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长亭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此折即“长亭送别”也，叙离别情绪，写客路景物，可谓曲中之赋。

［旦云］今日送张生上朝取应，早是离人伤感，况值那暮秋天气，好烦恼人也呵！“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260]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三三］

范仲淹《苏幕遮》词，有“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句，王实甫最擅长将前人成句变化移入曲中，浑然天生不露斧痕，不但化用“范词”语句、意境，还步其原韵。《董西厢》“送别”，有“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秋色如此斑斓多彩，其中一色，红色，是离别人之血泪染就的呵！

【滚绣球】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261]难系，恨不倩[262]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263]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264]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相见恨晚，相聚恨短，相别恨速，莺莺连连呼恨。情人们是最见不得长亭、最听不得“去”字的，莺莺顿然消瘦憔悴，与古人之“一夜愁白头”一样。

［红云］姐姐今日怎么不打扮？［旦云］你那知我的心里呵？

【叨叨令】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么心情花儿厣儿[265]，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久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凄凄惶惶[266]的寄。［三四］

如果说【端正好】是抒情慢板，【滚绣球】是中板，那么【叨叨令】就是快板，就是垛字板。曲里的衬字用得多于正格，除去衬字，开首就是“见着车马熬煎气”七字句。曲子排比堆垛，一泻千里，是莺莺将自己积郁在心里面的怨苦全部“倒”给红娘。本曲显示了衬字的作用：琅琅上口，酣畅淋漓。

［旦长吁科］

【脱布衫】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萋迷。酒席上斜签着坐的，蹙愁眉死临侵地[267]。

【小梁州】我见他阁[268]泪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猛然见了把头低，长吁气，推整素罗衣。

【幺篇】虽然久后成佳配，奈时间怎不悲啼。［三五］意似痴，心如醉，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围。

此数曲是莺莺眼中的张生。写出张生，同时写出了莺莺。

［夫人云］小姐把盏者！［红递酒，旦把盏长吁科云］请吃酒！

【上小楼】合欢未已，离愁相继。想着俺前暮私情，昨夜成亲，今日别离。我谂知[269]这几日相思滋味，却原来比别离情更增十倍。

【幺篇】年少呵轻远别，情薄呵易弃掷。全不想腿儿相挨，脸儿相偎，手儿相携。你与俺崔相国做女婿，妻荣夫贵[270]，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

莺莺的态度表现得很明确，功名在爱情面前黯然失色。“但得”二句正与前面老夫人“挣揣一个状元回来”的嘱咐形成对比。

［夫人云］红娘把盏者！［红把酒科］［旦唱］

【满庭芳】供食太急，须臾对面，顷刻别离。［三六］若不是酒席间子母每当回避，有心待与他举案齐眉。虽然是厮守得一时半刻，也合着俺夫妻每共桌而食。眼底空留意，寻思起就里，险化做望夫石。

母亲这只大“灯泡”悬照在那里，谁敢不有所回避、有所顾忌？

［红云］姐姐不曾吃早饭，饮一口儿汤水。［旦云］红娘，甚么汤水咽得下！

【快活三】将来的酒共食，尝着似土与泥，假若便是土与泥，也有些土气息，泥滋味。

【朝天子】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泪。眼面前茶饭怕不待要[271]吃，恨塞满愁肠胃。“蜗角虚名，蝇头微利[272]”，拆鸳鸯在两下里。一个这壁，一个那壁，一递一声[273]长吁气。

是谁创造出“饯别”这种仪式？人在生离时哪还有胃口？莺莺以【快活三】吟唱不快活，一系列的比喻，直白浅近的比喻，却将“无味”表达得其味无穷。“蜗角”二句，和下文“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的说白，重申莺莺“并头莲强如状元及第”的观点。

老夫人还算知趣，提前走了一步，莺莺这才放胆对张生说了心里话——

【四边静】霎时间杯盘狼藉，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两意徘徊，落日山横翠。［三七］知他今宵宿在那里？在梦也难寻觅。

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三八］［末云］小生这一去白夺一个状元，正是“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旦云］君行别无所赠，口占一绝，为君送行：“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末云］小姐之意差矣，张珙更敢怜谁？谨赓一绝，以剖寸心：“人生长远别，孰与最关亲？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

莺莺坐车，张生骑马，本折曲词时刻关照着车马，上文有“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这里有“车儿投东，马儿向西”，后面又有“据鞍上马”、“懒上车儿”，真是车有情，马有意。

此处莺莺“口占”为张生送行的“一绝”，来自唐传奇《莺莺传》，原首句作“弃掷今何道”，是小说最末莺莺婚后拒绝张生再度骚扰之诗。这里，莺莺用作试探，又加张生的一首酬答，恰到好处。

【耍孩儿】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274]。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五煞】到京师服水土，趁程途节饮食，顺时自保揣身体。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鞍马秋风里，最难调护，最要扶持。

哽哽咽咽中尚不忘叮咛嘱咐。

【四煞】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

【三煞】笑吟吟一处来，哭啼啼独自归。归家若到罗帏里，昨宵个绣衾香暖留春住，今夜个翠被生寒有梦知。留恋你别无意，见据鞍上马，阁不住泪眼愁眉。

莺莺料想分别后度日如年，相思更苦。

［末云］有甚言语嘱咐小生咱？［旦唱］

【二煞】你休忧“文齐福不齐[275]”，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276]”。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277]”！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

［末云］再谁似小姐？小生又生此念？

弘治本《西厢记》，张生在这里吟了“泪随流水急，愁逐野云飞”两句下场诗后，即下场，然后有莺莺“青山隔送行”唱句，比较合理。后世演出一般也是张生先下场的。

【一煞】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我为甚么懒上车儿内，来时甚急，去后何迟？

［红云］夫人去好一会，姐姐，咱家去！［旦唱］

【收尾】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278]。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279]如何载得起？［三九］［旦、红下］

人去也！眼前只剩有秋景，分外冷落凄凉。远远地，传来马嘶声，那人尚未走远。或许那人还会回来？莺莺拖延良久不愿上车。李清照当年“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还只是“恐”，莺莺却肯定，量这小车儿必然是载不动她烦恼的，因为全人类的烦恼都在她一个人的胸臆。这一首清丽委婉的歌儿唱完，莺莺下场，将一腔离情、万缕别绪留在台上，留在观众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