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月不照人
1
行人熙攘的修善寺,方寸之地,中庭开有红、白二色梅花。一对新婚旅行的夫妇,男子黑长风衣,女人梅红织金和服,外罩银白竹叶纹长褂,脖上一圈质地松软的皮毛,温顺地跟在丈夫身旁,亦步亦趋,听寺里僧人讲解种种旧事。寺外流水红桥,山麓遍生丛竹,颇类岚山脚下的桂川、渡月桥与竹海,得小京都之称,亦无不可。而从京都来的我,若非此地曾是伊豆舞女歇脚之所,川端康成也曾在此留宿一晚,恐怕不愿长途跋涉,特来瞻望。
伊豆半岛在静冈县东部,东京以西。西岸是骏河湾,东岸为相模湾,曾属东海道的伊豆国,多火山与地震,全境温泉涌动,是著名的旅游胜地。而交通颇不便,只有东部沿海设铁道,西岸与中部全靠公交车。从京都乘东海道新干线,入静冈县内,一路都能看到富士山。那山似乎无甚出奇。而很长时间过去,以新干线的速度,其余风景早变幻千万,山仍在那里,显露洁白覆雪的巅峰,是各种画作里描绘无数遍的安详姿态。夜里要宿在东南海边的旅馆,从中部的修善寺过去,除了穿山的巴士之外,就只能先坐短途列车回到伊豆北端的三岛,再搭乘东岸的电车。相同道路反复行走略觉无趣,遂选定前者。
步行数公里,终于在山脚的水岸找到公交车站。四下无人,水声响亮。此地气温比本岛高出不少,虽才2月初,却如京都3月上旬的天气。四周浮满蜡梅、水仙、梅花的清冷香气。
川端康成在22岁的夏天,曾漫行伊豆半岛。宿在中部的汤岛温泉,邂逅行脚的少年舞女。“美丽的少年舞女如彗星,从修善寺到下田的一路风物,都如其拉长的尾光,在我记忆中熠熠生辉。”四年后检点箧衍,单取少女的篇章,乃成《伊豆的舞女》。“在我的作品中,再没有哪部如《伊豆的舞女》这样坦率。与舞女的相遇是必然还是偶然?我不知道。是偶然,也是必然。”文中羞涩善良的少年,被少女评作“是个好人”。同少女告别后,在船舱内止不住流下眼泪。事实上,川端的确为少女流过眼泪。回忆录中说:“在下田旅舍的窗前,在船中,想起被她说成好人的满足,以及对她的好感,流下喜悦的泪水。如今回想,恍如一梦。那时候还太年轻。”这与数年后《雪国》中冷漠放浪的岛村全不同。写《雪国》时,川端已结婚。他自小父母双亡,姐姐、祖父母随后亦相继故去。畸零人冷眼处世,终生不离孤儿本性,对妻子也一贯少有温情,宁愿常年旅居。汤岛温泉是他住过最久的旅馆,说那里是“我的第二故乡,想来无异于乡愁”。1972年,73岁的川端在神奈川逗子码头的公寓饮瓦斯自杀。其妻秀子直到2002年秋初方以95岁高龄辞世,一生沉默如故。
巴士从修善寺出发,翻越天城山岭,途径汤岛,终点在南部的河津。车来时,乘客寥寥。一路盘山而上,天光黯淡,幽谷深邃,极目重峦叠嶂,梯田种满山葵与茶树,路边偶尔有山葵冰激凌的招牌,小小的旗幡略略褪色,会是什么味道?
汤岛温泉那站过后,车内乘客只剩3名。过净莲泷,司机道,前面就是天城岭,记得《翻越天城》吗?石川小百合的名曲,“凌乱寝具,隐蔽之宿。净莲之瀑九十九折”,“想与你一起越过,天城岭”,“开口就是别离,好似满腹碎玻璃刺痛”,“好恨好恨,却难以自拔”。演歌的黄金时代早已远去,现今轻盈明亮的曲子,再无激烈刻骨的欲望。抱吉他弹唱的青春少女,讲太阳底下的轻愁浅恨,和过去华丽和服、艳妆出场、跻身黑道的大姐本属殊异之途。
那年初夏,去台北见她。坐雨天的缆车,身下绿海,开满洁白油桐花,她俯身贪看,忽而流下眼泪。同车有台湾姑娘轻声道,这就是五月雪呀,现在气候异常,开得好早耶。到山中茶楼,远望无尽翠屏,仍有眼泪。我默默煮茶,没有话。那桐花很好,层叠落了一地,走过的人毫不顾惜。她说:“不知为何心中难过。”我也常这样问自己,当然没有答案。临窗看到山坡田野种着桃树、红薯、芋头,以及很多陌生的南方植物。屋角一只蜘蛛,垂下长丝,又溜上去,荡漾着。
我与她认识多年,尝试过许多称呼,姐妹,某君,某兄。后来一切省去,就如第一人称是不必要,二人如镜中观照,本就无法称呼。
在天城岭前一站下车,司机嘱咐万不可错过下一班车,即一小时后的末班车,否则荒郊野岭,信号不通,报警也难。前面就是《伊豆的舞女》中“通往南伊豆”的“阴暗的隧道”。山间道路蜿蜒,杉木高耸,枯藤缠绕,高天有鸦群与苍鹰。日本有许多废弃的隧道,是开国初期发展铁路工业与垦荒的遗迹,尤以荒凉的北海道与经济滞后的东北地区为多。天城山旧隧道修成于1904年,作为打通伊豆南北的要道,交通一度十分兴旺。70年代在附近国道修成全新的行车隧道,旧地便完全成为旅游场所,以及种种鬼怪传说的舞台。
2
半小时过后,仍未看见隧道。前后群山沉默,谷中流泉清冷。天色更苍茫,不免心中忐忑。但此时折回,也很不甘。头顶树梢一阵窸窣,两只松鼠飞快窜过。山路一转,石砌隧道就在眼前。前日无意听说此处的妖怪传说,当时一笑而过,无非是车辆穿过、车窗印满手掌之类常见的套路。来到洞口,想起千寻穿过黑暗,抵达陌生世界,尚不觉恐怖。川端小说里,也是一笔带过,未见渲染。
而迈出第一步,双耳一静,凉意袭来。隧道内错落装有灯盏,幽光晦暗,只能照亮小块石壁。400余米外的出口异常遥远。又走几步,忍不住回头,啊不可以回头,入口仿佛也难以触及。冰凉的水滴从顶上滴滴答答渗落下来,地上有一摊一摊的水迹。一时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非要辗转到这里,并不是因为对川端的那篇小说有执着的兴趣,也不是为了探险。我很胆小,最不喜欢听神怪故事。小时候《聊斋》也不敢读,书要放得很远,战战兢兢翻几页,方便随时丢开。也不敢看字典里有“骨”的那一页,因为画了一具细致的骷髅。但现在居然在这里,穿越半个伊豆,来到腹地的高山。
刚念大学时,有一天受了学校的委屈,夜中负气,茫然走到几公里外的野山中。月光倾泻,满地银霜。山很高,是眼前唯一可望的目标,拼命往上爬。荆棘刺痛,完全不以为意。就这样到了山顶,学校在遥远处,灯火温馨,璀璨如水晶城。天河浩荡,江水静默。高速路穿山而过,车影如游鱼曳尾,十分可爱。风景看罢,才记得回顾己身。灌木茂密,乱石堆叠,可有凶兽、幽灵、恶人?立时发根直竖。天上修行的少年,随仙家看玉树瑶台,饮露餐风,不知生死与哀愁。因为无我即无烦恼。一旦意识到“我”,就有欲望喜悦,也有怀疑痛苦。胆战心惊,万幸安全下山,热闹市廛就在眼前,烧烤摊、水果铺,污水满地,男女调笑。我穿过人群,非常平静地在路边烧烤摊坐下,烤茄子、烤韭菜、烤鸡腿菇、烤香肠,默默大吃一通,歇口气,回到褪去光华的凡俗水晶城。
许多时候,全无缘由,仿佛一走神的工夫,忽而惊觉自己在陌生境地。终于难耐惊恐,立刻返身,狂奔出洞口。好在没有遭遇传说中无法抵达的彼岸。凉风暮色,群鸟归巢,太平世界,全无异象,作怪的只是自己一颗心。近百年前川端急匆匆路过此地,要去追赶前方脚力甚健、忙于赶路的少女,哪里会有害怕,只是期待罢了。那么,去看一眼那边的山色也好。
那年与她去花莲。台北出发的沿海列车,她握着我的手,唱了许多歌。一边是碧海,一边是青山,两边云气判然有别。一边洁白轻柔,一边缥缈深沉。田野有椰子、凤梨、香蕉。碧绿稻田一块一块。像梦中的少年人,愉快又痛苦。到达花莲,潮湿闷热,烈日当头,没有莲花。突然感冒,喷嚏不停,脚步虚浮。她不停问我怎么了,要不要紧,去不去医院。在路边药店找药,仔细询问坐诊药剂师,阅读成分说明,百般犹豫,才买了一种。我头昏脑涨,任她忙碌,听她嘱咐吃了药。她忧心忡忡,不停试我额头。像私奔途中忽出意外的那方,我十分抱歉。跟她走到空旷街中,空着嗓子说:“这里好像我的家乡。”
“空气像,植物像,空旷冷落的样子也像。”继续说。
她点点头。我们的家乡距离甚远,相识是在北京。走错路,她不愿问人。最终无法,还是轻声询问路人。方向果然完全相反。她焦虑,羞惭,抱歉,不知所措。女人的交往,最常见是闺友,谈论饮食、妆饰、情爱。怕寂寞,一起打发。恨男人,同仇敌忾。可极靠近,也可狎昵私密。男人常笑女人斤斤计较,当面笑眯眯,私下多谤言,不比他们直接爽快,要么抡拳就上,要么两肋插刀,要么摔桌走人。而薄情与无知本与性别无关,女性发声机会素来太少,难有能力与资格为人两肋插刀。女人也不必妄自菲薄,急于用异性的价值观反省自身。卑劣可鄙不因性别,只因人心。而有位一起吃饭谈天、嬉笑玩乐的闺友已属难得。我与她不在此列,因为难见面,来不及深入日常,即面临长久的分别。离开言语、文字的交流,我们的日常相处常常进退失据。世上感情,异性或拟态异性的吸引相悦、阴阳相交,可牵手、拥抱、接吻,皆出自天然。因此情到浓时,可肉体交缠,消耗激情,回归理智。那么精神缺口如何填补?如果是两个缺口,又互相吸引,就像两面镜子,彼此观照,是无止境的黑洞。痛苦、快乐、纠缠、悲哀、疑惑,都是双倍。
她拉我在便利店买关东煮与水果,狼吞虎咽。药力起作用,感冒症状减轻,只是困倦。决定搭船去太平洋看海豚。海水在阳光下荡漾,船身颠簸起伏。我尖叫,众人侧目。她问我天上一痕很淡的迹子是什么,好像月亮。我说那正是月亮。出现得这样早,是因为上弦月在黄昏,“人约黄昏后”,讲的是上弦月。她要我拍一张月亮的照片。我拿过她的手机,海浪起伏,令我始终无法按下确定键。无边的海水,身旁的清蓝渐渐过渡成远方的深蓝,与天相接,不辨分界。码头、城市都已远去,没有行迹,所见只有海水。她突然握紧我的手:“好了,不拍了,你快坐下。”我们默默看那片月亮,太阳还在天上,光线晃眼。看到海豚,成群结队跃出海面。画面中常见的景象,当下触手可及,非常可爱,情不自禁赞叹。海风吹来,头脑一冷。那么大的海,它们悠游其间,我们哪是来乘船取乐,不过是来看天地多苍茫,肉身多渺小。海上宝光隽永的明月,教人战栗。
尽兴回岸,骑车漫游。华灯初上,满街机车飞驰。她骑得飞快,并敢于闯红灯。我心惊胆战,只有一路紧跟。坡道漫长,天上不时有军用小型飞机呼啸而过,据说此地有空军基地。似乎已到郊外,灯光晦暗,车辆飞驰。翻过长坡,即是夜市。一家换一家吃,邻桌有女人跟两位女伴抱怨感情种种不顺。我看台湾,觉得处处眼熟,许多地方与南方城市都相近。尽管曾受日本殖民统治影响,然而血脉、语言、文字的力量何其强大,台湾怎会陌生。夜市的食物不见得多美味,二人像玩累的少年,衬衫汗湿,耷拉着裙子,无谓地吹着昏热的晚风。归途买了半个西瓜、一袋莲雾、一串提子。穿过高架桥下,是一条狭窄的长路。她又在前面飞快蹬车。机车迅速掠过身侧。只是拼命朝前骑,看不见所有。曾有一次,北京暴雨,携一束百合去见她。告别时满城积水盈尺,没过膝盖,只有在路肩上走。她在前头,我紧跟在后,即如这夜。伞没有用,流水激荡,从身边浩浩而过。看着她的背影,很平静。花莲的夜晚,浮云散尽。升到中天的上弦月,不再如洇湿的珠泪,略大于半圆,尚未完满,却已十分清凉,几可形容作慈悲。长久仰望,二人轻声评论,说像银盘,像灯笼,像蒸鲈鱼的蒜瓣。
就是一条隧道而已,年久失修,因而晦暗。种种相遇,无须解释,只当路过,只当同行。洞口徘徊片刻,转又踏入。琥珀川告诫千寻,不要回头。不过当真回头,也是平常景象。我频频回顾,重复确认,倒还心安。水晶城是幻象,十八泥犁无非一切皆无。每一层地狱景象,只是用来威吓庸人。其实他们最怕的世界不在地狱,而在人间。心中动摇,恐惧之念即要增长,便默算已走的距离,大约过了一半,五分之三,三分之二。拱形出口越来越近,入口则如初时所见的出口一般逐渐缩小。常有艰难时刻,劝告自己,安慰自己,忍一忍就好了。若安全度过这段,下次一定如何补偿。而人的修复能力如何强大,记忆又如何脆弱。的确很快发现,那天大的事不过如此,达成之后的快乐也不值一提。天光骤亮,隧道结束,山路继续,还是同一世界。正是如此,以为天大的事,不越过不甘心,越过才知无有新天新地。然而非越过不可,才能相信,才能一笑而已。
距离末班车抵达只余15分钟,远眺几眼,立刻转身。走出隧道,拔足狂奔。如果她在,或许比我奔得更快。坡道渐陡,步速加快,不由张开双臂——看得到我吗?你说要去看虎丘的梅花,也看到了吗?开得可好?
巴士如约而至,车内空荡,窗外夜色渐起,新修隧道灯火通明。我已越过天城山,那歌里唱:流水潺潺,迷惘爱恋,阵风吹拂,天城隧道。好恨呀,好恨,实在难以自拔。
3
到河津已是夜里,此地临海,气候温暖。天城山中而来的河津川一路南下,汇入相模湾。近海的一段,两岸遍植樱树,2月初开两分,中旬即是浓分梅色,冉冉春青。数里长堤,观者如堵。夜色中不见花影。车站种有一排水仙,清香流溢。窗口竹篮盛有数枝樱花,一问,果是早开的河津樱,颜色比吉野樱稍浓,花朵更密。过夜的旅舍在河津以北的热川,山道崎岖,旅馆林立,一眼大泉汩汩不息,热气蒸腾,缭绕不散,热川之名得来不虚。城内有热带植物园,各处种满香蕉与木瓜,一派南国风光。旅舍庭前两株大白梅,屋后蜡梅,遍地水仙,樱花比河津开得更多。问女主人:“海远吗?”她手一指,笑说:“好近。不过这位远来的客人,还是先吃了晚饭,洗去仆仆风尘,再去看海吧。”
故乡的海浑黄黯淡,而入海的长江极壮阔,确是潮来天地青,壮怀激烈,令凡人臣服,生宗教之思。沙滩多螃蜞、青蟹、文蛤等类,虽难称丰富,却是从小驯熟的滋味,也很怀念。真正的碧海蓝天,别处才能看到。幼时乘船去青岛、蓬莱,父母一不留神,我就伏到栏杆边,还不知恐惧。但后来的多年,常有海的噩梦,坠落或者沉溺。
旅馆外下山的小路,隔一段就有海拔标记,提醒注意海啸。滚热的温泉口搭有小神社,可以煮鸡蛋。周围生满茂密的热带植物,水仙丛中堆满漂亮的贝壳与海螺。酒馆暖帘招摇,门内似有笑语。群猫无声聚拢,盘踞道中各处,向冒昧的旅人投来平静的目光。空气中能闻见海水潮湿的气息,灯下开着樱花。店铺陈旧,全是昭和风格,多半闭门。几家游戏厅开着,一群少年或青年,玩弹珠与投球。经营者全是老人,微笑旁观。见我张望,即出门招呼。我道,要去看海。老人笑,海呀,马上就能看到。果然,山道忽转,海岸突然在眼前。潮声雄浑,黢黑一片。缓慢靠近,看清岸边堆着的铁锚与水泥墩,还有粗圆的断木与不成形的朽板,或是去年台风的痕迹。
在花莲,说好次日一早去七星潭。半夜不舍得睡,新鲜又兴奋,躺下又起来,饮尽小瓶产自台南的小米酒。凌晨,各家电视台不是闹哄哄的新闻,就是笃悠悠的佛法。她说饿,我也觉得饿,于是相偕去便利店。月已隐去,有星光。路边开着台湾百合、栀子、九重葛,一墙金银花迎面而至,香气可掬。天慢慢亮了,原定时间一到,铃声大作。她在枕畔闭目轻语。我急忙关掉闹钟。如是者三,待她惺忪醒来,已近正午。她霍然而起,怪我如何不叫醒她,说好的海呢,说好的七星潭,还有太鲁阁。我不作声。谁都知道,怎么忍心唤醒。看不看海,都不重要。相守的一时安乐,千金不换。
夜里的海很陌生,像梦中光景,想靠近,又慑于其巨大的吸引力。白色海浪周而复始冲上沙滩,忽见一团黑影紧贴潮头,竟是一只黑猫。步履从容,似已熟谙海潮节奏,浪潮退下,便趋向海水略走两步。潮又涌来,则淡然退离,缓缓消失于茫茫夜色,教人怀疑方才所见是否为幻象。
枕着无边海潮睡下,想起那晚与她所见的好月,仿佛也照彻此夜。
4
暴雨声中醒来,女主人招呼吃早饭。新割大束水仙,插在竹筒内。
台北的一晚,也是暴雨。赶不上回校的公交,她只好宿在我的旅馆。二人紧挨在狭小木床内,整夜都担心她掉下去。
仍想看海。昨夜的猫在檐下躲雨。鱼店晾着一早的新收获,猫大概知道那不属分内,倒能克制自守。就像奈良的鹿,从不袭击卖鹿仙贝的主人,只会责难远来的游人如何这样不懂礼貌,居然空手而来。一只不满周岁的小黑猫,从花坛里湿漉漉过来,绕身轻啼。我蹲下,它细细的前爪便搭上我的膝盖。抚它头顶,便温柔垂目,而我双手空空,只有爱抚。
波涛汹涌的岸边,一群青年练习冲浪。新手居多,大部分都在岸边练习划水,只有一人乘浪远去,消失在缥缈海天。雨势减弱,花香转浓。山上橘园果实累累,又落了满地,十分好看。一位老人手持几枝樱花,见我回顾,笑指某处,说那里园中樱花已开。我却只望见茫茫大雾。老人道:“天气这样,也是无法。如果天晴,你现在就能看到,其实离得很近。要去看吗?我带你。”
但已到了离开的时候,乘沿海线北上。海在极近处,天空黯淡,好像花莲回台北的那趟车。车内确有台湾旅客评论道,看喔看喔,像不像从花莲去宜兰。不断有隧道,她不喜欢隧道,如永夜。更想看海、天空、云与山。年岁增长,许多东西都悄然离去。记忆力、敏锐的洞察力、透明的眼神、年轻的容颜、简单的愉快。有时费尽气力也不能想起一件似乎就在眼前的事,很痛苦,只好放弃,一点线索都没有,头脑一片空白。旅行无法改变生活,冷静与距离,并不比闹哄哄走到某处、拍张纪念照片高明许多。敢将出门看风景称作修行的,当真有几人怀济世之志,多不过是为自己。我们尝试多种与世界相处的方式,争取、放弃,努力、逃离,并无最合适的一种。这种真相,无须粉饰。
曾寄身北京南城一处小屋。那是间狭窄的屋子,未敢邀她来,似乎是怕落入日常的窠臼,令如天上人一般珍护着的对方,看到俗世深处卑琐无趣的自己。偶尔见面,在巨大卖场,人头攒动。找不到想要的那件日用品,索性停了手推车,在角落回忆一支曲子,想到了,一起低声唱。来到食物专柜,买热量很高的点心,许多奶油,吃得欢喜。与她交代心愿与期望,渺茫卑微的,遥不可及之感。金色的黄昏,买完书才记得饿,一起吃饭。轻浮的茶房与我们调笑,不慎将热茶打翻,溅她一身。走在外面,冷风刺骨。各自回到家里,收到她的短信,说已到家,换了衣服躺下,暖和起来,在翻看白天买的书。我在小小的房子里,也躺着翻书。余温直抵今日,不曾消减。离开北京前终于请她来。煮了冬瓜排骨汤和红豆饭。窗帘没有拉开,光线混沌。一切尚未开始,但似能辨出模糊的鼓动之音。分别后的冬季,对照观星手册看夜空,辨认星座。在教学楼窗口引颈仰视,碧空无际,越来越多的星光落入眼底。
雨止,停车看海。踏过铁索吊桥,来到4000年前火山喷发堆积而成的礁石畔。暴雨后的深蓝大海,雾气浓郁,看不清天与海的界限。鸥鸟与苍鹰盘旋于雾海,身形忽隐忽现。趋近悬崖,拍岸惊涛充耳轰鸣,确然碎裂千堆雪。锁国时代的日本,倾心中国的儒家教化,以此规范君臣父子的秩序,构想宇内太平的盛世。而浮海中的岛国总难避免与外界交通,明清时期私人贸易的商船从未停止往还,当时中国的出版物、书画经商人之手,辗转来到日本京洛地区文人雅士手中,受其珍视与赏玩。大航海时代的葡萄牙人早给日本带去火器与宗教。即便有后来惨酷的禁教令,荷兰人的医术与学问还是经由长崎的出岛传至求知者的书斋。19世纪后半叶,美国的黑船舰队惊醒锁国之梦,伊豆最南端的下田成为日本最早开放的港口。被黑船震惊的人们,面对大海,或愚昧,或惊悚,或战栗,或焦虑,或疯狂,或探求,经历磨炼拣选,即有一二开时代之风气者,以惊人锐气面对未知世界。幕末时,伊豆东部设立四门海防大炮,填充炮膛的是本地盛产的硫黄樟脑。随后大炮移往下田,此地空余遗迹。从悬崖向下望去,海潮冲上礁石,洁白壮美。如此往复,永看不厌。
是夜留宿热海,仍旧遍地旅馆。晚上还是到海边散步。港口多游船,海滩平坦。有大风,桅杆咿呀摇曳。远处山头新修了金碧辉煌的热海城。《东京物语》里,老年夫妇被儿女遣到热海旅游。风景虽好,旅馆游客终宵麻将,非常吵闹。次日清晨,二人到海边,同色浴衣的背影,东山千荣子手执团扇一柄,呀,东京也看过了,热海也看过了,我们回家吧。
是啊,回家吧。
那日从油桐花的山谷回到台北市中心。她突然起身说,我不认识你。大步离开。前夜我们才在暴雨声中紧紧揽着唯一的彼此。这一刻她已迅速消失在繁华街头。我茫然四顾,不知置身何处。很久过去,收到她的短信:“你是谁呢?虽然不认识你,但今晚月亮真好。”
对她是爱情吗?不,绝非如此。独占、索取、计较、奉献、欲望,这些爱情专有的属性,都被排除在外。曾经说定,你走过的路,即是我走过。你看到的,即是我看到。朝山巡礼的途中,即便独行,也如弘法大师所言,是“二人同行”。与她的共处其实十分短暂,对彼此而言,自己都是“日常之我”,而对方则是“本来之我”,若即若离,永难舍弃。
突然明白,她只是想重新假设一番,看是不是真的。看旅途中的倾情与放纵,是不是真的。如果重新开始,如果友谊最早始于琐碎的日常,我们会不会仍然选择彼此,到如此不可分割之境。
不过,自我来到狭窄阳台的那一刻起,仰望逼仄长巷顶上一钩大雨洗涤后的皎洁新月,即知这个假设的答案已经有了。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松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我二人也。
2014年2月7日 滋贺雪晴,光明满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