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一
这一册小书里的十几篇文字,大部分是我在一九三二年秋天住在庚桑洞后洞口的那座小楼上写下来的。那时我的心情十分爽达,生活也极其闲散,所以每隔几天,就借这通信的口吻,抒写下我心中的若干感情。我这些稿子第一个看到的是我的伯父南强先生(别署简翁)。不久,吴稚晖先生和李书华先生到宜兴去游洞,我的伯父又给我的稿子介绍请吴先生指正。
我从小书读得很少,尤其是关于中国古时圣贤的遗言,可以说简直没有接近过。我所抒写的完全是出乎我自己的一片蒙昧的心灵。我知道我所写的十分幼稚,或者有许多地方是错误的,所以除了这两位老辈以外,过后两三年中,我便从没有敢轻易将这部稿子拿出来过。
约莫在一九三四年冬或一九三五年春,我应孙斯鸣先生之约,将这部稿子寄给了他。那时孙先生正在编《华年周刊》。潘光旦先生主创的《华年周刊》,它的立场和态度我都很佩服。潘先生到清华去任课以后,《华年周刊》在孙斯鸣先生的负责之下.也仍能保持潘光旦先生时代的精神,所以我愿意将拙作在《华年周刊》上发表,借以呈教世人。但我的稿子寄出没有几天,孙先生即因事辞去《华年周刊》职务,改就《人言周刊》编辑,所以结果,这稿子终于在《人言周刊》上刊了出来。
我原作只有十二篇,后应斯鸣先生之嘱,又勉强续写了三篇(《“但求无过”与“不求有功”》《动与静》《“帽子哲学”读后》),这已是一九三五年的初夏。那时的心情我觉得已远不及从前山居时候的好,深恐越写越坏,所以《“帽子哲学”读后》一文以后,便不敢再孟浪地写下去。
前后共计十五篇,抽去一篇《论涵养》,剩十四篇,就是现在这册小书里所包含的。
二
我从小就是一个孤儿。我的母亲,我生下了第六天,她就死了。我的父亲很荒唐,他从来不管我,终年在外嫖赌,难得回家。他虽然一直到我十二岁上才死,但就是在他在世的时候,我们父子之间也没有一点感情。我母亲死后,我就由我的祖母抚养。我很感谢我的祖母。我这一世,我敢断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的。她也是在我十二岁上死去的,虽然已经死了十五年,但是我还想念起她。我相信,一个人真心的在纪念着另外一个人,一切形式都是不需要的。我每次思念到我的祖母,我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因为我感激她,但是我已经没有机会来奉养她,报答她所给过我的不可忘怀的恩惠。我感激她,自然是为了她将我抚养大了。可是我并不单单因为她将我抚养大了,我觉得,单单将一个人抚养大了,并不是一件难事,也并不是一件有价值的事。就整个的人类社会而言,一个人的长得大长不大有什么关系?我感激她,不仅是因为她将我抚养成了一个人,并且因为她将我教育成了一个“人”。
就现时代的标准说,我的祖母当然是一个旧时代的人物,但就二十年前说,我的祖母无论如何总是一个贤惠可敬的女子。她虽然喜欢我,但是爱而不溺;她虽然待我慈惠到无以复加,但是管束我又管束得很严,她居常所对我说的,总是许多关于为人在世的格言。勤俭,耐劳,能吃苦,有礼貌,不要骄奢淫贱,不准事事遣差仆役。她所教导我的范围很广,差不多包括了一切做人的道理,但是她所说的要点却又非常通俗单纯,使我听了可以全部领会。顶难得的,就是她能够随时随地的开导我,出去听见了某人家孩子的长处,回来就立即说给我听。想借此鼓励我,引起我的向上之心。我从来不觉得她的言语讨厌,我对她的言语总是非常发生兴趣,而且有一种信仰。我小时候有好几年都是睡在我祖母房里靠窗口的一张小床上的,老年人中夜不大能睡得着,当她听见我也醒了的时候,她便很慈爱的和我说话。她常常告诉我一个故事,由这个故事而说出一个结论,这结论里自然藏着一个极好的教训。
就在这种教养下,使“吾耳熟焉”,渐渐地培养成了我今日这样的一个性格。我从小到现在,一直到此后的一生里,我可以说,我的性格和为人,至少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受当年祖母给我的这种熏陶的影响的。
三
我在十二岁上的春天,小学已经毕业,就到南京去读书。我的能进中学,也是我祖母的赐予。我似乎从小就不大恋家,所以到南京去读书时,只觉得兴奋愉快,没有一点离别之情。我的祖母亲手替我整理行李,扎打箱盖,我也不晓得去理会当时我祖母的心情。就在那一年的五月里,我的祖母终于与世长辞。在她临终前,我从南京赶回了家,给了她无限的安慰。后来隔壁的二伯母告诉我,说自从我到南京去了以后,我的祖母就好似凭空失去了她的灵魂似的,一天一天地瘦下去,精神也一天一天地萎靡下去。因为我的祖母那时半夜醒来,再也没有人和她答话,她生命里总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缺陷。我每次想到这位二伯母告诉我这话时,我总要情不自禁地流起泪来。就是现在我这样写时,我也实在止不住我真实的悲哀。
从十二岁起,到我结婚的一年止,整整的十几年我差不多都是孤零地漂泊在外面的。学校里放假,我也是回家的时候少,逗留在外面的时候多。这十几年的漂泊生活,我觉得倒也颇得到不少好处。因为人情世故,应付才能,既不是从书本子上得来的,也不是从先生的嘴里得来的,它的获得常常是在无形之中,没有痕迹的。
一个人的性格的造成,本来是很复杂的。请读者先生们原谅我写下了这样许多累赘的言语。我写下这些,不过是在说明这一册小书里所有的灵感的一个主要的来历而已。
四
我本无意将这集子出版,这次因为还想再读一些书,为想多得到一点学费起见,所以放肆问世。我得感谢开明书店这样慷慨接受我这部稿子。我将这部稿子寄给夏丏尊先生完全是冒昧的,但是第五天上我就收到书店的复信,答应出版。这种办事的负责和迅速,实在证明我这七八年来对于开明书店的尊敬是正确的。
最后,我得感谢吴稚晖先生。吴先生年事已这样高,事情又极忙,还替我很详细地校阅,并加按了许多极其珍贵的意见,这使家伯和我都说不出的感激。吴先生还另外替我写了一篇序文,吴先生在他那篇序文里,对我推誉得实在太过分,使我只觉得惭愧,承担不起。我再三考虑,决计将那篇序文自己珍藏起来,不在这儿公开。我恳求能够得到吴先生的原谅,至于吴先生对我的一番鼓励之意,我自然是永远心领着的。
一九三六年二月山西路安平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