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 如梦令:买花载酒长安市

浮世清欢,岁月安好 作者:慕容素衣 著


世家才女

都说女儿是水做的,水的氤氲能够滋养出女儿家温润如玉的肌肤和容颜,所以多水的地方总是盛产美女。浣纱溪边有西施,秦淮河畔有八艳,泉城济南则走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李清照。

李清照是山东章丘县明水镇人,章丘今属济南市,济南山水明瑟,“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描写的就是济南大明湖的绮丽风光。济南的泉水更是举世闻名,有大小七十二名泉,因此有“泉城”的美誉。

明水镇,正是因此处泉水清澈明净而得名,这里家家泉水,户户垂杨,因泉水众多而有“小泉城”之称。城外,绣江河绕城而过,汇成水光潋滟的明水湖,少女李清照曾一次次和女伴们泛舟湖上,流连忘返;城内,百脉泉喷涌而出,泉中水泡缓缓涌出,如珍珠滚动。

清照园就坐落在百脉泉内,专为纪念生于明水的李清照而建。园内泉水淙淙,曲径游廊,设有易安楼、海棠轩、黄花馆、金石苑等,更有一处泉水清澈见底,从池底冒出后喷石过隙,水落池中洁白无瑕,声音清脆有如玉石撞击,因此得名漱玉泉(济南趵突泉公园内也有一处漱玉泉)。相传李清照曾在此掬水梳妆,填词吟诗,她的《漱玉词》就是以此命名的。漱玉一名由《世说新语》中的“枕流漱石”演化而来,却更显精致,也更符合她闺秀的身份。

无从考证李清照对泉梳妆的传说究竟是真是假,千百年来,爱慕她的人们愿意相信,那明澈如镜的泉水中,确实留下了一个少女清丽的倩影。就像人们同样愿意相信,天地山川之间的灵气,总是会集中在某一个人身上。

当我们说起李清照的身世,总是会感叹,齐鲁山川之灵秀,竟然神奇地集中在这个女子身上。

大约在距今九百年前,公元1084年,一个小女婴在章丘明水的李宅呱呱坠地,父亲为她取名叫作清照。这个名字极美,让人联想起临清流而照的美人,日后,这个地方将因她而被人们所铭记。明水镇的湖光山色孕育出她如诗的情怀,如果把明水比作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画,从画中走出的李清照,就如同那空灵一笔,身上犹带着水雾蒙蒙,让整幅画顿时生动起来。

水的灵动和少女的灵性是如此相得益彰,生于明水,长于明水,从小就傍水而居,百脉泉、绣江河清亮透明的水似乎也流到了李清照的词中。读《漱玉词》,总觉得她的笔端似有水汽漫出,从天上降落的雨水每每让她惆怅,烟波浩渺的江河湖泊则往往给她欣喜,她对和水有关的一切都如此敏感,以至于她的词中总是弥漫着一种湿漉漉的女性情调。

她出生的年份也算是恰逢其时,那一年正是宋神宗元丰七年,大宋尚未偏安一隅,宋朝是中国历史上军事最衰弱的朝代,却也是文化最繁盛的朝代,至少是文化最繁盛的朝代之一。宋朝有从不宵禁的夜市,有花样众多的娱乐,有琳琅满目的美食,更有精巧绝伦的艺术。以欧阳修、苏轼为代表的宋朝人,爱花、爱酒、爱游山玩水、爱举行通宵达旦的宴会,爱一切好玩有趣的事物,将生活的艺术化进行到了极致。

宋词,就是这一切艺术化生活的结晶。如果说唐朝是诗的朝代,那么宋朝就是词的朝代。没有什么比词与这个朝代更加相衬,它是如此绮靡,如此华丽,却又如此伤感,如此颓废,令人想起黄昏时的斜阳,它正像宋朝给人的感觉。

李清照出生的那年,恰好是北宋词坛群星荟萃的年代。那一年,王安石六十三岁,晏几道五十四岁,苏轼四十七岁,秦观三十五岁,晁补之三十一岁,周邦彦二十八岁。词多写闺情,这个时候的词坛,却完全是男性词人的天下。

直到清照出世,群芳竞秀的词坛才盛开了一枝女儿花,这枝女儿花,不仅仅只在闺中独秀,更开出墙头,艳压词坛。

清照出身书香世家,父亲李格非本是一介寒士,凭才学考上了进士,官至礼部员外郎。他著作等身,可惜大多散佚了,流传至今的《洛阳名园记》叙写园林之盛,暗含兴亡之叹,是不可多见的佳作。以文章扬名的他受到了当时的文坛盟主苏轼的器重,有幸名列“苏门后四学士”之一,他对苏轼的人品极为景仰,和苏门子弟多有诗文来往,是闻名一时的雅士。

李格非性格孤高刚直,疾恶如仇。他在担任郓州教授时,郡守怜他贫寒,提出让他兼任一些职务,好多拿些月俸,他却婉言谢绝了。后来他因得罪权贵,被外放到广信郡任通判,任职期间,当地有个道士妖言惑众、骗取钱财,他听说后命人将此妖道痛打了一顿,并驱逐出境,由此可见他爱憎分明的性格。

能受苏轼赏识的人,身上肯定有放旷不羁的一面。李格非就是如此,他为人、作文,最重一个“真”字,曾经提出:“文不可以苟作,诚不著焉,则不能工”,将修辞以立诚作为写文章的首要标准,更说过写文章要“字字如肺肝出”。在古人的作品中,他最欣赏刘伶的《酒德颂》和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这两位作家堪称魏晋风度的代表人物,一个狂放不羁,一个恬淡平和,共同的特点是都活得真实坦荡。对他们的推崇,可以想见李格非的人生态度。

清照是李格非的长女,他三十六岁才得女,自然将她视为掌上明珠,给予了她一个父亲能够给予的所有慈爱。父亲对李清照的影响是巨大的,她成年后的为人处世上,处处可以看到李格非的影子,这父女俩,都是一样的爱憎分明,一样的安贫乐道,一样的名士做派,甚至做女儿的填起词来,也是像父亲一样“字字如肺肝出”。

有这样一位父亲,李清照是十分自豪的,她在晚年的一首诗里曾不无骄傲地写道:“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谁比数?当时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如雨。”大意是我的父祖辈生活在人杰地灵的齐鲁之地,虽然出身不高,但却享有盛名,这全因他们学识渊博,令众多门生为之折服。

李清照的童年也并不完全是甜美的,在她一两岁时,生母王氏就不幸早逝了。这位王氏是宰相王准的孙女,史书上没有留下关于她的记载。在她七八岁时,父亲李格非续娶了继室,继母同样姓王,是宋仁宗时状元王拱辰的孙女。继母王氏知书达理,饱读诗文,为小清照提供了优越的家庭教育,也弥补了她母爱的缺失。

王氏还生了个儿子李迒,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至少比李清照小了八岁,儿时的他常常跟在姐姐身后玩耍,等到他稍微长大一点,姐姐已经成了名满京师的才女,谁也不曾想到,这个看上去有些弱小的男孩子,日后将成为姐姐唯一的依靠。

生母的早逝似乎没有在李清照身上留下任何阴影,祖父和伯父伯母都很疼她,继母也很慈爱,父亲更是深深赏识她的聪明才智。在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有读书的机会,即使读书,也不过是读几本《列女传》《女诫》之类。可李格非从来不限制女儿读哪类书,更不会拿三从四德的规范来约束女儿,从李清照过人的学识来看,她从小就博览群书,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无不涉猎。

可以说,李格非是把这个聪慧的女儿当成儿子来养的,他不仅鼓励她读书,还亲自将她带到汴京教养,为她寻觅良师,带她参加文人雅士们的聚会,甚至揄扬她的才华。相传李清照最初广为人知的那些词,正是父亲李格非流传出去的。可能是为了不让女儿的名字为人所知,李格非一开始特意掩了填词人的名字,只将词作给人传看。没想到这几首小词居然赢得了城内名家们的一致叫好,有人根据词中倜傥不凡的气度,猜测出自东坡先生苏轼之手,有人根据词中飘逸清新的风格,惊呼莫非是道教仙人吕洞宾的手笔。

如果这些词作真是李格非传出去的,这个时候的他,听了人们的赞美之后,一定会忍俊不禁,偶尔也会装作不经意地揭露谜底——原来这些令大家惊为天人的词作,是出自一个芊芊少女的笔下。熟识李格非的人都赞叹说,“中郎有女堪传业”,将他们父女俩比作蔡邕和蔡文姬。

生于书香门第,长在太平盛世,才女李清照确实是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女。

溪亭沉醉

如果以李清照的一生为线索拍一部电影,那么她的出场应该是这样的吧:碧波绿水间,一群少女持桨荡舟,划入了田田莲叶之间,她们的欢声笑语惊破了水鸟的好梦。镜头再往近拉,那小舟慢慢近了,只见领头的少女脸带红晕,一副醺醺然的样子,一双眼睛却亮若星辰。荷花在她头顶绽放,她的笑容,比荷花还要娇美几分……

这是少女李清照在人生舞台上的第一次亮相,就好比京剧名旦登场,一揭帘、一抬眼,已然赢得了满堂彩。

李家有女初长成,这一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年方及笄,已经出落为一名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开明宽厚的家庭从未压抑过她的天性,她无拘无束地长大了,长成了一个身心舒展的美少女,可以想象,她的父母一定非常宠爱她,因为只有在充满爱的环境中成长的女孩子,才会这么飞扬洒脱,这么活泼开朗。

很多人爱把她想象成林黛玉那样的泪美人,多愁善感,整日里以泪洗面,实际上,少女清照固然有黛玉敏感多思的一面,却更像史湘云。她们身世类似,湘云是“襁褓之间父母违”,清照也尚在婴孩时就失去了生母。不过,这并没有剥夺她们感受快乐的能力,清照就像湘云一样,“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

大观园众姐妹中,黛玉太娇弱,宝钗太保守,妙玉又嫌矫情,我总觉得,像清照这样的女孩儿,才是湘云的隔世知己。这两个女孩儿,都是闺中英豪,在她们身上,都能够看到魏晋风度的流风遗韵。倘若能够生于同一时代,她们一定能够成为闺中密友吧。

若清照生在大观园中,她一定会兴致勃勃地和湘云一起结社、联诗、行酒令,去雪地里烤鹿肉吃,喝得醉醺醺地卧倒在青石板上,任海棠花落了一身。而湘云若生在宋朝,一定会随清照去踏青、赏花、弈棋、打马、划着小船儿荡舟湖上。

我们可以想象,也许和清照一起泛舟溪亭的女伴中,就有一位湘云这样的明朗少女。在一个初夏荷花盛开的傍晚,她们结伴来到溪亭游玩,迎着湖面吹来的清风,喝着从家里带来的佳酿,不知不觉间,已经喝得醉了,转头一看,天色已黄昏。于是就急急忙忙地划着小船往家里赶,谁知一不小心迷了路,误打误撞地闯入了藕花深处。她们争先恐后地将船儿划出花丛,却惊起了停在水面的一群水鸟。

尽兴而归的李清照对此次游玩念念不忘,于是提起笔来,写下了这样一首小令:

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词里的溪亭在何处历来众说纷纭,一说溪亭是济南七十二明泉之一,在大明湖畔;一说泛指溪边亭阁;一说是在章丘明水一带;还有一说确指一处叫“溪亭”的地名。之所以有这么多争论,是因为这首词在当时就很有名气。

都说王维是“诗中有画”,其实李清照也是“词中有画”,如果把王维的诗比作一幅静态的画,那么清照的小令就是一幅流动的画,不过短短几句话,却跌宕起伏,犹如一部出色的独幕剧,有前奏,有高潮,也有余味,正是前人所说的“短幅中有千里之势”。

李清照的词中不仅有画意,而且有音乐。以这首《如梦令》为例,细味全词,只觉得眼前浮现出一幅鲜明的画面,耳畔则响起少女们欢快的笑声,犹如一串串银铃洒落在水面。

藕花深处,鸥鹭惊起,多么美丽的一幅荡舟晚游图!而这样动人的画面,其实是来自一次迷路,这简直是有史以来最美的一次迷路了。

我们仿佛看见,一位笑语盈盈、潇洒俊迈的少女正从藕花深处飘然走来。这个少女和以前诗词中出现的采莲女形象是如此不同,她是如此豪迈,不仅要喝酒,还要喝得沉醉,又是如此争强好胜,划个小舟也要和女伴们争渡一番。她的身上,既有少女的娇憨,又有名士的风度。读此词,可以想见少女清照的风采,近代词学名家龙榆生不禁赞叹说:“矫拔空灵,极见襟度之开阔。”是说词,也是说人。

一次晚游,一首小令,让李清照被济南人尊为了“藕花神”,并在大明湖畔为她修建了藕神祠,从清代起,济南人就将她奉为藕神以祭祀。清照本人,着实深具荷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神韵,除了她,也没有别的女子更适合担任藕花神了。

词为心声。这首小令只有寥寥三十三个字,从中却至少可以了解到李清照的两大爱好:

她爱喝酒。清照是出了名的好酒,有人统计过,她总共不到六十首词(包括存疑的),其中就有二十九首提到了酒。这点她颇有太白遗风,李白说“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清照也一样,读她的词你会发现,她似乎总是处于微醺的状态,酒意诗情,在她的笔下如水乳般交融一体,倾慕她的学者杨雨干脆亲昵地称她为“酒仙”。

这位酒中仙的酒量看上去并不好,几乎每饮必醉,可她依旧照饮不误。良友相聚时,要开怀畅饮,“座上客来,尊前酒满,歌声共水流云断”;姐妹离别时,要借酒浇愁,以至于忘了喝了几杯酒,“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良辰美景时,要喝酒,“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苦闷无聊时,更要喝酒,“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

尽管喜欢喝酒,她毕竟不是那些只知道牛饮的俗人,而是将饮酒当成了一种生活美学,酒既能助兴,又能浇愁,让快乐和痛苦都在或浓或淡的醉意中得以升华。男人们喝酒,喝的是“醉卧沙场君莫笑”的豪情壮志,她喝酒,却喝出了“捧觞别有娉婷”的动人姿态,她给人们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的样子,把酒赏菊的她是那样清丽无俦。

她爱出游。人们总是认为古时闺秀一般是待在家中的阁楼上,事实上明清或许如此,唐宋风气却相对开明。尤其像清照这样天性活泼的少女,生活是十分丰富多彩的,读她的词就会发现,她热爱每一个春秋佳日,元宵时要观灯,春来踏青芳郊,夏日荡舟湖上,重阳持蟹赏菊,大雪纷飞的冬天也要戴着斗笠去雪中觅诗,总是那样兴致勃勃,趣味盎然,不放过每一次出游的机会。

她最爱的,就是徜徉在湖光山色里,与山水鱼鸟相亲相近。下面这首词,和上面的《如梦令》一样,同样是描写她年少时外出游湖的场景:

忆王孙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这次描绘的仍然是湖上风光,只是季节已从初夏荷花开时流转至暮秋莲子老去。

“自古逢秋悲寂寥”,秋天在众多文人墨客笔下都是一个感伤的季节,同样的秋天,在柳永笔下是“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到了少女李清照的笔端,这满湖秋色却“说不尽、无穷好”。

从古至今,为秋日唱赞歌的诗人并不多,刘禹锡是一个,他高歌过“我言秋日胜春朝”,李白也是一个,放言过“我觉秋兴逸,谁云秋兴悲”。如今又出了个李清照,在这首写于秋日的小令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颓废与伤感,有的只是逸兴遄飞,壮采凌云。

尽管已经是“秋已暮”“荷叶老”“红稀香少”,可在游兴未已的清照眼中,这秋色竟无一处不好。一切景语皆情语,在眷恋湖光秋景的她看来,这水光山色、眠沙鸥鹭都像是有情又有意,舍不得她归去。

词人都爱把自己的主观感情投射在山水万物上,辛弃疾词中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在清照看来也是如此,眼前的一切都是这样温柔美好,山也含情,水也含笑,花汀草被清露洗得如此明净,令人平生出难以言说的欢喜。

清照的少女时代,真是有着无穷无尽的欢喜啊,一场宴饮、一次郊游,甚至一只惊起的水鸟都能让她快乐不已。随着她年岁的增长,这样的欢乐时光越来越少,忧虑日多,而喜悦日少。

但我们仍然要感谢这些欢乐时光,是它们筑成了清照生命的底色,让她日后有勇气去面对将要到来的风刀霜剑。

这个秋日是如此明媚,她把它珍藏了起来,珍藏在她的心上和她的词里,当我们读这首词时,就像揭开了她的心之一角,仍然可以触摸到千年前那个秋天阳光的温度。

名动东京

清照虽生于明水湖畔,长于百脉泉侧,但她这颗明珠大放光彩,还是在移居东京之后。

这个东京,并不是指如今的日本首都,而是指当时的北宋首都——古称汴京或汴梁,今称开封。北宋先后设东、南、西、北四京,以东京为首都,可见此地的繁华昌盛。

清照六七岁时,父亲李格非官至太学正,在东京经衢之西,租赁了一处住房。李格非是个风雅之士,特意在住所处种植了许多竹子,老友晁补之对此称羡不已,特地写了篇《有竹堂记》来记载此事。可以想见,此处遍种篁竹,青翠可人,有如黛玉所住的潇湘馆,终日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环境清幽绝俗。

李格非就是在这一年,将钟爱的女儿清照接到了身边,自那以后,清照便长居东京,偶尔也返乡探亲(溪亭之游便发生于返乡居住时)。父亲的这一举措对清照的影响是巨大的,如果一直生活在家乡,她和那些养在深闺的小家碧玉就没什么区别了,一定要走出明水镇,才能知天地之大,品名物之盛。眼界始大,胸襟也随之超迈。

作为北宋的都城,东京当时人口过百万,富裕甲天下,从传世名画《清明上河图》中,就可以想见当年东京的物华天宝。南渡后的文人孟元老恋恋于昔日繁华,撰成了名著《东京梦华录》,在他的笔下,这座极盛时的都城“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

生活在这样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清照有幸目睹北宋王朝最后的荣光。这是乱世中的盛世,夕阳西斜,红日将坠,人们浑然不觉,依然沉醉于舞榭歌台,轻歌曼舞唱不休,美酒佳酿杯莫停。

这些沉醉的人中就有清照,她和同时期的人一道,见证了无限的美,见证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也见证了笼罩着那个时代的斜阳缓缓坠下。

也许要到多年以后,她才蓦然醒悟,意识到那只不过是一个王朝的回光返照而已。可在当时,她是如此快乐,快乐得没有时间去感伤,她最青春的年华,恰逢这个朝代最繁华的时期,两者交织在一起,交相辉映,让每一个日子都镀上了金光。

那是她一生中的流金岁月,她吟诗、填词,和闺中密友们一起出游、逛街、观赏花灯,走遍了东京的名胜之地。

东京几乎是座从不宵禁的城市,元宵节成了大家最看重的节日。每逢正月十五,天上的月亮和地上的灯火将整个东京化成了一座不夜城。这一晚,女伴们早早就来相邀,清照却一定要打扮得十分漂亮才会出门。她是个对时尚相当敏感的少女,到东京没多久,就已经熟悉了这里的风尚,元宵节的这天,她的着装十分隆重,帽子插上了鲜明的翠羽,两侧还垂着金丝捻成的雪柳,在一群争奇斗艳的少女中格外引人注目。

只有这样的盛装打扮,方能算得上不负青春不负美吧。对于这次的元宵夜游,她一直念念不忘,甚至当她年华老去后,仍然记得这个晚上的每一个细节,细致到戴了什么帽子、穿了什么衣服都记忆犹新,所以才会在后来的词中怀念地写道:“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

往昔让她怀念的,不只有元宵盛日,更有那雅会佳集,酒朋诗侣。李格非交游广阔,有竹堂终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在父亲的默许甚至鼓励下,李清照小小年纪就参加了这样的雅集,一开始,她也许只是个聆听者,听着长辈们高谈阔论,渐渐地,她逐渐参与了进来,在聚会上崭露头角。

这不禁让人想起东晋时的才女谢道韫,她因称雪“未若柳絮因风起”,被称为“咏絮才”。谢道韫和李清照一样,都是成名于闺中,两者也常常被相提并论。东晋尚清谈,谢道韫正是以谈锋和辩才出众的。到了李清照所在的年代,流行的是以作品扬名。

清照当年,便是以诗文称于当时的,传说中她的诗作一落笔,就在京城文人圈内争相传诵。除了她的文才出众外,也离不开时人的揄扬。这其中,晁补之居功甚伟。晁补之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同为苏门弟子,素来与李格非交好。

他和清照,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谊。在清照很小的时候,他应该就指点过她作诗,并对其大加赞扬。晁补之的鉴赏眼光非常独到,比如他曾称许秦观的词句“斜阳外,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说即便是不识字的人,也知道这是“天生好言语”。由此可见,作为一个鉴赏家,他对清照的揄扬,不仅仅因为她是故人之女,而是惊叹于她与生俱来的才华。

清照对自己的年少成名也颇为得意,曾在诗中说:“学诗三十年,缄口不求知。谁遣好奇士,相逢说项斯。”项斯是晚唐诗人,原本寂寂无名,直到诗人杨敬之“到处逢人说项斯”,方名声大振。清照以项斯自比,是说自己本无心闻达于世,只因文人墨客们广加宣扬才为人所知。

这当然是自谦的说法。清照并不是那种孤芳自赏的闺阁文人,脂粉群中从来不乏才女,可大多数女子写作诗文都只是为了自娱自乐,顶多给家人看看,不愿意让作品流传出去。清照不一样,她和以男性为主导的文人圈子一直保持着密切的互动,并试图争取世人的认可。不然的话,她也不会在十七岁时,主动写出两首唱和张耒的咏史诗来。

张耒,字文潜,也是苏门四学士之一。他写的《读中兴颂碑》在当时是广为传颂的名作,全诗如下:

玉环妖血无人扫,渔阳马厌长安草。

潼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

金戈铁马从西来,郭公凛凛英雄才。

举旗为风偃为雨,洒扫九庙无尘埃。

元功高名谁与纪,风雅不继骚人死。

水部胸中星斗文,太师笔下蛟龙字。

天遣二子传将来,高山十丈磨苍崖。

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

百年废兴增叹慨,当时数子今安在。

君不见荒凉浯水弃不收,时有游人打碑卖。

张耒的这首诗,是读了《浯溪中兴颂碑》后所作的,这段碑文是中唐时元结在唐肃宗平了叛乱后所作,又由书法家颜真卿亲笔将颂文写在浯溪碑石上。全诗对唐明皇宠爱杨贵妃导致“安史之乱”进行了谴责,同时歌颂了郭子仪等中兴唐室的赫赫战功。写这首诗时,宋徽宗刚刚即位,当即召还了苏轼等旧党,也许新君上位给人们带来了“中兴”的希望,所以张耒写的这首诗才一纸风行,连黄庭坚等人都广为唱和。

唱和的人群中,便有李清照。她当时仅仅是个十七岁的少女,读了张耒的原诗后却不禁热血沸腾,当即和诗两首,这里仅录其一:

浯溪中兴颂碑和张文潜(其一)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宫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

夏商有鉴当深戒,简册汗青今俱在。

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咏史诗贵在求异翻新,借古讽今。两相对比,我们不难发现,少女李清照的和诗,居然在深刻和新奇的程度上超过了张耒的原作。两诗在构句遣词方面势均力敌,可清照的史识明显要高出张耒一筹。张耒此作,中规中矩,所发议论不过是红颜亡国之类的老生常谈,清照之作,却敢于自出机杼,翻出新篇。

诗中,她并没有停留在歌功颂德的层面,而是剑指叛乱之源,对所谓的“中兴”进行了冷静的反思。至少有两点表明了她的见识非凡:其一,她认为张耒津津乐道的刻碑之举完全是画蛇添足,郭子仪和李光弼的功德自会留名青史,何须磨崖记载;其二,她指出郭、李二公之所以能平复战乱,是因为二者同心,其利断金。

联想起北宋末年新旧党争的局面,不得不让人佩服清照的卓越见解,若臣子们同声同气,而不是视对方为仇寇,也许北宋尚不至于覆灭得如此之快。

真难想象,如此大气磅礴的诗句,居然出自一位年仅十七岁的小女子!少女清照,凭借这两首诗让父辈文人们为之刮目相看,也初次显露了她在创作上的野心——她并不满足于称雄于闺阁,而是要走出去,和男儿们比肩。

正是这份野心成就了她,自古至今,那么多有才华的女子都湮没无闻了,李清照这个名字却历久弥新,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看重自己的才华,珍视自己的才华。

雏凤清于老凤声。清照这只雏凤,已经在京都一鸣惊人,在遥远的将来,她还将飞出闺阁,飞向更加广阔而自由的天地。

绿肥红瘦

在古人眼里,诗和词的功用是不一样的,诗言志,词抒情,诗之境阔,词之境深。兼作诗词的李清照恰好体现了“诗庄词媚”的传统,她的诗全无一分脂粉气,她的词却清丽婉约,极是当行本色。

清照的词作,在宋时被奉为“婉约词宗”。词这种文体,本来就以刻画女子的相思离愁为长,在她之前,多是男儿们为女子代言,本是大丈夫,强做女儿态,难免有些矫揉造作。而在清照的笔下,由女儿家亲自来写女儿态、女儿意、女儿情,自然体物入微,曲尽其妙。

成就清照词女之名的,是两首作于少时的《如梦令》,一首是前面所说的“常记溪亭日暮”,另一首则是更加广为传颂的“咏海棠”。

那是一个暮春的早晨,她从醉意蒙眬中醒来,顾不上自己还昏昏沉沉,就关心起园中海棠花的模样来,侍女告诉她一切照旧。她对侍女的回答不以为然,于是挥笔写下了这首小令:

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首小令写得明白如话,浑如天籁,就像她的老师晁补之评价秦观词所说的那样,哪怕是不识字的人,也看得出这是天生的好言语。

此词妙在何处?

妙处之一自然是用语尖新,“绿肥红瘦”四字造语新奇,可见她年纪虽小,已深具炼字之功。每个文人都有自己偏爱的字眼,清照特别喜欢在词中用“瘦”字,而且每每用得十分传神,为她赢得了“李三瘦”的美名。

“三瘦”分别指的是“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以及“绿肥红瘦”。

这三瘦中最为人称道的还是“绿肥红瘦”,若说人比黄花瘦,只不过是以人来比花,还算寻常,绿肥红瘦,却是以花来比人,一个瘦字,道尽了海棠经雨之后的支离零落。一绿一红,一肥一瘦,对比之下,更见海棠的楚楚可怜。

此语一出,就如倚天出鞘,普天之下,谁与争锋!那些见惯了陈词滥句的评论家自然为“绿肥红瘦”四个字惊艳不已,据记载,当时文士莫不击节称赏,大加称赞李清照的用语之新,炼字之奇。

妙处之二也是诸多文人难以比拟的,那就是词的结构。这首小令不过三十三个字,词的主体是以对话构成的,有问答,有转折,还有联想,可以说是短篇中藏无数曲折了。

如果说用语和结构还是可以借鉴的,可填词人那种女儿家的口吻却是诸位文豪决计模仿不了的。此词最妙的地方,在于塑造了一个敏感多情的贵族少女形象,和她相对的,则是那粗心的侍女。因为多情,她才会问帘外海棠的状况,因为敏感,她才会察觉到已是红消香减,一问一答之间尽显二人不同的性格,问者情多,答者意淡。“知否?知否?”二句,纯是小儿女的情态,可以说是声口毕肖,让人仿佛听到了千百年前那个女孩子的婉转娇音。

清照此词,其实脱胎于两首唐诗。一是孟浩然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一是韩偓的《懒起》:“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

可同样是伤春惜芳的题材,由不同性别的人写来,风味还是全然不同的。清照的词比起两位男性诗人的诗来,最大的特点是更为细腻入微。诗词鉴赏家刘逸生认为,李清照作为词人最杰出的地方,恰恰在于她开辟了词坛中的“微观世界”,她能从极微细处写出人物,传出感情,文心之细,是前人所未曾到过的,也是后人不容易学步的。

落花本是寻常物,唯有她才能够捕捉到“绿肥红瘦”的细节。绿肥红瘦,不单是惜花,更是自怜,春花将尽,红颜易老,帘外海棠,帘里佳人,更能消几番风雨。

能写出这样的词句来,说明清照已经告别了天真无邪的懵懂时期,长成了一位早慧善感的少女。所谓长大,也许就是从初识愁滋味开始的吧。不过这个阶段的愁,还仅仅是独处闺中的闲愁,是蜜一样的清愁,与其说是“愁”,倒不如说是惆怅,淡淡的怅惘,淡淡的寂寞,连愁苦也是淡淡的。

古时的闺中女子,固然偶尔可以出门游玩,可大多数时候活动范围还是仅限于闺阁之中的。可以想象,正是贪玩的年纪,却要将青春年华禁锢在深深庭院之中,未免会觉得苦闷。尤其是像清照这样生性活泼的少女,长日无事,难免会滋生出几分闲愁来。尤其是暮春时节,尤其是梅雨天气,淡烟疏雨落花天,最易让人触景伤情。她少女时期那些散发着淡淡愁绪的词,就大多作于雨天,比如下面这首《浣溪沙》: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这样的词,一看就出自少女之手,而且必定是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因为字里行间,自然有富贵气象流露。

富贵气象从来不是镂金刻玉可以堆砌出来的,相传,宋初名相晏殊在看了李庆孙的《富贵曲》后,其中有一句:“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他很不以为然地评价说,这是“乞儿相”,写这诗的人一定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富贵。

那晏殊眼里真正的富贵是什么呢?他认为重在气象,如他自己词中所写的“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这样的景致,穷人家是不会有的。可见富贵气象,一是闲,二是雅,只有暴发户才会用金、玉之类的字眼来堆砌。

清照这首词,就是一派富贵气象。词中出现的意象,如残烟袅袅的香炉、做工精美的山枕,以及被细雨打湿的秋千架,无一处不精美,无一处不考究,可以想见,生活在这样环境中的女孩儿,平常过着怎样悠闲高雅的生活。

词中写到了“斗草”,可见写于少女时代。从唐代开始,女孩子们便流行斗百草的游戏,到了宋时余风未衰,晏殊词里就写过“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斗草的形式多样,其中一种是以花草名相对,比如“狗尾草”对“鸡冠花”,“益母草”对“宜男花”等。

晏殊词中的斗草少女是欢乐的,清照笔下的斗草少女则多了几分寂寞。斗草已结束了,女伴们也都已归家,只留下她一个人在自家的庭院里,看着夜色逐渐降临,细雨将秋千一点点染湿。全词没有一个“愁”字,却自然能感受到一缕轻愁从词中逸出。

此词中的末句,“黄昏疏雨湿秋千”堪称点睛之笔,一个“湿”字,又是其中的词眼。前人评价说,可以与“细雨湿流光”“波底夕阳红湿”中的“湿”字争胜。清照确实工于炼字,仅着一“湿”字,就写出了一位少女的伤春情怀,黄昏疏雨,打湿的何止是秋千,还有少女那多愁善感的心。

在另一首大约作于同一时期的《浣溪沙》中,这种闺中的闲愁和独处的寂寞描绘得更为直露:

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

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又是一个下雨天,春色已深,重帘未卷,百无聊赖的女主人公坐在高楼之上,独自抚琴远眺。远处峰峦渐渐被层云遮蔽,已是黄昏时节,偏偏又下起雨来,那园子里的梨花,怕是难禁这风藉雨揉了。

词中出现了独自抚琴的场景,琴在诗词中是一个特殊的意象,它不仅仅是一件乐器,更暗含着寻求知音之意,钟子期和俞伯牙就是以琴相知,才有了高山流水的佳话。

瑶琴易得,知音难求。词中的女子并无听众,只能对着远山高楼抚琴。她正当二八年华,却无人做伴,只能够借琴声来诉说“锦瑟年华谁与度”的寂寥。梨花开得那么好,可惜就要谢了,她的青春再好,可惜无人做伴。是伤春,还是怀春?在词中浑然一体,难以分辨。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这也许是她独自抚琴时的心声。和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她盼望着会有那么一个人,能听懂自己的弦外之意。

其实这个时候的清照,已经文名远扬,“文章落纸,人争传之”,“绿肥红瘦”这样的奇句,更是惊艳了整个汴京。

可这一切,并不足以化解闺中少女的寂寞,她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的知音,一个能听懂她心曲的人。

幸运的是,不久之后,她真的遇到了这样的知音。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