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莊子》對蘇軾藝術思想的影響
在我國古代社會思想的領域裏,儒家和道家(以及後來的佛家)是影響最大的流派。探討它們對於我國古代藝術的影響,作爲發展社會主義藝術的借鑒,是一件有意義的工作。
春秋戰國時代是我國古代學術思想争鳴的時代。先秦諸子雖然各道其所道,而非其所非,然而“傳道”的目的是一致的,因此普遍具有重道輕文的傾向。比較起來,視書文爲“糟粕”(《莊子·天道》)的道家比之主張“文質彬彬”(《論語·雍也》)的儒家,對“文”的蔑視更加徹底。不過,從他們對後代藝術的客觀影響來看,儒家强調了藝術的社會功能,却在某種程度上忽視了藝術的特性。道家對藝術的表現方法有很多啓示,却企圖抹殺藝術的社會功能。這種耐人尋味的矛盾現象,反映了人類社會意識形態繼承問題上的複雜情況。
就《莊子》而言,其中幾乎完全没有論及藝術問題本身。可是《莊子》的某些思維形式,却被後代的藝術家們所吸取,經過改造,移植到藝術領域之中,豐富了藝術的表現方法。當然,這些表現方法的建立,主要是歷代藝術家實踐經驗積累的結果。藝術家們從《莊子》中吸取什麽,怎樣吸取,怎樣改造,這是由他們自己的世界觀決定的。不過,藝術觀點和社會觀點總是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這就是爲什麽接受《莊子》藝術影響較多的藝術家,容易産生疏離現實的傾向;或者反過來説,具有疏離現實傾向的藝術家,較容易接受《莊子》藝術影響的原因。
蘇軾的思想當然是以儒家思想爲主導,不過道、釋思想也都占了相當的地位。他少年時代讀《莊子》,喟然嘆息曰:“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見蘇轍《東坡先生墓誌銘》)由於他具有豐富而廣泛的藝術修養,加上對《莊子》又有深入的領會,因此,他善於把《莊子》的某些思維形式移植到藝術領域,改造成爲頗具特色的藝術思想。本文對這個現象進行一些探討,並不是全面分析蘇軾的藝術思想。
一
蘇軾《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説: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葉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今畫者乃節節而爲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
這裏總結了文與可畫竹的創作經驗,描述了文與可創作的完整過程。其中關於“胸有成竹”的論述,已經成爲蘇軾最富有特色的藝術見解之一,爲歷來的人們所熟知樂道。蘇軾本人也不止一次地發揮這一見解:
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疑神。(《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三首》之一)
蘇軾把莊周引爲知音,認爲只有他才能理解“胸有成竹”所達到的“疑神”的藝術效果,這不是偶然的。試看《莊子》是怎樣描述“疑神”的境界: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厥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爲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疑於神(1),其痀僂丈人之謂乎!”(《達生》)
同是在《達生》篇中,還有另一個“疑神”的故事:
梓慶削木爲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爲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爲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齋)以静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禄,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是時也,无公朝,其巧專而外骨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見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歟!”
雖然《莊子》中的這兩則寓言,並非談藝術,但是却給後代談藝者以很大的啓發。蘇軾“胸有成竹”説便導源於此。它們所描述的創作過程,都具有以下幾個特點:
一、“忘物”,即忘却除對象之外的客觀事物。這就是《莊子》説的“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蘇軾説的“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的境界。
二、“忘我”,即忘却創作者本身的存在。這就是《莊子》説的“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蘇軾説的“嗒然遺其身”的境界。而“吾處身也,若厥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便是這一忘我狀態的形象化。
三、“見鐻”。由於忘物和忘我,創作者得以將全部注意力,像通過凸透鏡似的集聚於焦點——對象之上。這種思維高度活躍的結果,便産生了一個飛躍:創作者從對象身上,仿佛已經清楚地看見了未來的成品。這就是《莊子》説的“然後成見鐻”,蘇軾説的“乃見其所欲畫者”。
上面的描述,揭示了藝術創作過程中的第一個飛躍:客觀對象如何轉化爲創作者頭腦中的主觀形象。這是一個質變的過程。由於創作者的“用志不分”(《莊子》)、“執筆熟視”(蘇軾),即思維緊張的、創造性的活動,終於在頭腦中完成了對客觀生活現象的藝術加工,使之轉化爲主觀的藝術形象。而在“見鐻”和“乃見其所欲畫者”的過程中,思維始終帶有具體、生動、直觀的特徵,這就揭示了形象思維在藝術創作中的積極作用。
在完成了上述的創作準備之後,就進入了實際的創作過程,這就是《莊子》説的“然後加手焉”,蘇軾説的“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這是創作過程中的第二個飛躍,即由主觀形象(構思)轉化爲客觀形象(作品)的過程。
要使這個轉化得以順利實現,就需要有熟練的技巧,而這只有通過長期的學習訓練來取得。這就是《莊子》説的“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蘇軾也同樣把“不學”作爲“心手不相應”的原因:
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應,不學之過也。故凡有見於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視了然,而臨事忽焉喪之,豈獨竹乎!(《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
值得注意的是,蘇軾的“胸有成竹”説强調了主觀對客觀的楔入作用:“其身與物化。”所以《石室先生畫竹贊》也説:
先生閑居,獨笑不已。問安所笑,笑我非爾。物之相物,我爾一也。先生又笑,笑所笑者。笑笑之餘,以竹發妙。竹亦得風,夭然而笑。
蘇軾否定了“我非爾”,肯定了“我爾一”,這又使我們想起了《莊子》中的另一個著名的寓言:
昔者莊周夢爲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爲胡蝶與,胡蝶之夢爲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齊物論》)
莊周不是在這裏談論藝術,而是宣傳人生如夢的厭世思想。其哲學基礎則是“其次以爲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齊物論》)的觀點,即抹殺客觀事物彼此的界限(“封”),取消客觀事物各自的質的規定性。這種相對主義是《莊子》唯心主義的重要特徵。把這種“物化”觀點運用到藝事中去,便是《達生》篇説的:
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
後代的藝術家從這裏得到啓示,來處理創作主體與客體的關係,便産生了“神與物游”(《文心雕龍·神思》)的思想,這和《莊子》説的“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養生主》),是一息相通的。唐李肇《國史補》就記載了這樣一位“神與物游”的藝術家:
趙璧彈五絃,人問其術,答曰:“吾之於五絃也,始則心驅之,中則神遇之,終則天隨之。吾方浩然,眼如耳,目如鼻,不知五絃之爲璧、璧之爲五絃也。
蘇軾的“其身與物化”,也是“神與物游”的一個實例。不過在這裏,“其身與物化”並不是作爲一般的宇宙觀而出現,而只是强調形象思維在創作過程中的能動作用,因而有别於《莊子》的相對主義哲學,而不失爲一種有益的藝術思想了。
不過,《莊子》論藝的寓言,是以駕輕就熟、妙造自然的技術境界,來比喻玄妙莫測的“道”的境界。因此,其中浸透了他的社會觀點。他要求“齊以静心”,要求忘却“慶賞爵禄”、“非譽巧拙”等等,就是要求忘却世俗社會,這就容易助長疏離現實的傾向。事實上,藝術創作是一種社會活動,從這個意義上説,完全做到“忘物”、“忘我”是不可能的。蘇軾《送參寥師》説:
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静。
這似乎接近於《莊子》“齊以静心”的唯心主義認識論,但蘇軾接下去强調説:
閲世走人間,觀身卧雲嶺。鹹酸雜衆好,中有至味永。
生活閲歷、現實感受畢竟是藝術創作的泉源。在這個前提下,“胸有成竹”説才具有了自己的價值。
二
蘇軾《傳神記》説:
傳神之難在目。顧虎頭云:傳形寫影,都在阿睹中。其次在顴頰。吾嘗於燈下顧自見頰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見者皆失笑,知其爲吾也。目與顴頰似,餘無不似者。眉與鼻口,可以增減取似也。
“傳神”的口號最初是由東晋著名畫家顧愷之(虎頭)提出的,《世説新語·巧藝》記載:
顧長康(愷之)畫人,或數年不點目精。人問其故,顧曰:“四體妍蚩,本無關於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
蘇軾發揮了顧愷之“傳神”的藝術經驗,使之上升爲一種富有民族特點的藝術理論。在《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中,蘇軾又説:
論畫以形似,見於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
蘇軾在這裏提出的見解,顯然是對“文貴形似”(《文心雕龍·物色》)説的一個發展。“形似”與“神似”的關係,是“傳神”理論的一個重要内容。本來,這個問題並非蘇軾的獨特發現。齊謝赫《古畫品録》就説過:
但取精靈,遺其骨法。(《第一品·張墨、荀勖》)
唐張彦遠《歷代名畫記》也説:
古之畫或能移其形似,而尚其骨氣,以形似之外求其畫,此難可與俗人道也。
他們所説的“骨法”與“精靈”,“形似”與“骨氣”,都涉及“形似”與“神似”的關係問題。不過,蘇軾對這個問題提得更鮮明,理解得更深刻,因此影響也更廣泛。金王若虚評論“論畫以形似”幾句蘇詩説:
論妙在形似之外,而非遺其形似。(《滹南詩話》)
蘇軾自己也很稱贊蘇轍的這段話:
所貴於畫者,爲其似也。似猶可貴,況其真者。(《石氏畫苑記》)
蘇軾不把形似(“似”)與神似(“真”)對立起來,而把神似看作是在形似基礎上更上一層樓的藝術境界,這就正確地闡明了二者的關係。
蘇軾所謂的“神”,有許多近義詞。不但可以叫作“真”,還可以叫作“天”:
六馬異態,以似爲妍。……各適其適,以全吾天乎?(《李潭六馬圖贊》)
蘇軾所謂的“神”,還可以叫作“全”:
南都程懷立,衆稱其能。於傳吾神,大得其全。(《傳神記》)
蘇軾所謂的“神”,還可以叫作“天全”、“自然”,等等:
金羈玉勒繡羅鞍,鞭箠刻烙傷天全,不如此圖近自然。(《書韓幹牧馬圖》)
“真”、“天”、“全”等等,都是《莊子》特用的術語:
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漁父》)
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達生》)
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於天乎?(《達生》)
《莊子》書中的這些術語,有其特定的含義,並非爲藝術而發。不過蘇軾的“傳神”説既然使用了這些術語,自然不能不受到《莊子》的影響。他所説的“神”,指的是事物固有的天然本性,區别於其他事物的獨特精神,它只存在於事物的自然狀態之中。所以蘇軾主張:
欲得其人之天,法當於衆中陰察之。今乃使人具衣冠坐,注視一物。彼方斂容自持,豈復見其天乎!(《傳神記》)
在蘇軾看來,只有當人們處在自然的交往中,他們的“神”才會流露出來。任何做作狀態,都將導致“神”的消泯。因此,他贊揚從自然狀態中捕捉形象的藝術作品:
野雁見人時,未起意先改。君從何處看,得此無人態?無乃槁木形,人禽兩自在?(《高郵陳直躬處士畫雁二首》之一)
蘇軾説的“君從何處看,得此無人態”,不就是《莊子》説的“入山林,觀天性”嗎?蘇軾説的“人禽兩自在”,不就是《莊子》所説“以天合天”嗎?《莊子》認爲,“器之所以疑神者”,是“以天合天”的結果。蘇軾認爲,畫之所以傳神者,是“人禽兩自在”的結果。這樣看來,蘇軾的“傳神”説受了《莊子》的影響,是不可否認的。不過,《莊子》皈依自然的學説,要求人們回到原始的狀態,而蘇軾的“傳神”説並不要求人們與世隔絶。他所説的“法當於衆中陰察之”,並不是反對人們的社會交往,而是要求把握這種交往的自然狀態。這樣的藝術品,才能天趣盎然地反映對象的精神面貌,而不會有虚假造作之感。
蘇軾還説:
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虎頭云:頰上加三毛,覺精采殊勝。則此人意思蓋在須頰間也。優孟學孫叔敖抵掌談笑,至使人謂死者復生,此豈舉體皆似,亦得其意思所在而已。(《傳神記》)
這裏的“意思”,也是“神”的同義語。努力表現不同對象各自的“意思”,就是要求把握不同對象各自的矛盾特殊性,再加以逼真的再現,這是“傳神”的精髓。藝術家只要抓住這點“意思”,不必斤斤於“舉體皆似”,就可以達到“傳神”的效果了。寫到這裏,我們又想起九方堙相馬的故事:
穆公見之,使之求馬。三月而反,報曰:“已得馬矣,在於沙邱。”穆公曰:“何馬也?”對曰:“牡而黄。”使人往取之,牝而驪。穆公不説,召伯樂而問之曰:“敗矣!子之所使求者,毛物牝牡弗能知,又何馬之能知。”伯樂喟然大息曰:“一至此乎!是乃其所以千萬臣而無數者也。若堙之所觀者,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内而忘其外,見其所見,而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若彼之所相者,乃有貴乎馬者。”馬至,而果千里之馬。(《淮南子·道應》)
《淮南子》屬於雜家,主導的傾向是道家。九方堙相馬的故事正反映了道家的思想,所以又見於道家著作僞《列子》(《列子》作九方皋)。這裏的語言明顯地打上了《莊子》的烙印。所謂“天機”,和《莊子》的“天”是同類的概念。所謂“得其精而忘其粗”,使人聯想起《莊子》的“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秋水》)。至於“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又類似《莊子》“未嘗見全牛”(《養生主》)和“唯蜩翼之知”(《達生》)的境界。這個故事帶有明顯的唯心主義色彩。九方堙甚至不能辨别毛物牝牡,怎麽可能勝任相馬的任務呢?要知道千里馬的“天機”(神),是要通過“毛物牝牡”(形)表現的。九方堙最後找到“千里之馬”,完全是缺乏根據的。撇開這一點不談,千里馬之所以爲千里馬,畢竟不在於毛物牝牡。九方堙能够遺貌取神,“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内而忘其外”,抓住千里馬的獨特精神——“天機”,便能探驪得珠,一發而中。如果論藝者揚棄它的唯心主義成分,是會從中得到啓發的。
蘇軾《墨花》詩叙説:
世多以墨畫山水竹石人物者,未有以畫花者也。汴人尹白能之,爲賦一首。
尹白能畫墨花,蘇軾能賦墨花,在當時都有打破傳統、標新立異的意義。詩中説“心起墨暈,春色散毫端”,渲染春色而不計較顔色,這和九方堙的遺貌取神是肸蠁相通的。稍後的陳與義便點出了這一點奥秘:
意足不求顔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皋。(《和張規臣水墨梅五絶》)
不過,倘若把“遺貌取神”理解爲“神”可以脱離“貌”,“神似”可以脱離“形似”,這就是承襲了九方堙相馬故事的唯心主義方面。這在蘇軾,有時也難以避免:
僕嘗問荔枝何所似。或曰:“荔枝似龍眼。”坐客皆笑其陋。荔枝實無所似也。僕云:“荔枝似江瑶柱。”應者皆憮然,僕亦不辨。(《東坡志林》)
“荔枝似龍眼”,固不免失之於“陋”;“荔枝似江瑶柱”,仍不免失之於“玄”。荔枝和江瑶柱,雖然同屬美味,但其滋味實不相似。“應者皆憮然”,良有以也。這和穆公“敗矣”之嘆,同屬常識的範圍,而爲蘇軾所不悟。正因爲蘇軾有時不能和主觀唯心主義劃清界限,所以他的“傳神”説也難免帶有玄妙的色彩,“非高人逸才不能辨”(《浄因院畫記》)了。
三
蘇軾自評其文説:
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自評文》)
《答謝民師書》的話,其實也是夫子自道:
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横生。
《書吴道子畫後》又説:
道子畫人物,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數,不差毫末。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所謂遊刃餘地,運斤成風,蓋古今一人而已。
蘇軾在這裏贊揚的是一種妙造自然、姿態横生的藝術。值得注意的是,他把這種藝術創作上的自由境界,比之爲庖丁的遊刃有餘(見《莊子·養生主》)、楚匠的運斤成風(見《莊子·徐無鬼》),這就顯示了《莊子》論藝對他的影響。試看庖丁解牛的經驗:
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彼節者有閒,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閒,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
庖丁的“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不就是蘇賦的“隨物賦形”、“得自然之數”嗎?至於“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的自由境界,和“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的自由境界,又何其相似!蘇文的汪洋恣肆、摇曳多姿,有如《莊子》,決不是偶然的。
不過,《莊子》是以藝喻道的。在哲學上,他追求的是“惡乎待”(《逍遥游》)的絶對自由境界,這種唯心主義觀點不能不反映在他對“藝事”的看法上:
毁絶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胠篋》)
《莊子》否定一切“規矩”,就是否定一切客觀規律。用這種觀點指導藝術創作,後果是不堪想象的,哪裏還有絲毫技巧可言?不過,和《莊子》的主觀意圖相反,《莊子》論藝的寓言却包含了重視規律的客觀效果。庖丁之所以能够遊刃有餘,是因爲他掌握了牛的規律——“彼節者有間”,所以才能够總是“以無厚入有間”。自由是對規律性的認識,便是這個故事的客觀教訓。蘇軾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理解《莊子》論藝的寓言,所以他才從庖丁遊刃有餘、楚匠運斤成風的故事中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
蘇軾教人作詩之法也説:
衝口出常言,法度法前軌,人言非妙處,妙處在於是。(宋周紫芝《竹坡詩話》引)
正因爲蘇軾重視創作的“法度”,掌握藝術的規律,知道哪裏是“所當行”,哪裏是“不可不止”,所以才能“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達到了自由的境界。當然,他也説過:
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石蒼舒醉墨堂》)
這裏的意思並不是否定法度,而是强調創新,也就是“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倘能自出新意(“意造”),便可脱離成法(“無法”),而臻於更高的自由境界(“信手”)了。
《莊子》論藝,還要求摒棄一切世俗禮法的束縛,這是他的絶對自由觀在社會態度上的反映:
宋元君將畫圖,衆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後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田子方》)
《莊子》筆下這位赤裸裸的畫家,便是魏晋之際放浪形骸的名士們的鼻祖。蘇軾和這些名士們不同,對待生活的態度是比較嚴肅的。他説:
學佛老者本期於静而達。静似懶,達似放。學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先得其所似,不爲無害。(《答畢仲舉書》)
因此,蘇軾對藝術表現的自由要求,雖然受了《莊子》的影響,却並不蔑視規律和玩世不恭,這同他較爲認真的生活態度是不無關係的。
四
蘇軾《書摩詰藍田烟雨圖》説:
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
爲什麽蘇軾如此服膺王維呢?他的《王維、吴道子畫》對這兩位著名畫家作了比較:
吴生雖妙絶,猶以畫工論。摩詰得之於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吾觀二子皆神俊,又於維也斂衽無間言。
看來,使蘇軾佩服得“斂衽無間言”的,使王維超然於“畫工”之上的,正是“得之於象外”的藝術特點。這又使我們想起唐末詩人司空圖的話:
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談哉!(《與極浦書》)
司空圖説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又叫作“韻外之致”、“味外之旨”(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都可作爲“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注脚,與蘇軾不謀而合。所以蘇軾稱贊司空圖説:
信乎表聖(司空圖字)之言,美在鹹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嘆也!(《書黄子思詩集後》)
蘇軾和司空圖在這裏强調的是一種一唱三嘆、餘味無窮的藝術境界。這種境界體現了藝術對含蓄的要求,反映了藝術“以少總多”(《文心雕龍·物色》)的規律。這就是蘇軾説的:
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
也即是司空圖説的:
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詩品·含蓄》)
這種藝術境界當然不是司空圖或蘇軾的發明,而是歷代藝術家長期藝術實踐的經驗總結。劉宋時代的范曄就提出了“弦外之意”、“虚響之音”、“事外遠致”、“精意深旨”(《獄中與諸甥書》)。稍後的謝赫也説:
若拘以體物,則未見精粹;若取之象外,方厭膏腴。可謂微妙也。(《古畫品録·第一品·張墨、荀勖》)
再後的劉勰也説:
至於思表纖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止。至精而後闡其妙,至變而後通其數,伊摯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斤,其微矣乎!(《文心雕龍·神思》)
劉勰用來比喻這種境界的兩個典故,前者見於《吕氏春秋·本味》:
湯得伊尹,祓之於廟。……明日,設朝而見之。説湯以至味。……對曰:“……鼎中之變,精妙微纖,口弗能言,志不能喻。”
後者見於《莊子·天道》:
斲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
“伊摯不能言鼎”和“輪扁不能語斤”的思想是一致的,它們形象地表現了《莊子》反復論述的觀點:
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爲其貴非其貴也。故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者,名與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爲足以得彼之情!
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天道》)
《莊子》所謂的“道”、“意”或“情”,是某種玄妙神秘的哲理,它存在於言語和形色名聲之外。《莊子》把“言”和“意”對立起來,置“意”於“言”所無法達到的彼岸,這是一種徹底的不可知論。把它照搬到藝術理論中,必然導致藝術虚無主義的結論。《世説新語·文學》記載:
庾子嵩作《意賦》成,從子文康見,問曰:“若有意邪,非賦之所盡;若無意邪,復何所賦?”答曰:“正在有意無意之間。”
庾文康提出“若有意邪,非賦之所盡”,便是企圖以《莊子》的不可知論來否定文學存在的必要性。而庾子嵩的回答模棱兩可,是因爲他本人也站在玄學立場上的緣故。
那麽,爲什麽“輪扁不能語斤”會對劉勰有所啓發呢?這是因爲歷代進步的藝術家,通過藝術的實踐,對《莊子》的理論進行了根本的改造。陶淵明《飲酒》第五首: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淵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和蘇軾的“遺文以得義,忘義以了心”(《書楞伽經後》)一樣,都來自《莊子》:
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外物》)
不過,陶淵明的“真意”,已經不再是《莊子》的玄妙哲理,而是生活的親切感受。“真意”與形象結合,成爲深遠的“意境”。似乎難以言説,却又被人心領神會;似乎已經説盡,却又引起無限聯想。這説明,歷代藝術家雖然從《莊子》受到啓發,但他們所着眼的,不再是“意”的不可表達性,而是表達方法的特殊性了。蘇軾對此領會尤深,他精闢地指出了陶詩“境與意會”的特點: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因採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題淵明﹤飲酒﹥詩後》)
《莊子》的不可知論被改造成爲“意在言外”的藝術理論,在我國藝術史上産生了廣泛的影響。像劉勰“物色盡而情有餘”(《文心雕龍·物色》),與此類似的蘇軾“言有盡而意無窮”(姜夔《白石詩説》引;亦見嚴羽《滄浪詩話·詩辨》),以及梅堯臣的“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歐陽修《六一詩話》引)等等有價值的見解,都顯示了這種影響。不僅如此,它還特别地影響了中國藝術史上的一個重要的風格流派。蘇軾《書黄子思詩集後》勾畫了這樣一個詩派:
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陶、謝之超然,蓋亦至矣。……獨韋應物、柳宗元發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澹泊,非餘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圖崎嶇兵亂之間,而詩文高雅,猶有承平之遺風。其論詩曰:“梅止於酸,鹽止於鹹,飲食不可無鹽梅,而其美常在鹹、酸之外。”蓋自列其詩之有得於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韻,恨當時不識其妙,予三復其言而悲之。
至於李白、杜甫,文中雖然深贊其“英瑋絶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但終以“魏晋以來高風絶塵,亦少衰矣”爲憾,因而不預焉。
這個風格流派的“天成”、“自得”、“超然”、“發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澹泊”、“美常在鹹酸之外”、“得於文字之表”等等特點,都表現了《莊子》的某種影響。粗略地説來,這個詩派就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山水田園隱者的詩派。和别的文學流派比較,他們對待自然和社會的態度與《莊子》有較多的共同點,因而在藝術思想上也比其他流派較多地接受了《莊子》的影響,是不難理解的。
蘇軾創作的藝術風格是豐富多樣的,其主導方面是超邁豪縱,並不同於這個流派。但他也有高雅淡遠的一面。蘇轍《東坡先生墓誌銘》説:
公詩本似李杜,晚喜陶淵明,追和之者幾遍。
藝術趣味的這種變化,和蘇軾晚年遠謫南荒的遭遇有關。《莊子》説:
平易恬淡,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刻意》)
精研《莊子》的蘇軾,晚年酷愛平易恬淡的陶詩,正應該從這個角度得到解釋。在這裏,我們又一次看見了藝術史上的一個屢見不鮮的事實:藝術家的藝術思想,畢竟是受制約於他的社會生活態度的。
(原載《四川大學學報》一九七九年第三期)
(1)“乃疑於神”,今本《莊子》作“乃凝於神”。蘇軾辨正説:“近世人輕以意改書,鄙淺之人,好惡多同,遂使古書日就訛舛,深可忿疾!……《莊子》云:‘用志不分,乃疑於神。’此與《易》‘陰疑於陽’,《禮》‘使人疑汝於夫子’同。今四方本皆作‘凝’。”(《書諸集改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