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从“边缘”到“中心”
然而,当寒山和寒山诗在公元十一世纪越界旅行至一衣带水的东邻日本时,寒山诗质朴的语言风格、幽玄的禅宗境界以及诗人不入世浊的隐者情怀、回归自然的生态意识却赢得了日本知识界与普通民众的一致青睐。寒山诗的各种译本、注本和专论竞相问世,寒山的传奇轶事也被改编成为小说和剧本,寒山的禅者形象更是成为日本画界与宗教界的最热门题材。
不过,诗人的传奇文学之旅至此才刚刚开始。继东亚文化圈数个世纪的“寒山热”之后,在二十世纪的欧洲大陆,寒山诗的翻译与研究一度成为欧洲汉学的“宠儿”。而在二十世纪的大洋彼岸,这位“癫狂”的中国诗人几乎成为美利坚民族家喻户晓的明星,年轻一代甚至尊奉其为心灵知己和精神领袖,寒山诗更是成为“旧金山文艺复兴”的经典之作。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始,寒山诗全面进入美国各大文学选集和东亚文学的大学讲堂。
寒山,这位失意的中国诗人,在海外却“意外”地实现了自己生前“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的神奇预言。有意思的是,在海外“寒山热”将诗人推向显赫声名的同时,国人也开始对寒山和寒山诗另眼相待,诗人由此踏上了在故国文学史与学术研究史中续写戏剧人生与传奇命运的新一轮旅程。
事实上,当这位荣归的“海外游子”肩负沉甸甸的行囊返程之际,在文学乃至文学之外的诸多领域,中国学界对于这位“贫子风狂之士”的情感从心理层面发生了诸多微妙的变化,而2008年5月以诗人名字冠名的“寒山子暨和合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在浙江天台的盛大揭幕更使这一变化臻于极致。此情此景,怎能不令人唏嘘慨叹?人们不禁会问:一位始终徘徊在故国文学史宫墙之外的诗人何以在越界旅行中叩响了他国文学史同样森严的宫门?故国文评家又何以能放下正襟危坐的姿态来重新接纳这位被他们频频拒之门外的文学“弃儿”?
在《抒情与描写——六朝诗歌概论》一书的英文版绪论中,著名华裔汉学家、时任普林斯顿大学教授的孙康宜这样写道:“只有自觉而努力地遵循抒情诗的传统,诗人才可以与前辈们竞赛,甚或超越他们。但有些时候,为了给传统重下定义,诗人需要与传统决裂。变革如此之激烈,以至于他有可能受到同时代人的忽视或嘲笑。然而对这样一位诗人的最终酬劳,在于如他所坚信的那样,他的作品将会使他不朽;在于如他所感觉到的那样,将来的某一天在后人中会出现‘知音’。这种想得到后人理解的想法,正是中国文学复兴最重要的决定因素之一。”这种说法也许可以部分地解答读者的上述叩问和疑惑。对于文学传统的反叛固属不易,而对于其不入诗之“正轨”的诗歌理念的笃固与坚守何尝不是以身试法?不过,“反叛”从某种意义上讲,即是对既有文学传统和现世文学建制的质问与挑战。无论是形式层面还是内容层面的“反叛”与“抽离”,其实恰恰预示了文学革新的可能性和新方向;而“笃固与坚守”无疑从文学前瞻性上最大程度地预设了中国文学的复兴。换言之,对于文学传统的公然挑战是文艺复兴和文学新纪元的必然前兆,而对于这种“忤逆”的诗歌美学之忠贞执守则可能是这种暂时的“边缘文学”走入“文学中心”的重要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