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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道

拾起散落 作者:辛忠权


过道

我在《四合院》里说过,我们家的四合院朝东方向有个过道,五家共用。过道一侧放着一台推磨,用以磨粮食,磨山芋粉,做豆腐,等等。

这里曾是我儿时的乐园,也承载着我少年时期许多惆怅、幻想和无知。

炎炎夏日,外面骄阳似火,天上没有一片云,树叶纹丝不动。家里母亲又在烧火做饭,烟气呛人,闷热无比。这时过道里就不同了,或多或少总有凉爽的穿堂风。于是,到中午吃饭时就热闹了。我家、三叔家、四叔家,不像平时在家里吃饭,纷纷把桌子抬到过道里,各占一角,就像吃食堂似的。五叔家因为人口多,又离得远,就在家门口的一棵大槐树底下吃饭。到了吃饭时间,我们七八岁的孩子就特别兴奋。五六十年代虽然穷,早晚都是山芋(干)粥或大麦面疙瘩粥,但中午总有一顿米和大麦仁做的干饭,还有两三道菜,比如一碗蒸咸肉,加韭菜炒千层,或一碗蒸鸡蛋,加炒菠菜。我父亲爱吃鱼,有时会有一盘红烧小鱼。到了开饭时间,各家都把菜端上桌。啊!满屋都飘溢着菜的香味!特别是刚蒸好的一大碗咸肉,香气直奔心底。我们小孩子早就趴在桌上,馋得直流口水——一方面早餐吃得差,小孩子又好动,早就饿了;一方面,饭菜真是香啊!那时的菜没有污染,水是洁净的,不用化肥,都是人畜粪便等有机肥;猪吃的不是工业化生产的饲料,而是山芋藤、南瓜、豆饼、剩饭剩菜等;菜又是用草锅烧出来的,你说能不香吗?可以说,我工作几十年,中国菜基本吃遍了,外国菜也尝过一些,但再也吃不到旧时家乡菜的味儿了。有人会说,你好东西吃多了,感觉不到味道了。也有人会说,过去穷,吃点好菜记得牢。其实不然,味道是和家乡、亲情联系在一起的。

我们小孩子边香喷喷地狼吞虎咽地吃着,边偷偷朝别人家桌子上看,看看他们家吃什么。我三叔家两个大孩子在外读大学,三婶又病逝了,有时候菜就差一些。我母亲就搛两块咸肉放在我堂弟堂妹的碗里,也不多给,因为她的四个孩子也不够吃。有时,我们会有意外的惊喜。我五叔家经济条件比较好,五婶又是一个特别有善心的人,她会突然给别人家端来一碗水饺。水饺在当年可是高档食品,一年吃不了几次。我眼睛一亮,但立即就失望了,因为大哥在家。大哥在县城读高中,这时正值暑假。我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有好东西先给较大的孩子吃。于是我大哥一口一只,理所当然地把那碗水饺吃掉了。我和妹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吃。心想他吃饱了,也许能剩两只呢!可惜,他一只不剩!我们彻底绝望了。这也难怪,他十六七岁,正在长身体,再给他两碗也能吃掉。还有,他在县城读高中,平时住校伙食很差,只有寒暑假回家才能吃得饱。母亲也特别心疼他。

午饭后,母亲在过道的地上铺上一张草席,叫我带着妹妹在草席上乘凉睡觉,不许到外面乱跑。外面烈日当空,成百上千的知了在树上齐鸣,鸣声直贯耳底,我们小孩子怎能睡得着。我就用大芭蕉扇给妹妹扇风,她闭着眼睛任凭我给她扇,很享受。一会儿我扇累了,叫她给我扇,她不肯。于是我想了个主意说,你给我扇十下,我给你一分钱。她立马来劲了,跪在我身边双手使劲扇十下,就伸手向我要钱。我说你再扇十下,我再给你一分钱。她又来劲了,又扇了十下。三十下过后,我说欠你三分钱,我们来石头剪刀布,输一次一分钱,她说好。于是开始石头剪刀布。我因心怀鬼胎,所以运气不好,几回合下来,又输她四分钱。于是我说,刚才欠你三分钱,现在又输你四分钱,四减三等于一,我再给你一分钱对吧?她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我,觉得不对劲,一时又转不过弯来。我把一分钱塞到她手里,她立马高兴起来,账也不算了,因为一分钱可以买一块小糖呢!那时她四五岁吧。

到了冬季,由于苏北是块大平原,寒冷强劲的西北风一来,横扫大地,毫无阻挡,大地几天之间一片枯黄,不留一点绿色。一到雪天,白雪皑皑,一望无边。低矮的农家草屋显得更加低矮,人们在草屋旁的泥泞小道上缓慢移动,显得十分渺小。但这恰是我们儿童的极乐世界。我们在被大雪覆盖的麦地上奔跑,用自制的弓箭射向天空,箭落在远处的雪地上格外分明。这种弓箭的弓用的是韧性很强的柳条,箭用的是高粱秆上面的一节,箭头用的是磨尖的大号铁丝,能射到百米开外。偶尔会有饿急了出来觅食的野兔在雪地里飞奔而过,我们几个兴奋至极,立即对着野兔射击。当然,不可能射中的,野兔早就消失在麦地旁的水沟里了。

夜晚,房前屋后都挂着冰凌,寒冷极了,麻雀纷纷躲到过道的屋梁上、四合院的屋山头下避寒。这时,我们孩子的娱乐节目又拉开了新的一幕——打麻雀。我们先用手电筒对着它照。麻雀似乎冻僵了,手电筒对着它照也一动不动。我们接着就用弹弓对着射击。嘭,一只!嘭,两只!一打一个准。有时一个晚上能打下几十只麻雀。第二天,母亲就用开水把麻雀的毛煺了,扒去内脏炖了给我们吃,那真叫香啊。那时油很金贵,舍不得用油炸。如果用油炸,那就更香了。

自从那次跟父亲赶集,亲眼看到镇工商所的人将父亲卖萝卜干的筐子踢翻,把小秤折断之后,我发现我突然长大了,不是小屁孩而是大男孩了。我千方百计弄到两只吊环、一本《长拳图解》、两条铅带(里面是铅块,用布缝上)。我要练功,练武,练成大力士,就像《隋唐全传》里的罗成!我将吊环吊在过道的屋梁上,每天放学后就在吊环上练习各种动作。对着《长拳图解》练长拳,并将铅带绑在小腿上,练拳、走路都带着。练了大概两年吧,我的胸肌已比较发达,力气也大有长进。为此,我还特地到小镇的照相馆拍了一张胸肌照。记得在那些深秋之夜,寒冷的月光直射四合院的天井,冷峻而苍白。家人都睡觉了,我一个人在天井里练长拳,扫堂腿连续能打几十个,然后就在过道的吊环上翻上翻下,直到精疲力竭为止。

看着自己日益强壮的身体,有多少次我幻想着找到那两个人,一记重拳猛击他们的脸部,然后一个扫堂腿让他们在空中翻转三圈重重摔下,然后我飞奔而逃让他们永远抓不住我!当然,少年的幻想归幻想,事实上我也不认识那两个人,也不可能去找他们。但少年时期练功让我受益匪浅。不说别的,到县城读高中时,我在全校运动会上100米跑出了12.7秒的优异成绩,获得冠军,引来不少女同学钦佩的目光,并将校纪录保持了五年之久。我的短跑成绩肯定与我练长拳、佩着铅带走路有关。我还获得了铁饼项目的冠军,这也肯定是长期练吊环的缘故。

过道里的记忆不全都是快乐与幻想。前面说过,在过道的一侧有一台推磨。有一次,家里可吃的粮食快没了。于是母亲从平柜里取出一笆斗玉米,叫我和她一起磨成玉米粉。当时,大哥在县城读高中,二哥在镇上读初中,都住校。父亲一大早就出门卖菜种子了,妹妹还小,家里只有我一个男劳力。于是我就和母亲一起磨起来。她在前面一手用力带着磨盘,一手往磨盘眼里放玉米,我在后面扶着磨拐前后推拉。不知为了什么事,我和母亲闹起别扭来,我一气,丢下磨拐就走。这种推磨没有两个人操作是不行的,母亲只好停下来追我。母亲已经是五十几岁的人了,又是小脚,怎能追得上我。她刚到过道门口,我已一溜烟不见人影了。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回家拿东西,故意从过道走过,一进一出两次,像是示威似的:我就不给你推!我就不给你推!这时,母亲气得再也不理我了。只见她一个人,先在前面的磨眼里放满玉米,再回到后面用力推拉几圈。大家知道,磨盘连续转动是省力的,如果停下来再重新启动是很费劲的。母亲就这样,也只能这样,停下,启动,再停下,再启动……我看见大颗大颗的汗珠从母亲的脸上滚落下来,她浑身几乎湿透了。我心里一软,想再帮她推磨,但鬼使神差似的,不更事的我还是跑出去玩了。

直到天黑我回家时,一大锅玉米粉地瓜粥正在锅台上冒着香气。桌子擦得干干净净,一盘萝卜干、一盘红烧豆腐放在桌子中间。我知道,豆腐是父亲回家时买的。桌子的一角放着一盏煤油灯,一闪一闪的。这天晚上我和母亲一直没有搭话,但我发现她吃得很少,豆腐几乎没有动筷子,香喷喷的玉米地瓜粥她也只喝了半碗就上床了。

第二天,母亲病了。也许她昨天用力太多,出汗太多,后来被过道的穿堂风一吹,感冒了。果不其然,母亲发高烧三天三夜不退,父亲只好请来赤脚医生给她打针、配药、针灸。几天后,母亲还没好利索,又下床干活了。

当我成人懂事,离开家乡父母多年之后,每当想起这件事时,胸口就隐隐作痛,越久越强烈。

过道已随四合院一起消失了,能一起带走我的记忆吗?看来不可能了。

2014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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