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酬柬

第三本共四折，由“寄柬”始，经过“闹柬”、“赖柬”，终于“酬柬”，始终以“柬”字为关键词。本该同舟共济的崔、张、红，矛盾冲突错综复杂。其间，红娘因受捉弄而赌气，决心冷眼旁观，使崔、张、红三者关系更形复杂，促成“赖柬”那场相互捉弄的恶作剧。到这一折，总算可以有一个收束了。

一开场，就是崔家大小都在为张生病重忙碌，老夫人让长老请来了太医，又差遣红娘去问病。这时，莺莺也在叫唤红娘——

［红云］姐姐唤红娘怎么？［旦云］张生病重，我有一个好药方儿，与我将去咱！［红云］又来也！娘呵，休送了他人！［旦云］好姐姐，救人一命，将去咱！［红云］不是你，一世也救他不得。如今老夫人使我去哩，我就与你将去走一遭。［下］

红娘一路走来不敢稍停——

【越调·斗鹌鹑】只为你彩笔题诗，回文织锦；送得人卧枕着床，忘餐废寝；折倒得鬓似愁潘，腰如病沈。恨已深，病已沉，昨夜个热脸儿对面抢白，今日个冷句儿将人厮侵。

昨夜这般抢白他呵！

【紫花儿序】把似[207]你休倚着栊门儿待月，依着韵脚儿联诗，侧着耳朵儿听琴。见了他撇假[208]偌多话：“张生，我与你兄妹之礼，甚么勾当！”怒时节把一个书生来跌窨[209]，欢时节“红娘，好姐姐，去望他一遭！”将一个侍妾来逼临。难禁，好着我似线脚儿般殷勤不离了针。从今后教他一任，这的是俺老夫人的不是：将人的义海恩山，都做了远水遥岑。

红娘背地里抱怨，用曲兼用白，把莺莺的瞻前顾后喜怒无常的性情，宛如画出。最后又连带老夫人一并埋怨。又一次提醒了我们：崔、张、红如此相互防范，全因为有个老夫人在，尽管她在整个第三本都没怎么照面。

［红见末问云］哥哥病体若何？［末云］害杀小生也！我若是死呵，小娘子，阎王殿前，少不得你做个干连人。［红叹云］普天下害相思的不似你这个傻角。

【天净沙】心不存学海文林，梦不离柳影花阴，则去那窃玉偷香上用心。又不曾得甚，自从海棠开想到如今[210]。

因甚的便病得这般了？［末云］都因你行——怕说的谎——因小侍长上来，当夜书房一气一个死。小生救了人，反被害了。自古人云：“痴心女子负心汉。”今日反其事了。［二六］

这一段说白似乎语无伦次，却正好表现张生又病又气急败坏，同时，虽说谈的是要死要活的事，听起来却像是在说笑。《西厢记》的喜剧风格处处洋溢。

红娘知道张生得的是相思病，也知道秀才们往往如此，但是像张生这样“干相思”的还是少见。

［红云］老夫人着我来，看哥哥要甚么汤药。小姐再三伸敬，有一药方送来与先生。［末做慌科］在那里？［红云］用着几般儿生药，各有制度，我说与你：

【小桃红】“桂花”摇影夜深沉，酸醋“当归”浸。［末云］桂花性温，当归活血，怎生制度？［红唱］面靠着湖山背阴里窨[211]，这方儿最难寻。一服两服令人恁[212]。［末云］忌甚么物？［红唱］忌的是“知母”未寝，怕的是“红娘”撒沁[213]。吃了呵，稳情取“使君子”一星儿“参”。

【小桃红】一曲，红娘歌唱之中穿插着张生的问白，曲辞中隐含六味中药名，且都一名双关，构思巧妙。宋代都城勾栏瓦舍技艺表演中，就有“数药名”、“数果子名”等等，元杂剧汲取并发展了此种技艺。

这药方儿小姐亲笔写的。［末看药方大笑科］［末云］早知姐姐书来，只合远接。小娘子！［红云］又怎么？却早两遭儿也。［末云］不知这首诗意，小姐待和小生“哩也波”哩！［红云］不少了一些儿？

【鬼三台】足下其实啉[214]，休妆。笑你个风魔的翰林，无处问佳音，向简帖儿上计禀[215]。得了个纸条儿恁般绵里针[216]，若见玉天仙怎生软厮禁？俺那小姐忘恩，赤紧的[217]偻人负心。

红娘已经怕了，所以一看张生又要“风魔”，赶紧提醒：“却早两遭儿也。”得了张纸头就这样“绵里针”似的小心珍惜，要是见到真人，还不知要怎样软瘫呢！因为刚才张生还在抱怨莺莺忘恩负义，故红娘有意说最后两句调侃张生。

相比较莺莺的藏着掖着，瞒着骗着，张生坦诚得多了。他把莺莺的“药方”念给红娘听，原来上面没有一味药，全是情语——

［末念云］“休将闲事苦萦怀，取次摧残天赋才。不意当时完妾命，岂防今日作君灾？仰图厚德难从礼，谨奉新诗可当媒。寄语高唐休咏赋，今宵端的雨云来。”此韵非前日之比，小姐必来。［红云］他来呵怎生？

【秃厮儿】身卧着一条布衾，头枕着三尺瑶琴。他来时怎生和你一处寝？冻得来战兢兢，说甚知音？

这回莺莺总算是以心相交了。她劝张生不要把以前不愉快的事情挂在心上，不然会摧残你这个才子了。颔联两句对赖婚赖柬作了检讨；颈联两句说厚恩难报就不能讲究什么礼节了，就将这首新诗作为我们的媒妁吧，你也用不着回复，我今晚一定来。

莺莺终于托出了她“明明白白我的心”，不光张生，连红娘都放心了。但红娘毕竟是红娘，生就一个操心的命，【秃厮儿】讽刺崔、张爱情的不切实际，诗来歌去的，好当什么？既不能当被子也不能当枕头，枕席安排不还得靠我红娘么？唐传奇《莺莺传》里就是红娘“敛衿携枕”而至的，可作参考。

苏轼曾有过一首《春夜》诗：“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宇夜沉沉。”红娘化用苏诗唱道——

【圣药王】果若你有心，他有心，昨日秋千院宇深沉；花有阴，月有阴，“春宵一刻抵千金”，何须“诗对会家吟”？

红娘还是将信将疑：如果真是你有心他有心，那么在昨夜深沉的夜色中，在花阴月阴中，早就成就好事了，何必今儿个又吟诗？

红娘真心诚意地再一次向张生介绍小姐的种种好处，望他懂得珍惜——

【绵搭絮】他眉弯远山铺翠，眼横秋水无尘，体若凝酥，腰如嫩柳，俊的是庞儿俏的是心，体态温柔性格儿沉。虽不会法灸神针，更胜似救苦难观世音。

［末云］今夜成了事，小生不敢有忘。［红唱］

【幺篇】你口儿里漫沉吟，梦儿里苦追寻。往事已沉，只言目今，今夜相逢管教恁。不图你甚白璧黄金，则要你满头花，拖地锦。

“满头花”是要张生功名有成，“拖地锦”是要张生擎着新娘披红来明媒正娶莺莺。最后，张生还在担心老夫人，红娘却认为关键在于莺莺，要是莺莺肯，什么样的障碍都能突破；但红娘还是告诫：来时肯不肯要看莺莺，见面后亲不亲就看你了。

整个第三本演绎莺莺给张生两次传柬，第一次约张，过后抵赖；第二次相约，这才成就，十分准确地描摹了女性在向男性开放自己前的犹疑、彷徨和反复，尽管他是自己喜欢的男子。有封建礼教也好，无封建礼教也好，女性在此时的表现大致是差不多的。这是女子本性使然，是性别差异使然。

第三本敷演的爱情是崔、张二人的，但是在其间奔忙的却是红娘。纵观她在全本的所作所为，我们可以这样说：红娘其人，相当于现在网络时代的“伊妹儿”，带点辣味的伊妹儿；她在张生面前是能够两肋插刀的铁哥们儿，在莺莺跟前是闺中腻友、诤友、畏友；她是“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侠女子，一个小辣妹。红娘很忙。红娘的使命感很强。红娘的分量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