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作为海内孤本的《稗家粹编》及其编辑

《稗家粹编》八卷，现存明文会堂万历二十二年（1594）序刻本，仅藏中国国家图书馆，为海内孤本。

国家图书馆所藏《稗家粹编》，与《游览粹编》六卷6册、《寸札粹编》上下两卷2册、《寓文粹编》上下两卷2册、《谐史粹编》上下两卷2册，共五种二十卷20册，合称《胡氏粹编五种》（《北京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子部丛书”类1和《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丛部”卷三三 2著录）。各册紫封面，书脑顶端题楷体红字册次，起“一”迄“二十”，系图书入库后工作人员所题，无题签。正文版心分题各《粹编》书名。每种《粹编》前后两处往往钤有郑振铎（1898—1958）的藏书章，即卷一首钤“长乐郑振铎西谛藏书”篆体章，卷末或跋尾钤“长乐郑氏藏书之章”。《稗家粹编》《游览粹编》《寸札粹编》《谐史粹编》四种都曾由陶湘收藏，后转归郑氏，再由郑捐献国家图书馆。

《五粹编》之名“出于《汇刻书目（初编）》，后又为《增订丛书举要》《丛书目录汇编》《丛书大辞典》所引”3。明代藏书家赵用贤（1535—1596）《赵定宇书目》对五种《粹编》就是分别著录4。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序刻本、陈邦俊编《广谐史》在征引文献中对《谐史粹编》《寓文粹编》也是分别著录。雍正年间《浙江通志》卷二五二著录了《寓文粹编》上下卷。《胡氏粹编五种》的题名，系始于郑振铎《西谛书目》。后来国家图书馆沿袭之。

《稗家粹编》计8册，版框276mm×173mm，但版心有190mm×138mm、195mm×135mm、197mm×135mm不等。竹纸，时见帘纹。白口，左右双边，花鱼尾，半页10行20字，但有数处违例。如卷六《庆云留情》：“俊雅风流不让潘安之貌。”“流不让潘”四字只占三字位置。《京师士人》尾部连续三行每行21字。这似系校对时发现讹误而挖改所致。

但现存《稗家粹编》按一卷一册形式装订，已非原始形式。因为《赵定宇书目》“稗统续编”类著录：稗家粹编 二册入小说。5

《稗家粹编》有二序一跋，分别是胡文焕序、程思忠（心甫）序和庄汝敬跋。胡文焕自序标明撰序时间“万历甲午仲春望日”，万历甲午即万历二十二年（1594）。可知，《稗家粹编》的出版应在1594—1596年之间。

《稗家粹编》各卷卷端题：

钱唐 胡文焕 德甫 选辑

友人 庄汝敬 修甫 编次

　　 侄　孙 光盛 校正

胡文焕，字德甫，一字德父，号全庵，别署抱琴居士、西湖醉渔、全道人等。浙江钱塘人。生卒年月不详，一般认为生活在万历中晚期。

胡文焕1593年编选的《群音类选》收录有胡氏自己的作品。【南大石调•催拍】《落第》云：“时不利兮时不利兮，三战徒劳，半世羁迟，一事无成，两髩如丝。”套数《自叹》云：“自怜愁病度春秋，倒做了苗而不秀。看看霜点髩，渐渐雾遮眸。蜗角蝇头，半生来，一无成就。”说明胡文焕在1593年之前参加过三次科举。又云“半世”“半生”，一般在30多岁之后。古代社会，“人生七十古来稀”，若以半世为35岁计算，胡文焕的出生在1558年前后。另据地方志记载，胡文焕万历四十三年（1615）转赴兴宁署知县6。可见，胡文焕1615年仍然在世。那么，胡文焕的生卒约为1558—1615年间。

有学者认为，胡文焕“青年时经商南北，致富后在金陵、杭州操刻书业”7。但从胡文焕留存的作品来看，似无致富的心态。

胡文焕曾入国子监读书，为监生。《大明一统赋》（四卷）卷端题：“国子监学正臣莫旦谨撰，国子监监生臣胡文焕谨校”。另外，《新刻士范》和《新刻文字谈苑》卷端俱题：“诚心生钱唐胡文焕校。”陈邦俊《广谐史目》介绍胡文焕为太学生8。查《杭州府志》，无胡文焕中举、岁贡等记载，也没有标明其监生身份。

胡文焕所习举业为《易经》。庄汝敬《〈胡氏诗识〉序》云：“德甫固素业《易》，悦诗以学而深有所得也。”胡光盛所跋亦云：“余叔祖读《易》之暇，诵《诗》而有得也。”9

胡氏至少三次应试并失利。胡文焕【催拍】《落第》自言“三战徒劳，半世羁迟”，应该三次参加科举。程思忠（心甫）《稗家粹编序》云：“胡德父氏天才超卓，学问宏博，于书一览，即无所遗。其举子业既高雅不群，而古文辞又横绝一世，行将历金门、登紫闼矣。”10同书胡文焕序作于1594年，程氏所序应不相隔太远。万历十七年（1589）、二十年（1592）、二十三年（1595）都是科举年。胡文焕很可能1595年再次应试。胡文焕《白下寄张叔元》：“回首明秋，岁月无几，志在庙廊，愿言努力。” 11胡文焕将其落第指斥为仇家陷害：“想他每鹿鸣咏诗，也都是当年见遗，努力休违，努力休违。否泰循环，可卜其机，一任仇讐，陷井相欺。”12但具体情节无考。

胡氏久有出仕之意：“水土之恩、廊庙之思，则未曾少置五内也。”13“素有江湖廊庙之志，志虽未遂，而仁心则有所同出。”14胡氏后来出仕，很可能因其监生身份援例做官。15胡文焕万历四十一年（1613）任耒阳县丞16，万历四十三年（1615）转赴兴宁署知县17，在任颇有政声18。胡文焕大约在55岁始得为官，确实是不得志19。

胡文焕体弱多病。胡文焕自己多次在文中和书信中言及。《茶集序》中自述：“予有诸疾。”《量酒赋》亦云：“余以嗜酒，肺病日缠。”20《无量生记》云：“万历壬辰（1592）春，胡子偶得暴疾。……逾年始获小愈。”21 《示侄孙光盛》云：“痰火作，楚秋石鸡酥丸，觅便先寄来。”22 《柬庄修父》云：“不佞近得心疾……期先生惠我药石。”23胡文焕可能有肺病、心病、痰火等。

胡氏负才好酒，后因病暂戒。《柬庄修父》云：“不佞近得心疾，把酒间即颓然不辨南北，遂弗复沾口。”24【浪淘沙】《道情》云：“因病搅年华，愿学仙家。从今戒却酒和花。”25《心丹歌》云：“我今止酒觉气清……”26但是后来又开始有节制地小饮。其《无量生记》云：“或有时接见，或有时托辞以却之，纵接见间，亦不深相款纳也。较之昔日伯仲高阳、仿佛平原，与夫马周、李白动以斗斛计者，终相去远矣。”27虽为喻辞，却也非常真实。胡文焕好茶：“弟自别曲侯后，卢仝七碗颇亦吃得。”28这种爱好也许与戒酒和药石有关。胡文焕《茶集序》云：“医家论茶性寒能伤人脾，独予有诸疾必藉为药石，每深得其功效。”

胡氏好琴识音。张纶《新刻文会堂琴谱后序》云：“胡德父笃意于声律，别群才之恶美，辨宫商之雅淫……”胡文焕《峄阳居士传》云：“明兴，（峄阳居士）始偕胡子德甫自钱唐游于白下，书斋中起卧与俱。”29 琴被拟人化为峄阳居士，胡氏将自己描写成琴继子期、孔子、蔡邕等之后的异代知音。胡氏别号抱琴居士，亦透露其所好。

胡文焕后来好养生之术，多刻医书，又潜心道学，自号全庵、全道人等，与胡氏的身体和习性息息相关。

胡文焕涉猎甚广，志在著述。其《读书说》自述：“矢心穷力以笔耕，以书为仇，不问寒暑，夜以继日，形容为之憔悴。”30庄汝敬与胡文焕的书信亦言：“足下杜迹闭门，雅志著述。” 31 胡文焕著有杂剧《桂花风》和传奇《奇货记》《犀佩记》《三晋记》《余庆记》等（俱佚），以及《文会堂琴谱》等。现存诗文180篇（首），其中自编《游览粹编》收108篇（首）；自编《群音类选》收小令63首，套数18篇；《兰皋明词汇选》收5篇；《六言诗集》收14首。另有序跋若干篇。

作为晚明最著名的出版商之一，胡文焕曾建文会堂刻书、藏书。刻书主要在万历二十年（1592）至万历二十五年（1597）的六年间32，刻书500多种，以《格致丛书》和《百家名书》最为有名。胡文焕万历三十一年（1603）从所刻古籍中汇辑百种左右成《百家名书》，万历三十七年（1609）又遴选140种集成《格致丛书》33。另外比较重要的还有《胡氏粹编》5种、《寿养丛书》35种、《医经萃录》20种、《诗法统宗》45种、《群音类选》四十六卷（今存三十九卷）、《文会堂琴谱》六卷等。

胡文焕刻书影响很大。一是中国丛书的编选始自胡文焕，所刻丛书如《格致丛书》《百家名书》等影响深远。二是胡文焕是当时杭州最有名的出版家之一，版式很有特色且统一，字体几乎一致，自成“胡文焕板”。 三是刻书范围广。正如胡文焕万历己酉（1609）《格致丛书》序云：“平生殚精劳神，旁搜诸子百家，上自训诂、小学、诗诀、文评、天文、地志、历律、刑名，下至稗官、医卜、老佛、边夷、鸟兽、草木。”四是刻书数量最多。张秀民认为所刻总数约450种34，徐学林统计胡氏刻书总子目在600种以上，1300余卷35。

但是，胡文焕刻书时间不长，数量极多，随得随刻，较为草率，又无法多方涉猎考证，错讹颇多，受到指责也较多。《四库全书总目》对著录的胡文焕著作几乎都进行了批评。

如《古器具名》附《古器总说》条云：“文焕不能考定，乃剽窃割裂，又从而汨乱之。其钩摹古篆，亦不解古人笔法，尤讹谬百出。不知而作，其此书之谓欤。” 36

再如《格致丛书》条：“是编为万历、天启间坊贾射利之本。杂采诸书，更易名目。古书一经其点窜，并庸恶陋劣，使人厌观。且所列诸书，亦无定数。随印数十种，即随刻一目录，意在变幻，以新耳目，冀其多售。” 37

以后诸家多沿袭《四库提要》的评价，对胡文焕讥评甚多。如《汇刻书目》评价《格致丛书》：“是编杂采诸书，更易名目，古书一经其点窜，使人厌观。”叶德辉甚至直斥胡文焕《格致丛书》“割裂首尾，改换头面，直得谓之焚书，不得谓之刻书”38。直到20世纪80年代以后，学界对明代坊刻本以及胡文焕才采取了宽容也更允当的态度，认为胡文焕刻书功大于过。39

在晚明坊刻注重射利的时代潮流和氛围里，抄摭成书，乱题易名，已是普遍。胡文焕作为一个书坊，不必过于苛求。事实上许多珍稀秘籍文献得以流传下来，实赖胡文焕之功颇多。所以，胡文焕刻书对保留文化遗产的功绩，应该给予应有的重视。

庄汝敬、胡光盛分别系胡文焕的友人和侄孙，生平事迹俱不详。据胡光盛在《寸札粹编》跋后钤印“光盛”和“孟显之章”，可知胡光盛字孟显。

《胡氏粹编》五种收录了庄汝敬和胡光盛的多篇著述。胡光盛被《游览粹编》收录《夏日读书述》《漳州纪泉碑》《罚穷鬼判》《读书真乐行》5篇，被《谐史粹编》收录《金光先生纪略》《白额侯年表》2篇，被《寓文粹编》收录《梦游仙对》1篇，被《寸札粹编》收录《漳州寄邵中黄》《柬陆妇翁》《答安彦明索文》3篇。庄汝敬被《谐史粹编》收录《朱明神传》1篇，被《寸札粹编》收录《答胡德甫》1篇。《谐史粹编》收录的《金光先生纪略》《白额侯年表》《朱明神传》，引经据典，骈丽典雅，体现出较高的文字水准。胡文焕《罚穷鬼判》重在言穷鬼予人之穷苦和悲伤，应罚穷泄愤；胡光盛《奖穷鬼判》则重在“居安虑危”，以利人磨砺进取，当奖。一罚一奖，各执一端，游戏成分很明显，但体现了较高的文字素养。

胡文焕《示侄孙光盛》云：

入泮后，心不可骄，志不可惰，姻事付之量力，不可怨天尤人，方是儒者气象。过元宵即来京看书，以图上进，恋恋故乡，非男子事也。家中古书，可带数册，舟中亦堪遣兴。湖笔佳者，不妨多制，草书急需用耳。痰火作，楚秋石鸡酥丸，觅便先寄来。来时须约庄先生偕行，凡事资之有益。关河迢递，尤当临深履薄。40

从信中可以见出胡文焕对侄孙胡光盛的谆谆教诲和期待，对朋友庄汝敬的器重和倚重。

正是庄汝敬和胡光盛较好的文字素养和亲密关系，为他们协助胡文焕编辑《稗家粹编》奠定了良好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