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民之外:诗歌史上的月泉吟社
浙江师范大学 慈波
至元二十三年(1286),江南正式纳入元朝疆土已经十年。作为元廷“参用南人”a的标志性事件,此年三月程钜夫“将旨江南蒐罗遗逸”b。同年十月,吴渭在浦江“【征】赋《春日田园杂兴诗》,限五七言律体。以岁前十月分题,次岁上元收卷,凡收二千七百三十五卷。延致方凤、谢翱、吴思齐评其甲乙,凡选二百八十人,以三月三日揭榜”c,这就是文学史上有名的月泉吟社征诗活动。吟社参与人数之多、活动范围之广,委实令人惊叹。d
关于吟社的活动形式、成员组成、诗歌特色等,学界已有深入研究。e由于发起人、评诗者的宋遗民身份,吟社诗在接受视野中往往带有“抗节季宋”f的鲜明政治色彩,“月泉吟社的征诗活动,主要表现为对杜诗爱国精神的发扬光大,尤其对陶渊明不事二姓之气节的大力高扬,所以它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有力地推动了此后诗社的蓬勃发展,更主要的还在于标榜民族气节上”a,不失为代表性的观点。
吟社的遗民色彩,自然不容否认,后人对吟社诗的肯定也主要是着眼于此。不过毕竟诗社首先不是作为一个政治组织而存在,征诗活动的核心价值更在于诗歌。如果过于突出道德评价,容易遮蔽诗社的文学特质。实际上元人一般以为,在文学方面“南北混一之初,犹或守其故习”b,“国初学士大夫,祖述金人、江左余风”c,似乎吟社只能是江湖习气的延续。人们往往卑视江湖诗风为“末流”,对吟社诗人则强调其忠义气节,所用标准并不相同。这一认识上的悖论提醒我们关注,在宋末江南江湖诗风盛行的背景下,仅仅十余年之后的吟社诗人们,在身份构成上是否与江湖诗人形成了本质差异?他们的活动是否促成了“诗道反振”的格局?或者说,对于宋季诗风而言,月泉吟社诗的出现具有何种意义,究竟是沿袭旧局面还是逗引了新气象的产生?
一 易代之变下的吟社诗人
南宋覆亡之后,江南地区并未立即安定。就在吴渭征诗之前,浦江邻境的永康还发生了县民起义事件。d由于元廷的“内北人而外南人”e的治理策略,南人在社会层级中地位低下,士气悒而不舒,黍离麦秀之悲与个人身世浮沉之感相互交织,构成了文人心态的重要方面。因此当吟社以“春日田园杂兴”命题征诗,虽然“借题于石湖”,却很难说是约请诗人们吟咏平静安宁的田园生活。诗作的具体内容,“使人诵之如游辋川,如遇桃源,如共柴桑墟里,抚荣木,观流泉,种东皋之苗,摘中园之蔬,与义熙人相尔汝也;如入豳风国,耜者桑者,竞载阳之光景,而仓庚之载好其音也;如梦寐时雍之世,出而作,入而息,优游乎耕凿食饮,而壤歌之起吾后先也”f。表面上看,吴渭称颂的不外乎隐逸之趣、农事之乐与太平之适,但是三者无一例外的是对古代的追慕,而且世外桃源、梦寐时雍,不免影射了现实的惨淡。至于说到欲相亲近的偶像,特意点明了据说“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a的陶渊明,其用意已经颇为显豁了。
和这位前宋义乌县令吴渭一样,三位评诗者也都是坚定的宋遗民。方凤曾游太学,后来以特恩授容州文学,尽管并未实际到任b,他却在临终时“属其子樗题其旌曰容州,示不忘也”c,足见其心志。谢翱宋末追随文天祥,其名作《登西台恸哭记》被后人认为是“恸乎宋之三百年”d的沥血之作。吴思齐曾任嘉兴县丞,后代摄县事,宋亡后坚处不仕,属于“知事君不以存亡贰其心者”。这三人关系莫逆,“剧谈每至夜”e,又同时客寓吴渭家中,同声相应的切劘无疑更会强化彼此本来就强烈的家国意识。以他们作为领袖人物的征诗活动,带有遗民色彩并不让人意外。那么,参加吟社的诗人们是否真的如四库馆臣所认知的那样,“其人大抵宋之遗老”f呢?
当时应征的诗作多达二千七百多卷,虽然选中了280名,但是现在仅依赖《月泉吟社》一书存留前60名共74首诗,除去一人数卷而导致的重复,实际上只有53人。由于诸人采用寓名,实际生平仕履情况很难考实,另外附录的摘句图收录了32联,作者情况更难确考。如果要了解宋元易代对于诗人们的冲击与影响,进而体会他们参与诗社的心态,他们生平仕履的资料当然非常重要。综合目前学界的研究成果,除了声名稍著的仇远之外,欧阳光考述了连文凤、梁相、刘应龟、魏新之、杨本然、杨舜举、全璧、刘汝钧、林子明、白珽、周暕、黄景昌、陈希声、陈尧道、陈舜道、许元发、陈君用、陈养直等简况;方勇考述出连文凤、梁相、刘应龟、魏新之、陈尧道、陈舜道、陈希声、刘汝钧、何鸣凤、林子明、白珽、周暕、黄景昌、陈公凯(君用)、刘边等人生平;邹艳则提出邓草径与田起东实为同一人,即刘汝钧。
根据新发现的资料,仍然可以对已有的考证成果略加补缀。第十一名方赏,名下原注“桐江,徙居新城。方德麟,号藏六”。据此可知方赏真名为方德麟,桐江(今桐庐)人,后移居新城(今富阳)。《全宋诗》录其诗二首,《全宋文》录文一篇,《全元诗》录诗一首,《全元文》录文八篇。去除重复后,知其存诗二首,文章则还可依据《永乐大典》补入《问农桑水利》《巢乌说》《资圣寺重建山门记》《禹鼎赋》《清明望祭先墓文》,以及《月泉吟社》卷三收录的回送诗赏劄,共存十四篇。《资圣寺重建山门记》作于泰定三年(1326),文称“余儿时谒午庵日尊师于是”,后又称“今五十年”,以“儿时”为十岁计算,方氏约生于1267年。《自有馀斋记》称“延祐丁巳(1317)八月丁酉烖,会余倚席钱塘,时又方与江浙俊秀较艺场屋”,从“倚席”一语来看,他当时应当在杭州从事教职,而“较艺场屋”说明他参加了元代举行的江浙行省第二次乡试。a根据《新登县志》卷一八的记载,他撰有“东岳行庙碑”,下记“元至元五年(1339)松江府儒学教授致仕白云方德麟撰记”,可知他仕至松江府儒学教授。如果他正好是此年致仕的话,则约生于1270年,与此前的推测没有太大的矛盾;但参与诗社活动时则尚未成年,似乎有违常理,因而方氏此前也许就已致仕。他可知作年的文章,最晚为《三皇庙记》,作于至正元年(1341),此时已经年逾七旬了。
第二十名赵必范(学古翁),号古一,“太宗十世孙”b,咸淳四年(1268)进士。c第四十一名蔡潭,方回《桐江续集》卷二九有《熙山箴》,称“武林蔡君潭浚父”,“其居无山而榜曰熙山”,知其为杭州人,字浚父,斋名熙山。第五十五名九山人,小注“寓杭”。此人实即当时有名的诗僧崈古,“字太初,号竹深。族姓钱氏,邑之仪凤里大族也。以诗名,有集曰《白云谣》。壮岁弃妻妾出家,馆于小蒸曹氏数十年,竟守戒行以终”d。戴表元有《吴僧崈古师诗序》,称之“生华亭钱氏世家”,二十年后的大德戊戌(1298)两人重见时已出家为僧,“壮年歌游处所,一一无复故物”a,则其壮岁出家之举应与宋亡之变有关。崈古曾为赵孟頫《枯树图》作跋:“木生天地间,为风霜之所夭折,不能竟其天年,不幸甚矣。而骚人名士形诸赋咏,著之翰墨,精彩百倍,垂于无穷,实枯中之荣也。余老且衰,抚卷为重一慨。九山人崈古。”b赵氏此图作于大德三年(1299),崈古跋后又有龚璛至大二年(1309)跋,跋文应作于两者之间。第五十九名君瑞,或即丁君瑞。吟社第一名连文凤有《学鲁斋记》,称“钱塘丁君强父,文章士也,乡之人咸誉之。初余游杭頖,君居前庑,与之识,且尝与之争功名于场屋间”“有子曰君瑞,读父书,世其业,心术气质不为习尚所变化。谦于己,恭以待人,言语动作、容止进退,无一不于鲁之学得之。君瑞年方壮,籍籍有诗名”c。被吟社取中的“君瑞”也许就是这位诗名籍籍的年轻人吧。
以这些材料为基础,我们可以简单认识吟社诗人们在宋末的大致情况。有些是曾经出仕的,比如连文凤曾入太学,后来“仕籍姓名除”;魏新之为咸淳辛未(1271)进士,初授庆元府学教授;全璧“宋时尝官侍从”;林子明“咸淳九年癸酉(1273),两浙漕解第三人”,曾“摄浙西安抚司干官”;高镕为婺州教官。有些可知曾入太学,如刘应龟咸淳间游太学,为博士弟子员;刘汝钧咸淳间为太学生;白珽“十三受经太学”。有些人身份较为特殊,如赵必范是宋宗室,且中进士;第三十名赵必拆,“太宗十世孙”d;全璧则是度宗全皇后族人,属于后戚。有些可以确定一直未仕,如杨本然、杨舜举父子,陈希声与陈尧道、陈舜道父子,黄景昌,以及摘句图中的刘边。还有僧人,如第三十五名即为宝觉寺僧了慧岳重,不过他是否宋末就已出家难以考证。至于其他人,要么在宋季年齿尚少,要么文献乏徵,从他们的樵逸山人、避世翁、吟隐之类寓名来看,在参与吟社活动之际,他们大约只是属于地方中下层文人,或者是自我认同这一类生活。
然而即使是这有限的可知诗人们,他们在“生逢千劫后”e的巨大时代动荡中,个人的出处选择仍呈现出多元特点,“遗民”这一道德色彩浓郁的词语尚难涵盖。就在征诗当年,林子明就受到地方荐举,“初,朝旨命翰林寻访人才,冯提学梦龟举君堪知制诰”,其结果是“至元中摄桐庐簿,寻为分水教谕”。f这一年白珽更受到程钜夫的直接推荐,“程文宪公钜夫、刘中丞伯宣前后交荐之”a。虽然他这一次以疾辞免,但此后终于出任太平路儒学正,转常州路儒学教授,又升江浙等处儒学提举司副提举等职,官终兰溪州判官。实际上如果考察诗人们入元之后的选择,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很多人选择了与元廷合作。梁相大德年间任镇江路教授,后为婺州知事;刘应龟任义乌教谕,调月泉山长,杭州路学正;周暕至元二十四年(1287)已任余姚学官;姜霖元贞元年(1295)任兰溪州教谕;陈公举至元末任浦江教谕,累迁江浙儒学副提举,后为应奉翰林文字;陈公凯大德年间任月泉书院山长;何鸣凤任分水教官;仇远大德年间任溧阳教授;方德麟不但参加了元代的科举考试b,后来还出任松江府儒学教授。
不难看出诗人中仕元的比例已经较高。当然,像周暕那样“以诗文游诸公间”“日汲汲道途”c的热衷功名之士也许并不多见。特别是他们中不少人流转于学职之间,与直接莅民治事的行政官员有较大不同。这些人或是迫于生活压力,或是出于“亡天下”的忧虑,而选择振起斯文的学官一途。d由于元代重视根脚,南人获得出仕的机会本来就少,而从士人的心理出发,虽然由儒入吏不失为更便捷可行的入仕方式,其接受认可程度却不高。因而“年来儒官赴选部如水赴壑”e的社会现象,实际上反映了文人仕元进路的逼仄,或者说出任学官是他们无奈之下的最佳选择。如果从严格的“遗民”界定来说,出为学官仍应视作仕元行为,像赵文、刘壎等人,四库馆臣对之并无恕词。a按照统一的标准,吟社诗人们“大抵宋之遗老”的说法,其实尚需斟酌。b既然吟社的遗民色彩没有以往所认识的那样浓郁,那么分析吸引诗人们广泛参与征诗活动的原因,也许就不应局限于家国意识。
实际上诗人已经自道心声。被拔萃为第一名的连文凤,在答谢的启劄中明确点明:“抚景兴思,慨唐科之不复;以诗为试,觊同雅之可追”c,提示了诗社兴盛与科举废止的关联。大概没有人甘愿承受家国覆亡的悲痛而成为遗民,吟社诗人中的多数只是被宋元易代的时代巨变所裹挟。当时局渐渐安定下来,作为文人进身之阶的科举却未能兴复,他们在寄慨于科考停废的同时,只得将过去花费在举业的精力,转移到作诗吟咏之上。元人文集中多见对这一现象的描述,如欧阳玄指出,“宋讫,科举废,士多学诗”d;刘辰翁发现“士无不为诗”,“科举废,士无一人不为诗,于是废科举十二年矣,而诗愈昌”e。如果考察征诗的具体形式,也会发现这是民间对科举的一次戏仿。诗社十月命题、正月收卷、三月揭赏,和宋代科举“秋取解,冬集礼部,春考试。合格及第者,列名放榜于尚书省”f的时序略无二致;给赏的五十名分为五等,和宋代进士五甲类似;诗体主张“律五七言四韵,馀体不取”,借鉴了省题诗律体的要求;至于题意中强调要敷绎题旨,评语中对起、承、转、结的屡屡提示,也都不离科场评文习气。颇有意味的是,“场屋科举之弊俱革,诗始大出”g,而当诗人们竞入吟社时,科举仍显示了巨大的吸引力。这也提醒我们,在已经给予“遗民”足够多的关注之后,不妨将眼光投向他们的诗歌。
二 “杂兴”与诗学追求
吟社征诗活动的前夜,正是江湖诗风大行于诗坛的时机。时人以为“自四灵后,天下皆诗人”a,大抵可见当时诗歌流行的状态,而“诗人”一词在晚宋特定的环境下,约略等于“江湖诗人”的转语。b四灵力效姚、贾,专攻近体;嗣接而起的诗人们虽然将学习对象推扩到晚唐诗人,但也往往造语雷同,意象近似,诗境浅狭,“诗至晚唐已厌,至近年[江]湖又厌,谓其和易如流,殆于不可庄语,而学问为无用也”c,形成了泛滥无归的局面。作为“因诗取友”d的吟社,将如何因应这一诗学困境?
由于现存吟社诗是方凤诸人评选之后的结集,这可以看作是领袖诗人们诗学观点的体现,不妨先考察一下他们的诗学见解。据说方凤就对宋末的文学风气很是不满,“宋季文弊,凤颇厌之”e,但是王次澄考察的结果则是“方凤诗虽近江西,但晚唐江湖诗风仍然依稀可辨”f。方凤诗歌散佚严重,今人大力搜集也仅存90首而已。这其中五律17首、七律20首,所占比例之高即已暗示了他的关注体裁,而这与江湖诗人的偏好并无太大差异。至于诗歌的语言风格、意象选择与联语运用等,也多是晚唐家数。不过他五古存有11首,七古存20首,体现出开拓诗境的努力,是值得注意的现象。像《题郑氏义门》密集用典,语句劲直;《三洞》结构开阖,移步换形;《故宫怨》凄惨哀怨,用语艰险;《送吴立夫》俊爽洒脱,一气直下,虽然仅窥一斑,但比起江湖之作,在风格、才力方面都杰然自异。在他身上,江湖诗风底色犹存,而变异之处也不难发现。
谢翱诗歌主要见于《晞发集》,存诗290馀首,近体近80首,显示出重古体的倾向。不过他的近体诗,早就受到严厉的批评:“附《晞发道人近集》一卷,诗四十八首,刻画晚唐,酸涩无足录。唯‘山带去年雪,春来何处峰’一联差佳,岂才尽耶?抑删去之诗,而后人摭拾之者耶?”a王士禛所不满的,显然是谢翱规摹晚唐的江湖近体。不过其集中大量古体诗却展现了不同的风貌,鼓吹曲、琴操等刻意拟古之作固不待言,就是写景咏物的平常题目,也都不乏奇奥气象。如《冬青树引别玉潜》奇幻沉痛,语词扑朔,暗喻了杨琏真伽发陵事件对当时文人心理的强烈冲击;《文房四友叹》以寓言体寄慨乱世文人流落不偶,出语恢诡,恻怛激越;其他追迹楚辞、孟郊、李贺的诗作,也多开阔动荡,一洗破碎浅近之弊。从其诗歌渊源来看,大抵得力于李贺为多。以致杨慎曾激赏,“谢翱《晞发集》诗皆精致奇峭,有唐人风,未可例于宋视之也。予尤爱其《鸿门䜩》一篇”,“此诗虽使李贺复生,亦当心服。李贺集中亦有《鸿门䜩》一篇,不及此远甚,可谓青出于蓝矣。元杨廉夫乐府力追李贺,亦有此篇,愈不及翱矣”b。而这些力追唐人之作,基本属于江湖诗人较少涉足的乐府歌行。
有别集存世的吟社诗人们诗作取径如何?连文凤有《百正集》三卷存世,四库馆臣以为“大抵清切流丽,自抒性灵,无宋末江湖诸人纤琐粗犷之习。虽上不及尤杨范陆,下不及范揭虞杨,而位置于诸人之间,亦未遽为白茅之藉。则当时首屈一指,亦有由矣”c。王次澄虽然不认同“流丽”之说,认为当改作“流利”,但实际上也承认连氏深受江湖体影响,而在五律之外复工七律,诗作内容繁富,故而能够“沾濡江湖而另辟蹊径”d。
再看存诗600多首的仇远,他曾经明确提出“近体吾主于唐,古体吾主于《选》”e,这一口号在后来多被视为元诗的整体创作取向,在他的创作中也颇有体现。他的近体诗多达近五百首,足见心力所在。诗作风格以平易闲远为主,有取法郊、岛,重视锤炼的一面,“诗格高雅,往往颉颃古人,无宋末粗犷之习”;不过他与江西殿军方回游从颇密,在诗学观念上也有相近之处f,对束书不观、讳言用典多有不满,四库馆臣以为“其言颇中江湖、四灵二派之病,今观所作,不愧所言”a。合而观之,仇远浸染江湖诗风,却能不流入纤仄;不废江西,但也不失于粗豪。
与仇远齐名的白珽有《湛渊遗稿》三卷,《全元诗》整理后共录诗76首。他的诗作绝大部分是近体,有晚唐体清新工致的优长,又能“不为雕刻苛碎,苍然者不惟极尘外之趣,兼有云山韶濩之音”b。而在22首古体中,竟有十首《续演雅》,属于明显的山谷体;《题惠山》七律中颈联“雨前茶有如此水,月里树岂寻常花”,也是典型的以文为诗笔法。
从诗社领袖人物与代表诗人的作品来看,似乎能发现一个共同的现象:他们大都受到了其时流行的晚唐诗风影响,晚唐近体在其作品中所占比重明显为多;但在创作与认识上他们也往往对“南渡自四灵以下,皆模拟姚合、贾岛之流,纤薄可厌”c的江湖诗风有所警醒,力求突破其局限,故能与“但工近体,大抵以清隽雕琢为事,颇近四灵、江湖之派,终不脱宋人窠臼”d这一类的指摘保持距离;更有诗人在作品中流露出江西诗风的痕迹。由于他们的作品尚未细致编年,尚难判断这一倾向发生的具体时段。但是从整个创作轨迹来看,大约可见这一出入江湖的趋势。那么,这一进路与月泉吟社诗是否表现出一致性?
如果仔细研读吟社的诗题和《诗评》,就会发现这次大型同题诗歌竞赛的组织者最关心的,其实是如何“就春日田园上做出杂兴”,因而虽然“凡是田园间景物皆可用”,“却不是要将杂兴二字体贴”。e脱离田园而直接遣兴当然是离题,拘泥田园而仅咏风物则缺乏诗趣。于是《题意》中特意以《归去来辞》为例,说明何为赋体、何为兴体。吴渭提出:“有因春日田园间景物感动性情,意与景融,辞与意会,一吟讽顷,悠然自见其为杂兴者,此真杂兴也。不明此义而为此诗,他未暇悉论,往往叙实者多入于赋,称美者多近于颂,甚者将杂兴二字体贴,而相去益远矣。”f组织者如此强调“杂兴”,其着力点究竟在于什么?
其实以田园景物为歌咏对象的诗歌,在江湖诗人的作品中可谓俯拾皆是,这样一个平常的题目该如何写作,本不应成为切切丁宁的主题。组织者突出“杂兴”,让我们想起宋末严羽反对宋诗的有名论断:“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a这一标揭唐诗、推崇汉魏的态度,在元诗中多有践行。吟社领袖们是否类似于严羽,有惩于宋诗的重理倾向,而用“杂兴”加以补救?
不过这一推想有明显的难解之处。江西诗风虽然在宋末仍有影响,但显然已非主流,“近时东南诗学,问其所宗,不曰晚唐,必曰四灵;不曰四灵,必曰江湖”b,因而吟社诗人们恐怕不必再为此而苦费心神。笔者屡读吟社诗作与评语,对这一问题颇感困惑;后重读连文凤诗评语,似有所悟。此诗被推为魁选,必然是最符合组织者标准的作品。评语称:“众杰作中求其粹然无疵、极整齐而不窘边幅者,此为冠。”用“边幅”来评定诗歌,似首见于张说对张九龄诗的评价:“张九龄如轻缣素练,实济时用而窘边幅。”c诗作“窘边幅”,实即宽广不足、境象狭仄,而这恰恰是四灵而下的众多晚唐诗作的流弊。
实际上刘克庄早就指责“姚贾缚律,俱窘边幅”d,把根源推溯到四灵的祖师那里。四库馆臣则指出:“四灵名为晚唐,其所宗实止姚合一家,所谓武功体者是也。其法以新切为宗,而写景细琐,边幅太狭,遂为宋末江湖之滥觞。”e认为四灵、江湖都不免“边幅太狭”。对于薛师石诗,又以为“边幅太窄,兴象太近,则与四灵同一门径”。f在评述南渡之际陈棣诗作时,更点明了这一诗弊产生的原因:“棣诗乃于南渡之初,已先导宋季江湖之派。盖其足迹游历不过数郡,无名山大川以豁荡心胸;所与唱和者,不过同官丞簿数人,相与怨老嗟卑;又鲜耆宿硕儒以开拓学识。其诗边幅稍狭,比兴稍浅,固势使之然。”g所说的游历、唱和、师友诸方面的局限,江湖诗人的情况也大致相差不多。需要注意的是,与“边幅稍狭,已近江湖一派”h相关联的,往往是“边幅少狭,兴象未深,数首以外,词旨略同”i。联系到晚宋流行模山范水、烟云月露的大量作品,应该不难体会诗人缺乏深衷,而仅仅执著于景物锤炼所导致的兴象浅近的缺失。方回曾厉言批评晚唐体的弊病:“九僧以前,四灵而后,专尚晚唐。五言古调、七言长句,皆不能不彼此相效。许浑水、郑谷僧、林逋梅、魏野鹤,雪月风花,烟霅竹树,无此字不能成四十字。四十字之中,前联耳闻目见,后联或全是闻,或全是见。”a语词重叠,物象堆垛,层次单调,想达到情、景、意、词相融会的“兴”的境界,当然不大可能。“杂兴”的提出,其针对性或在于此。
不妨以具体作品为例。诗作被陈起刊入《江湖后集》的胡仲弓,斥退后浪迹江湖以终,他写有《春日杂兴》七律十五首,与吟社征诗题目切近,正好可以用作比较。随意挑选一首来看:“高下云藏野老家,纵横水潄竹篱斜。勤将春去许多雨,流出山来都是花。白首风烟三径草,清时鼓吹一池蛙。身闲不耐闲双手,洗甑吹香夜作茶。”前六句映带本题“春日”,后两句为“杂兴”;颔联流利,颈联工致;结语也带有变俗为雅的趣旨,并不是下乘的江湖之作。然而意象选择不离云、水、烟、雨,敷演景物无外耳目闻见,兴会所至无非野老之闲,更不用说疏于点检而导致的“闲”字重出了。再看被列为第五十九名的吟社作品:“白粉墙头红杏花,竹枪篱下种丝瓜。厨烟乍熟抽心菜,篝火新干卷叶茶。草地雨长应易垦,秧田水足不须车。白头翁妪闲无事,对坐花阴到日斜。”此作结构上与前诗相似,意象选择也涉及草、篱、花、雨,“杂兴”同样落笔于“闲”,联句的推敲方面似乎还不及前诗讲究。然而厨烟、篝火、垦地、车水的出现,使诗作一下子变得鲜活而充满田园生气;白墙红杏的对比鲜明、竹枪的语词生新,都不见刻意痕迹;如此才使得对花对日的翁妪之“闲”,与前部歌咏的田园生活密切融会,从而兴味盎然。尽管排名已经靠后,但本色生动,真气淋漓,评语所评价的“此真‘杂兴诗’,起头便见作手”,确然不虚。再回转过来看前诗,就会发现诗境难脱浅近,其中的“闲”,也恐怕与自述的“野老”身份尚隔一间。若联系到评语中不断出现的“说田园的而杂兴寓其中”“末借言杂兴,的是老手”“馀见杂兴”“结有悠扬不尽之兴”“前四句咏题,后乃述意,末二句亦不离春兴,格韵甚高”“结句所引与兴字相关,尤有深味”“全篇是杂兴本色”“末感兴深”“以雅健语写高洁操,悠然之兴见于篇末”等等评述,则吟社征诗强调“杂兴”的用意也就可以体会了。
由于现存吟社诗都是中选之作,是作为激赏对象而推出并供吟友观摩的,因而这些作品在克服比兴浅狭、窘于边幅方面成就不俗,其实不难理解。这也可以被视为吟社组织者振救江湖末派诗弊努力的一次集中展现。不过这些优选之作虽然在力去末俗上带有共同追求,但对于江湖晚唐诗风其实熏染依然很深。在诗歌体制上,虽然选择余地很小,但74首诗中五律仅有11首,远远低于七律的比重。四灵偏重五律,赵师秀“一篇幸止有四十字”a的说法为众所知,江湖诗人则有所展拓而转向专攻七律,吟社诗人的选择依循了这一好尚。江湖诗风有以摹写风物来纠正江西诗派尚理而乏意兴的倾向,吟社诗人同样也避免了仅去体贴“杂兴”的时文习气。江湖诗风强调锤炼字句,对仗精工,吟社诗则特意设立“摘句图”一项,而且起句、结句均仅录四句,而以联句独重。b评选者特意选入了第五十名的两首回文诗,表现出对文字技巧的重视。与此同调,吟社诗也并未完全排斥江西风味。诗作中不乏用典之处;避世翁的七律“全效坡体”,却并不妨碍成为第三十五名;摘句图中“蚕一二眠催出伏,秧三四叶尚忧风”则是明显的江西句法。甚至带有理学气息的诗歌也不在摒弃之列,第三十一名陈舜道的诗歌,各篇首尾均以“春来非是爱吟诗”成句,这是明显的尧翁击壤体,但也因为“摹写各尽其妙”而得到欣赏,并成为一人入选十首的特例。
这些较为复杂的面相说明,吟社诗作为一个整体,在艺术手法的基本面上其实仍有宋末江湖诗风的深刻影响在。江湖诗人本来就是一个成员庞杂的群体,在诗歌取径上也不尽相同。江湖诗风在主体上呈现出重晚唐的倾向,但仍有部分江湖诗人沾染江西风气。从钱锺书先生《容安馆札记》中对江湖小家风格的细致分析,不难看出江湖诗人出入江西、晚唐的倾向。“宋之末年,江西一派与四灵一派并合而为江湖派,猥杂细碎,如出一辙,诗以大弊”c,这是吟社诗人所面临的宋末诗坛格局,他们标举“杂兴”的意图,也不妨归入到这一背景中去推求。
三 后吟社时代的元初诗坛
征诗活动之后,关于月泉吟社其他大型活动的记载,在文献中就再难发见。这也许与主要组织者及经济赞助人吴渭在此后不久即谢世有关,相隔不到十年谢翱又在杭州病逝,吟社主盟相继零落,活动想必大受影响吧。不过经由诗社而传递倡导的诗学精神,在后辈诗人那里却并未消散。诗社中中坚力量实属谢、方。谢翱诗奇丽恢诡,参入中唐,后人以为“元诗所以一变乎宋者,谢翱之功也”a,所注重的是其力矫诗弊的新变意识。方凤“尝与闽人谢翱、括人吴思齐为友。思齐则陈亮外曾孙,翱则文天祥客也,皆工诗,皆客浦阳,浦阳之诗为之一变”b,可见吟社主盟俨然已成为地域诗坛宗主。实际上“为之一变”的也不仅仅局限于浦阳。自方氏“开风雅之宗”后,“由是而黄晋卿、柳道传皆出其门,吴渊颖又其孙女夫,宋潜溪、戴九灵交相倚重,此金华诗学极盛之一会也”c,而这一脉络更已由元及明,蔚为大观了。
方凤弟子黄溍曾述及婺州诗学渊源。就浦江邻县义乌而言,黄溍以为“吾里中前辈以诗名家者,推山南先生为巨擘。傅君景文、陈君景传,其流亚也”d。山南先生即刘应龟,高中吟社第五名,评语还特别引录了他另外两联,以为“律细韵高”“夐未易及”。而景传为陈尧道字,其诗入选第八名。可以说,吟社诗人实际构成了义乌诗坛的核心。至于年辈稍后的诗人,黄溍称:“始予弱冠时学为诗,同郡柳道传、王申伯、陈茂卿、方子践、子发皆以能诗称者也。柳初效粤谢翱,后自成一家。方受学尊父存雅先生,而杂出于谢。陈与谢不相识,乃酷似之。”e方樗、方梓传承方凤家学,同时旁参谢翱。元蒋易所编《皇元风雅》卷三〇录陈茂卿《花石行》一篇,全从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与《将进酒》出,黄溍称之与谢翱暗合,不为无据。
黄溍本人是刘应龟的中表子侄,早年多受刘氏教益;弱冠以后又从方凤学诗,有转益多师的长处,受吟社诗风浸染也更深。他前期作品中五律较多,与元人的习惯颇有差异。f这些作品大多是与吟社成员的唱和之作,表现出好尚的趋同性。他的古体作品学习晋宋,有大小谢幽峭之趣。在诗学主张上,他曾诲示王袆,提出“诗贵乎平实而流丽”a,平实即内容的中和平正,流丽即语言的流畅清美,这与方凤的看法近似,更符合元诗的时代主潮。
柳贯也是吟社诗风熏染的重要后学,“执弟子礼于同里方先生凤、括吴先生思齐、粤谢先生翱。三先生隐者,以风节行义相高。间出为古文、歌诗,皆忧深思远,慷慨激烈,卓然绝出于流俗。清标雅韵,人所瞻慕。公左右周旋,日渐月渍,不自知其与之俱化也”b。柳贯所存六卷诗歌中,前三卷都是古体,可见他并不拘泥于晚唐近体。七古中他对李、杜、韩都有汲取,阔大与奇崛并存;五古多得力于魏晋。他不认同宋调以才学为诗的倾向,“诗成置我江西社,兔苑梁园隔几尘”c,充满了对堆垛典故习气的不满。但是对于宋诗劲健的句法也不全然排斥,“老不废诗,视少作尤古硬奇逸而意味渊永”d。
至于吴莱,因为是方凤孙婿,所承诗教更为真切。他的作品以乐府歌行体为多,才气纵横,以杜、韩为宗,故而胡应麟称“吴立夫学杜大篇,气骨可观,而多奇僻字”。不过他壮岁早逝,诗境未及淬炼,负气逞才处也不免粗豪之失,但在元诗中已称鹤立,“元诗靡弱,自虞伯生而外,唯吴立夫长句瑰玮有奇气。虽疏宕或逊前人,视杨廉夫之学飞卿、长吉,区以别矣”e。吴莱重视古体也与吟社诗人互相交流有关。吴莱自称:“始予弱冠,时从黄隐君游。隐君讳景昌,字明远,世为婺之浦江人。自幼敦朴而开悟,及长益通五经、诸子、诗赋、百家之言。岩南公尝一再携予诣隐君质《春秋》。”f这位由方凤带领吴莱前去受教的黄景昌,就是征诗活动中的第二十五名“槐窗居士”。黄景昌“长从方凤、吴思齐、谢翱游”“以古人论诗主于声,今人论诗主于辞,声则动合律吕,可以被之金石管弦,辞则文而已矣。乃集汉魏以来诸诗,各论其时代而甄别之,作《古诗考》”g。吴莱曾去信与黄氏专门讨论此书,又为之作后序。他们之间的切磋影响,较然易见。
当黄溍、柳贯、吴莱等活跃于文坛时,元诗主体风貌已然形成,“虞杨范揭”四家称名于时,宗唐崇古的诗学观点渐次获得时代认同。从仇远提出甚获方凤认同的“近体吾主于唐,古体吾主于《选》”a,到杨载主张“诗当取材于汉魏,而音节以唐为宗”b,大约也正是吟社活跃到元诗兴盛这一时段。从元诗发展的时序来看,元初的南方诗坛,基本处在江湖诗风的笼罩之下,“宋元之际的诗人,大多早年都受到江湖诗派的影响”“如果不是元一统天下,可以预见南宋诗坛上江湖派必将‘一统江湖’,成为人数众多、压倒一切的主流派”c。南宋与金南北分峙,造成了翁方纲所称的“程学盛南苏学北”的不同文化景观。元初的北方诗坛大抵沿袭金源一脉,“诗人多学坡、谷”d。但是即使如此,其时的北人代表如王恽就已主张金诗“直以唐人为指归”e。正如邓绍基先生所指出的那样,“南渡后的金诗以唐人为归,那么与金代斯文一脉相承的蒙古王朝和元初诗坛,也就归于唐音了”,或者说“元初诗坛出现了宗唐呼声”。与南方宗唐的趋向类似,“从王恽传递的消息到卢挚、刘因的创作实践,诗歌宗汉魏晋唐的风气就在北方文坛上出现并形成了”f。尽管南北诗风的发展具有不完全同步性,但是至延祐时期元诗南北融合的进程基本完成,以元诗四家为主体的宗唐诗风成为时代主流。从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角度而言,元诗体现了元人力图在唐音、宋调之外,别辟蹊径的诗学努力方向。近体宗唐、古体崇《选》的“宗唐得古”之风,是为元诗主体风貌。而吟社诗人们标举兴象,振刷江湖末学的纤薄浮浅,并通过后吟社时代诸人传递这一诗学精神,不正代表了元诗初音的形成吗?
如果我们不反对元人自我认同、以元诗有别于唐诗与宋调、而能自成一代文学的“元音”的话a,那么月泉吟社诗“虽不逮唐制,若曰元初夫自为一代,有唐之遗风”b。在元音形成的进程中,吟社诗人与有力焉。翁方纲曾说,“元初之诗,亦宋一二遗民开之”c,用意就在于此吧。
a 《元史》卷一四《世祖本纪》十一,至元二十三年三月己巳,第2册,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87页。
b 程钜夫:《故建昌路儒学教授蒋君墓志铭》,《全元文》卷五三八,第16册,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404页。
c 《月泉吟社诗》提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七,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625页。
d 杨镰先生即指出:“一个有两三千人实际参与的任何文化活动,特别是完全处于自发状态,起自民间,这在信息并不发达的宋元之间都是奇迹了。”(《元诗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632页)
e 吟社成员考订诸方面,参见欧阳光《宋元诗社研究丛稿》(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方勇《南宋遗民诗人群体研究》(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专题的诗社研究有邹艳《月泉吟社研究》(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f 全祖望:《跋月泉吟社后》,《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439页。
a 方勇:《我却为春愁——月泉吟社的文化情怀》,《光明日报》2015年2月26日。
b 欧阳玄:《此山先生集序》,《此山先生诗集》卷首,择是居丛书本。
c 王理:《国朝文类序》,《全元文》卷一六四六,第54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6页。
d 毕沅:《续资治通鉴》卷一八七:“八月辛酉,婺州永康县民陈选四等谋反,伏诛。”(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1册,第5118页)
e 叶子奇:《草木子》卷三《克谨篇》,乾隆五十一年刻本。
f 吴渭:《诗评》,《月泉吟社》卷一,金华丛书本。
a 沈约:《宋书》卷九三《陶潜传》,第8册,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289页。
b 宋濂《跋胡方柳黄四公遗墨》称方凤“后以特恩授容州文学,未上而宋箓已讫。终身思宋,一饭不能忘,每语及之,辄涕泗交颐,世称为节义之士”(《宋濂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62页)。
c 宋濂:《浦阳人物记》卷下《方凤传》,《宋濂全集》,第2265页。
d 张孟兼:《释登西台恸哭记》,《全元文》卷一七六二,第58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11页。
e 宋濂:《吴思齐传》,《宋濂全集》,第311—312页。
f 《月泉吟社诗》提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七,第2625页。这一认识大抵反映了后人的认知,如明人田汝耔《刻月泉吟社诗叙》认为“今考吴溪社士,皆故宋人也”(《月泉吟社》卷首);稍早于馆臣的赵信也以为“其间或有名或无名,大抵皆宋末遗老也”(《南宋杂事诗》卷七,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98页)。
a 方德麟作有《禹鼎赋》,为此年江西乡试古赋题。如果他参加江浙乡试的自述没有问题的话,则《禹鼎赋》当为拟作。
b 厉鹗:《宋诗纪事》卷八五《赵必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066页。
c 《(雍正)浙江通志》卷一二九“咸淳四年戊辰陈文龙榜”,华文书局1967年版,第2150页。
d 《(万历)青浦县志》卷五《僧崈古》,万历刊本。崈古所馆曹氏为曹知白贞素(1272—1355),见贡师泰《玩斋集》(嘉靖刻本)卷一〇《贞素先生墓志铭》。
a 《全元文》卷四一八,第12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32页。
b 汪珂玉:《珊瑚网》卷一《褚河南枯树赋真迹》,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19页。
c 连文凤:《百正集》卷下,知不足斋丛书本。
d 《宋诗纪事》卷八五《赵必拆》,第2067页。
e 连文凤:《病后》,《百正集》卷上。
f 方回:《林东冈用晦墓志铭》,《桐江集》卷八,宛委别藏本。
a 宋濂:《元故湛渊先生白公墓铭》,《宋濂全集》,第1522页。
b 连文凤《有感》云:“年来懒作少年狂,一枕功名属梦乡。举世相夸唐字学,几人曾识汉文章。自怜晚岁桑榆景,敢入春风桃李场。到此相逢莫相笑,谁知臧谷两亡羊。”王次澄以为“是指参与科举未实施以前的吏进选拔,或元仁宗延祐二年回复开科取士的科举考试”(参见《宋遗民诗人连文凤及其诗析论》,《宋元逸民诗论丛》,大安出版社2001年版,第132页)。此书中另有两文论述方凤及月泉吟社诗,注重从诗歌本身讨论,深具启发性。不过此处理解似不确。“敢入”用于诗歌,取其轻度反问语气,实即“不敢”,也就是感慨年纪老大,不能再去参加科考,所以有“功名属梦乡”之语。末句用《庄子》典故,略谓年轻时刻意功名,未能斩获;而今已缺乏进取之意。虽然原因不同,“亡羊”的结果却是一样。
c 张伯淳:《送周方山序》,《全元文》卷三七七,第11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86页。
d 关于这一问题,参见周祖谟《宋亡后仕元之儒学教授》(《周祖谟学术论著自选集》,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陈高华《元代的地方官学》(《元史研究新论》,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版)。实际上,甚至连方凤之子后来都出任学官。如方樗即任浦江学正,方梓则任义乌训导。
e 张伯淳:《送白廷玉赴常州教授序》,《全元文》卷三七八,第11册,第194页。
a 如《青山集》提要批评赵文“沧桑以后独不能深自晦匿,以迟暮余年重餐元禄,出处之际实不能无愧于诸人”(《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六,第2206页)。
b 如果执着于至元二十三年这一时间点,那么也许吟社诗人中绝大部分都尚未出仕新朝。但一方面此时入元时间还较短暂,另一方面,从静止的视角考察诗人们的出处选择,其实缺乏实际意义。
c 《回送诗赏劄·罗公福》,《月泉吟社》卷三。第十二名刘汝钧诗中“年来梦断百花场,安分农桑万虑降”、摘句图中“田农夫”的起句“桃李场中已免参,只将农圃系头衔”,表现的大约也是科举不复之后寄迹农圃的无奈。
d 欧阳玄:《李宏谟诗序》,《全元文》卷一〇九二,第34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443页。
e 刘辰翁:《程楚翁诗序》,《全元文》卷二七〇,第8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52页。
f 《宋史》卷一五五《选举》一,第11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604页。
g 戴表元:《陈晦父诗序》,《全元文》卷四一八,第12册,第122页。
a 刘克庄:《跋何谦诗》,曾枣庄、刘琳:《全宋文》卷七五八二,第329册,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65页。其《毛振龙诗稿》中“诗料满天地,诗人满江湖。人人为诗,人人有集”,是江湖诗风盛行的更生动描述。
b 史伟:《中国古代文论中的“诗人”》,载《古代文学理论研究》2014年第2期。
c 刘辰翁:《序》,《陈与义集》,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页。
d 栗里(杨本然):《回送诗赏劄》,《月泉吟社》卷三。
e 宋濂:《浦阳人物记》卷下《方凤传》,《宋濂全集》,第2265页。
f 《宋遗民诗歌与江湖诗风——以连文凤及方凤诗作为例》,《宋元逸民诗论丛》,第30页。
a 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六题识类,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42页。
b 杨慎:《升庵诗话》卷一二《谢翱诗》,商务印书馆1939年版,第178—179页。
c 《百正集》提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五,第2194页。
d 见前揭《宋遗民诗人连文凤及其诗析论》,《宋元逸民诗论丛》,第168页。
e 方凤:《仇仁父诗序》,《方凤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64页。
f 如仇远以为“近世习唐诗者以不用事为第一格,少陵无一字无来处,众人固不识也。若不用事云者,正以文不读书之过耳”,参见《山村遗稿》卷一末所附仇远与盛元仁书(1278),清钞本。
a 《金渊集》提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六,第2211页。
b 宋濂:《元故湛渊先生白公墓铭》,《宋濂全集》,第1524页。
c 翁方纲:《石洲诗话》卷四,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49页。
d 《谷响集》提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六,第2209页。
e 《春日田园题意》,《月泉吟社》卷首。
f 《诗评》,《月泉吟社》卷首。
a 严羽:《沧浪诗话·诗评》,见《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48页。
b 张之翰:《跋王吉甫直溪诗稿》,《全元文》卷三八四,第11册,第301页。
c 《新唐书》卷二〇一《王勃传》后,第18册,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743页。
d 《跋程垣诗》,《全宋文》卷七五七六,第329册,第247页。
e 《云泉诗》提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五,第2185页。
f 《瓜庐诗》提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二,第2157页。
g 《蒙隐集》提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九,第2131页。
h 《竹轩杂著》提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八,第2121页。
i 《云松巢集》提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八,第2257页。
a 《跋仇仁近诗集》,《桐江集》卷四。
a 刘克庄:《野谷集序》,《全宋文》卷七五六六,第329册,第86页。
b 摘句与偏重近体具有一致性,正像严羽《沧浪诗话·诗评》所说:“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沧浪诗话校释》,第151页)
c 《唐诗品汇》提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九,第2639页。
a 谢肇淛:《小草斋诗话》卷二外篇上,收入张健辑校《珍本明诗话五种》,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70页。
b 宋濂:《浦阳人物记》卷下《方凤传》,《宋濂全集》,第2266页。
c 朱琰:《金华诗录序例》,《金华诗录》卷首,乾隆癸巳刻本。
d 黄溍:《绣川二妙集序》,《全元文》卷九四〇,第29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94页。
e 黄溍:《书王申伯诗卷后》,《全元文》卷九四三,第29册,第131页。
f 胡应麟即指出:“元人力矫宋弊,故五言律多草草无复深造。”(《诗薮》外编六“元”,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31页)
a 王袆:《练伯上诗序》,《王忠文公集》卷二,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51页。
b 黄溍:《翰林待制柳公墓表》,《全元文》卷九六五,第30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108页。
c 柳贯:《春尽日雨中宴坐次刘士幹宪史见贻之作》其二,《全元诗》第25册,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81页。
d 黄溍:《翰林待制柳公墓表》,《全元文》卷九六五,第30册,第110页。
e 《带经堂诗话》卷四纂辑类,第96页。
f 吴莱:《田居子黄隐君哀颂辞》,《全元文》卷一三七二,第44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174页。吴莱《古诗考录后序》则明确说“予尝从黄子学诗”,见《全元文》卷一三六七,第44册,第72页。
g 宋濂:《浦阳人物记》卷下《黄景昌传》,《宋濂全集》,第2266页。
a 方凤:《仇仁父诗序》,《方凤集》,第64页。
b 王袆:《练伯上诗序》,《王忠文公集》卷二,第51页。
c 《元诗史》,第334、337页。
d 元好问:《赵闲闲书拟和韦苏州诗跋》,《金文最》卷二五,光绪乙未江苏书局重刻本。
e 王恽:《西岩赵君文集序》,《全元文》卷一七六,第6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05页。
f 邓绍基:《元代文学史》第十七章第一节《元诗宗唐得古风气的形成及其特点》,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43页。
a 从一代文学之角度对元代诗歌特点进行归纳与体认,在元末明初的文献中即已较为普遍。坚定的元代遗民戴良在《皇元风雅序》中就提出:“唐诗主性情,故于风雅为犹近;宋诗主议论,则其去风雅远矣。然能得夫风雅之正声,以一扫宋人之积弊,其惟我朝乎?”(《九灵山房集》卷二十九,四部丛刊景明正统刊本)这是对元诗艺术成就的高度肯定,撇开其间的强烈文化归属意识不论,从对性情与议论的离合而言,实际上也可以看作对元诗宗唐整体风格趋向的追认。明初孙原理遴选元人诗作,纂成被四库馆臣称作“于去取之间颇具持择”的《元音》,其命名在诗歌认同上正不无与唐诗、宋调相颉颃之意。尽管诗人境遇不同,情怀各异,但是“其音节调度则未始有不同焉者,其可不类而辑之,以备乎一代之典也哉”(乌斯道《元音序》,《元音》卷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7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04页),也体现了对作为“一代之典”的“元音”的整体认同。元人近体宗唐、古体崇《选》的诗学主张,藉手于一代诗作,以“元音”形式呈现出时代样貌。学界早前所论,“如果就局部而言,元代的作家中,也有继续坚持江西诗派的创作之风的,也有主张兼学唐宋的,但就整体而言,宗唐得古成为支配有元一代诗坛的潮流,因此元末人有‘举世宗唐’之说”(邓绍基:《元代文学史》第十七章第一节,第345页)正是对作为一代文学的元诗之整体艺术特征的高度概括。
b 田汝耔:《刻月泉吟社诗叙》,《月泉吟社》卷首。
c 《石洲诗话》卷四,第1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