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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苏“夜雨对床”考述

第十届宋代文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 作者:


二苏“夜雨对床”考述*

牡丹江师范学院 连国义

苏轼与苏辙兄弟之间感情深挚,正如《宋史·苏辙传》所说:“辙与兄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a夜雨对床是展现二苏手足情深的著名典故。苏辙《逍遥堂会宿二首并引》云:“辙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既壮,将游宦四方,读韦苏州诗,至‘安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b韦应物的这二句诗表达出亲人意外相逢、同床而眠的欣喜、快慰,风雨交加的外部环境使得这份亲情显得弥足珍贵、分外温馨。这引起了苏轼兄弟的强烈共鸣,二人对此诗、此约念念不忘,在诗文之中反复提及。苏轼在乌台诗案期间所作的《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一诗中,他不以生死为意“是处青山可埋骨”,但深感遗憾的却是自己不能兑现夜雨对床之约,而使弟弟“他年夜雨独伤神”。苏辙在《再祭亡兄端明文》中凄然感怀的也是:“昔始宦游,诵韦氏诗。夜雨对床,后勿有违。”c韦应物原诗句在二苏之前几乎寂寂无闻,而一经二苏化用,由于二人的巨大影响,夜雨对床遂成表现兄弟情深的著名典故,为后人津津乐道,频频化用,成为一个颇有影响的文学现象。然据笔者检索,目前尚未有论著对这一问题进行深入的研究。本文拟在对夜雨对床与韦诗原文文字差异进行考辨的基础上,细致考察后世对这一典故的群体认同与化用方式,尤其是对它在建筑物命名及绘画艺术中的呈现情况,进行较为系统的梳理,力图较为清晰地勾勒出后世对夜雨对床的接受情况。

一 “雪”缘何变为“雨”——对韦诗异文的推测

如上所言,夜雨对床并非二苏的原创,而是源于韦应物《示全真元常》一诗。韦应物别集今人整理本有两种,一是孙望《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一是陶敏、王友胜《韦应物集校注》。但是,我们翻检二书却发现,这两句诗皆作:“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a是“雪”,而非“雨”,且皆没有出校记。孙望校笺本以《四部丛刊》影印明嘉靖间华云刻《韦江州集》为工作底本,参校宋刊书棚本、元刊麻沙本、清项玉渊堂刻本、《全唐诗》本、涵芬楼影印明崇祯汲古阁刻本《唐六名家集》、清汪立名刻《唐四家诗》本、《万有文库》影印明凌濛初刊套色印本、日本明治嵩山堂刊本。b陶敏、王友胜校注本“以北京图书馆藏南宋刻书棚本《韦苏州集》十卷、补遗一卷为底本,以乾道递修本、北图藏宋刻元修本、明刊铜活字本、《四部丛刊》影印明华云太华书院刻本、《全唐诗》为校本,并参校《文苑英华》、《乐府诗集》《唐诗纪事》、《万首唐人绝句》诸书”c。二书参校多种版本,于此处都没有出校记,由此可以判断此处不存在异文,另如宋真德秀《文章正宗》卷二十三、明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卷四十九选录此诗,该字皆作“雪”。

而由于二苏的巨大影响,夜雨对床早已深入人心,古人在诗话、笔记中提及夜雨对床及韦应物原诗时,该字皆作“雨”。古人在分韵赋诗时也使用过这一诗句,这也为我们提供了佐证。黄庭坚作有《庭坚得邑太和六舅按节出同安邂逅于皖公溪口风雨阻留十日对榻夜语因咏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别后更觉斯言可念列置十字字为八句寄呈十首》;另苏门六君子之一的李廌有《同诸公饯望元因宿谷隐以何当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为韵分得对此二字》;江西诗派的李彭有《予与谢幼盘董瞿老诸人往在临川甚昵幼盘已在鬼录后五年复与瞿老会宿于星渚是夕大风雨因诵苏州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之句归赋十章以寄》;明代江源有《吉守顾天锡乃兄会于吉贰守柳邦用以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一联为题送之余亦赋十绝以见意》;清代张英有《子由寄怀子瞻每讽韦苏州何时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之句甲子秋赋古诗五章寄吴门学博三兄以复此对床眠为韵》,可见古人多认同该字为“雨”。尤为典型的是宋元之际的徐瑞所作的《庚寅正月十六携家入山大雪弥旬止既月叔祖东绿翁以那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分韵瑞得那眠字》,由诗题可以看出,当时写作背景是大雪天气,采用“雪”更顺理成章,但他们认定的仍是“雨”,由此可见,风雨对床已成为人们的共识。

于是就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一方面是韦集中没有异文的“雪”,一方面则是流传于文人之中的“雨”。其实古人已发现这一问题,宋佚名《北山诗话》即云:“‘那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今多作‘宁知风雪夜’,何也?”a这则材料说明两点:一是在当时的韦诗别集中该字确实是“雪”;二是诗话作者认为韦诗该字应当是“雨”,这种质疑说明该字为“雨”已是当时的流行看法。不过古人对这一问题似乎并不在意,除了此处的质疑之外,几乎未见他人对这一问题有所讨论,任凭韦诗别集中该字为“雪”确定无异,人们依然热衷于使用夜雨对床。

之所以韦诗中的“雪”到了二苏笔下及后世接受中变成了“雨”,有可能是二苏误记,也有可能是他们的“径改”,如果推究这背后的原因,盖有如下几点:

首先,雪主要出现在冬季,受到特定季节气候的限制,较为少见,尤其对于南方而言,更是如此。同时,不同地域雪的形态维持也不一样,北方苦寒之地,雪多以固态方式存留;而在南方,雪常常是落下之后即化为水,与下雨较为近似,如陆游《招邻父啜菜羮》云:“茅檐听雪滴,瓦鼎爇松肪。”b葛天民《雪后》其二云:“雪滴晴檐雨,松翻夜壑涛。”c所描绘的皆是雪化为水后如下雨般从房檐滴下的场景。二苏为四川眉山人,早年皆在家乡度过,眉山当地下雪的情况就较为少见,而下雨则较为常见;同时,当地雪落下不久即化为水,所以他们对于北方那种风雪交加的景象很难有切身的感受,而对风雨交加则体会得更为真切。

其次,人们身处室内时,对于雨雪的感知主要通过视觉和听觉。受到夜晚光线的限制,我们通过视觉来感知的难度较大。同时,既然要看,必定要打开门窗,消除视觉阻隔,起身瞭望,我们熟知的雪夜访戴的故事中,王子猷在雪夜中即“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而在“对床眠”的场景下,考虑到雪天室内气温,门窗多是关闭的,而人又卧于床上,要想观看到室外飘雪,自然更不容易。这样,人们就主要依赖听觉来感知了。而雪本身飘落的声音,包括积雪从树木枝干上滑落的声音都极其细微,正如元代谢应芳《听雪轩记》云:“夫雪声之微,若有若无,听之者必方寸之间一无扰攘,两耳之听不为物夺,然后可得而闻也。”a古人写雪多会点明雪的这一特点,如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所谓“倾耳无希声”,赵秉文《听雪轩》所谓“夜久沉无声,风枝堕残屑”b,即是对于雪声细微的形象描述。古人也时有写听雪者,如元顾瑛编《玉山名胜集》卷五就记载了规模较大的听雪斋题咏,但是总体而言,古人这类作品的数量不大。而雨则不同,它在下落过程中,与室外景物如屋檐、石阶、梧桐、芭蕉等碰撞所带来的听觉效果十分明显,即使窗户紧闭,在室内依然可以听得较为清楚,观云、听雨是古人常写的风雅之事。相较而言,古人写观雨者也有,但是数量不大,后文我们会论及古人多以听雨来命名轩、斋、堂、楼等,而几乎没有以“观雨”来命名者。雨声缠绵持久,往往与凄清、萧疏等情绪勾连在一起,加之夜色笼罩,情绪郁结得更为浓重,于是雨与夜色结合,成为典型的抒情场景,李商隐的“巴山夜雨”,温庭筠的“梧桐树、三更雨”,李清照的“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蒋捷的“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都是典型的夜雨场景。相较于风雪所带来的气温之冷与亲情之暖形成对比的较为单一的抒情范式,风雨夜的内涵无疑更为丰厚深沉。

再次,这很可能与二苏感怀韦应物诗歌的具体情境有关。从上文所引苏辙《逍遥堂会宿二首并引》可知,二苏恻然有感于韦应物诗并相约早休是在“既壮,将游宦四方”之时,那么这个时间节点到底是指何时呢?苏轼《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诗末有自注云:“尝有夜雨对床之言,故云尔。”可见二人夜雨对床之约肯定早于此时。赵次公注释该诗时认为兄弟夜雨对床之约即是在怀远驿时之事。嘉祐五年(1060),二苏为准备制举考试,曾寓居汴京怀远驿。宋叶大庆《考古质疑》卷四云:“坡诗注子由与坡在怀远驿,读韦苏州诗,至‘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c金代赵秉文《三苏帖》其一云:“他年鸿雁各分飞,风雨萧萧有所思。犹记读书怀远驿,夜深灯火对床时。”清代潘奕隽《弟畏堂听雨楼诗稿序》云:“昔东坡与子由在怀远驿读韦诗,至对床风雨之句,恻然感之,相期早退,为闲居之乐。”a翁方纲《冶亭阆峰二学士联床对雨图》自注:“坡与子由对床夜雨之约,始于嘉祐辛丑。”b可见后人对于赵次公这一说法都予以认可。如果赵次公此说不差,那么我们可以具体看一看当时二苏寓居怀远驿的实际情况。苏轼《初秋寄子由》云:“忆在怀远驿,闭门秋暑中。”其《感旧》引云:“嘉祐中予与子由同举制策,寓居怀远驿,时年二十六,而子由年二十三耳。一日秋风起,雨作,中夜翛然,始有感慨离合之意。自尔宦游四方,不相见者十常七八。每夏秋之交,风雨作,木落草衰,辄凄然有此感,盖三十年矣。”由此可知,二苏身处怀远驿时是在秋天,风雨之中,感慨人生,很容易就会将“风雪”活用作“风雨”。

在现实使用中,也有部分诗人使用风雪对床,这往往与实际的风雪天气相关。如清董元度《奉檄贡院校书赋呈同事诸君得六绝句》其六:“打窗风雪对床眠,被拥青绫怯晓寒。”c邵长蘅《送宋山言入都二首》其一:“若到保州应小住,对床风雪话三更。”d吴嵩梁《梁茝邻仪部以覃溪师诗意作灯窗梧竹图属题》其四:“祗余风雪夜,枨触对床眠。”e当然,也有作家是有意用韦应物诗意,如清谢启昆《韦石一首为李松圃赋》:“苏州臭味交淡泊,对床风雪似西池。”f但这种化用的情况极少。

同时,诗句中的“宁知”二字在韦应物别集中也未出校记,盖未有异文,而在流传过程中也出现了不同的异文,有谁知、那知、安知、何当、何时等,其中“谁知”所用比例较高。当然,这些异文于诗句理解的影响不大,故而不作辨析。

二 对床与手足情深的勾连

后人推重二苏之间笃于友爱的兄弟之情,对夜雨对床之事十分歆羡与向往。宋项安世《送李公衡从其弟赴涪州教授》云:“对床夜雨副深情,去续眉山万古名。”a清陈瑚《和师周有仲送别六首》其六云:“却忆苏家兄弟好,对床风雨咏哦亲。”b同时人们也对二人最终未能践约而深以为憾。《王直方诗话》曾感慨:“相约退休,可谓无日忘之,然竟不能成其约。”洪迈《容斋随笔》卷一在论及此诗时云:“至今观之,尚能使人凄然也。”姜特立在《赋汪先辈昆仲听雨轩》中感伤二苏:“始感韦郎诗,对床寻旧约。篇章屡致意,念此友于乐。生死竟乖违,归来已非昨。”刘克庄《听雨堂》充满惋惜地分析道:“夫近世言友爱者推苏氏,其听雨之约,千载而下闻之者犹凄然也。抑苏氏能为此言也,非能践此言也。余尝次其出处而有感焉。方老泉无恙,二子虞侍,家庭讲贯,自为师友,窃意其平生,听雨莫乐于斯时也。既中制举,各仕四方,忧患龃龉,契阔离合,于是闻雨声而感慨矣。中年宦达,宴寐早朝,长乐之钟、禁门之钥方属于耳,而雨声不暇听矣。岁晚流落,白首北归,一返阳羡,一居颍滨,听雨之约终身不复谐矣。故曰非能践此言也。”c于是,古人也常以二苏未能实现对床之约的遗憾来自我告诫,如孙应时在《端午侍母氏饮有怀二兄偶阅二苏是日高安唱和慨然用韵》中提醒自己:“对床负归约,枕流惭乃祖……莫作两苏公,空言终龃龉。”明陶安《听雨轩记》也期望着:“听雨之乐相传于百世,而无苏氏之遗憾也。”d

二苏在夜雨对床中所包含的浓浓兄弟之情引发了后人的强烈回响,人们在笔记中屡屡提及,在文学创作中不断化用,如李纲《循梅道中遣人如江南走笔寄诸季十首》其四:“风雨对床夜,诗书开帐晨。”e周必大《夜直怀永和兄弟》:“玉堂清冷夜初长,风雨萧萧忆对床。”f后世此类化用非常之多,无需赘举,以至于在上梁文这类的实用通俗文体中也有呈现,如宋孙觌《西徐上梁文》:“闾里缓急,皆春秋同社之人;兄弟团栾,共风雨对床之夜。”g遂使夜雨对床成为表现兄弟手足之情的熟典。

“对床”本是表明感情亲近的一种方式,亲人、友朋之间皆可用,韦应物原诗即是写给自己外甥的,另唐白居易《雨中招张司业宿》、韦庄《寄江南逐客》、王建《寄杜侍御》等诗中皆用到对床,都不是表现兄弟之情的。然自二苏反复化用之后,后世诗人便有意将对床与兄弟之情勾连并固化下来,大有成为特定表述之势,这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宋王楙《野客丛书》卷十“夜雨对床”条的辨析较有代表性:

人多以“夜雨对床”为兄弟事用,如东坡与子由诗引此。盖祖韦苏州《示元真元常诗》“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之句也。然韦又有诗《赠令狐士曹》曰“秋檐滴滴对床寝,山路迢迢联骑行”,则是当时对床夜雨不特兄弟为然,于朋友亦然。异时白乐天《招张司业诗》云:“能来同宿否,听雨对床眠。”此善用韦意不胶于兄弟也。仆又观郑谷《访元秀上人诗》曰:“且共高僧对榻眠”,《思圆昉上人诗》曰“每思闻净话,夜雨对绳床”,夜雨对床施于僧,亦不为无自。然则听雨对床不止一事,今人但知为兄弟事,而莫知其它。盖此诗因东坡拈出故尔。乐天非不拈出别章之意,然已灰埃矣。大抵人之文章,不论是否,得当代名贤提拂,虽轻亦重;不然,虽重亦轻。韦诗固佳,重以东坡引以为用,此其所以显然,著在耳目,为兄弟故事。a

这段文字点明因为二苏的名人效应,才使得韦应物诗句为人所重视,也因为二苏的关系,人们多将夜雨对床用于表现兄弟之情,同时它也强调夜雨对床仍可表达诸如友情等其他亲近的情感。此外,叶大庆《考古质疑》卷四在列举二苏用夜雨对床的多首诗歌论证“故后人多以为兄弟事”后,又列举《野客丛书》所举例证,说明“以是观之,非独兄弟可用也”。这种辨析本身即说明夜雨对床用以表现兄弟之情是当时的一个常用方式。我们统观古人运用夜雨对床的情况会发现,即使在二苏之后,以夜雨对床来表现亲情、友情者仍复不少,此处无需赘列,较为特殊者如陈与义《谨次十七叔去郑诗韵二章以寄家叔一章以自咏》其一“对床夜雨平生约,话旧应惊岁月迁”b即是写给长辈的;清代樊增祥《枕上闻雨再赋》其二“补贴平生花萼恨,对床闲话有山妻”c则是运用于夫妻之间。所以不妨这样讲:夜雨对床在二苏之后,成为表现兄弟之情的重要典故,同时表现其他友爱亲近之情也可用之。

作为表现兄弟情深的熟典,古人在化用时也常将它与其他表现兄弟之情的典故共用,如刘克庄《送赴省诸友·方善夫昆仲》云:“肄业机云同屋住,论文坡颍对床眠。”将其与陆机、陆云兄弟并举。再如明程嘉燧《喜仲扶弟高邮过访阿防亦至》:“难值江城风雨夜,醉重姜被对床眠。”a将其与同床共被的姜肱三兄弟并举。其中并举数量最多的是谢灵运、谢惠连兄弟池塘春草的典故。如宋史浩《范干招兄显道》:“梦草池塘如有得,对床风雨亦非艰。”b明夏良胜《病中遣怀十二首其七》:“小谢频惊池草梦,大苏方忆对床吟。”c王士祯《哭兄东亭先生四首》其二:“荆树花皆悴,池塘草不生。可怜今夜雨,犹是对床声。”d朱熹在《汪端彦听雨轩》更表示:“诗问池堂春草梦,何如风雨对床诗。”e认为二苏夜雨对床相较于二谢的池塘春草更胜一筹。人们之所以更乐于将二苏与二谢并举,很可能是因为二者都是文人兄弟组合,并且这两个典故都与诗歌创作发生关联,更富于文人情致。

三 听雨与兄弟情谊的绾和以及以听雨名轩斋的命意

听雨是文人风雅之事,古人亦惯以“听雨”来为轩、堂、斋、楼等建筑物命名,数量颇多,苏州拙政园中即有听雨轩。宋吴聿《观林诗话》云:“予家有听雨轩,尝集古今人句。杜牧之云‘可惜和风夜来雨,醉中虚度打窗声’。贾岛云‘宿客不来过半夜,独闻山雨到来时’。欧阳文忠公‘芳丛绿叶聊须种,犹得萧萧听雨声’。王荆公‘深炷炉香闭斋阁,卧闻檐雨泻高秋’。东坡‘一听南堂新瓦响,似闻东坞小荷香’。陈无己云:‘一枕雨窗深闭阁,卧听丛竹雨来时。’赵德麟云:‘卧听檐雨作宫商’,尤为工也。”f以听雨名轩,并与古人描写听雨情状的诗文联系起来这很常见,而由于二苏夜雨对床的流行,听雨更被赋予了兄弟亲情的深意,人们在以听雨命名建筑物时,有时也包含并有意强调这一层深意。

明代陶安《听雨轩记》云:“物有自然之音,众人闻而以为常,知者闻而以为乐。雨之有声,莫不闻也,惟兄弟共处,则听之而适其心。盖雨之声出于天,兄弟之乐亦出于天,不有此乐者,不知此声也。韦苏州有风雨对床之句,眉山苏氏兄弟读而感怀,为听雨之约。既而游宦异途,离阔忧沮,晚年飘泊,艰于会合,雨声不复共听,遗憾终身。”a他有感于二苏兄弟听雨之事,有意将雨声与兄弟之情联系到一起,认为雨声与兄弟之情皆是出于天性,因而只有知兄弟之乐者方能听懂雨声之玄妙。元欧阳玄《听雨堂记》也云:“见弟友爱,一日而远别,则听夜雨而思同气。近代眉山苏长公送弟子由之官,有‘夜雨何时听萧瑟’之句,后世弟昆之在宦游者,往往讽咏而致思焉。”b他认为夜间听雨自然会联想到兄弟之情。

宋人即有取二苏夜雨对床之意而以听雨名轩者。《浙江通志》卷四十八“听雨轩”条记载:“《弘治衢州府志》,在开化县北,汪观国字廷元,于所居作逍遥堂,翼之以轩,扁曰‘听雨’,与其弟端斋燕息以终老,复遣其子浤从游东莱之门。时晦庵自建安来,过张南轩、陆象山、吕祖俭,各赋听雨轩诗以美之。”后附有朱熹、吕祖谦二人诗歌各一首。从现存诗歌而言,尚有江溥《汪端斋听雨轩》、姜特立《赋汪先辈昆仲听雨轩》、曾丰《题三衢汪学士听雨轩》等。江溥《汪端斋听雨轩》云:“二苏当日相思句,故揭名轩意可知。”明确指出轩名来源于二苏夜雨对床之典。《咸淳临安志》卷五十二也记载有“听雨轩”:“在中和堂后,景定五年,刘安抚良贵建。为屋八楹,取东坡‘中和堂后石楠树,与君对床听夜雨’之句为扁。”c元赵汸《听雨轩记》记载:“韩君仲廉……有感于眉山三苏公京师驿舍之约,题其室曰‘听雨轩’。”d宋人有因二苏夜雨对床而以听雨名堂者,前引刘克庄《听雨堂》即是如此。明徐一夔《听雨堂诗序》云:“因念苏长公与次公会彭城,时长公《送次公之官》,有‘夜雨何时听萧飒’之句。龙南与南丰言曰:‘吾二人者,今日之情亦犹二苏之在彭城也。’因名其所居堂曰‘听雨’。”e晚清湖南古文大家吴敏树曾在其家中建有听雨楼,亦取二苏夜雨对床之意,其《听雨楼记》云:“昔眉山苏氏兄弟少时诵唐人诗语,而有风雨对床之约,其后各宦游四方,终身吟想其语,以相叹息。二苏公之贤,非余兄弟所敢妄拟,而其欲常聚处之意则同也。顾今方从事科举,其或得之,将亦不能无为四方之人,故以二公之不获如志私以为戒,而名楼以为之志,他年或敢忘诸谓此楼何?”a

古人在题咏以听雨所名的建筑时也常运用夜雨对床之典,如明黄哲《王彦举听雨轩》:“绿蓑青箬重来访,莫厌连床终夜眠。”b元吴当《听雨堂》:“兄弟多情有别离,昔年惆怅大苏诗。”c清吴省钦《次鉴南韵夜坐毕修撰秋帆沅听雨楼》其二:“与君更发联床慨,北泖南湖底样宽。”d清吴锡麒《题查映山给谏莹听雨楼图并序》:“晨昏无事视膳毕,喜有子由来对床。”e较有意思的是宋刘克庄《题真继翁司令新居二首·听雨楼》,他在自注中已言明该楼的命名“取放翁诗中话”,同时期的林希逸《和后村韵二首奉寄府判真司令·听雨楼》即云:“取放翁诗扁此楼,知君心企古名流。苏吟韦句虽欣慕,樗记曾云不是由。”f但刘克庄还是在诗中强调:“追攀应物并和仲,友爱全真与子由……文忠百世之标准,更向韦苏以上求。”g乐于将听雨联系到二苏身上。

我们在梳理古人以听雨命名建筑物时会发现,古人以听雨名厅者极少,以听雨名廊、亭者有之,但很少提及二苏与夜雨对床之典故。听雨楼虽多,但也多不与二苏夜雨对床发生关联。而以听雨名轩、斋数量较大,且其中包含对兄弟之情的感念者也较为多见,这很可能是因为轩、斋本是读书、休憩之所,与二苏夜雨对床的情境更为契合。

四 风雨对床图:兄弟亲情的主题绘画

由于二苏夜雨对床典故的巨大影响,后世出现了以此为题材的绘画,其名称有夜雨对床图、风雨对床图、对床听雨图、联床风雨图等。这种绘画大体是在清代开始出现的,且数量不少。这些对床图主要有两类:

一类是以二苏为表现对象,如清代沈学渊《桂留山房诗集》卷十二有《二月二十日为苏文定公生辰,李兰屏比部、兰卿太守招同叶小庚、陆莱臧两司马、高雨农舍人、翁惠农明府集小雪浪斋,拜〈风雨对床图〉,时兰屏、兰卿即将入都,而小庚以明日先发,分赋各体,得七古》,由诗题可知,众人在苏辙生日之时礼拜《风雨对床图》,其图中所绘人物当是二苏兄弟。清张大受有《刘西谷侍御示〈夜雨对床图〉,与天农各题五首,用那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为韵,仆用上句》,其二云:“少读坡老作,情至百世师。回首忆子由,四海真相知。漂泊寻旧约,中宵有余悲。千载写此意,想见彭城时。”a由诗意推断,其所见对床图当也是以二苏为描绘对象的。

另一类是以此为构图形式、用以绘制兄弟两人或多人的写真,类似于今天的主题摄影。清郭麐《灵芬馆诗话》卷七记载:“甲寅之冬,余与家弟丹叔合貌一帧,曰《风雨对床图》,蒋伯生云:‘坐听潇潇夜不眠,苏家兄弟话从前。算寻旧日彭城约,已过迢迢八百年。’”b清赵怀玉《为栋鄂少宗伯铁保、少宰玉保题联床对雨图》云:“古有对床约,东坡与子由。今看两学士,复继此风流。”c可见这些风雨对床图都是有意模仿二苏来的,是以兄弟为主题的绘画。

从清人的诗文记载来看,当时这类的画像数量不少。如钱大昕、钱大昭兄弟即绘有对床风雨图,《钱辛楣先生年谱》记载七十四岁时:“四月游虞山。是年长兴令邢公澍延公及可庐先生总修县志,可庐先生留馆。邢署公于课士之暇,泛舟苕溪,商榷条例,联床笑语,至夜分不寐,老年兄弟姜被重温,为天伦乐事,乃取眉山故事,绘对床风雨图。”d钱大昕有《题可庐对床风雨图》,顾广圻《思适斋集》卷二有《对床风雨图赋为钱竹汀可庐两先生作》。王培荀《乡园忆旧录》卷三载:“吴江陆公朗夫……与弟阆峰皆有诗名,有《风雨对床图》,多题之者。”e张埙(号瘦铜)《竹叶庵文集》卷十七有《自题风雨对床图二首》,翁方纲有《瘦铜风雨对床图二首》。袁枚《随园诗话》卷十四曾载:“平湖张香谷,与其兄教坡最友爱。”张香谷兄弟亦有对床图,沈初有《题耜洲先公教坡偕弟香谷对床图和卷中钱文端太傅诗韵》,顾光旭有《婿张以其尊人教坡叔香谷两君对床遗照索题集苏文忠句》。清阮葵生《雨夜怀紫坪用苏子由韵》其二:“对床空有图中约,苦爱深宵听此声。”自注:“少时与弟合绘风雨对床小照。”a汪沆(号槐塘)亦有风雨对床图,清沈大成《学福斋集》诗集卷十有《题汪槐塘对床风雨图》。

据《中国古代书画目录(第二册)》著录,现存《夜雨对床图》即有两幅,均藏于故宫博物院,一为禹之鼎康熙四十年(1701)所绘《夜雨对床图》,一为王宸乾隆二十六年(1761)所绘《对床风雨图》。笔者未能亲见存世的风雨对床图,深以为憾。不过从前人的对床图题诗中我们可以大体得知这类绘画的基本构图要素,他日得见画图时可以相互参证。这类对床图构图大体有三个特点:

首先,轩、斋是对床图描绘的主要场所,轩、斋外部自然景物是构图的重要内容。清陈樽《再题张兰榭宗本东谷柯昆季对床风雨图》所包含的图画信息较为丰富,其诗云:“秋色结层阴,蕉叶发清响。景物飒以凄,萧斋益虚敞。寒灯出空林,清飔动疏幌。澄怀澹近虑,望古集遥想。温温图中人,如玉相竞爽。幞被睡未浓,危坐意弥广。”b从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在对床图中,主要的场景是轩、斋,“萧斋益虚敞”,床已被弱化。因是夜间对床,故而“寒灯出空林”,灯是室内重要的构图部件,清赵怀玉《为韩氏兄弟题同年马郎中履泰所画听雨图》云:“仿佛茅堂中,共此烛影孤。”c钱大昕《题可庐对床风雨图》:“白发惊相似,青灯话旧游。”d也点出灯烛。轩、斋外部环境整体呈现出清疏萧散的意境,在构图上,竹子、梧桐、芭蕉等植物常出现。本诗所谓“蕉叶发清响”,另如清沈叔埏《题张兰榭兄弟对床风雨图》其二:“老柳枝疏风力紧,丛蕉叶大雨声粗。”e清赵怀玉《为栋鄂少宗伯铁保、少宰玉保题联床对雨图,作图时两人方为学士》其一:“萧萧梧竹雨,同听最宜秋。”f赵翼《题邑侯周石云暨令弟鲁源联床风雨图》其一:“竹木清无暑,轩窗静不尘。”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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