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卷 点绛唇:绣面芙蓉一笑开

浮世清欢,岁月安好 作者:慕容素衣 著


芝芙佳梦

清照待字闺中时,才名已传遍东京。一首《如梦令》,折服了无数骚客才子。“绿肥红瘦”四个字,更是人人称为绝唱。

宋朝人是十分爱才的,这从他们对婚姻的态度就可见一斑。宋朝人择婿,最看重的不是门第,而是才华,由此还形成了“榜下捉婿”的风气。指的是每逢发榜之日,各地富绅们一起出动,争相挑选登第士子做女婿,那情形,简直可以用“抢”字来形容,为此还闹出过不少抢错亲的笑话。

同样,有才华的女子也备受关注,尤其是清照这样身负绝世才华的。在今天,我们很难想象,一个人会因一行诗、一句词而对素不相识的作者神魂颠倒,在古代,这却并不稀奇,那是一个流淌着诗意的时代,人们往往会先爱上那些动人的诗词,进而再爱上背后的作者。

唐朝的崔护,就因随笔题下的“人面桃花相映红”之句,引得只见过他一面的陌生少女相思成灾,从而结下了一段“桃花缘”。清照的姻缘,也是从她写下“绿肥红瘦”这咏海棠的千古名句时就埋下了伏笔,或许我们也可以称之为“海棠缘”。

“绿肥红瘦”,奠定了清照的词女之名。恰恰是在这不久之后,一个和她素未谋面的太学生,就做了一个美丽至极的白日梦:

有一天,这位太学生白天午睡,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他读到一本书,醒来后只记得三句了。百思不得其解的他将那三句话抄下,拿去给父亲看。那三句话分别是: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他父亲看了后,略微思索了一下,就开心地大笑说:“我的孩儿将要娶一名能文词妇了。”并耐心地向儿子解释: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四个字连起来,不正是“词女之夫”吗?

这是元代伊世珍所著《琅嬛记》中所记载的一则故事,并美其名曰“芝芙梦”。此书多是小说家言,不足为信,可这则故事相当深入人心,因为人们宁愿选择性地相信,故事里的主人公,和他心心念念的那位“词女”,就是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

与其说这是一场离奇的白日梦,倒不如说是场精心营造的相思梦。造梦的主角,自然是这位太学生了,他为了迎娶心中的那位词女,编织出了一场“芝芙梦”。当父亲自以为机智地揭露出谜底时,却正中了儿子的下怀——他正是要父亲说破他的心事,才好光明正大地向梦里佳人提亲。

梦可能是假的,他对这位“词女”的钟情却没有掺半分假。

放眼整个汴京,能够无愧于“词女”这个称号的,自然非清照莫属。显然,他为之魂牵梦萦的词女就是清照,而这个太学生,自然就是赵明诚了。

太学,是宋时的最高学府,也是朝廷的后备人才库。宋徽宗赵佶上台后,扩充太学,同时废除科举,人才全由学校选拔,太学一时达到了极盛。太学生分为上舍、内舍、外舍三等,其中上舍学生经过考试,可直接授予官职,一般都授予京官。

赵明诚能考入太学,一来是由于出身显赫,二来也离不开他的天资聪颖和后天努力。他是当朝高官赵挺之的第三位公子,赵挺之是山东密州人,时任吏部员外郎,有出色的政治才华,短短几年内就从地方官升任到吏部要职,在官场上正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之势,属于锐意革新的改革派即新党一派。

出生在锦绣堆里的赵明诚,并没有一般纨绔子弟的作风。和父亲赵挺之不一样的是,他对仕途并没什么兴趣,而是醉心于金石碑刻。有宋一代对金石拓本的收藏风气十分浓厚,一代文宗欧阳修就曾利用职务之便,收藏了上千件金石器物,并写成了《集古录》一书,使这一风尚更加流行了。

受此影响,年轻的太学生赵明诚,从小就具有强烈的“金石癖”。父亲赵挺之在徐州为官时,他就从当地收集了两块古代碑刻,当时他年仅九岁。十七八岁时,他已因藏物丰富、鉴赏眼光独到而在汴京的文物收藏圈子中享有一定的名声了。他的姨父,也是著名诗人陈师道在外地为官时,都不忘为这个外甥搜罗藏物,曾多次致函,为他提供当地碑刻的线索。

赵明诚在太学就读时,恰好清照的父亲李格非正在担任太学正,堂哥李迥也在太学入读。李格非素来是以女儿才学为荣的,可以想见,在他们的宣扬下,也许赵明诚久闻李清照这位才女的大名了。

有关赵明诚是如何倾心于李清照的,有众多美丽的传说,其中有个版本尤为动人:

清照及笄之后,到了待嫁的年龄。汴京的公子哥儿们慕才女之名,纷纷托媒人前来说亲。可清照是个有主见的少女,她想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为自己择婿。于是,她将自己写的两首词(分别是《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和《忆王孙(湖上风来波浩渺)》)放进一个精心编织的锦囊中,郑重地托继母交给父亲。

父亲李格非猜出了女儿“以词择婿”的想法,便将这个锦囊带到了太学。太学,正是英才聚集之地,在这中间很有可能为女儿选一名称心如意的乘龙快婿。这两首词很快就在太学生中传开了,大宋的精英学子们纷纷惊叹不已,称赞二词写得倜傥有丈夫气,有人以为肯定出自东坡之手,有人猜测只能是得道的仙人才有可能写出这样飘逸的词句来。

唯有赵明诚力排众议,私下对清照的堂哥李迥说:“词中的心境纤微幽隐,非女子不能道也。填词的不是一位词仙,而是一位词中女豪!”李迥暗自服膺,便将二词为堂妹所作和盘托出。

自那以后,赵明诚便倾慕于这位“词女”的才华,留心收集她写的所有作品,这比他爱好已久的金石文物还更有吸引力。这一收集,他便沉醉于其中,越来越难以自拔了。他读她的词读得越多,就越忍不住赞叹,该是一位怎样心思玲珑的女子,才能写出那么多精妙绝伦的词来!

读其词,想见其人。幸运的是,这位女子还和他生于同代,他的内心深处,一定盼望着能和这位佳人见上一面,看看是否人如其词。

传说赵明诚和李清照曾偶遇于相国寺。相国寺是北宋有名的皇家寺庙,达官贵人们常携内眷在此烧香礼佛,每逢元宵之时,更是灯火通明,彻夜不灭。一年元宵,当清照随继母到相国寺赏灯时,恰好赵明诚也经过此地。“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在众多华衣丽服的女子中,赵明诚独独注意到了站立于诗牌旁边的清照,衣着淡雅的她正在虔诚上香,香烟缭绕在她周围,将她清丽的容颜衬托得有如谪仙下凡。因恰好站在诗牌之旁,赵明诚差点产生了错觉,总以为这位少女便是误入凡间的“诗仙”。

后来,在李迥的巧妙安排下,他又见过她一面,才知道那位在相国寺偶遇的“诗仙”,原来就是他闻名已久的才女清照。

这段相遇描绘得非常美,“锦囊择婿”“偶遇诗仙”,都是才子佳人小说中常见的桥段。作者在叙述这段经历时一定加入了自己的想象,这样的想象,算是合理想象,并不是凭空捏造的。

真实的情况可能是,赵明诚也许未必在相国寺偶遇过李清照,可一定是久闻李清照的大名了。

李清照的才名,随着“绿肥红瘦”的横空出世,早轰动了北宋的文人圈,他不可能没有听过她的名字,也不可能没有读过那些词作。

他对清照的好感,很有可能在那时已经萌芽。她的影子,潜伏在她的词句中,一天比一天鲜活。他仿佛看见她和一群少女划着莲舟,“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是如此的活泼明媚;又仿佛看见她对着远山暮云,“倚楼无语理瑶琴”,是那样的闲愁万种;她时而豪气干云,纵论时事,敢于直斥“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时而又伤春惜花,叹惜雨后海棠“应是绿肥红瘦”……

这样的一个女子,确实值得他梦为之牵,魂为之萦。当他到了适婚年龄,父亲赵挺之为他择偶时,他马上就想到了她。所以才有了那个美妙至极的“芝芙梦”,父亲读懂了儿子的巧妙心思,也乐意成全他。不管是对于赵明诚还是赵家来说,能够娶到李清照这样的名门淑女,都是足以引以为豪的。

对赵家的提亲,李格非也是乐意的。虽然他和赵挺之两人派系不同,但新旧党争那时还未如后面那般激烈,他们都是山东老乡,也同在朝廷为官,官阶职位相近,家庭条件也相当,如此门当户对,能够结为儿女亲家,自然是件锦上添花的好事。

不过,和李格非的态度相比,更重要的是李清照的态度。很显然,她可不是个任人摆布的柔弱小姐,婚姻嫁娶这样的大事,做父亲的也得尊重女儿的意见。

倚门回首

唐宋时女子的婚姻,其实是带有一定的自主性的。女孩子不仅仅是等待着被挑选,她们往往也拥有挑选夫婿的权利,尤其是在达官贵人之家。

唐玄宗时宰相李林甫非常疼爱女儿,当他六个女儿到了适婚年龄时,他就在家中客厅的墙壁上开了一个窗口,窗框上镶嵌着珠宝,整个窗口用绛红色半透明的绢纱罩起来,客厅内的人可以看见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见里面。

这就是李家发明的“选婿窗”,每当有官宦子弟来访时,李家的女儿们就能够透过“选婿窗”观察来客,从中挑选出如意郎君。李林甫口蜜腹剑,被称为“奸相”,可待女儿确实是拳拳父爱,“林甫千金女,宝窗选婿时”也一时成为佳话。

“帘后选婿”成了很多人爱用的招数,晚唐时宰相郑畋有女当婚,此女爱慕诗人罗隐的才华,不时诵读他所作的咏史诗。郑畋本就赏识罗隐,于是想撮合他和女儿,便请了罗隐来做客,让女儿在纱帘后观看他。结果一看之下,郑女发现罗隐长相丑陋,同从诗中得到的印象完全相反,从此后就对他深为厌恶,不仅拒绝了这门亲事,而且连他的诗也不愿意再吟诵了。

这两桩事例均表明,在女子婚配时,开明的家长会尊重她们的意见。

到了宋朝,仍然延续了这种风气,不少家长在为女儿选夫婿时,会充分考虑她们的意愿。南宋理学家徐侨有个族姐徐氏,父母在世时为她择婿,她总能找到理由拒绝。父亲病故后,母亲让她嫁给表哥,她却明确表态说:“我不愿意做富人的妻子。”

更有甚者,由于眼光太高,宁愿选择独身。宋朝大儒程颢的女儿知书达理,人人称道,但一直没有嫁人,活到二十五岁就去世了。她去世后,叔叔程颐撰文悼念说:“尝有所议,不忍使之闻知,盖度其不屑也。”就是说,也有人上门提亲,但大家都知道一般人根本入不了他这位侄女的眼,所以不好意思去自讨没趣。

风气如此,可以推测,当赵家托媒人上门求亲后,以李格非的民主作风,肯定会征询女儿的意见。清照从父亲和堂哥李迥的口中,已隐约得知赵明诚才学出众,人品儒雅。这些都是可以打听到的,但有一件事必须目睹才能算眼见为真——那就是这位上门提亲的赵公子,究竟长得如何?

机会很快来了,恰好这位赵公子,也想验证一下在寺庙诗牌下所见到的“诗仙”,到底是不是自己闻名已久的词女。他和李迥本是同学,找个借口登门拜访不是什么难事。于是,在一个暮春之日,李家的花园里,就闯进了这样一位“不速之客”。

关于和这位“不速之客”的邂逅,清照在一首《点绛唇》中刻画得十分传神: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沾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词的主角大多为女性,男性词人常常是描绘他们眼里的女性,出现在他们笔下的女子,往往美则美矣,并无灵魂,清照却不一样,她描绘的就是她自己。就拿这首小令来说,她用一支纤秾之笔,绘就了一幅最生动不过的少女剪影。这幅剪影并不呆板,而是流动的、变幻的,有点像电影蒙太奇的手法,将词中少女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点微妙的心理变化都描绘得栩栩如生。

那是一个暮春的清晨,太阳才刚刚升起,花朵上的露珠仍然在莹莹滚动。我们活泼贪玩的女主人公,已经来到花园里,荡了好一阵儿秋千了。

荡秋千是古代女孩子们喜爱的闺中游戏,被称为“秋千戏”,清照也不例外。古人荡起秋千来是讲究时节的,荡秋千和蹴鞠一样,都是暮春季节必要进行的一种游戏。这时候,严冬早已经过去,万物生长春光烂漫,少年们忙着蹴鞠,少女们则荡起了秋千。荡秋千宜在春日花间,心灵手巧的女孩儿还会在秋千架上饰以盛开的鲜花,“濛濛百花里,罗绮竞秋千”,是多么绝妙的场景。

荡秋千和蹴鞠一样,都是少年人独有的特权。清照是爱秋千戏的,她早期的词作中,不止一次出现过秋千的意象。那架轻轻摇荡的秋千架,见证了她飞扬的青春。当秋千越荡越高时,她才能感觉到自己挣脱了层层束缚,变得身轻如燕,那是人在少年时才能体会到的轻盈。

在这首词中,她已经荡完秋千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位少女,是娇慵的、懒散的,浑身都散发着暮春时节的慵懒情绪。光从“慵整”这两个字,我们就可以推测出她刚刚荡秋千时是如何尽兴的。

为了享受在风中飞扬的感觉,她早早就换上了轻薄的春衫,可即使如此,还是由于费力过多而香汗淋漓,弄湿了身上的罗衣。“纤纤手”“沾衣透”绘出了一个娇娇怯怯的少女形象,这不算什么,其他词人也常常这样写,可“露浓花瘦”四个字,却并不是一般词人能够写出来的。

清照真是善于用“瘦”字,露浓花瘦,几乎可以与“绿肥红瘦”相媲美。这四个字妙就妙在一语双关,园中缀满露珠的鲜花,不正像薄汗沾衣透的清照一样,正是“露浓花瘦”吗?

她正在拭汗,这时候,忽然听见家仆报有客来访,家里闯进了一位不速之客,感受到来客灼灼的目光,她连忙起身回避,因走得太急,连鞋子也忘了穿,只穿着袜子就跑掉了,又因跑得太快,连发髻上的金钗也掉了下来。

请注意此处的用词,“和羞走”,究竟是什么样的客人,会让她如此羞赧,急急忙忙地跑开呢?清照本是位落落大方的名门小姐,日常也曾和晁补之、张耒这样的前辈们谈诗论文,如果是普通的来客,她大可敛衽问好,从容应对。但看她此刻的神情,除了惊慌之外,更多的是娇羞。

她为何如此羞涩?应该和来客的身份有关。

在此,我们不妨大胆地推测一下,这位清早就来访的客人,很有可能就是赵明诚。她已耳闻他的求亲意向,出于女孩子的矜持,一听是他来访,自然会羞得连忙躲避。可她又不愿意放弃这个难得见面的机会,跑到门边又频频回头,为怕被客人看穿心事,只得使了个小伎俩,“却把青梅嗅”。

好一个“却把青梅嗅”,少女的娇羞之态,跃然纸上,那略带着酸涩的青梅,恰好是一颗初识情滋味的少女心的象征,酸里透着甜,不正是初恋的味道吗?千载之后,学者詹安泰读了后也忍不住击节称赞:“女儿情态,曲曲绘出,非易安不能为此。求之宋人,未见其匹,耆卿(柳永)、美成(周邦彦)尚隔一尘。”

其实,和那首著名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一样,这首词的词意也化用自韩偓,他的七绝《遇见》写道:“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

可见清照对韩偓的诗偏爱之深,但她的过人之处,在于点铁成金。韩偓诗中的女子“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未免有几分轻薄,怎及得清照笔下“和羞走”“倚门嗅青梅”的女孩儿那般娇羞顽皮,脉脉含情?

如果来客真的是赵明诚的话,这真的称得上是一次绝美的邂逅了。邂逅之美,就美在不期而遇,如果是事先约定的话,他就没法看到她含羞跑开的样子了,虽然有些狼狈,却是那样真实可爱。而她呢,骤然见到了那个对她倾慕已久的人,眼前人是意中人,四目相投之间,彼此都是既惊又喜。

这种猜测并不是空穴来风,结缡前的清照和明诚,也许不仅见过面,可能还有过美好的约会,有词为证:

浣溪沙·闺情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这首《浣溪沙·闺情》,写的分明就是男女幽会的情景。所谓“月移花影约重来”,熟悉《西厢记》的读者都知道,这是在沿用崔莺莺和张生约会的典故。莺莺对张生情动,托红娘带给他一首自己写的诗,诗中说:“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自此以后,“月移花影”就成了男女欢会的独特隐语。

很多人质疑这首词不是清照写的,因为他们无法想象,身为大家闺秀的清照,词中怎么会出现男女私会的场面呢?甚至有人凭空揣测,将之附会成清照和他人私会的艳词。

其实,只要把词中的密会者替换成赵明诚,所有疑惑就迎刃而解了。试想一下,一个是翩翩少年郎,一个是窈窕美少女,都是情窦初开的年龄,既然已经定了亲,议了媒,偶尔背着家人幽会不是很正常吗?那些质疑清照不会写出此词的人,是由于他们早已将她奉为心中女神,女神是圣洁的,容不得一丝一毫越礼之举,可真实的清照,是一个有着丰富情感需求的女子,也许并不那么完美,却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她的行为,又岂是礼教能够束缚得住的。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对于热恋中的男女来说,没有什么比相约花前月下更浪漫的事了。囿于当时的森严礼教,他们不得不选择偷偷幽会,这突破禁忌的见面,由于难得,更是让人心旌摇荡。

词中的少女,活脱脱一副沉醉于爱情中的模样,摹写娇态,曲尽如画。可即便是沉醉于爱情中,她仍然不失大家闺秀的本色,清人吴衡照评价:易安“眼波才动被人猜”,矜持得妙;淑真“娇痴不怕人猜”,放诞得妙,均善于言情。

同样是幽会,清照是和名正言顺的未婚夫相见,心中再喜悦,表面上仍然是矜持的;朱淑真却疑似是和婚外的情人密会,“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多了份不管不顾的放诞。

词是爱情的文学,情之一物,对于普通女子来说也许只是锦上添花的奢侈品,对于一个填词的女子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初次品尝到爱情的甜美和酸涩,清照的词中从此以后多了一种特殊的滋味,那种滋味叫作缠绵。若是去除掉这种滋味,整部《漱玉词》将如同没有盐的开水,只剩下索然无味。

教郎比看

人世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有情人终成眷属。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正值青春的李清照披上了嫁衣,嫁给了大她三岁的赵明诚。

这一年,她才十八岁,正是锦瑟年华,虽然如此年轻,早已负才女之名,又嫁得了可意的郎君,世间称心如意,可以说莫过于此了。

宋代的婚礼相当典雅隆重,有着浓浓的仪式感。婚礼前夕,新娘的家人会亲赴新郎家挂帐,铺设被褥之类,称为“铺房”。婚礼当天,新郎会选一个好时辰,带着迎亲队伍亲自去迎娶新娘。新娘在催妆乐中出了家门,花轿一路抬到夫家,还不能立即进门,必须经过拦门、撒谷豆、跨马鞍等多种程序。

新人拜过天地后,才送入洞房。接下来,就是大家熟悉的喝交杯酒了,女伴手拿双杯,分别交给新郎、新娘,以红绿同心结系在杯底,行合卺礼,即交换酒杯而饮。行了合卺礼后,还要再行合髻礼,新郎、新娘并坐,男左女右,各以头发少许合梳为髻;合髻,又称结发。这种结发的仪式,寓有吉意,表示以二合一,寄托着夫妇今后白头偕老,同生死、共命运的良好愿望。

婚礼的礼节如此繁缛,更让两个成亲的年轻人觉得美满的婚姻是如此来之不易,从而激起他们对婚姻的珍重之心。

赵明诚和李清照的婚礼一定轰动了当时的汴京,可以想象,凭赵挺之和李格非的声望,一定有数不清的名流贵客前来庆贺。许多人慕名而来,也许只是为了在婚宴上一睹新娘子的芳容。他们好奇着,这位十五六岁就才名冠东京的才女究竟长得什么样,他们也期待着,这对男才女貌的有情人能够长长久久,白头到老。

这对新人没有辜负人们的期望,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婚姻,不挑剔地说应该算十分美满了。他们满足了人们对佳偶天成的所有想象,论家世,两人门当户对;论才学,两人旗鼓相当;论容貌,两人正相颉颃;最重要的是,他们还心心相印,两情相悦。尤其是新婚燕尔时,他们更是你侬我侬,卿卿我我。

对于清照来说,喜结良缘不仅意味着可以和意中人光明正大地长相厮守了,还意味着她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在词中大旨言情了。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抒发起对爱情的憧憬来,不得不遮掩三分,可一旦嫁为人妇,就可以抛去这层顾忌了。

小乔初嫁后,沉浸在幸福中的清照开始在词中大肆抒发新婚的甜蜜与美好,如这首《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宋代的东京是一个四时花开不断的城市,城中万花烂漫,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种种上市,卖花者用马头竹篮挑着花儿,叫卖声回荡在大街小巷,成了一道曼妙的风景。

又是一个春天到了,这个春天,因为有了郎君的陪伴,显得更加的明媚可人了。这天早上,她在花农卖花的担子上精心选了一枝盛开的梅花,花朵上还带着点点露珠,将花色衬托得艳如朝霞。这枝盛放在春天里的红梅是如此美丽,以至于她心里有点忐忑:如此娇艳动人的花朵,会不会将我的容貌比下去?很快她又恢复了信心,故意将梅花斜斜插在云鬓之上,又特意唤来郎君,一定要他说清楚:到底是花儿美,还是我美?

她并不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早在唐宣宗时,就有一首无名作者所写的《菩萨蛮》,描写的是类似的情境:“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挼花打人。”

从唐至宋,或者说从古至今,这些恋爱中的女人为什么一定要和花儿争芳斗艳呢?那并不是因为嫉妒,而是为了证明,在郎君心目中,她就是独一无二的,再美的花儿也取代不了。

清照的词里没有写赵明诚是如何回答的,可以设想一下,他或许会温柔地微笑着,回答说:春花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或许会像《菩萨蛮》中的那位檀郎一样,故意逗她说“花比人美”,惹得她嗔怒不已,也要学那位美人一样“碎挼花打人”了。其实他怎么回答并不要紧,哪怕他笑而不语,她内心一定也满是欢喜,因为在她问出问题那一刻,早已经确信:在他的心目中,她一定是最美的。

清照到底长得如何?这恐怕要成为一个千古之谜了。那时没有摄影技术,她唯一留下来的一幅画像,也被许多人质疑是后人伪作。就算画像是真的,也未必能绘出她的风神韵致。王安石早就说过了,“意态由来画不成”,真正的美人,从来都是在神不在貌的,以当时的画像水准,如何能画出她百分之一的神韵。

可千百年来,喜爱清照的读者们总是相信,她一定长得很美,因为她在词中给人的印象就是如此。其实清照很少描写自己的容貌,顶多是写写衣饰、身姿,几乎没有细节上的描写,可我们还是能从她的词里,领略到她的绝代风华。

就像这首《减字木兰花》,通篇根本没有出现过“美人”这样的字眼,可字里行间无一不显示,这位斜簪梅花的女子一定是位美人,而且是位相当自信的美人,所以才敢与花儿比美。

在没有摄像机的时代,清照用一首首精美绝伦的词作,为自己绘下了一帧帧传神写照的自画像。每一首词,都是一帧形神毕肖的小像。摄像机只能记录下一个人的样子,就算是录影机,刻录的也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动态,诗词就不一样了,词为心声,清照的词里,不仅仅有着她的轻颦浅笑,一举一动,还藏着她全部的情感和灵魂。

千载之后,我们读她的词,仍然能够感受到其中有一个洁净美好的灵魂呼之欲出。这样的女子,一定是像张潮在《幽梦影》中所描绘的那样,“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如果说前面几点还比较容易达到,说到“以诗词为心”,也只有清照这般的才华横溢才能够得上这个标准了。

清照的美,美在活色生香,读她的词,仿佛仍能够见到她流转的眼波,听到她的盈盈笑语。她是在备受宠爱的环境中长大的,较好地保持了自己的天性。幼时父母对她疼爱有加,嫁给赵明诚后,夫君恰好又是她的仰慕者,满心爱慕她的才华,懂得欣赏她的独特。他对她,是充分包容甚至有些纵容的。她活泼的个性,一旦有了爱人的纵容,便越发飞扬恣肆起来。

于是我们欣喜地看到,待字闺中的清照还尚如一枝含苞欲放的蓓蕾,结缡之后,这枝蓓蕾便如乍逢雨露阳光,徐徐绽放开来,吐露着芬芳。

她的性子,用现代学者蒋勋的话来说,是有点“野”的。这个野,并不是粗野,而是指不那么循规蹈矩。不同于那些一本正经的端庄淑女,清照是有几分俏皮的,她喜欢在夫君面前撒娇,也喜欢和夫君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上文提到的《减字木兰花》显示了她娇嗔的一面,下面这首《丑奴儿》则表现了她风情的一面:

丑奴儿·夏意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

此时已是由春入夏了,新人之间的感情也越发亲厚了。就在这个仲夏的傍晚,天公作美,下了场阵雨,一扫连日来的闷热,让人的心情也随之变得舒畅。词中的女主人公就在这个仲夏夜款款登场了,她先是吹了一曲笙歌,然后又对着镜子梳妆起来。给自己化完晚妆后,她换上了一袭轻薄的红绡衣,隐隐可见衣中肌肤如雪。

读到这里可能有点奇怪了,都大晚上了的,她为何还如此精心打扮?谜底在最后一句揭晓,她对她的郎君,笑意盈盈地说道:刚下了场雨,今天晚上的竹席应该会有些冰凉了!

直到这时,我们才恍然大悟,她的对镜梳妆、晚来更衣,原来都是为了诱惑她的夫君,前面那么多举动,都是为了她最后说的这句话在做铺垫。这话暗示得太明显了,简直就是明示。

词写得如此香艳大胆,仿佛有暧昧的空气在流动,难怪有些一本正经的卫道士批判此词“浅显直露,格调不高”,他们甚至矢口否认此词是清照所作,认为她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艳词”来。

这首词确实写得浅显直露,可浅显直露之作,就一定是格调不高吗?说这话的人,一定不懂什么叫作闺房情调。

说到闺房情调,不得不提起与此相关的一个小故事。西汉的京兆尹张敞,酷爱为夫人画眉,而且画得非常妩媚,有好事者居然以此事参奏张敞,皇帝就问张敞有没有此事,张敞坦然答道:“我听说闺房之内,夫妻亲昵的事情,有甚于画眉者。”

清照此词,描写的就是“甚于画眉”的闺房之乐,全词写得委曲婉转,令人心旌摇荡,试想一下,对着她的软语挑逗,她的郎君一定会神为之夺、魂为之夺吧。

夫妻之间调情取笑,在现代人看来再正常不过了。可在相对保守的宋代人眼里,一个女子作出这样的艳词称得上离经叛道。和她同时代的王灼就如此说她:“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

他显然有些言重了,可有一点他说得对,清照的独特之处,就在于行文从来都无所顾忌。她无所顾忌地抒发着自己的感情,无所顾忌地记录着夫妇之间的闺房情趣,这样的肆意率真,正是她的本色所在。可与同时代的“淑女”们相比,她未免显得太过大胆也太过前卫了。

好在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越来越懂得欣赏她的前卫和大胆了。近代词学名家龙榆生就用“风流蕴藉”来形容她,这个风流,是风韵、风情的意思,和个人作风无关。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也是“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

黛玉之风流,是少女的天然风韵,清照之风流,却是少妇的娇媚风情。清照比黛玉幸运的是,她嫁给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意中人,从今往后,她的万种风情,自有人细细领略了。

知己夫妻

寻常夫妻,倘若两情相悦,就已经算是理想婚姻了。可清照是个才女,满身的诗人气质,她对爱情、婚姻肯定有着更多的憧憬,期望婚姻在相濡以沫之外,还能有着灵魂上的相知相惜。

上天确实垂青于她,真的满足了她所有的憧憬,赵明诚之于她,不仅是夫君,还是朋友,是知己,用现代的话来说,他们既是结发夫妻,又是灵魂伴侣。

这无疑是十分难得的。自古才女多薄命,这个薄命,一是由于心气太高,二是由于遇人不淑。心气高可以说是薄命的源头,才华过人的女子难免会眼高于顶,瞧不上一般人,可天下的男子大多是庸碌之辈,所以难免会产生所嫁是庸人的感叹。

只要纵观一下历史,就会发现,那些人们常常拿来和清照对比的才女,婚姻基本都是不幸的。

谢道韫就是头一个发出这类感叹的才女。道韫系出名门,是东晋名相谢安的侄女,《晋书》中说她“风韵超迈,姿才秀远”,以一女子而有林下风气,被称为女中名士。就是这样一个才女,却嫁给了王凝之那样的丈夫。谢王联姻,本是门当户对,奈何王凝之不学无术,又笃信五斗道,整天在家设坛问道。

谢道韫很瞧不上他,一次回娘家时对叔叔谢安叹道:“谢家满门才俊,叔父辈有谢安、谢据,兄弟中有谢韶、谢朗、谢玄、谢渊,个个都很出色,没想到天地间,还有王郎这样的人!”她的原话是“不意天壤之间,乃有王郎”,言下之意是,这个丈夫和她的兄弟叔伯一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从此后,“天壤王郎之叹”就成了女子所嫁非人的隐语了。后来有人叛乱,王凝之果然靠不住,连敌人来袭时也只知求神拜佛,结果被一刀杀了。道韫因勇于反抗令乱党心生敬重,带着小外孙活了下来,晚景却颇为凄凉。

稍晚于谢道韫的蔡文姬,也是一代才女,对前文还有印象的读者应该还记得,宋人曾经将清照父女比作文姬父女,称“中郎有女堪传业”。蔡文姬身逢战乱,匈奴入侵时被左贤王掠走,被迫嫁给匈奴人,并生育了两个孩子。后来曹操顾念与她父亲蔡邕的交情,花重金将她赎回,并安排她嫁给了董祀。

这个结局,被评价为苦尽甘来。可只要读读她的《胡笳十八拍》,就会发现,读到的并不是一个女人的苦尽甘来,而是一个母亲的肝肠寸断,她终于回归故国了,付出的代价却是和自己的骨肉永久离别,“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平兮新怨长”,从此山高水长,再难相见,她的余生,恐怕也只能生活在心碎之中了。

另一个常常用来和清照相提并论的才女是朱淑真,她生于南宋的一个官宦之家,自幼聪明颖慧,饱读诗书,可惜嫁给了一个小吏,夫妻之间志趣不合,一生都郁郁不得志,最后抑郁早死。据说她死前,父母将她的生前文稿付之一炬,后人将其流传在外的作品辑为《断肠集》。

朱淑真在爱情方面是很坎坷的,有说她和丈夫不和,早已在无爱的婚姻中出轨,也有说她被丈夫休弃回家,后来才另觅爱人,但可惜的是,她和这位情人并未善始善终,还是落得以分手告终。她的早逝,离不开感情上的备受打击。朱淑真父母恨诗词误了女儿终身,她自己也将一生的多舛归结于舞文弄墨,曾作《自责》二首,诗中说:

其一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

其二

闷无消遣只看诗,不见诗中话别离。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

对比之下才会发现,清照实在是深得上天厚爱。她不用悲叹“始知伶俐不如痴”,因为她嫁的那个人正是因为她的伶俐,才对她青眼有加的。这份伶俐和才气,不仅没有阻碍她婚后的美满如意,反而给她的婚姻生活增添了无尽的情趣。

赵明诚和李清照这对夫妇历来为人称羡,明代江之淮就在《古今女史》卷一中说:“自古夫妇擅朋友之胜,从来未有如李易安与赵德甫者,佳人才子,千古绝唱。”所谓“夫妇擅朋友之胜”,也就是说他们志趣相投,习气相近。这比男女之间的情投意合更为难得,再热烈的感情也难免有冷却的一天,唯有共同的兴趣、精神的一致才更禁得起时间的考验。

对诗词文学的醉心以及对金石文物的癖好是他们相知相爱的基础,构成了他们最重要的感情纽带。赵明诚素来酷爱古碑石刻,小小年纪就立下了“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对金石文物的搜集到了成瘾的地步。

巧的是,清照恰好也有这方面的爱好。关于她的“金石癖”,还曾有过这样一个小故事:

那时清照还未出嫁,有一年清明前,姨母给她做了一件漂亮的裙衫,让她在清明踏青时穿。清明那天,她穿着手工精巧的春衫去逛书市,突然被地摊上的一本书吸引住了,那是一本古色古香的书,书皮上以篆体写着《古金石考》,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古书。她问卖书的老者能不能卖给自己,老者对她说,这书至少得要银子三十两。可清照当时身上只带了十几两银子,眼看着天色渐暗,她灵机一动,对老者说:你先等等,我马上就来。半个时辰后,她仅仅穿着一件内衬的单衣出现在老者面前,将三十两银子交到了他手里,老者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姑娘为了买书,不惜典当了身上华美的新衣。

人们津津乐道于这个故事,因为故事中清照的举动,恰好符合他们对这位才女的期待——只爱华衣美服的那是庸脂俗粉,愿意典裙买书的才是高出流俗的才女。故事也许是杜撰的,可清照那份爱书成痴的劲儿却是真的,“典裙买书”的传说,在她和明诚结缡后很快成了现实,为了购买碑文石刻,她真的不惜将贵重的衣物质押给当铺。

关于这一段生活,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余建中辛巳,始归赵氏,时先君作礼部员外郎,丞相时作吏部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

从文中可知,清照初嫁赵明诚时,他还是个尚未做官的太学生,没有什么收入,纯靠双方父母资助。赵、李两家在京城也算不得什么大富之家,一直维持着清贫俭朴的作风。尽管没什么经济来源,赵明诚却不改对金石文物的痴心。这可是项烧钱的爱好,那么所需的资金从哪里来呢?

身为一个太学生,赵明诚只有在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才能回家一趟,每当这个时候,他和清照就去当铺典当衣物,换来五百来钱,然后结伴去大相国寺购买文物。

读过《水浒传》的人肯定对大相国寺印象深刻,那正是花和尚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地方。大相国寺既是京城最大的寺庙,也是一个繁华的集市,“伎巧百工列肆,罔不有集;四方珍异之物,悉萃其间”。这里荟萃了从全国各地聚集来的书籍、古玩、字画,形成了一个文物交易市场,每月逢八及初一、十五开放,吸引了无数文物爱好者,文豪苏轼、大画家米芾都是这里的常客。

相对这些一掷千金的豪客,赵明诚和李清照就只不过是一对不起眼的常客了,他们通过典当能拿出来的钱十分微薄,只能费尽心思一样样慢慢挑选,希望能淘到物超所值的宝贝。这对醉心文物的小夫妻,就曾因为囊中羞涩错过了喜爱的字画而怅恨不已。有一次,有人拿着南唐著名画家徐熙的《牡丹图》向他们兜售,要价二十万。对这幅《牡丹图》,他们喜爱得不得了,特意将画借回去连着欣赏了两个晚上。可惜二十万的要价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虽多方筹措,还是无能为力,最后只得恋恋不舍地将画还了回去。夫妻两人相对感叹了数日。

尽管买不起什么稀世奇珍,可这并没有减少他们赏玩文物的乐趣。有趣的是,他们购买金石字画时,常常也不忘购买一点时鲜果子,然后再迫不及待地带着心爱之物回到家里,一边展玩古物,一边品尝果子,从中得到了无限的快乐。

清照常自谓“葛天氏之民”,葛天氏是上古传说中的帝王,相传在他的治理下,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清照以上古帝王之民自比,是说自己也像他们一样,不追求功名利禄,只渴望恬静闲逸的生活。

显然,这是一对把精神旨趣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夫妻,虽然日子过得清贫点,他们仍不改其乐。

赵明诚能尽兴搜集天下古玩文物,离不开清照的大力支持。她毫无保留地支持他,倾其所有地帮助他,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爱他,更是出于她对他的理解。换作别的贪慕荣华的女子,一定没法理解赵明诚的志趣,可清照能理解,因为她和他本来就是一类人,精神生活对他们的吸引力,要远远超过物质享受。

有了这份理解,才有了长达数十年的相知相惜、相爱相守,才让他们迥别于普通的寻常夫妻,成了才子佳人的千古典范。从他们之后,“夫妇擅朋友之胜”的婚姻模式成了人们心目中最理想的婚姻,元代的赵孟頫和管仲姬、清代的沈复和陈芸,乃至现代的钱锺书和杨绛,这些备受赞誉的美满姻缘,都是这一婚姻模式的不断重演。

清照能赢得“千古第一才女”的美名,才华横溢固然是主因,美满的婚姻也给她增添了不少光彩。赵明诚之于清照,就像荷西之于三毛、钱锺书之于杨绛的意义一样重大。如果将清照比作北宋词坛的织女星座,那么赵明诚就是与她遥遥相对的牛郎星座,彼此独立,而又相互辉映。牛郎织女一年只得一会,他们却能朝夕相处,这对地上的知己夫妻,毫无疑问还要胜过天上的寂寞双星了。

花间共赏

清照与明诚结缡那年,正值宋徽宗为帝,他们的婚姻可以说是和徽宗朝的兴亡相始终的。

徽宗名赵佶,“轻佻”是历史书写者对他共有的评价。这个后来亡了大宋江山的帝王,是政治上的失败者,却是文化上的胜利者。他面貌清癯,风采超群,诗词、歌赋、书画、吹弹等无一不精,是少有的艺术上的天才和全才,书法方面,他自创一手“瘦金体”,瘦劲爽利,侧锋如兰竹;绘画方面,他最工花鸟,富丽精工,人称“院体”,他还创立了翰林书画院,还曾亲自出题,令画家们以“踏花归去马蹄香”等为题作画。

在这位才子皇帝的推波助澜下,有宋一代的文化越发往着精致典丽一路发展。徽宗是个典型的享乐型皇帝,凡是公子哥儿们喜欢的风流雅事他没有不喜欢的,而且喜欢到了痴迷的程度。艺术造诣极高的他可谓将江南园林搬到北方的第一人,为了建造皇家园林艮岳,徽宗在苏州设置了一个叫应奉局的专门机构,专门在江浙一带搜罗奇花异木、嶙峋美石。花石到手后,多经水路运河,千里迢迢,运往京城汴京,十船一组,称作一“纲”,这就是著名的“花石纲”。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徽宗在位期间,北宋士大夫圈子中那种醉心文艺、沉迷于宴饮享乐的风气达到了极致。潮流如此,清照和明诚也难免被卷入其中,他们对金石碑刻的痴迷之深,对诗酒琴书的酷爱之极,对郊游雅会的兴致之浓,都能够看到时代风尚的影响。

清照少女时就喜爱游山玩水,曾和伙伴们畅游溪亭、莲湖,出嫁之后,有了意中人的陪伴,自然更要肆意出游一番了。北宋园林盛极一时,清照父亲李格非所作的《洛阳名园记》中,就列出了二十一处园林。汴京作为四京之首,更是拥有数不清的名园胜迹,其中金明池、琼林馆就是最为闻名的皇家园林。

大约在新婚一周年的时候,清照曾和明诚有过一次绮陌游赏,足迹遍布郊外名胜之地:

庆清朝慢

禁幄低张,雕栏巧护,就中独占残春。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晓妆新。妖娆艳态,妒风笑月,长殢东君。

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竞走香轮。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更好明光宫里,几枝先近日边匀。金尊倒,拚了画烛,不管黄昏。

此词结构新奇,上片写花事,下片写赏况,描述春花盛开之时,东城南陌之处,词人与同游者对花倾觞,自朝至暮直到秉烛而兴致未减的情景。

清照的词常常可以当成风物志来看,从中可以看到宋时的风物习俗,尤其是她早期的词,连缀起来俨然就是一部琳琅满目的“东京风物志”。

这首词里,记载的就是汴京人郊游赏花的盛况,从中可以了解到当年的风俗。唐宋时候的人是非常热爱郊游的,尤其是春暖花开之时,士女百姓纷纷到郊外游玩。唐朝开元天宝年间,士女们常相约做伴,由家人用马车载帐幕、餐具、酒器及食品等,到郊外游宴。游玩到一定的时间,他们便选择适当的地方,以草地为席,四周插上竹竿,再将裙子连接起来挂于竹竿,便是临时的饮宴幕帐,女子们在其中设宴聚餐。时人称为“裙幄宴”,相当雅致有趣。

宋代更是将唐朝的这种风俗进一步发展,宋时的清明节又称踏青节,清明前二日正好是寒食节,加起来一共放假七日,恰好形成了一个度假的“黄金周”,正是举国欢庆、全民踏青的好时节。这点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有过详细记载:“都城人出郊……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缓入都门,斜阳御柳;醉归院落,明月梨花……”

这点从清照的词作中可见一斑,词中的人们通宵达旦,饮酒赏花,将每一个花开的日子都过出了狂欢的气氛。

词中虽未点明所咏之花为何花,但从“就中独占残春”和“绰约俱见天真”等句来看,应该咏叹的是春末时盛开的芍药花。《本草纲目》中说过,“芍药,犹绰约”,在春天的百花中,芍药开得最晚,所以又称为“婪尾春”,婪尾即末尾的意思。

此词咏芍药而不露芍药,深具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妙。更为巧妙的是,清照在描摹芍药风姿绰约、容华淡伫的娇态时,同时将多种芍药的名字都嵌入了其中。宋代王观的《扬州芍药谱》中,将芍药分为上中下品,其中“素妆残”是中品,“积娇红”“妒鹅黄”“醉娇红”均是上品之花,“晓妆新”则是上品中的上品。

清照将花名化用得不着痕迹,可见她对芍药花名实在是谙熟于胸。金庸小说中的段誉生于大理,说起茶花谱来可谓头头是道,什么眼儿媚、抓破美人脸、落第秀才、十八学士之类,说得曼陀山庄的王夫人甘拜下风。段公子洋洋洒洒说了数千言,怎及得稍晚于他的才女清照仅用了寥寥数十个字,就说尽了芍药的品格和风韵。

苏轼曾有诗云,“多谢花工怜寂寞,尚留芍药殿春风”,等到芍药开过,也就是东风无力、百花凋残的时节了,正因如此,这朵“婪尾春”才赢得了更多的惋惜和赞叹。

为了尽情观赏这暮春时节最后的名花,爱花的人们先是乘着香车宝马来到郊外,东城边、南陌上,尽日都是赏花看花的游人,车如流水马如龙,享尽了绮筵佳宴。到了薄暮时分,士女们还是不尽兴,于是来到了华美的御花园中,与皇家贵人们一同观赏那雕栏之中的芍药。暮色渐深,为了不辜负这宫中名花的娇娆艳态,人们一边烧起了明烛,一边对着芍药倾杯举觞,直喝得玉山倾倒,醉意酩酊,哪管那黄昏就要到来。

且向花前醉,花作有情香。这样的举动,是如此美好,而又如此伤感,太美的事物总是让人无端感到忧愁。宋朝人有种耽溺的情绪,他们总是不由自主地耽溺于美,耽溺于情,耽溺于伤感。这方面他们没有唐朝人那么洒脱,对美好的事物总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易谢的鲜花寄托着他们的这种美之耽溺,一代文宗欧阳修曾对着满庭盛开的花儿感叹道:“我要这花开到永远!”连豪迈的苏轼也曾有过“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痴情之举。

身为一个女子,清照的爱花惜花,更是超过了欧阳修和苏轼。所幸她生活的汴京恰好是一个四时鲜花不断的花城,每逢春时,万花烂漫,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等种种上市,卖花人用马头竹篮装着一篮篮的春色,叫卖之声清奇可听。夏秋时,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到了冬天,梅花遍开,整个京城宛如香雪海。

在众香国里,宋人最爱梅花的暗香幽韵,凌寒独开,京城因此也栽植了许多名贵梅花。黄庭坚《山谷诗序》里曾说:“京洛间有一种花,香气似梅花,亦五出,而不能品名,类女工燃蜡所成,京洛人因谓蜡梅。”

清照伉俪应该也欣赏过这种刚刚引入京城不久的名花,她的词作中就有一首咏蜡梅的:

渔家傲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贯穿她一生的咏梅词,当从此首《渔家傲》开始。“香脸半开”“玉人浴出”,她笔下的蜡梅,多么像一位妩媚的少妇,是何等的得天独厚,本来已占尽春光之先,又有明月特地来相照,造化对梅花的偏爱,恰如上天对清照的垂青。“此花不与群花比”,这样傲视群芳的宣言,只有她才有资格说出来。

花即人,人即花,清照的咏花词并不仅仅是写花,更是在以花自况。这在她另一首《鹧鸪天》里也有过体现: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与桂花相比,她喜爱的梅花和菊花也只得暂时退居其次。桂花既没有艳丽的颜色,也没有娇媚的姿态,它能在百媚千红中独占花魁,凭的是那幽幽一缕香。“自是花中第一流”,是对桂花的赞美,用来形容填词的人也恰如其分。

清照本人,更像她词中梅花与桂花的结合体,“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内外兼修,秀外慧中。再美的花儿也不如美人可爱,昔日开元天宝年间,太液池有千叶白莲数枝盛开,唐玄宗携杨玉环与臣子们共赏,诸臣纷纷赞叹白莲之美,玄宗却含笑看着玉环道:“争如我解语花(哪里比得上我那如花解语的美人)?”在赵明诚的眼里,新婚的妻子一定也是朵知情识趣的解语花吧,有此花相伴,想必万紫千红都入不了他的眼。

都说易安词喜言愁苦,可结缡前后她所作的词都是欢愉之辞,几乎没有一丝愁苦的情绪,有的只是称心如意、意气风发。这确实是她生命中无比美好的一段时光,宋朝时程朱理学已开始萌芽,万幸她的夫君并不是那种古板迂腐的儒生,而是个性格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他伴她到郊外远足,带她参加亲友间的宴会,当然做得最多的事还是陪她赏花月下,对酒尊前。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和她的爱侣诗伴,何尝不知道再美的鲜花终究要萎谢呢,就像一切过于美好的事物都终将要凋谢一样。越是如此,他们越要持酒花间,向名花美酒拼沉醉,透过她那一首首赏花词,我们仿佛听见了他们深情的呼唤:“真美啊,请为我停留!”

美妙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的,正因如此,才更加令人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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