人吗?
注释
[1] “辞达而已”:语出《论语·卫灵公》:“子曰:‘辞达而已矣。’”
[2] 唐:指唐尧时代。唐尧,古帝名,又号陶唐氏。虞:指虞舜时代。虞舜,古帝名,又号有虞氏。三代:指上古的夏、商、周三个朝代。
[3] 辄(zhé哲):就,总是。
[4] 《方言》:古代方言学著作,汉代扬雄撰。楚:指长江中下游一带,今湖北、湖南部分地区。按《方言》卷一:“党,知也。楚谓之党。”
[5] 慧曰(tuó驼):《方言》卷一:“虔、儇,慧也。楚或谓之。”
[6] 跳曰(chī斥):《方言》卷一:“、、,跳也。楚曰。”
[7] 取曰挻(shān山):《方言》卷一:“挦、攓、摭、延,取也。楚或谓之挻。”
[8] 《史记》:汉代司马迁所著纪传体史书。五帝三王纪,指《史记》中的《五帝本纪》和《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
[9] 畴改为谁:如《书·尧典》“畴咨若时登庸”,《史记·五帝本纪》改为“谁可顺此事”。
[10] 俾为使:如《书·尧典》“有能俾人”,《史记·五帝本纪》中改为“有能使治者”。
[11] 格奸为至奸:如《书·尧典》“不格奸”,《史记·五帝本纪》中改为“不至奸”。
[12] 厥田厥赋为其田其赋:如《书·禹贡》“厥田唯上下,厥赋中中”,《史记·夏本纪》中改为“其田上下,赋中中”。
[13] 左氏:左丘明,相传左丘明为《春秋》作传,称作《左传》。
[14] 肖:相似。《书》:《尚书》,是现存的最早的关于上古时典章文献的汇编。其中也保存了商及西周初期一些重要史料。相传曾经由孔子编选,儒家列为经典之一。
[15] 前汉:西汉。
[16] 挦(xūn寻)扯:摘取。特指写作中割裂文义,剽窃词句。
[17] 奄(yǎn眼):包括。
[18] 昌黎:韩愈,先世郡望昌黎(今辽宁义县),人称韩昌黎。唐代文学家。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之一,他的散文创作在继承先秦两汉古文的基础上,加以创新,被列为唐宋散文八大家之首。
[19] 《毛颖》:指韩愈写的《毛颖传》,文中以笔拟人,为笔作传,体裁仿《史记》。《旧唐书·韩愈传》中说:“《毛颖传》讥戏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纰缪者”,由此可见,袁宗道所谓“戏剧”之作,受此影响。
[20] 戏剧:游戏,开玩笑。
[21] 空同:李梦阳,号空同子。明代“前七子”的首领之一。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在明代文坛上形成一股尊古模拟之风。
[22] 令甲:原指法令编次的第一篇。汉代法令,按先后分为令甲、令乙、令丙,即法令一、法令二、法令三。后来便以“令甲”作为法令的通称。
[23] 迨(dài代):到,及。
[24] 讹(é鹅):错误。
[25] 《一统志》:记载全国地理的书。明代有《大明一统志》。
[26] 西京:西汉建都长安(今陕西西安),东汉迁都洛阳以后,称长安为西京。此处代指西汉。
[27] 封建:指古代帝王把爵位、土地分封给诸侯,在封地内建立诸侯邦国。
[28] 驯:通“训”。
[29] 信:确实,果真。
[30] 泥(nì逆):拘束,墨守。
[31] 五味:指酸、甜、苦、辣、咸。
[32] 茹毛饮血:指远古之人生食禽兽。茹,吃。
[33] 期:希望。
[34] 袂(mèi妹):本指衣袖,此处泛指衣服。
[35] 殽(yáo姚)核:菜肴果品。殽:通“肴”,菜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