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往事
说往事,其实只是从前经历的一段岁月。我是2005年秋天到的重庆,在那里念了四年书。后来走得很远,只回去过两次。一次是2010年暑假,与从周兄故地重游;一次是2016年春天,为了宣传新书,住了两个晚上。少年时去过的地方,当时或许不经心,时间越久,记忆竟越清晰。有一天晚上,偶然听到白水一曲《花拾叁楼主人》,幽渺寂静,以川音曼声吟诵,心里一惊,想一想才意识到,对于西南,或许也有称得上是乡愁的感情。
而回忆偏如散珠,稍一惊动,就遍地抛滚,难成片段,那就先从与音乐有关的说起。读大一时,跟一位师姐去汉服社,那时汉服刚兴起没多久,衣服都很简陋,概念也非常粗糙。汉服社大部分是本地人,对我这个外地来的学生非常和善。大约过了一年,也交了几位不错的朋友,有空会小聚,找个滨江茶馆打打麻将,我不会,就在边上喝茶。某回山里突然暴雨大作,半晌不停。有人渐坐不住,离了牌桌,说什么也要冒雨回家。如是又走了两三个。我的学校在荒僻的山里,轻易走不了,只好傍着竹窗,望江烟一色,不辨天地。茶水冲至淡而无味,忽而有人慢悠悠不知从哪里取出一管尺八,对着雨界吹起曲子。那人生得方头大耳,嗓门响亮,有几分匪气,牌桌上很利索,为人很文雅,大家喊他佳翁。而我从来不知他会尺八,隔了丈远呆呆听着,雨仍不止。
后来有一天,他们几个说要去缙云山小住。我得上课,去不了。问他们做什么去,答说找个农家院打牌。他们不论到哪里,只要有牌桌就好。
再见面是几个月后,刚好有个日本艺术团到某大学公演谣曲。十多年前,重庆文化活动不多,远不如北京、上海,本地报纸常常痛心疾首说,我们直辖市,不能做文化沙漠。因此哪怕再没名气的演出,都能令一帮人激动好久,于是约在会场碰头。佳翁这天带了几根尺八来,想散场后上前讨教。台上有位吹龙笛的老妇人,身边一只布袋装了几十管长短不一的竹笛。新起一支曲子,便端端正正换根笛子。场内闹哄哄,那时候我也不大能欣赏日本的传统乐曲,他们咿咿呀呀唱的,也近乎全然不懂。佳翁很佩服那老妇人,说吹得好,也佩服那一大袋笛子。散场后,我们挤到后台,把佳翁推上前,对方正在卸妆,有些无措。佳翁不知怎么突然腼腆极了,扭扭捏捏从包里取出一管尺八,请他们指点。一位枯瘦的老人请佳翁吹一曲,渐渐围上来不少人。佳翁呜呜咽咽吹了半支,有些断续。后台足音杂沓,加上语言不同,此番交流并不成功。我们退出来,默默走了好长一段路,人潮终于退去。走到一片大湖边,月影沉璧,松风满怀。大家站定,呆望粼粼波光。佳翁开始吹曲子。这一次听得非常真切,每一个细微的转音都送至耳际。曲罢一静,佳翁笑说,这是新做的一根,竹子就是前几月刚从缙云山砍的。那是我最后一次听佳翁吹尺八。人事丛脞,日后就是打牌也聚不齐,朋友们就慢慢散了。
重庆似乎有很多诗人,不说官方民间大小若干诗歌协会,就是在茶馆打牌时,也常常能碰着一两个。当然要用重庆话念,吟哦顿挫,宾主陶醉。重庆话很有趣,在诙谐的本领上,或许东北方言可与之媲美。用来念诗,就更奇妙,这点东北方言则难以想象。曾有一位师兄,是万州人,爱写诗,总想把重庆美好的事物呈现给我,带我吃过不少本地美食,也热衷拉我去见他一些神奇的朋友。当中有一位在公检法机构工作的中年人,满脸横肉,挤出刀刻似的褶子,平头,胡茬深青,师兄喊他楚局长。他也写诗,歌咏风花雪月,笔致细腻。休息日打印一摞诗稿拿给我们看。我不写诗,对现代诗毫无鉴赏力,却有刻薄的兴致,翻了半天也不愿赞美一句。楚局长丝毫不介意,跟我们聊工作,讲近来的案子。说有个年轻人,杀了几个女人,烹煮食尽,落网时犹回味不已,说某某部位最好吃,某某部位很难吃。我从来没听说过如此暴力血腥又有些色情意味的恐怖故事,非常震惊。又说一个偷儿,街上对一老太太下手,老太太反手两掌批颊,喝道,看清楚!我是你老大某某某的妈!偷儿吓傻,跪地赔罪。这个故事我是信的,因为刚来重庆时就领教过本地小偷的身手。从渝北校区乘车去江北的路上,刚买没多久的粉色滑盖手机(母亲暑假刚刚赠送的礼物,可惜怎么也不记得是什么牌子,大约是TCL)无声无息消失了。含恨买了一部新诺基亚,那还是诺基亚极受欢迎的年代。新手机与我相处两年,也在公交车上与我断绝缘分,小偷下车后朝我隔窗挥了挥手机,我很奇怪:他的手机怎么跟我的一样呀。后来回想,那一刻他该有多得意啊。楚局长要能写写这些奇闻,应该比写诗好看得多。不过他摇头说没意思,“一点都不好耍”。当时他很想自费出本诗集,与万州师兄商谈了许多细节,也不知后来是否如愿。
不久便不愿意跟着万州师兄出去玩,推说自己太忙。而师兄恰也毕业离校,先是去东莞法院实习,又往遥远的城口县法院工作了两年。他每次回城,一次比一次瘦,且更黑,方言沾染了城口腔调,称回城为“上来”,去城口为“下去”。那时他尚有一些天真的理想,将彼处种种奇闻事无巨细地讲给我听,希望我写一个小说,目的在于“让更多人晓得山里头的生存状况”。譬如他讲,城口25万人,城镇居民6万,贫富悬殊,治安还好。每天就处理一些简单纠纷,法院审得最多的案子,你猜是啥?我猜不到。他讲,离婚诉讼。那里离婚的人好多。很多女娃娃早早嫁人,其实很惨。问他如何惨。他说,才二十岁出头,已经生了好几个娃娃,自己还是娃娃,男人遭矿难死了,或者落了残疾,那都常常打离婚官司。我不晓得他说的是否夸张,但在当时的我听来无疑非常震撼。不知道该怎么办,“写一个小说”,是他给我的建议,那时他也还相信小说打动人心的作用,还说希望我去他那里看看——非常传统的“采风”写作模式。我当时被他的仆仆风尘打动,真的立刻写了一个小说的开头,但后来毕业,没有再写下去,辜负了他的期望。
我毕业后,万州师兄回到重庆市内某所检察院工作,升迁很快,也有了妻儿。前年初春回重庆时,见了他一面。重庆的地铁真的修好了,读大学最后几年,到处都是中铁六局的招牌,懒洋洋的挖掘机与似乎半途而废的混凝土装置让我屡屡怀疑工期是否无限长。双龙、回兴、长福路、翠云、园博园、鸳鸯、金童路——在三号线内回复师兄短信:“我到某某站了。”啊翠云,必然是翠云水煮鱼的翠云,是读书时难得一去的好馆子,水煮鱼与红油兔肉饺印象多么深刻。
在红旗河沟换六号线,到江北城,哦江北,阳光城,读书时搭乘报废再利用的中巴车无数次来过的市区,现在可以搭地铁。那中巴车从两路开来,路过大学前门与后门,飞奔向江北。售票员总将身体挂在车门边,拿一块写了“阳光城”三个红字的白漆牌子用力拍打车身,沙哑着嗓子大声说:“阳光城、阳光城,五块钱、五块钱!”虽然学校多次提醒我们不要搭乘那趟危险的车,新闻也总有非正规中巴发生种种事故的报道,但生活在荒郊野岭的我们很难离开这种班次频繁、票价低廉的车。夏天很热,车常常自燃,司机与售票员会非常老练地组织乘客下车,大家也不以为怪,看着滚滚黑烟里的大车很快变成骨架。不多久会有下一辆中巴来接走乘客。大约20分钟,就能到阳光城。车停在小山坡上,不远处是远东百货、北城天街、新世纪百货、重庆百货。同行的肯定有同宿舍的好友琦君,她是南坪人,教我说标准重庆话,让我不要学万州师兄的万州话。“万州话很侉,很好笑,千万不能学。”她举了几个例子,比如万州话将“白菜”的“白”读作“别”,“番茄”的“茄”读作发音很扁的“瘸”,“太好耍了”。她说,也当着万州师兄的面讲。万州师兄笑眯眯承认,并教我们更多“很侉”的万州话。
当年报废再利用的中巴车应该绝迹了吧?见到万州师兄第一面,就问他。他也不知道,说应该是。他像读书时一样,买了路边小摊削好的洁白荸荠给我吃,又给我看他妻儿的照片。街上热闹极了,天街的店铺比我读书时洋气了不知多少,香港城旁边的乡村基餐厅居然健在。师兄白白胖胖,收拾得很干净,看起来是成功的公务员,聊了一会儿天,知道他内在也是如此,也算得上知行合一。他同情我还没有毕业,说我“憔悴很多”,我想这也许是来自公务员的俯视。我没有和他一起吃饭,他也应该回去陪伴妻儿。第二天中午,见到了琦君夫妇,她怀孕五个月。仿佛和从前没有什么变化,又一起逛了天街,只是身后多了各自的伴侣。我们大学时几乎形影不离,那时重庆有许多独特精致的书店,最常去解放碑的精典书店,我们说那是“沙漠绿洲”。沙坪坝老校区附近也有一些小书店,还会去杨公桥下的旧书街,但那里环境混乱,我们都不敢多作逗留。
刚进大学时,不好好上本专业的课,却想去其他学校旁听。那座学校在北碚,离我学校很远,我对北碚很有好感。早上五点半要起来,乘狂奔的破公交到城郊转高速大巴,这才赶得上早晨那节课。年轻时不怕浪费时间,做什么事都天经地义。那样莽撞的热情,后来就没有了。毕业前一年,学院里到北碚山中春游,集体自后山抄近路。藤蔓丛生,荆棘遍野,很不好走。半山有农家,土墙蜂洞密布。有同学捉了蜜蜂,拦腰掰开,一咬一口蜜,我不敢捉。小园里橘树开满洁白喷香的花朵,肥硕的毛虫一撅一拱吃叶子。漫山都是扁竹根秀气的浅紫色蝴蝶一样的花朵,还有鱼腥草,也就是折耳根,开着洁净的白花。我们沿途拔了不少,叶片就闻闻味道,随手抛弃,留下根茎握成一束,说要晚上凉拌。也是到重庆才认识这种个性独特的植物,有一回在一位老师家,师母用白酒凉拌鱼腥草根茎与花生米,大家都笑着逗我吃,为了表示“这有什么稀奇”,也就故作平静地吃了。日后到京都,指着这种别名“地狱荞麦”的植物对本地人说,从前在重庆吃过这个,用白酒凉拌,有浓烈而奇妙的味道。大家总觉惊奇。听说寺庙的僧人会采集鱼腥草,晾干后是一味药材,名作“十药”,收入日本药局方,煎液有利尿之用,亦可预防高血压及动脉硬化。
走了半天路,来到山中一户预订好的农家乐,吃新煮的豆花与新杀的鸡,青花椒油碟很美味。下午到夜里一直打牌。山里天黑得早,入夜只有满耳竹声与松涛,簌簌如豪雨。主人家在廊下点了布面灯笼,摇摇曳曳倾泻一地光影。不知怎么众人都不舍得睡觉,眼皮沉极了,手里牌还不停。我与另一拨人玩当时很流行的杀人游戏。开始总是输,琦君提醒我褪去手上镯环,这才渐渐好些。半夜众人都叫饿,问主人有无余粮,说只有清水面。大家呼啦涌到厨房,都说好。煮了一大锅,添了半棵白菜,撒盐,浇酱油,蘸辣椒,热热闹闹吃得精光,都觉得好吃极了。除琦君之外,如今与大学同学几乎没有任何联系,这是记忆里最浓烈的一场欢聚,告诉我的确有过集体生活。
重庆山水奇崛,许多清物。街边小摊卖削好的荸荠,码得整整齐齐。4月初,黄桷树叶忽然之间一夜落尽,又一夜遍生新叶。栀子开满山谷,街市上一大捆只要一块钱。和冬天的蜡梅一样,都从山里斫来,毫不吝惜。黄桷兰花期很长,细钢丝串一束,别在襟上。盛夏的茉莉肥白清香,棉线串了好长一大串,妇人挑在细竹上沿街售卖,可以挂在手腕或者脖子上。竹筐担来梁平柚与新鲜山竹沾满雨气,还有鲜艳的红毛丹,点亮重庆灰蒙蒙漫长的雨季。万州师兄总爱买梁平柚给我吃,看小贩用竹刀流利地划开柚皮,剥出完整的大柚子。师兄说在他万州的故乡,也有许多美味的水果。他总希望我多看一看重庆,但我最远只去过钓鱼城,还是大三时汉服社的姐姐开车带我去玩耍。朦胧而潮湿的春日,山里开满紫色泡桐花与藤花,她们给我穿一件祭祀用的浅紫色披风,但那时我已转而迷恋明代衣装,并对“汉服运动”敬而远之。还剪着短发,也梳不成髻子,就很随意地混在人群里,灌了满袖山中的凉风,那也是最后一次参加汉服社的活动。前年春天参加方所书店的卖书活动时,看到观众席上昔年汉服社的姐姐与遥远的旧识,时光在他们身上仿佛毫无痕迹。他们还如当年那般,在人群里亭亭立着,有人甚至还背了一把剑——或许是箫。主持人颇有些紧张,担心遇到愤怒的爱国青年。但我认识他们,隔着人群,听到他们朗声问,如何看待日本文化的保存,对汉文化保存有何借鉴意义……脑海空白,大约是这样的问题。我也没有仔细回答,说了一些空洞又无伤大雅的话,他们一定不会满意。看到他们友好而真挚的目光,难免觉得抱歉。
友人曾在荒芜的弹子石老街,看到一堵水泥墙上几行歪歪斜斜的粉笔字:“小酒窝,棉花糖,让我为你,唱一首歌。”不知何人所为,亦不知有何来历,友人发给我看,印象很深刻,好像就能听到老街深处传来儿童的歌谣。我已不似读书时,会讲很标准的重庆主城区方言,能吃各种辛辣的食物。前些年暑假回去,肠胃炎大作,从此不得不与红油火锅作别。万州师兄说,重庆火锅如今有了许多新花样,比如片得极薄的“功夫土豆片”,很想尝一尝。想尝的远不止这些,但不能罗列,生怕太想念。何日更重游?渺茫无着的情绪难以化解,仿佛江上与山中经年不散的雾气。
2013年2月22日 初稿
2018年1月12日 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