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和谐

亲爱的小兄弟：

我在上封信里，劝你们要抓住时间里的每一刹那，更要抓住你生命里的每一刹那，这话原没有错。只是在我自己，却又有一种体验，我觉得生活有时是跟着自己的感情走的，不能全受理性的指挥。有一个时期，我看书看出了劲，书里藏着无量的趣味在引着我。在那时，我想，要是早将以前浪费掉的那些光阴，全用在书本上多好。但这种想头，也毕竟只是一时的兴奋。有时候，当你生活落在另一种情调里，书看不成只是看不成，要勉强看一个字下肚也不行。一种空洞一种紊乱苦恼着你，使你成天地感到一种不着边际的懒散，瞧着白天着急。

需求刺激，不仅是神经衰弱的人们的一个特征，同时也是一般人的一种本性。人，在忙碌的时候，总说忙得难受；可是闲暇的难受，其程度，不知比忙碌的难受，更要倍上多少倍。一个人，总得要有一件工作来安顿他的心，成天的没事做，才最苦。就说在学校里，有时是礼拜，或者假日，没事干；上戏院不爱，上公园又没伴，没亲戚让你去看，对味的朋友都上了别处，看书不用说更不是你的分，于是那准就糟到不可收拾。在房里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无目的跑到操场上，操场上有的是一片荒凉，再回到房里，四面的白壁给你的才是更不可忍的空洞。在我们的生活里，常常有着那么一个时期，便是什么都懒，都没劲，自己的身体像陷在一团烂泥里，没气力动弹，自己的心，又像飘忽在渺茫的空中，不着一丝边际，眼看日子一天一天挨过，凭你的本领去搬出许多哲学书来也不成，（倒只有有时在一个朋友嘴里的一句话，或者读到一个朋友的一页信，你竟会莫名其然的从颓唐里忽而变到积极的发奋。）一种情绪的来，正如它的去，全如清风一样的飘忽，不让你寻到一丝痕迹。

生活上情调的变化，常常是很玄妙的，尤其是像这种极颓废的生活里，可以因为一句话、一句字句突变成积极的振作，真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大力。其实，这大力，便是一种外力和你的内心在偶然的接触下所激动出来的结果。所谓刺激，就是一种外力的激动。由乎外力的不断的激动，你才能泛澜起你生命的力量。一切外力，对于我们内心都能发生一种刺激作用。不过其程度有深浅大小而已。说刺激性利害的，我们常常想到酒、烟、出乎意外的悲喜的新闻这一类事，其实我们日常的谈天、读书，或者散步，又何尝不是和外方接触的行为。一个人，他如其得不到外力的刺激，他便不能连续他的生活的情愫。所受的刺激，时时变换，他的生活，便由单调而进于曲折。如外来的刺激，和内在的灵感，能够互相协调，那便成了生活和谐。

要我们抓住时间里的每一刹那，抓住生命里的每一刹那，我们首先得使自己的生活丰富，得到一种和谐。但是我们怎样才能将外力和内灵协调而造成生活上的平衡与和谐呢？在我，譬如说，假如我在看书看出了劲，或身心都非常安定的那一时期，我自然得用种种心理的方法，来保持我那一时心头的平和，以及工作的生命力量。但是万一当另一种情调在你不知不觉中袭击了来，占据了你心的全部，比如说，你书也看不成了，一切事也没心绪懒得做了，在那时，也别用性急或着慌，我轻轻地将我生活的方式，改变一下。改变到足以去适合，并抵御那袭来的某一种情调。换句话说，便是我选择了另一种外力，来适应我那时的内心。书看不成，别用硬着头皮去伏在书桌上；事不想做，别用望青天叹气。这些反自然的动作，结果只是加倍损伤我们的脑力，体质和精神。亲爱的小兄弟，要是你们什么时候心上有些不愉快，你们切不要成天地焦愁着急。在我，听我告诉你们，要是什么都不想做的话，我便暂且抛开一切，文章也不写了，书本也不翻了；或者就摊开纸，写写字，画几笔画，拉一回琴，唱一曲歌，上朋友处谈天，下棋；或者和一些天真的孩子顽皮一下，再或者，带一本诗集或不带什么也好，像一个傻子孤独地走到有树木，有山水的幽静地方散一回步，在草地上躺一下，看看天空，天空里飞过的云雀，如其可能，上什么地方去做一次旅行自然更好……这些方法，都可以使生活变得美，有诗意，而且丰富。我们有句俗话，叫“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生活的平衡与和谐，既然赖乎内在灵感和外在物境共同的协调，则我们如不能以灵感去适应物境，便必须借物境来融和灵感。亲爱的小兄弟，在有种事业上如革命，那是不用顾到什么生活不生活的，但在一般的情形下，人们要努力他的事业，必须先好好地安排下他的生活。亲爱的，我今天头绪乱得很，东拉西扯，毫无系统，只是略写一二，供你参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