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于钟声下
深夜临睡前,我总会把窗子开出一条缝隙,好让晚风夹卷钟声迤逦而来。时光至此,适合点灯筑梦。自己枕着钟声而眠,仿若置身空中楼阁之中,风来云去,星辉月明,亦如驶着莲船进了鱼虾梦中,安逸恬淡。
这是容易坠落手心的夜,世界淡漠如微薄空气,自己只依着钟声的路径梦里前行,身无所系。这样的感觉,我由衷喜欢。
隔着屋宇一两里便有山间古寺矗立。在料峭的春寒里,在内心无灯的荒野里,透过夜霜露华,我听到的钟声总是缥缈而又清晰,嵌在心口,似有一僧袍包裹而来,清静无为便覆于全身,是种孤单中高远的享受。饱满而坚挺,不输于闲云野鹤里过活的寥寥隐士。
钟声散落风中,无边无际地散去,像极了没有归宿的云雨,卷舒之间,倾洒之后,何处是尽头?这是种苍凉,透着落花无意等闲人,奈何时光不解弄纤尘的模样。但好在钟声比云雨更贴于心,醒于脑,任何俗世之人莫不对其虔诚谛听,是佛对芸芸众生的警示与希冀。
其实太高远的意境于我而言,是疏离的。而钟声似禅的外衣,天宇之中飘着,那般空灵,却让自己觉得陌生。但细细想来,这钟声对自己来说应是熟悉的,如同故友,只一日不见便想其三秋。
落榜的张继在苏州寒山舟中的诗篇是最早入耳的。只听,他于万籁俱寂中吟道: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好一首《枫桥夜泊》,孤寂雅致,酷似青瓷的质感,于凉夜触摸,定是露着闪光的冰冷。而那一夜的张继,谁都知晓他是彻底的失眠了。仕途于他太薄,而寒山钟声于他,倒是种绝望中的寄托。孤单的人儿寄养在黑夜里,是因了白昼的日光糜烂与市井喧嚣,而在暗夜下,他们披无为脱俗的袍子。一袭一袭昔时碾染而过的华裳,羽化登仙时他们便不留了。
这寒山的钟,定是美的,而且美得不寒而栗。
每每从三百唐诗里取出这首来,便像沏了壶香茗,其味清淡不醇烈,却润了口,洗了肠,自然是怡然自得。感觉千百年前这不得志的男子也应是仙风道骨的容貌。而我,也像是回到了那时枫桥,夜半随船停泊在钟声里,活出了于现实中难得的一把清寂。
而杭州净慈寺的钟声也是够迷人的。
这钟声在费玉清所唱的《南屏晚钟》里,有了叶落一般的美,轻盈迤逦,似云雾迷蒙间,一对迷了路途的善男信女款款而来。而于森森林木间,他们竟走散了。
我匆匆地走入森林中
森林它一丛丛
我找不到他的行踪
只看到那树摇风
我找不到他的行踪
只听到那南屏钟
……
男子定是迷进了南屏晚钟里,出不来了,而女子便也无处可寻了。这也好,迷了就迷了,如入百花园中、白云深处,远离红尘羁绊,倒也落得潇洒自在,六根清净。何况是进了南屏钟声里呢,独自随风而起,回荡于天光云雾间,忘却世俗忘记恨,更应该是值得的事。
歌声是有些微凉,滴着晨露一般,但有哪一种钟声不是浸在水雾当中?晨钟暮鼓里应有悠远意境相生,却又在禅中洗濯,染着雨后兰花的氤氲香气。
其实,这《南屏晚钟》是有古诗版的。明人张贷所作:
夜气滃南屏,
轻岚薄如纸。
钟声出上方,
夜渡空江水。
漫步林中小道,野芳发而幽香。慢慢拾级而上,念一句这诗,心口应似有淙淙泉水流来,或是有清风入骨又淡然而出,身子自然是甘甜清冽。这是极妙的人事,既赏了南屏之景,又养了自我脾性,美哉。
华夏之钟,远溯尧舜。至周代,是乐器类之用,为八音之首,属金类乐器,上有经文书法。除去用于雅乐之钟,还有些圆形、八峰波形钟,用以报时,其声正直和雅深沉,响至四季。因这,自古骚人墨客便多爱之,留下的诗词也是众多,有“欲觉闻钟声,令人发深省”“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云云。
但这些,只是中国先贤们绘制于古典诗画里的尤物。而西洋的教堂钟声也是适合谛听的。
深秋时节或是冬雪天气,独自走到那些森森耸立的异国建筑之下,其感也很销骨。
那些暮晚时候传来的钟声,似高空飘落而来,又隐没于黄昏之中,空灵沉着,是可敬仰的静。呼啸的风中,偶有鸟群掠过,钟声之下,这些细小生灵也好似镀上一层静默。那般轻若烟云的薄羽,似你的指尖轻轻一抖动便会掉下些许,白雪一般簌簌落着。
记得刚刚离世的史铁生曾在《消逝的钟声》里写道:
这时候,晚祈的钟声敲响了──唔,就是这声音,就是它!这就是我曾听到过的那种缥缥缈缈响在天空里的声音啊!
“它在哪儿呀,奶奶?”
“什么,你说什么?”
“这声音啊,奶奶,这声音我听见过。”
“钟声吗?啊,就在那钟楼的尖顶下面。”
这时我才知道,我一来到世上就听到的那种声音就是这教堂的钟声,就是从那尖顶下发出的。暮色浓重了,钟楼的尖顶上已经没有了阳光。风过树林,带走了麻雀和灰喜鹊的欢叫。钟声沉稳、悠扬、飘飘荡荡,连接起晚霞与初月,扩展到天的深处或地的尽头……
不知奶奶那天为什么要带我到那儿去,以及后来为什么再也没去过。
不知何时,天空中的钟声已经停止,并且在这块土地上长久地消逝了。
……
再次听见那样的钟声是在40年以后了。那年,我和妻子坐了八九个小时飞机,到了地球另一面,到了一座美丽的城市,一走进那座城市我就听见了他。在清洁的空气里,在透彻的阳光中和涌动的海浪上面,在安静的小街,在那座城市的所有地方,随时都听见他在自由地飘荡。我和妻子在那钟声中慢慢地走,认真地听,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整个世界都好像回到了童年。对于故乡,我忽然有了新的理解: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
这样的钟声超越了国界与宗教,它纯粹是一种记忆的凭证,有着故园泥土的香气,魂牵梦萦般地涌入胸口。身处闹市里的人儿,若有心,他定能在脱下俗气的热闹后循着这香气重回儿时,寻找到更多真实与质朴。钟声的美好,恰如其分。
我进入了北方的大学后,发现学校欧式风格的旧图书馆顶楼也有这般曼妙的西洋钟声。隔一小时就敲一遍,深夜到凌晨之间是不敲的。每次钟声一响起,自己便会安静下来思索一番,像是临镜而坐,对着镜中反思自己一日所做之事是否妥善。
友人常在一旁笑我,说是习文之人皆有此般怪癖,不易琢磨。我淡然一笑,也不说什么,只问他,是否喜钟?他答道,习以为常。我轻言于他,你我皆是世间微小的个体,这静穆之声能减轻我们于生存中的不确定性。友人搔一下头,愣了半晌,笑了一声后也陷入到深深的沉默里。
这是每个人于钟声下所应得的自省。
晚凉,菖蒲的香气搭着钟声,穿过隐隐村落,来到我的枕边,清清爽爽,又沁人脾胃。内心自然是笃定淡然,无常世事皆可忘却。不再攀附于谁的影子,自己便是自己了。
钟鼓道志,钟磬清心。
月夜之下,枕着钟声而眠,应算作一桩美事。恬然睡梦中,你会看见,浩荡的俗世里,如尘的人儿亦可笑若僧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