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探寻与求索 奔向未来的少年
第一节 花烛之夜入庙堂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17岁的王阳明陷入了短暂的困惑之中,故乡和亲人的逝去让他开始了一段关于“成圣”的新思考。他一心畅想着自己的远大志向,却忽视了眼前最现实的问题——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明孝宗弘治元年,17岁的王阳明返回了故乡余姚,而这次回归故乡,王阳明还背负了一项重任——“结婚”。这一年七月,他从将洪都迎娶新娘诸氏。
自古以来,成婚便是人生中头等大事,准备结亲的两家,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无论是穷小子还是富公子,总要考量自家和对方的条件,不仅八字要合,最重要的是还要门当户对。
王阳明的岳父和他的父亲王华是至交好友,叫作褚介庵,当时担任江西布政司参议。在王阳明很小的时候,两家便常有往来,也许是褚介庵早已看出了王阳明身上隐隐散发的光芒,在两个小孩还不懂得什么是成亲的时候,便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王阳明。为了表示对这门亲事的重视,17岁的王阳明不远千里,亲自到南昌迎娶自己的新娘。
洞房花烛,总是宣告一个全新的开始,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惬意与平静。万红盛开,笛声悠扬缓缓而来,晚霞似乎红着脸,对月老红线系住的一对璧人张望。新娘大红的盖头映衬着天边的红霞,而新郎,却缺席了。
良辰吉日将至,大家忙忙碌碌地为王阳明的婚礼准备好一切。这一天欢乐的气氛填满了整个府宅,而正当大家翘首企盼两位新人拜天地入洞房之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新郎不见了!
大家找遍了府宅内所有的角落,可就是找不到王阳明,家人不得不派人去外面寻找,这下所有的人都慌了,良辰吉日已到,可新郎却不见了。寻找新郎的人员数量在不断增加,天色渐晚,家人不得不派人进山寻找。
此时的王阳明在思考,思考的内容依然是国家兴亡和心中的抱负,与婚姻大事无关。原来大婚当日,王阳明清晨带着思考出门散步,不经意间走到了许旌阳的铁柱宫。许旌阳就是道教著名人物许逊,又称许天师、许真君,是东晋时代的名道,江西南昌人。“存心不善,风水无益;父母不孝,奉神无益”正是由这位许天师提出的。许旌阳被奉为净明道、闾山派尊奉的祖师。铁柱宫,“宫”只是源于道教与其他派别的说法差异,类似于庙宇,寺院。
王阳明抬头一看,自己已经到了铁柱宫。于是就走进了大殿之中,远远看到一位老道“庞眉皓首,盘膝静坐”。王阳明恭敬地走近道士,行礼问道:“老人家为何在此打坐?”
道士答道:“我原本是四川人,原本是来此走亲访友,故而到得此处宝地!”
王阳明随即问老者的姓氏,道士说:“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故乡求道了,自己的原名早就忘记了。后来人们见我经常静坐念道,于是大家都称呼我无为道人。”
王阳明观其精神矍铄,举止大方有礼,谈吐声若洪钟,便断定眼前的无为道人必是得道高人。想到此处,他再次行礼,想在这位老者身上探寻修身养神的精髓。
无为道人回答道:“修养的精髓所在就是一个静字。老子推崇清净,庄子偏爱逍遥。但是只有清净后才能达到逍遥的状态。”
随后,无为道人还向王阳明传授了成道的秘诀。所谓的仙家养生的方法,指的就是道家林林总总、各种各样的呼吸法。
听到此处,王阳明恍然大悟。原来道家的精髓就在于闭目静坐,要像枯槁木桩一般笔挺,不避晨昏,废寝忘食。
而与此同时,家中派来寻找王阳明的人,依旧在漫无目的地寻找新郎官的下落,但是谁也没能想到新郎官会进入道观之中,并且还如痴如醉般地研习了起来。
就这样直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派出去寻找的人才找到铁柱宫之内,这才发现了新郎官。看到焦急的家人,王阳明竟然显得有些诧异,他无奈道:“罢了,罢了,可惜,可惜。”感叹自己不能和无为道人继续深入地探讨下去了。王阳明告诉前来寻找的人,自己要与老者道别,让他们在门外稍等片刻,等到他回到道观中,发现老者一如昨日初见模样,纹丝不动地静坐在那里,没有丝毫的改变。
找他的人在门口左等右等,最后只能再次进入道观,催促这位“迟到”的新郎官赶紧回去成亲,王阳明依依不舍地与无为道人告别。无为道人只说了四个字:“珍重!珍重!”
曾有人评价,王阳明此举可谓一大笑柄。诚然,一个人专心致志地做某一件事情,而能够超越尘世的烦琐羁绊,是何等大兴之事啊!“洞房花烛夜”可谓人生之大喜,换作普通人,洞房之事可谓天下最大之事,其他事情都能一概忽略对待。而王阳明居然全然不顾,丢下一切跑出家门,到道观里与道士坐而论道,让人不得不佩服王阳明的对于尘世繁华的态度。
尘世间张灯结彩的热烈,而王阳明偶遇宁静的打坐,是机缘,是命运,难以说明,而选择宁静,忘却繁华,便化成了念,存于了心。
岳父褚介庵让王阳明在自己的官署里任职,帮助自己处理公文。王阳明每天都很守时,也很敬业,原本需要两个时辰处理的公文,他不用半个时辰就能处理完毕,剩下的时间就用来练习书法。日积月累下来,王阳明将岳父家中存储的好几筐纸张消耗殆尽,他的书法也大有长进,笔走游龙之间,尽显先祖王羲之的遗风。明代著名的书法家曾经说过:“王羲之以书掩人,王阳明以人掩书。”王阳明的书法独具一格,在中国的书法史上也能名列前茅,只是他在为人方面的作为,完全掩盖了书法的锋芒。
后来与弟子讲起此事,王阳明这样说道:“我开始练习书法的时候,是按照古人的书法临摹的。但是我并不止于观照着古人的字帖,单单从字形上追求形似。每次我下笔的时候,都要仔细琢磨,轻易不敢落笔,而总是凝神屏息,平静心情,在心里考虑这个字如何写最好。时间久了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所谓“写字就是写心”,想必正是如此。
从少年到青年,“侠客梦”与“圣贤梦”始终萦绕在王阳明心中,久久不能割舍,他是个有梦想的人,建功立业、流芳百世,是王阳明心中的第一等事。
在王阳明成亲的第二年,他带着自己的夫人返回了北京。途中,他特意去了一趟上饶,拜访大儒娄一斋。娄一斋是个“静久而明”的奇人,在他早年进京应试的时候,刚到杭州,却突然返回。大家很奇怪,问他原因,他只说道:“此行非但不第,且有危祸。”他的话果然应验,京城会试的贡院起火,很多应试的举人惨死其中。
娄一斋年轻时的抱负与王阳明惊人的一致——做圣人,他曾游览名山大川,遍访名师,只是每次都乘兴而去,失望而归。他说:“都是些举子学,不是身心术。”他听说吴与弼堪称当时的圣人,特意前去求学,娄一斋得到了吴与弼的真传,对朱子学和心学颇有领悟,他将宋儒“格物致知”的精髓灌输给王阳明,又将“圣人必可学而至”的理念传授给了这位志同道合的青年,这是儒学的通则。也许正是这次见面,给了王阳明成为圣人之路上的一记推动力。因为,成为圣贤,也是王阳明一生致力的目标。
走到生命的哪一个阶段,便应该热爱那一段时光。王阳明并非一生怀揣抱负与大志严肃度日,他的生命中,也曾有过一段热爱诗词歌赋的灿烂时光。
从北京返回余姚,王阳明又开始和周围的文人墨客饮酒赋诗,他的诗文,总是带着一种信马由缰的随意,细细看来,每一句辞藻似乎又都有着慎重的修饰,流快的文风总是富于变化,又充满着跌宕起伏的豪情壮志。他向来最爱苏东坡的文章,也许这种后人无法超越的文风,也给了王阳明极大的灵感。也许这是一向“端坐省言”的王阳明最活泼诙谐的一段时期,未来,一场又一场狂风暴雨,等待着王阳明拨开云雾。
第二节 阳明格竹
一颗星星的陨落代表一个生命的逝去,无法挽回,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划过夜空,绚烂的瞬间,或许还能有人见证,它们默默带着各自的愿望,既为生者,也为逝者。
弘治三年,王阳明的祖父——竹轩公王伦永远地告别了这个世界。这位老者将容貌与个性都传给了王阳明这个嫡亲的孙儿,最终带着些许遗憾,随着流星陨落了。也许天空中多了一颗明亮的恒星,从此就用闪闪的光芒,在王阳明的人生之路上点起一盏微弱的明灯。
伴随祖父的灵柩,王阳明和父亲王华一起回到了余姚老家,13岁就已经失去母亲的王阳明,在19岁的年纪又一次经受了与亲人的别离,王阳明的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悲伤。每个生命的别离总是伴随着哀伤,祖父的离开,让王阳明觉得,自己生活的空间,仿佛变成了静谧的人境。离别的笙箫已经宣告了一种哀伤,静坐房中,回想童年时与祖父的欢乐过往,早已物是人非,祖父淡然仙去,徒留人世沧桑。
祖父的离去让王阳明再一次开始思考,世界之大,人又处于何种境地?蝼蚁虽小,其逍遥却值得人们羡慕。死亡究竟是不是一件值得恐惧的事情?一旦撒手人寰,从此世界与我无关,残忍着生的悲伤,绝望着心的悲鸣,煎熬着爱的回忆。王阳明希望,冥冥之中,天空中有那么一块,是给灵魂停留的,他忽然觉得死并不可怕,死,与高尚唯美同在,升华为精神的圣洁。逝者翩然仙羽,生者释然带笑,终有一天,一切将重归平淡。
参透了生与死的意义,日子还要继续。父亲王华回到家乡,每天给王家的子弟们传道授业,王阳明也在其中,他将曾经的嬉笑玩闹统统收拢,态度端正了起来。白天,他与家中的子弟一起学习功课,背诵名家之文,夜里,他竟一反常态地秉烛夜读,阅遍经史子集,为白天学到的课业从旁佐证。经历了成亲与亲人逝去的王阳明,似乎在一夜之间成长,当年的孩子王如今变成了一位上进的青年,每天还会与一同学习的兄弟们共同探讨学问。他的文学功底突飞猛进,所有人都吃惊于王阳明一日千里的变化,不由得惊叹:“彼已游心于举业之外,吾辈不及也。”
王阳明做学问的方式与别人不同,在别人还在背诵经史子集的原文时,他已经开始探究内在的学理了。与娄一斋的一番交谈,让他对宋儒“格物致知”的观念越发感兴趣,他将专讲理学的著作《近思录》反复看了许多遍,却仍没有参透“格物致知”的真正道理。
人生如花开,美丽璀璨,拥有希望和梦想,可想得多了,心便会累。现实与思想,在王阳明的脑海中乱成一团,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区分一件事物对与错的方法。就在此时,朱熹的哲学,给了王阳明一些推动力。
在宋朝,朱熹的地位如同孔子般神圣不可侵犯。孔子教授人们“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等为人处世的简单道理,而仅次于孔子地位的第二大圣人朱熹,则喜欢向人们讲述意识与形态的哲学,比如石头为什么叫作石头,鸡蛋又为什么叫作鸡蛋?是因为我们的祖先就这样叫吗?那我们的祖先又为什么这样叫?朱熹不但思考这些事物,还曾经问过自己:“一个人到底怎样认识每个具体的事物呢?”经过不断思考,朱熹总结出一套叫作“天理”的理论,也就是说,事物不会因为人的意识而改变,这就叫作天理。天理的本身是完美无缺的,只不过,表面上有许多纷繁凌乱的表象,人们只有通过不断学习,才能不被这些表象蒙蔽,从而看清事物的实质,获得真正的学问。
在明代,朱熹的《四书集注》是科举考试的重要参考,关于朱熹的理论,王阳明不能不仔细研究。
朱熹赞成“持敬”,提倡“坐如尸、立如齐、头容直、足容重,口容止……”也就是说,坐着看书写字的时候,姿势要端正挺直如同僵尸一般;站立时,身体要像靠着墙壁一样笔直,这是一种治学严谨的态度,也正应了王阳明此时探求“格物致知”的心情。
朱熹说:“‘理’存在于自然万物中,存在于一草一木中,只要潜下心来去格物,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终有一天,会悟出事物之中蕴含的真理。”这句话似乎在冥冥之中为王阳明开了一道天光,为他在“格物致知”的道路上继续前行提供了一丝灵感。他决定,格物从自家后院的竹子开始。
在中国人眼中,竹子不仅仅是一种植物,更是一种精神的象征。王阳明的祖父王伦生前最爱竹子,在自己的后院种满了竹子,还为自己取名“竹轩翁”。如今,祖父王伦已经辞世,他在世时种下的这些竹子依然健在,王阳明邀请了一位姓钱的好友,每天吃过早饭之后,就来到自家后院,面对着竹子一脸严肃地坐下来。两个人,四只眼睛,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一根竹子,似乎透过这根竹子就能参透整个世界。他们天真地以为,一旦掌握了竹子变化的玄机,世间万事万物的变化,便会悉数掌握在自己手中。
时间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地过去,两个人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在头脑中去格竹子中蕴含的道理。他们忘记了吃饭,忘记了喝水,似乎面前这根小小的竹子,便是他们的全部世界。起初两天,两个人还信心满满,势必从竹子解开“格物致知”的真理,可是到了第三天,王阳明的朋友有些坚持不住了,体力和脑力的极大消耗,让他准备放弃。面对朋友的退却,王阳明的内心有些带着嘲笑的意味,认为这位朋友与成为圣贤实在无缘。
可是一个人“格竹”的日子,似乎更加艰难,眼前原本清晰的竹子变得越来越模糊,王阳明感到呼吸前所未有的急促,心脏也随之剧烈地跳动,他想动一动僵硬的身体,却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原本生长在地上的竹子似乎腾空而起,一排一排地飘浮于空中,耳边似乎传来一阵悠远的声音:“格物,可不是这样格的……”
此时是“格竹”的第七天,王阳明也耗尽了精力,当他再一次张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家中的床上,原来“格竹”让王阳明的身体极度虚弱,病倒了。朋友不计较王阳明当初的嘲笑,前来探望他,王阳明也没有格出竹子中的真理,感到有些惭愧,只说了一句“圣贤有分”,勉强应付了过去。
漫长的岁月中,总有人试图通过对错来找寻自我,风尘中的文字诠释着多少压抑,星光没有暗淡,细水微澜沉淀了几许从容,些许禅意,揉入几许虔诚与慈悲,生命,总能迸溅出华美与纯正的音符。
多年之后的王阳明始能参透,程朱的“格物致知”,是要通过多分析与多思考,用经验去分析事物,时间久了,自然水到渠成,一通百通,远不是盯着一件事物不眨眼地看,就能看出来的。当年的王阳明,想通过格竹一件事情,寻觅出“格物致知”的统一标准,这注定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世间万物的真理哪能单靠一件事物获得,这种想法太过不切实际,不过,“阳明格竹”却因此成了一段流芳百世的传奇佳话。
王阳明格竹失败,对于他想要成为圣贤的志向,也产生了不大不小的动摇。许多年来,王阳明一直“遍求朱熹遗书读之”,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对理学的钻研之中,结果白白付出了精力与体力,却一无所获。也正是如此,王阳明的“成圣之路”似乎又打开了一扇小门——他忽然觉得,朱熹是错的。
普天之下,还没有人敢质疑朱熹的权威,也从没有人敢去试想朱子的想法是错误的,只有王阳明,不仅敢想,并且敢做。
在对朱熹的质疑中,王阳明忽然发现,朱熹似乎并没有教导人们探索事物的规律,反而是大加宣扬“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念。朱熹一直在教导人们要放弃对于物质的欲望,放弃升官发财的念头,认为这些都是罪恶的源泉,这才是天理。他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恪守自己的身份,不得越雷池半步,君臣之间应该划出严明的界线,人与人之间的地位差别也不应改变,三纲五常,永远应该成为人与人之间的束缚。
统治者们更是将朱熹的理论奉为真理,从南宋时期开始,朱熹的哲学便成了法制的理论依据,甚至成了官方的哲学,到了王阳明所在的明代,考科举的人都要熟读朱熹的《四书》,许多做官之人,甚至能将《四书》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
倘若生命有无数个轮回,谁又在这相似的轨迹上找到不一样的自己?冬夏交替,残花殆尽,终能嗅出遗散的种种意义。
一旦开始怀疑,便会参透种种破绽,王阳明渐渐发现,程朱的理学并不能称为一门学术,只不过是官场的信条,许多为官之人举着《四书》作为幌子,以伪君子的身份做出种种祸国殃民之事。渐渐地,朱子的理论被王阳明彻底舍弃,不仅如此,他还公开指出了程朱理学腐败的地方。
王阳明认为,学习程朱理学的人,大多心术不正。他们苦读《四书》,不过是为了粉饰自己,向他人卖弄,书中看似在讲仁义,实际上暗藏谋取私利,通过贬低他人,借以抬高自己,王阳明主张,读书是为了提高自己,而非为了蝇头小利,而《四书》似乎违背了这样的常理。
除了心术不正,王阳明还发现了程朱理学中的浅薄之处,士大夫读书,大多只是为了应试,看懂表面文章就已经自觉了不起,哪里去管书中的内涵究竟蕴藏何处,似懂非懂,不如彻底不懂,王阳明认为:“尽信书不如无书”,考试不能考出人的真实水平,即使落榜,又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呢?
程朱理学的烦琐,将原本浅显的道理拉扯得支离破碎,陈旧的观点被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没有全新的简介,只是将旧观点不断拆分,不但越来越说不明白,还经常为了争论你对我错搞得面红耳赤,滑稽可笑。
当时的学者,求学的态度只求耳朵听得懂,嘴上说得出,行动上却未必要有所体现。人们嘴上说着“仁义礼智”,行动上却强取豪夺,对这样的人,王阳明最是痛恨。
一次“格竹”的失败,反而让王阳明参透了无数人生真理,直到多年以后回忆往事,王阳明依然对当年的“格竹事件”耿耿于怀,理学研究上的失败,也终于给了王阳明最看不上眼的科考一次机会。
第三节 踏上科举之路
先入世,再明世,而后决世。年少时所有关于才情性格的迸发,如果未能踏入凡世,何谈去改变时代,所谓的迸发或许只是藏匿于深谷中的奇石,只能待人发觉,或被时代冷落一世。
阳明格竹失败的事件,让他大病了一场,也终于让他认清,圣贤不是一蹴而就的。如果想要出人头地,科举之路还是不二的选择。虽然幼时曾对科举制度颇有微词,而此时的王阳明也不得不通过科举走上仕途之旅。虽说考中进士甚至状元,都不能保证人生从此衣食无忧,但由此却可能会打开一扇成功之门。
父亲王华更加关注儿子的学业与仕途。他命令王阳明和王华的堂弟,即王阳明的堂叔王冕、王阶、王宫及姑父王牧一起准备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于是他们开始了关于科举的研习。王阳明并不像其他学子一样,有着势必中状元的梦想。父亲已经是当朝状元,这一事实并没有给王阳明造成压力,反而让他更加坦然,做学问,不过是为了给将来做圣贤铺就一条道路。
每历经一个朝代,科举制度总会经历形式上的变化,但最终目的总是一致的——为国家招贤纳士,选拔人才。而明朝的科举制度,似乎带着一些黑暗的色彩。人们要子孙研读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本意是为了将他们培养成为在朝中效力的官员,哪怕逊色一些,也是声名远扬的贤士,只是,现实总是无情地打碎人们原本美好的幻想,读书应试,逐渐变得功利、市侩,甚至俗不可耐。
虽然如今人们对于科举褒贬不一,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在封建社会中,科举在为社会选拔人才,选择新生力量,发掘人类财富方面起到了不可取代的作用,并且在当时可谓独一无二的。
学问与政治,永远都无法像实验室中可以相互融合在一起的两种化学元素。可明朝的统治者们,总是看不清这一真理,他们希望用学问牵引政治,这就像一场美梦,一开始总是美好的,殊不知一切美好都是假象。当梦境将过,天色渐亮,一切梦中的场景都将显露出本来的颜色,美梦终将变成噩梦,却再也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为书做注,在明朝曾经热极一时。写注的人多了,难免有鱼目混珠、滥竽充数之辈。明成祖朱棣为这件事情困扰了很久,最终却只想出了一个稍显决绝的办法——独尊程朱。从此以后,程朱理学成了明朝唯一的真理,朱棣用统治者的思想,钳制住了百姓的思维。但这只是一场美梦的开始,大明朝在梦游的道路上跌跌撞撞地走了几千年之后,噩梦即将来临。
虽然王阳明对程朱理学已经有了足够的批判理由,但是现实的社会,却让他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的问题——考科举。
白天,王阳明和他的同伴,实则为长辈们,一起为了准备考试而钻研学问,而到了晚上,王阳明会将祖父先辈们遗留下来的经史子集等各类书物整理归类,并且细细研读,以致经常忘了时辰,回过神来一看,已经是深更半夜。由此可见,王阳明研习的动力绝不是普通人内心的荣华富贵,而是他真正地沉醉于研读,即便是与科举无关的学问。
长辈们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同时也被王阳明的变化惊叹得不得了。从前的王阳明总是善于说笑,对做学问向来不放在眼里,如今,除了探讨学问,王阳明几乎连一句多余的玩笑话也不说。长辈们赞叹王阳明的状态,说道:“王阳明你这般努力准备考试,我们甘拜下风呀!”
长辈们发现王阳明似乎突然变了一个人,他一改往日的性格,变得沉默少言,那个在外人眼中活泼好动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长辈们以为王阳明遇到了困惑,上前打趣问询,但此时的王阳明不苟言笑,面色竟然有些凝重之意,他对长辈们道:“我过去放任不羁,如今知道自己错了。春秋时期卫国人蘧瑗在49岁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过失,而他的一生仅仅只有50岁。如今,我还不到20岁,悔过自新想必不晚吧!”
自此之后,那个不羁的少年再未曾出现过,那一年王阳明似乎真的变了。长辈们也渐渐收敛了态度,不再轻易与王阳明开玩笑。从那以后,活泼的少年王阳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作风严谨的王阳明,并且此生再也没有改变过。
就在这一年秋天,王阳明和四个堂叔一起参加浙江省的乡试,四个堂叔悉数落榜,而第一次参加的王阳明与后来的王孙燧、尚书胡、世宁共同中了同榜的举人,虽未有史书将其记载为“江南四大才子”,但这在当时一度被传为美谈。而多年之后,他们几人的所作所为,不得不让世人感叹:相逢,必有因。
王阳明中举,皆因自己的努力,他的状元父亲王华并没有为儿子使出半分力量。当时的王华已经是在北京朝中任职的官员,如果为了方便儿子中举,他完全可以将王阳明安排在顺天府进行考试,那里的竞争没有浙江激烈,中举的机会要更大一些。
浙江似乎是专门为了培养状元而存在的一个地方,就连乡村和小巷中都卧虎藏龙、人才辈出。让王阳明在浙江参加乡试,王华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首先是为了避免同僚说闲话,其次也是希望儿子在人才济济的地方出类拔萃,证实自己的实力。王阳明做到了,这只是他非凡人生的一个开始,未来的日子里,更大的辉煌也许是连王华这位当朝状元,都无法想象的。
科举制度实际是中央集权的最明显标志,是选士制度发展的必然结果。隋朝统一之后,为实现中央集权,巩固统治阶级的位置,最先加强官制和与官制密切相关的选士制度的改革。而科举选拔的弊端,在于其涉及内容过于单一,实用性较差,导致科举所选拔的人才并没有极强的开拓性,但实际上,也就是这样的“人才”才是中央集权最需要的“人才”。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注定了王阳明接下来选拔的波折。
第四节 落第的天才
重复的日子,把光阴中的每一天都书写成平淡。人生,总是在让你尝尽生活的千般滋味之后,才告诉你幸福的含义。王阳明的人生,注定充满了高低起伏,经历一次失败,才能更加懂得人生的意义。
1493年,22岁的王阳明乡试中举之后,又去北京参加了三年一届的会试,也就是考状元。作为21岁就考中乡试的举人,王阳明的才华堪与明朝开国第一谋臣刘伯温相媲美,甚至比刘伯温当年中举的年龄还小了一岁。刘伯温22岁中举,第二年参加会试高中进士,除了努力,还需要极大的天分,这两样王阳明同样拥有,并且还非常出色。
中了举人的王阳明,对考状元这件事情有着极大的自信,与许多考生相比,王阳明还有着地理位置的优势。父亲在朝中做官,在京城自然有居所,王阳明只需在京城的家中安心备考,无须像许多考生那样千里迢迢奔波而来。父亲王华在儿子考科举的路上只提供了这些最基本的便利条件,为了避嫌,他不仅不出面帮儿子打点局面,反而带着妻子告假出游了。
会试在二月进行,冬季将过,还未春暖,一考就是九天。考生的待遇与“天子门生”这样的称号毫不相符,反而有些像囚禁在监狱中的囚犯。所有的考生被统一安排在一个个密闭的房间里,这九天中只管专心答题,到了吃饭的时间,便会有饭菜从窗口传递进来。这是对身体与精神的极大考验,有些人即使满腹才学,却过不了体力这一关,没有考完,便已昏倒在地,被人抬出考场。这多少有些鲤鱼跃龙门的架势,考中了便成为进士,从此入朝为官,一飞冲天,为了有无限的荣华富贵等着自己去收获;而如果考不中,便只能认命,继续埋头苦读三年,等待下次机会的临幸。
人活于世,都在寻找快乐,找来找去,却发现快乐总在别人那里。世间痛苦的人都是愚蠢地寻找快乐的人,因为所谓的快乐与痛苦,不过都是自己的一个选择。选择了科举考试,王阳明表现出了“虽千万人,我俱往矣”的潇洒。用“我无所惧”的态度,在会试中洋洋洒洒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他自认为自己发挥得不错,可是当张榜之日到来,在皇榜面前,挤在一群焦急惶恐的考生中间,王阳明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自己的名字。
对程朱理学的批判,让王阳明这个思路新颖,却与朝廷格格不入的青年名落孙山。在当时的考官看来,批判程朱理学就等于批判朝廷的统治,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不能委以重用的。即使到了多年之后,朱子学派的人还喜欢用“阳明格竹”的事件批判王阳明的浅薄,可是他们并不知道,正是因为有了这件事,才有了王阳明“心即理,心理合一”这一说法的诞生。
未来的日子将有怎样的变化,人们很少去想象,大家看到的,只是王阳明这个意气风发的举子落榜了,有人关心,有人窃喜。会试结束,王华也结束了游玩,回到了京城。王华向来有好人缘,在京城的官员中有着很好的口碑,这次王阳明落榜,许多官员也前来探望,多是安慰并鼓励,说的话大体相同,无非就是不要气馁,三年以后再接再厉。
当时的明朝宰相李东阳面见了王阳明,李东阳希望他能参加三年以后的考试,谈话间也给了王阳明极大的鼓励,他说道:“你今年意外落地,没有关系,你的文才出类拔萃,下次金榜题名,在文坛上叱咤风云,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不如你先试着写一篇《来科状元赋》怎么样?”
没有人会将这样一番对话当真,他们只是希望安慰一下王阳明,让他开心,借以笼络王华,稳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可没想到王阳明竟然真的依照题目现场做了一篇文章,在场的人读过这篇文章之后,脸上全部露出了既惊讶又赞许的神色。短短的时间内,一篇文章便洋洋洒洒,一气呵成,文中的内容却思路清晰,一点都不像临时写成,反而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完成的,人们莫不惊叹,此人是个天才。王阳明这位状元之子,有着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潜力,未来的前程必定不可限量。而嫉妒他的人,则在私下里议论:“王阳明一定不会中状元,他太过于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时光的仰首间,有多少世事,能如清水滴石般地清透?又有多少故事,能书写完美的结局?生命中总有停靠的船和搁浅的岸,也有弯弯曲曲的路和高高低低的山。生命,最美的铭记,总是来自百转千回间。
王阳明的命运就如同一条曲折的小路,无法一马平川。科举之路还要继续,王阳明又开始了挑灯夜读的生活。长期的熬夜读书,让他的视力大不如前,越是看不清,他便离书本越近,离得越近,便越加看不清。
第一次科举落榜并没有打击王阳明的士气,光阴荏苒,转眼三年时间已过,又一次的科考等待着王阳明去挑战。
生命总是喜欢与人开玩笑,这一年是王阳明的本命年,人们都相信本命年会流年不利,需要在腰间系一条红绳辟邪,王阳明偏不信邪,确实也没必要信,因为王阳明生命中的玩笑,是人为造成的。嫉妒他才学的人在背地里动了手脚,生生地把他的才学打压了下去,王阳明再一次落榜了。
同行的好友们也与王阳明的境遇相同,名落孙山。大家都为自己的落榜唉声叹气,王阳明非但不难过,反而跑去安慰别人,他说:“世人都认为考试落榜是羞耻的,但是我觉得,由于考试的落榜而让自己动摇了心性和气节,丧失了勇气才是最可耻的。”
落榜的王阳明开始对自己二十年来的求学生涯进行了反省,他读书不少,却每一本都没有读精,所见所学大多也是一知半解。他渐渐悟出,做学问也像品茶,越品才越有味道。
王阳明的远见卓识和宽阔的心境让同行的考生敬佩,只是会试再一次落榜的事实却已经无法挽回,王阳明打点行囊,回到了余姚老家,从此对科考的兴致似乎淡了,反而爱上了吟诗作对。他在龙泉山寺庙中与志同道合的好友共同组建了一个诗社,名字就借着龙泉山的地理位置,叫作“龙泉诗社”。
人生纷繁复杂,归隐山林,是高人贤者的选择。或许这正如道家所说,高人贤者归隐山林的出世,正是为了更好地入世。人生苦短,功名权贵只是过眼云烟,三十年终化尘土,每个人扮演的角色,终要灰飞烟灭。
明代的诗社曾经风靡一时,甚至在政治舞台上也占有过一席之地,可是王阳明的诗社却与政治无关,只是单纯为了结交好友,游山玩水而已。
在龙泉诗社中,王阳明与友人们极尽风雅之能事,每日吟咏山川,纵情诗词。也正是在龙泉诗社中,王阳明结识了更多的好友,魏瀚便是其中之一。早年的魏瀚曾经做过官,却不似官场中人蝇营狗苟、满腹奸计,反而是个豪放热情的人,也许正是因此,才让他厌倦了功名,甘心归隐山林。王阳明与魏瀚年龄相差很多,脾气秉性却没有差别,两个人经常相约同游,在自然之中熏陶自己的诗兴。
这时的王阳明把视线投向了广阔精深的大自然,在人迹稀少的深山中寻找生命的力量,探寻世间的未知,并写出了大量流露隐逸情怀的优美诗篇。这些诗作是王阳明在放下科举的束缚之后的真情流露,展现了王阳明深厚的文学功底。一首接一首的好诗,让魏瀚都自叹不如。
在《四绝句》,王阳明这样写道:
人间酷暑避不得,
清风都在深山中。
池边一坐即三日,
忽见岩头碧树红。
在《化城寺六首》之一中,王阳明用寥寥数句,描绘了秋季化城寺的场景:
化城高住万山深,
楼阁凭空上界侵。
天外清秋度明月,
人间微雨结浮阴。
另一首《游牛峰寺四首》之三,则描绘出夜卧山崖,飞鸟同宿的画面:
偶寻春寺入层峰,曾到深疑是梦中。
飞鸟天边悬栈道,冯夷宿处有幽官。
溪头晚度千岩雨,海月凉飘万里风。
夜拥苍崖卧丹洞,山中亦自有王公。
一时间的不遂人愿,让王阳明拥有了冥想沉思的时间,或许就是这或长或短的“等一等”,成就了王阳明不受侵扰的成长。
“夜拥苍崖卧丹洞,山中亦自有王公。”这首诗的结尾用这样两句看似艰辛、实则心怀宽广的诗句作为结束,不难看出王阳明的心已经变得成熟、坚毅、豁达,足以应对未来的变幻莫测!
偶尔,王阳明也会流露出归隐山林的想法:“飞腾岂必皆伊吕,归去山田亦可耕”,但壮志未酬的他,不甘心被小小的科举制度打败,“乡里正需吾辈在,湖山不负此公来”,才真正表达了王阳明远大的志向。王阳明相信自己早晚会考中进士,甚至连状元都不在话下,一首《赠陈宗鲁》,才是他心情的真实写照:
学诗需学古,脱俗去陈言。
譬若千丈木,勿未藤蔓缠。
又如昆仑派,一泄成大川。
人言古今异,此语皆虚传。
吾苟得其意,今古何异焉?
子才良可进,望汝成圣贤。
学问乃余事,聊云子所偏。
面对着苍茫夜空,王阳明又一次展开一场自己和宇宙之间的对话。为什么父亲可以高中状元,自己却连个进士都中不上,难道自己真的不是这块料?明朝的进士已经太多了,可是又有几人真正为大明朝做出过贡献?更别提像王猛、刘基和于谦那样用兵如神。
似乎有一道天光闪现,王阳明头脑中的灵光随之一现——“我要学兵法。”
人生漫漫长途,人们无法改变很多事情,那是自然的规律在苍茫着人世的轮回,虽无力逆天,王阳明却并不甘心安于天命,他想要调整自己前行的方向。
自幼热爱的兵法,再一次给了王阳明亲切感,他向来便有排兵布阵的天赋,学习兵法似乎并不费什么力气。同会试备考时一样,王阳明对兵书同样拿出了挑灯夜读的热忱,他还制作了许多道具模型,就连做梦,都是与敌军在战场上斗智斗勇。一天傍晚,王阳明刚刚结束挑灯夜读,正准备上床睡觉,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打开门时,他发现外面竟然站着一个白衣飘飘、仙风道骨的老者。老者手中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尚方宝剑,送给了王阳明。王阳明打开剑鞘,看见宝剑上赫然刻着一行字:“威宁伯王越”,正在吃惊之时,王阳明忽然惊醒,原来一切只是一场梦。
这似乎是个神迹,王阳明梦醒后,回味梦中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仿佛真实发生过一样。想到此处,王阳明便告诉身边的人:“威宁伯嘱咐我统帅军队报效国家,将来必定会名垂青史。我以后一定要按照他的嘱咐行事。”
威宁伯王越是皇帝的亲属,却也曾经参加过科举,中得进士。关于威宁伯王越,还有一段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佳话。据说他当年参加殿试时,一阵狂风将他的试卷吹上了天,试卷已经答得差不多,无奈之下,考官只好又给了他一张试卷,让他重新答题。本以为这只是殿试中的小小插曲,没想到当年秋天,朝鲜使节来京进贡,竟然带来了王越当时殿试的试卷。朝鲜使节讲述,当时朝鲜国王正在上朝,天空中缓缓飘落一个物件,仔细一看,竟然是天朝的试卷。朝鲜国王不敢怠慢,便让使节带回了中国。
从此,王越声名大振,屡次以文官的身份带兵打仗,几乎没有败过。当他用奇兵收复了河套之后,大明朝的西部才终于得到安宁。
有了威宁伯王越的“指引”,王阳明封存很久的果核再一次派上了用场,每当有宾客来访,用果核布阵便成为王阳明与宾客之间的游戏。
可惜当时的明朝已经彻底沦入了重文轻武的怪圈,在明孝宗时代,还曾经一腔热血想要扫平北方,却遭到大臣们的极力劝阻。孝宗问:“皇太宗在位时,还频频出塞,我为什么不可以?”大臣们却认为,如今的上策是守国而不是进攻,从此,明朝的皇帝便再也没有了北伐的决心。
王阳明对兵法的热爱,并非来自于当军事家的梦想,他只是热爱兵法中蕴藏的权谋和思想。他这样点评《司马法》:“用兵之道,犹必以礼法相表里,文与武相左右。”也许有人嘲笑王阳明用儒道解释兵法太过书生气,但谁又能明白,“天下”之道,远非胜负那么简单。王阳明看清了一点,兵法,就是用来以暴制暴的利器。多年以后,当王阳明利用知行合一的心学屡出奇谋时,世人才终于知道,只有在正心上用力,在立志上用功,而非贪求权术,违背圣人之道,才能将心学运用得如此自如,达到如此高的境界。
第五节 官场风烟
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边云卷云舒,世事沧桑而变,往事如同过眼云烟。只有时光不老,走过无数个黑夜,头顶依然是星光灿烂,海阔天空时,明天依然是朝霞满天。三年的时间转眼又已过去,王阳明除了潜心研习兵法,也没有放弃辞章诗赋,以求早日进士及第。
一次读到朱晦庵的《朱子语类》,反复玩味之后,王阳明恍然大悟,难怪自己的求圣之路如此不顺,原来万事万物都要遵循它的发展规律,之后再融会贯通,最终才能让事物的道理和人的心境合二为一,否则就会背道而驰。
弘治十二年春天,28岁的王阳明参加了人生中的第三次会试。这时已经没有多少人看好他,原因不仅是王阳明已经一连经历了两次失败,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同年参加科考的,还有鼎鼎大名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唐伯虎。
与接连失意的王阳明相比,上天似乎更眷顾唐伯虎这个精通诗词歌赋和画画的才子。16岁时参加童子试,唐伯虎就以第一名的身份中了秀才,似锦的前程似乎已经在他面前铺陈开来,只等着他信步走过。可谁也没有想到,命运喜欢用不同的方式跟不同的人开玩笑,刚刚中了秀才的唐伯虎,就先后经历了父母、妻子、妹妹相继去世,巨大的变故让他的家境迅速衰败,唐伯虎的科考之路中断了,这一断就是十三年。直到29岁,他才在亲朋好友的资助下,参加了江苏省的乡试。才华就像金子,不管被多厚的尘土掩埋,当重见天日的时刻,谁也不能阻挡它骄傲地发光。虽然被生活掩埋了十三年,唐伯虎的才华却再一次像金子一样发光了,在这一次的乡试中,他又一次考取了第一名——解元。
但这远不是唐伯虎的目标,他的目标是连中三元。就在这一年,他与王阳明一同出现在了会试的考场上。这一年的科考题目很难,许多人只是看了一眼题目,便当场昏倒,即便没有昏倒,也是冥思苦想不出,草草糊弄几笔了事。面对如此高深的题目,王阳明对考中进士已经不抱希望,只是坚持完成了考试。而唐伯虎的表情似乎闲庭信步般轻松,很快就做完了全部题目,而此时,其他的考生依然在考场上抓耳挠腮。
从来没有人想过,自信太过,竟然也会招来祸端。会试结束,唐伯虎与友人喝酒聊天时,自信满满地说道:“今年的状元一定是我。”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流言的速度总是比流水还快,第二天,全城的文武百官、学子百姓都知道了唐伯虎的这句话。张榜之时,状元果然是唐伯虎,榜眼是徐经。还没有来得及经历喜悦的唐伯虎,很快就与徐经一起,被锦衣卫带走了。经历了种种酷刑,两个人竟然屈打成招,承认早已知晓考题,是徐经从考官那里买来的。从此,本应该前程一片光明的唐伯虎,被贬为小吏,并且终生不得为官。
这一次上天眷顾了已近而立之年的王阳明,在这一年的会试中,他终于金榜题名,位列第二等第二名。在殿试中,又成为“二甲进士出身第七名”,这相当于全国第十名。从此,王阳明成了观政工部中的一员,属于王阳明的时代,就要来临了。
此时的王阳明,还只是一个小官。明代的官阶制度非常严明,除了皇帝以外,最大的官职便是内阁成员,这是太祖皇帝朱元璋亲自设立的官职,虽然官阶只有五品,但是内阁成员可以接触到国家最机密的文件。随着皇帝一代一代更替,内阁逐渐成了大明朝的最高权力机关,入阁拜相成为明朝每一个官员的梦想。
再往下便是六部,按照职位的高低,分别是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在六部中,王阳明所在的工部职务最低。
除此之外,还有直接向皇帝汇报的都察院,以及直接向皇帝汇报的吏、户、礼、兵、刑、工六科,虽然职务不高,但是权力却很大,哪怕是皇帝的旨意,如果六科不认可,也可以驳回,不予执行。
翰林院则是朝廷专门招纳学士的机构,在会试中考取状元、榜眼和探花的人,都会进入翰林院任职,职务分别为修撰和修编。此外还有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等机构,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王阳明所在的工部,虽然排在六部的最后,但是却是一份肥缺。无论是皇家建造宫殿,还是各地种植园林,都由工部直接负责,也正是如此,许多梦想发财的人,将工部视作一份美差。但王阳明却志不在此,他只希望这里是他的一处历练之地,他要在这里起步,实现从平庸到传奇的蜕变。
成了官场中人的王阳明,受命去浚县就职,任务是去监督修建威宁伯王越的陵墓。想起自己从前曾经在梦中与威宁伯王越有过一面之缘,并得到他赠送的尚方宝剑,王阳明不禁感慨,似乎一切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王阳明放弃了车轿,一路上都骑马前行。山路难走,越走越是险峻,走到一处狭窄的山路,马匹突然受到惊吓,前蹄扬起,把马背上的王阳明掀翻在地,一口鲜血从王阳明的口中喷出。随从吓坏了,恳请他不要骑马,坐上轿辇,可王阳明却翻身上马,执意骑马赶路,还对周围的人称,自己这是在练习骑马的技术。连随从也不得不佩服他这种大丈夫的风范。
一路颠簸,到达任地后,王阳明终于有机会见到了威宁伯王越的后人,他并没有马上修建工事,而是向他们请教威宁伯生前用兵打仗的秘法,得到真传之后,王阳明按照威宁伯曾经用过的兵法“八阵图”,分配造坟的兵士和建筑工人。当时的许多工事为了追求进度,往往将兵士和工人累到半死,王阳明却制定了轮番休息和工作的制度,竟然取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通过这项工事,王阳明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权力越大,可以指挥的人就越多;而指挥的人越多,便越能成就大事业。
造坟的工程完毕之后,威宁伯王越的后人对王阳明感激不尽,他们送上厚礼表示感谢,却被王阳明一一谢绝。最后,家人拿出一柄宝剑,说这是威宁伯生前所佩戴的宝剑,既然王阳明不肯接受金银财物,就将这柄宝剑赠予他,以表谢意。
这一场景让王阳明感到万分惊讶,现实与梦境竟然发生了重叠,简直如出一辙,他欣然接受了这柄宝剑,以武报国的念头也因此变得更加强烈。
命运的航程中,每个人都是独行者,有人一帆风顺,便会有人处处坎坷。一帆风顺者,难有心旌猎猎的动魄之喜,而坎坷多舛者,如攀山行栈,一息尚存,壮心未已,一路奇险风景,自有难得的体验。这是磨砺,也是财富,王阳明在成圣的道路上,已经咀嚼了人生,踏碎了寂寞。
监督修建坟茔的工程结束之后,王阳明向朝廷复命。朝廷论功行赏,29岁的他转为了实职,担任刑部云南司主事,官居六品。虽然官不大,却很有实权。虽说担任云南司主事,但是王阳明依然必须身处京城,决断于千里之外。这是一项非常考验脑力和耐心的工作,一个处理不好,便会得罪许多人。
就在此时,观测星宿的官员向朝廷上报,一颗星星发生异变,立刻引起了朝廷的重视。观测星宿的官员认为这是凶兆,因为位于边陲的突厥族正在蠢蠢欲动,屡屡侵边境人民的财物和生命。气愤至极的王阳明立刻起草一封《陈言边事疏》,全文言辞激烈:“臣以为今之大患,在于一些大臣外托慎重老成之名,而内为固禄希宠之计。这些人抑制大公刚正之气,专养怯懦因循之风。于是,忧世者,谓之迂狂;进言者,目以浮躁。长此以往,衰耗颓靡,朝纲不振,有识之士,无不痛心疾首。而近日的边陲之患正是上天在警醒陛下,革故鼎新,改弦易辙的时机到了啊!”
除此之外,王阳明还对处理对边关事物提出了八条建议:
一曰蓄材以备急,二曰舍短以用长,三曰简师以省费,四曰屯田以足食,五曰行法以振威,六曰敷恩以激怒,七曰捐小以全大,八曰严守以乘弊。
这八条建议,涉及政治、军事、经济等各方面,每个方面都有着深入的考量。也许是当朝皇帝朱佑樘的幼年遭遇影响了他一生的性格,他怀揣着“弘治中兴”的愿望,想要做一个优秀的皇帝,可是,他所谓的优秀,只体现在了维护与文官集团和谐融洽的关系上。这并不能凸显出他是一个多么有才干的皇帝,反而只能凸显出他的平庸。对于官员们的奏章,朱佑樘批复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上嘉纳之”,一句话表明,他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也更加证实,他是一个没有什么真才实学的老好人皇帝。
当时的内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李东阳曾经在弘治十七年时,奉命去山东曲阜祭孔。一路所见所闻,让李东阳感慨颇深。回到朝廷,他便用肺腑之言写了一封奏疏呈给皇帝,奏疏中这样写道:臣奉圣上之命,匆匆前往山东。正赶上大旱,天津一路,夏麦已经枯死,秋禾也没有种上,挽舟拉纤的人连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荷锄的农民面有菜色。四处盗贼猖獗,青州一带的治安问题尤其严重。江南、浙东一带遍地流民,纳税的人越来越少,军队的兵士数量锐减,仓库里的粮食储备还不够十天食用。北方的情况更差,那里的人向来没有积蓄,如果今年秋天再次未收,百姓怎么能够承受得住?臣担心会有难以预测的事变发生。
这封直言不讳的奏折,将当时的天灾人祸悉数呈现于纸上,严峻的现实亟待解决,李东阳只能向皇帝上疏,却提不出任何建设性的意见,只是反复提醒皇帝要“节用广储”。可惜明朝的制度非一朝一夕建立而成,轻易不得变动。但越是不变,越是不能适应历史巨轮的不断前行。当时的明朝,贪官酷吏,肆虐为奸;民力困穷,怨咨交作。皇帝朱佑樘下不了改革的决心,自然也改变不了李东阳笔下的现状。
在日月如梭的光阴里,虚名为浮云。怎可为私利辱没尊严,从此钩心斗角,泯灭良知?那些如蚍蜉般微不足道的人,只能看着世事繁华,发出一声声长长的叹息,可身处纷乱的世界,怎能甘心隐没于人世?
王阳明还没有来得及品尝出金榜题名的甘甜滋味,便已经开始为国事忧心,除了巩固边疆的八条建议,他还将一腔忧国心化成了诗句,借以明志。他在《登泰山王首王》中写道:
我才不救时,
匡扶志空大。
置我有无间,
缓急非所赖。
王阳明的八条建议呈上之后,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复,王阳明不甘心就这样平庸下去,可面对朝廷的冷静,自己却又无能为力,此情此景,他只能抱怨:就做官这项高风险的职业而言,皓首而无成者占绝大多数。幸而有成,能得其当盛之年者几人?这几人中,想做点事却又半途而废、垂成而毁者,又往往有之。可不谓之难乎?
抱怨之后,便是冷静,王阳明开始考虑事情的两面性,也是借此调整自己的心态。他又说道:“天下之事,其得之不难,则其失之必易;其积之不久,则其发之必不宏。”
空有一番报国志,却不受重用,王阳明的辛苦谏言,换来的却只有失望。努力九年才换来今天的成果,王阳明不甘心虚度,他急于用成绩来证明自己,却并没有考虑到官场险恶,动不动便会惹出许多是非。无数双眼睛和耳朵关注着这位状元之子、当朝进士的动向,稍有不慎,便会与人发生冲突,惹人非议。
王阳明再一次怀念起了当年成立诗社、游山玩水的美好日子。山中的美景,多少次让自己流连忘返,一句句的唯美的诗词,在美景面前不自觉就会在唇齿之间流淌,那里的安静舒适,丝毫不像官场中的明争暗斗,冷言冷语无处不在,冲突与纷扰时刻潜伏在平静背后。王阳明不禁感叹:“终年走风尘,何似山中住”。他开始想念在山中自由自在的日子,大自然的巧夺天工和磅礴的气势,时刻吸引着王阳明远离尘嚣,从此过上隐居的日子。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报国立功的志向占了上风,良辰美景只能放松自我,唯有纵横官场才能解救天下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