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论撒谎 Sur les menteurs

蒙田随笔 作者:[法] 米歇尔·德·蒙田 著;马振骋 译


论撒谎 Sur les menteurs

说到记忆力,没有人比我更不合适参加议论了。因为我头脑中几乎不存在一丝一毫的记忆,也不认为世界上还有谁的记忆比我更糟。我其他方面的品质也低庸平凡。但是我相信我的记忆尤为怪异,实属罕见,值得一书,让它扬名于天下。

记忆是必不可少的,柏拉图很有道理地称它为有权有势的女神;我生来就有这个缺陷;此外,由于在我的家乡一个人不明事理,大家就说他没有记忆,当我埋怨说自己记忆不好时,还是遭到大家的责怪与怀疑,仿佛我在说自己是个傻瓜。他们看不出记忆与聪敏有什么区别。这更使我做人难上加难。

他们是在错怪我了。因为从经验来看事情恰恰相反,良好的记忆乐意与低能的判断为伍。他们还在下面这件事上错怪我,我这人最看重友谊,因此用这样的话来责怪我的毛病,这就是说我不讲交情了。因为我记忆不好而说成了热情不够,这就把一个天生的缺陷当作一个良心的缺陷了。他们说,他早把这件请托的事或承诺的事忘了。他从来不会想到朋友。他从来想不起帮我个忙去说什么,去做什么或者隐瞒什么的。确实我这人很容易忘事,但是对于朋友托我办的事,我不会忽略的。但愿大家容忍我的缺陷,不要认为这是狡猾,狡猾跟我的天性是相互抵触的。

我还是有所安慰。从这个缺陷我悟出个道理,去改正很容易在我身上产生的更大缺陷:那就是“抱负”。对于不得不跟外界打交道的人,记忆差是一种不可容忍的缺点。自然界进化法则中也有许多例子说明,随着记忆力的衰退,身上其他的机能会得到加强;我若依靠记忆的好处,就会记住其他人的创造与意见,自己的思想与判断力也会跟随别人的足迹而人云亦云,毫无活力,像大家一样,不思自身努力;我说话也更加少,因为记忆库比创意库明显丰富;如果记忆长期不衰退,我会喋喋不休说得朋友两耳欲聋,闲谈又可增强词藻修饰的功能,说得更加慷慨激昂,精彩动人。

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曾在好朋友身边进行观察。他们的记忆好得可把事情完完整整说出来,从开天辟地开始,无关紧要的情境一个不漏,虽然故事不错,也可讲得精彩,要是故事不好,要怪的是他们记忆好,还是他们判断差。一旦人家开了口,那就很难叫他结束或中断讲话。最佳观察马力的办法,莫过于看它能不能漂亮地收住脚步。我还看见有的人说话很有分寸,他们就是愿意也不能够刹住话头。他们寻找机会要把话说完时,还是废话说个不停,拖拖沓沓像个体力不支要跌倒的人。尤其是老人更为可怕,往事的回忆抹不去,啰啰嗦嗦说了几遍又记不得,我就见过有的故事很有趣,在一位领主嘴里变得很讨厌,只因他身边的人被灌了不下一百遍。

第二个原因,像那位古人说的,也可以少记起受过的侮辱。不然我要像波斯国王大流士那样举行一种仪式,为了不忘记他被俘时受雅典人的侮辱,叫一名宫廷侍从每次在他上桌以后,到他的耳边唱上三遍:“陛下毋忘雅典人。”而今我故地重游,旧书重读,始终让我有一种新鲜感。

有人说谁觉得自己记忆不够好,那就不要去撒谎,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我知道语法学家对“说的不是真话”与“说谎”是有区别的;还说“说的不是真话”指说的是一件假事,但说的人把它当作了真事;而“说谎”这个词的定义在拉丁语(法语源自拉丁语)中,还含有“违背良心”的意思,因而只是指“说话违背自己所知之事的人”,我说的是这样的人。所以这里谈到的人是那些编造部分或全部故事的人;或者隐瞒和歪曲真相的人。当他们隐瞒和歪曲什么时,那就让他们把同样的事说上几遍,这样不露出马脚是很难的,因为事实先入为主留在了记忆里,通过意识与认知在脑海中留下印记;而假事在脑海中是留不住的。当你每次要重复一桩事时,当初得知的真情在脑海中不断地流过,很难不把那些伪造、虚假或硬凑的事逐渐冲刷掉。

至于彻头彻尾编造的故事,尤其因为不存在反证来揭穿事情的虚假,他们以为有恃无恐,不怕胡说八道。然而也因为如此,内容既空泛,又不着边际,若记忆不是很牢靠,太容易把它忘了。

我经常见到这样的事,有意思的是吃亏的总是那些以花言巧语为常事的人,他们说话随机应变,时而要做成在谈判的生意,时而要取悦在说话的大人物。他们让自己的信仰与良心服务于千变万化的情境,语言也时时不同;同一件东西,他们可以一会儿说黑,一会儿又说白;人前人后两面三刀;把这些人相互矛盾的说法加以比较,这类花招又会怎样呢?且不说他们经常陷入混乱;他们自己在同一件事上编造了那么多不同的情节,要有怎么样的记忆才能记住它们?我看到现时有许多人羡慕这种小心谨慎的声誉,他们不会认为是徒有虚名。

说谎确是一个令人痛恨的恶习。我们只是有了语言才成了人,相互维系不散。如果对说谎的可恶可怕有所认识,就要对它比对其他罪行更加猛烈谴责。我觉得我们平时对小孩无所谓的错误随意给予很不适当的惩罚,对他们并不造成后果的一时鲁莽横加折磨。说谎本身,稍轻一些的还有顽固,我觉得这些事都必须随时防止其产生与发展。这些缺点会跟着他们成长。一旦说话不诚实,革除这个习惯就会难得出奇。因此我们看到一些正直人也会积习难返。我的一名青年裁缝,人还不错,就是我从没听见他说过一句真话,即使对他有好处的真话也不说。

假若谎言跟真理一样,只有一张面孔,我们的关系就会好处理多了。因为我们就可把与谎言相对立的话看成是正面的。但是真理的反面有千万张面孔和无限的范围。

毕达哥拉斯派说善是确定的和有限的,而恶是不确定的和无限的。走到目标的道路只有一条,走不到目标的道路有千条。但是依靠厚颜无耻和信誓旦旦的谎言,即使会躲过一场明显的大灾难,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会说得出来。

从前一位神父说,跟一条熟悉的狗也比跟一个语言不通的人在一起好。“陌生人不被别人当作人。”(普林尼)假话远比沉默更难与人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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