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岠山顶上那一场梦

我来圯桥上，怀古钦英风。

——李白

一

乡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却不是每次都是这样。所以，梦的发生，就尤显神秘，故古人有《周公解梦》，外人有《梦的解析》，给出的理由，反而更加眼花缭乱。

古邳人说古邳是“醉美”古邳，仿佛古邳是美酒泡出来的，谁沾上了都会醉倒在古邳。果然，我醉倒在古邳的岠山顶上，还醉出了一场奇怪的梦。起因是这样的。

那是个仲秋的日子。暖阳好像一个火球要落在地上了。我看看没有云彩的蓝天，蓝得又高又远，无边无际，透明透亮。心里忽然想起了朱先生。

我原先不认识朱先生。当年，还不足20岁的我，随父母去东北吉林省梨树县一个叫大房身的地方落户。为什么要离乡背井闯关东？因为生活困难，父母在老家睢宁养不起5个子女，怕4个儿子长大了说不上媳妇，再加上老受生产队和大门大户人家的欺负，父亲又是独生子，哪里是他们的对手？除了把正在上学的大女儿留在家里，4个男孩全带东北下户去了，落户的生产队喜出望外，一下收进了5个男劳力！

我到东北下户后，老觉自己不该出来当盲流，一直以为天生我材必有用，自己是能在家乡干些事的。于是，不知天高地厚地给老家龙集公社的领导——我还不知谁是领导，写了一封信，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想回到故乡去。后来知道拆开这封信的人是时任公社团委书记的朱先生，他看了我的信，立即向公社徐书记汇报，说我这个人很有些抱负，问徐书记怎么办？徐书记回他说，你给他写封信，安慰安慰他吧。朱先生果然就给我写了一封充满鼓励文字的信。这信一写，就写了三四年。三四年的书信往来，我俩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后来，1982年的冬天，我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再后来，我结婚了，因他的姓名和我岳父的姓名，一字不差，我们由原来的朋友关系，上升为亲戚关系。本来可称兄道弟的，改为叔侄相称了。他再一次向徐书记力荐，于是，我成了公社一名以农代干的经管员，兼做通讯报道。

现在，被我称为大叔的朱先生，在乡党委副书记的位置上退了下来。我也由乡经管员，先后成了县造纸厂副厂长、县报社的副刊部主任，某一天又打回原形，去县文化馆当了一名普通职工——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已经判断出我不是当官的料了。我是属于不大讨领导喜欢的那种人。我对朱先生说，你把我带“海”（坏）了！他笑笑，说，这有什么不好吗？

我给他打电话，说秋高气爽，我们去古邳走走，看看岠山，看看圯桥。他十分高兴，很干脆地说，走！再约上巩大将军。

结果，叫巩大将军的，临时有事，我们没有约上，只好爷俩儿同行了。

朱先生为人正直，很能干事，有一腔爱民情怀和坚定不移的共产党人信仰。还有一副好酒量，这种酒量，又使他保持着旺盛的青春朝气，至今，酒，永远朝气蓬勃地青春着他。

在古邳，我们从吹着李白吟唱的“英风”的圯桥上走过，兴致盎然地上了岠山。中午，爷俩儿在岠山下的峄阳酒店坐了下来。我对老板说，用岠山上出产的食材，做几个精致的古邳特色菜，我们今天想与古邳一醉方休。老板说，放心好了，吃不好不要钱。

不觉中喝得日头偏西，爷俩儿都毫无醉意，反而觉得这酒是甜的，舌头异常地不敏感。老板过来提醒说，别再喝了，你爷俩儿二斤喝完了！朱先生说，好，不喝了，上岠山。我说，你这不是醉美古邳吗，怎么不让喝了？那好，走，上岠山葛洪井边喝去！也就真包上了桌上的剩菜，提着一瓶新酒，上了岠山，在葛洪井边，把温暖的秋日阳光，当成了下酒的佳肴，又畅饮起来。我说，身下这块石头，又平整又温暖，今天太阳真好啊。朱先生说那是的，我们走过圯桥上了岠山，拜望黄石公和张良了哇，几千年的岁月，一个日头穿越完了。

恍惚中忽见一老人从山下走了上来。他看见我们爷俩儿喝得双眼朦胧，就笑着也坐了下来。

他说：“你们刚才从圯桥上过来？”

我说：“是呀，我们怎么没有看到你？”

“你现在不是看到了吗？”

朱先生说：“老先生，敬你一杯！”

这老人也不客气，端过来一饮而尽。

“请问老先生贵姓？”

“免贵姓黄。”

“你是黄石老人？”我随口就这么一问。

“你这么叫我，也不为过。”

朱先生说：“得罪，得罪。”

老人说：“醉了好，醉了好。”

我看见秋风把黄石老人的白胡子，吹得一飘一飘的，竟然一下把我看呆了。

老人说：“你们知道不，天下人知道不？当年，我赐张良《素书》，《素书》里还夹着一张《下邳乾坤图》，是说天下乾坤大定之日，必是下邳锦绣之时。照此图规划，下邳必是邳人齐天福地。哪知张良带走《素书》后，把《下邳乾坤图》给遗失下来，飘落圯桥水下，顺水而下，流进了这岠山深处。我想喊张良回来，他哪里还听得到！”

我目瞪口呆！我说：“照你老人家之言，天下还有这《下邳乾坤图》，藏在这岠山里头了？”

“是的啊！”

“还能取得出来吗？”

“那得找到那把打开岠山的金钥匙，而且得找准时机，才能把岠山打开！”

这个和民间传说中的怎么一样呢？传说中的钥匙是老百姓种的一个歪把的南瓜，可以打开岠山山门和沉入地下的旧城城门。有人进去过，看到满眼都是取之不尽的金银财宝。

“怪不得下邳后来在地震中被水淹了，至今没有恢复当初为国为郡的大气象啊，是张良把那张乾坤图弄丢了！”

朱先生问：“老先生，你说在什么时辰里才可以找得到那把开山的钥匙，把那张《下邳乾坤图》找回来呢？”

老人理了一理长须，一脸的红光，说：“金铺旧城湖，银镶景区路，黄河故水清，葛峄山独秀，自有贤人送来啊。”

老人说罢，独自又饮一杯，飘然而去。我突然起身去追，想请黄石老人说个明白，又觉双手被人拉住，耳边听到朱先生喊我：“起来吧，别说梦话了。再不下山，赶不上回家的车了！”

我猛然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

我说：“我梦见张良遗下的《下邳乾坤图》了，难道是黄石老人显灵，今天托梦来了吗？”

朱先生惊奇地问我：“什么《下邳乾坤图》？”我如此这般一描述，他恍然大悟，说：“难道神人显灵，真有其事？”

我说：“不可全信，不可不信。找个机会，到岠山里头去寻那幅《下邳乾坤图》？”

我没有想到，在2017年的春节之前，我的朋友乔英风约我到古邳的土地上走一走，让我有了验证梦中这幅《下邳乾坤图》是真是假的机会。我开始天马行空，胡思乱想起来。

二

睢宁是我的故乡，日月星辰对别人如何，也对我如何。风雪雨露，给别人多少，也给我多少。这些与人的“意识”无甚关系。我曾在一段时间里，害怕提到“意识”两个字，尤其当把它和“思想”组词的时候，真是令人心惊肉跳。原先在单位里，因工作顶撞了领导，领导考虑这对他有失个人尊严，就召开全体人员会议，令我检讨。虽是委屈，却也无奈。不料一位在“文革”大批判中颇有“建树”的人率先发言，说我的“思想意识”有问题，这吓了我一大跳，哪里是顶撞了领导那么轻浅，简直是人格严重残疾了，“思想意识”出了问题！故至今难忘。到了年终，单位无记名评选先进，票选结束后，领导并不当场公开计票，而是说会后公布统计结果。事后经办人悄悄告诉我说，你得的票最高，领导说不公布了。原本该晋升一级工资的，因领导一句话，泡汤了。此是“意识”的闲话，暂且一笑。

古邳，睢宁老百姓私下里也会称它为下邳，因它史上曾为下邳国。有时也称他为旧州，因为那座州城，早已沉入地下。离我的老家龙集不远，也就四五十里之遥。儿时晴朗的天气里，站在空旷的田野上，可望得见岠山。古邳，在岠山脚下，在睢宁民间，有着太多太多的古下邳传说，神奇又神秘。儿时的心里，就“意识”到要去岠山里探宝，到古下邳城里逛街。传说中，古下邳的人，在岠山里头，生活得富裕而又充满着诗意。

从2017年3月6日，按照乔英风约去到古邳，一口气在那里寻访了四个月，穿越了近五千年的时空。古下邳的诗意，果然就从我心里升起。那一日，端午节，在那座白墙黛瓦的建筑大厅里，诗人聚会纪念诗人，我情不自禁，朗诵了从古下邳得到的一首现代诗，好不好，不知道，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从岠山上走过

从故道上走过

从圯桥上走过

从龙街上走过

伏在古下邳的脊梁上

一步一步地走过

青陵台上的坚贞

白门楼下的叹惜

踩着四千年前的

奚仲的那道车辙

看见古槐树下

张飞拴马的痕迹

听到圯桥上

李白吟唱的英风

还有花家大院里

陈毅煮酒的身影

已然照进延安

那座宝塔上的传奇

去寻觅青陵台下

那一枚桑女遗下的

夜月

宋康王哪里去了

是这个昏庸之王

夺走了桑女貌美的生命

还是弱女千年的悲愤

埋葬了辱民的王朝

宋康王早成了一具

腐烂的尸魂

采桑女谱成了一曲

清婉的悲歌

且看

月照长柳

且听

喁喁私语

羊山寺的钟声

追寻远去的霓虹

故黄河两岸的庄稼

晕染着青翠的佛音

老屋的旧檐上

一棵树正在挺立

断然拒绝摧折

在更高处

承接太阳

湮灭的下邳古城

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咚咚的心跳

像一辆载着希望的战车

滚动着隆隆声响

古邳粥的香气

依旧弥漫四溢

那日

决口的故黄河

摄魄的大地震

把古下邳沉入黑暗

而不屈的生命之根

又从旧城湖底生出璀璨

一场新雨

洗亮了一条故道

孕育出两岸磅礴

重新打开的大门

瞬间一村里的喜悦

就挤得满满当当

香扇抱子

舞出云牌

下邳的晴空下

很像一幅当代的狂草

历史已经挥手远去

情怀依然浓稠不绝

每一个村口 都站着一位

讲述过去的长者

仿佛千年细节

都是他们亲身的经历

如今裁剪出新的章节

在勃发的春天

展现乾坤

盛开的花

群立的楼

一地的风流

伏在岠山的脚下

谁也无法阻止

纯朴的乡亲

洒向故乡的赤情

浇润山川

湿透乡愁

朗诵结束，许久没有声音。等有了声音，却又不是掌声，而是大家围过来，问我，何时你再去下邳？能带我们去领略这些神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