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佳期

莺莺终于决心不再口是心非，要与红娘“商量”行事，但是真地面对红娘，却又装模作样、心口不一起来——

［红上，云］姐姐着我传简帖儿与张生，约他今宵赴约。俺那小姐，我怕又有说谎，送了他性命，不是耍处。我见小姐去，看他说甚么。［旦云］红娘收拾卧房，我睡去。［红云］不争你要睡呵，那里发付那生？［旦云］甚么那生？［红云］姐姐，你又来也！送了人性命不是耍处。你若又翻悔，我出首与夫人，你着我将简帖儿约下他来。［旦云］这小贱人倒会放刁，羞人答答[218]的，怎生去！［红云］有甚的羞，到那里只合着眼者。［红催莺云］去来去来，老夫人睡了也。［旦走科］［红云］俺姐姐语言虽是强，脚步儿早先行也。

【仙吕·端正好】因姐姐玉精神，花模样，无倒断[219]晓夜思量。着一片志诚心盖抹[220]了漫天谎。出画阁，向书房；离楚岫，赴高唐；学窃玉，试偷香；巫娥女，楚襄王，楚襄王敢先在阳台[221]上。［下］

少女面临“第一次”，都会如此扭捏羞怯，人之常情也，所以需要红娘鼓励、帮忙。“合着眼者”，红娘倒老练。甭说，红娘所教还是相当管用的。在后世越剧《西厢记》演出中，这一句红娘说白改为：“我家小姐嘴上硬，两只脚却是软的。”与此处有异曲同工之妙。眼看着“巫娥女”一步步走向“楚襄王”，走向“阳台”，红娘满心喜欢，内心里充满了成功感。

剧本的主唱权，又回到了张生手里。夜深了，他长长地感叹了一声，再幽幽地唱了两曲——

人间良夜静复静，天上美人来不来。

【仙吕·点绛唇】伫立闲阶，夜深香霭、横金界[222]。潇洒书斋，闷杀读书客。

【混江龙】彩云[223]何在，月明如水浸楼台。僧归禅室，鸦噪庭槐。风弄竹声则道似金珮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意悬悬业眼，急攘攘情怀，身心一片，无处安排；则索[224]呆答孩倚定门儿待。越越的青鸾[225]信杳，黄犬[226]音乖。

张生“伫立”等待久矣，故“夜”在他身边渐渐“深”去。花香伴着雾霭，横漫过佛殿。他忽进忽出，坐立不安，真的是“身心一片，无处安排”。此段曲词是雅俗共赏的典型。俗的如“意悬悬”、“急攘攘”，“越越的”比“越发”更口语，“呆答孩”比“呆瞪瞪”更生动。在一大堆市井俗语中，又有非常诗性的语句，还天衣无缝地镶拼进莺莺情诗中“疑是玉人来”句。

【油葫芦】情思昏昏眼倦开，单枕侧，梦魂飞入楚阳台。早知道无明夜因他害，想当初“不如不遇倾城色[227]”。人有过，必自责，勿惮改。我却待“贤贤易色[228]”将心戒，怎禁他兜的上心来。

【天下乐】我则索倚定门儿手托腮，好着我难猜：来也那不来？夫人行料应难离侧。望得人眼欲穿，想得人心越窄，多管是冤家不自在[229]。

想念人想念得“心越窄”，是千头万绪、左思右想阻塞了心路。先猜她生病，又怕她说谎；先倚着门等，又倚定窗待，张君瑞委实望眼欲穿。又提到老夫人。老夫人是崔张两人共同的心病。

张生知道，莺莺今晚如果不来，他就死路一条了——

小姐这一遭若不来呵！

【寄生草】安排着害[230]，准备着抬[231]。想着这异乡身强把茶汤捱，则为这可憎才熬得心肠耐，办一片志诚心留得形骸在。试着那司天台[232]打算半年愁，端的是太平车[233]约有十余载。

张生不死。因为莺莺来也——

［末见旦跪云］张珙有何德能，敢劳神仙下降，知他是睡里梦里？

【村里迓鼓】猛见他可憎模样，小生那里得病来早医可九分不快。先前见责，谁承望今宵欢爱！着小姐这般用心，不才张珙，合当跪拜。小生无宋玉般容，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姐姐，你则是可怜见为人在客！

【元和令】绣鞋儿刚半拆，柳腰儿够一搦，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捱。云鬟仿佛坠金钗，偏宜髻儿歪。

【上马娇】我将这钮扣儿松，把缕带儿解；兰麝散幽斋。不良会把人禁害[234]，咍[235]，怎不肯回过脸儿来？

【胜葫芦】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幺篇】但蘸着些儿麻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揾香腮[236]。

第一次亲密接触，西洋人在这里恐怕会唱《我的太阳》，国人的感受却是“春光乍泄”、兰麝满斋。张生第一次感受到“女儿香”。睁不开眼睛回不过脸，哪个女儿第一次不是这等羞怯？真不知生角在歌唱这几句时，怎么个表演法。此表现男女欢爱之几首曲子，在中国文艺中算是露骨猥俗的了，故历来有“浓油赤酱”之诮，但若放到西方文艺中观之，大概还算含蓄的：那么多的比喻形容暗示，把一对小儿女的初试云雨描绘得如在目前。

相见时难别亦难，春宵一刻值千金，才欢愉，却已不得不离别——

【煞尾】春意透酥胸，春色横眉黛，贱却人间玉帛。杏脸桃腮，乘着月色，娇滴滴越显得红白。下香阶，懒步苍苔，动人处弓鞋凤头窄。叹鲰生[237]不才，谢多娇错爱。若小姐不弃小生，此情一心者，你是必破工夫明夜早些来。

“佳期”前后，莺莺判若两人，少妇的风韵全然展现，在张生眼里更是美不胜收。爱情竟然是如此神妙！这折戏里，有许多中国文艺中原本很少见的关于性快感的描写。

值得比较的是：唐代传奇小说《莺莺传》的“佳期”一段是无言的，莺莺无言，张生亦无言，莺莺天晓临去“娇啼宛转”，小说明确告诉读者：“终夕无一言。”本杂剧里却这等多话，刚刚成就，莺莺甚至就担心起张生的“始乱终弃”来，女儿家的心思就是多！张生则宣誓保证，还嘤嘤嘱托，千言万语并成一句话：“破工夫明夜早些来。”两人唧唧哝哝，窃窃私语，颇似一般市井小儿女的幽会私合。杂剧《西厢记》是对小说《莺莺传》全面整体的通俗化改造，《佳期》一折表现得尤其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