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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嫁春风误秋风——贺铸《踏莎行》散读

一眼抵过万千爱:流转在宋词里的风情雅韵 作者:徐昌才


不嫁春风误秋风——贺铸《踏莎行》散读

关于孤独,孟子曾经这样描述:一个人,假如他在一乡范围之内是杰出的,那么,他必然在一乡之中寻找同样杰出的人为友;假如他在一国之中,或在整个天下是杰出的,那么,他必然在一国之中或者整个天下寻找同样杰出的人为友。如果寻遍天下都找不到呢?他只能将目光投向古代,引千古同调为友。孟子描述了一种旷世孤独,万古遗恨。这就是李白诗歌中的“万古愁”。因为自己的出类拔萃,卓尔不凡,一般人难以企及,就连羡慕、赞许、嫉妒之心也懒得表示。孤独者只能更孤独,因为你远离了时代和大众。如何排解孤独、郁闷呢?除了凭吊古迹,抒发幽思,像陈子昂一样,吟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还可以远离人海茫茫,远离芸芸众生,移情天地万物,倾诉一腔忧愤。对话一片云,抚慰云一样的漂泊生涯;注目一棵树,安抚树一样的孤独;聆听一声空谷鸟鸣,共鸣鸟一样的寂寞。宋代词人贺铸这首《踏莎行》就是一首剖白一腔心志,倾诉长久郁闷,释放沉重情绪的辞章。或者说是自己与花木默会,自己与自己对话,自己倾听自己的心声。一花一木,片风丝雨,都是心灵的战栗。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词作上片写荷花,芳香高洁,幽雅贞静,自开自落无人问,自叹自怜影孤单。一池荷塘,曲曲折折,随岸走势,随水赋形。株株杨柳,枝枝吐绿,婆娑作态,随风婀娜。荷塘水流弯曲的地方,有一对鸳鸯,时而戏水玩乐,泼辣有声;时而相向和鸣,婉转动听;时而双栖双宿,恬静安详。

风物别致清新,环境窄狭幽僻。没有杨万里的荷塘那种一望无尽的壮观景象——“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没有周邦彦的荷塘的风姿绰约的清朗气韵——“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苏幕遮》);没有王昌龄的荷塘的风情曼妙的采莲画面——“荷叶罗裙一色裁, 芙蓉向脸两边开”(《采莲曲》)。但是,如果你我置身其中,必然会心生风雅,心怀荡漾。因为每一丝柳絮飘逸在我们眼前,每一脉清波流淌在我们心间,每一片荷叶撑开在我们头上,每一对鸳鸯闯入我们心怀。爱美丽风光,爱美丽人生,这是每一个人的心性追求。更不必说那些追风逐花,才情横溢的文人了。可是,关联全词文句,我又隐隐约约读到一种落寞,一份凄清,一点伤感。荷塘回环,封闭了一池清水。别浦伤别,触动了一腔心事。似乎有点走不出去,留在心间,沉寂久长,郁结不展的意味。鸳鸯欢乐无忧,自由快活,似乎又隐隐反衬出一颗心灵的孤零落寞,惆怅若失。至于谁在忧愁,有何心事,何以释怀,似乎不必坐实,意会即可。当然,这些风景深处隐藏怎样的情意取决于词人的心灵态度。我们读一片词,读一片风景,更多的是在深入风景背后的人生情意。

词人又言,浮萍长满荷塘,碧绿一色,层层叠叠,几乎遮断了摇舟采莲的去路。换句话说,此处尽管荷花艳艳,荷叶纷披,莲子满塘,却是无人知晓,无人采摘。此路不通,此莲沉没。一个“断”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是沉痛语,是果决话,不容商量,不得拖沓,一点不留情面,一点不留余地。真为荷花绽放,芳华美丽无人欣赏而悲哀,真为莲子结实,果实累累无人采摘而悲愤。词人心怀敏感,触景生情,睹物伤心,全在一个“断”字当中。我们可以联想到《西洲曲》描写的荷塘,“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采莲是江南水乡的风流趣事,采莲释放少男少女的柔情蜜意,采莲衍生了一系列浪漫故事,多么迷人,多么令人神往。可是,贺铸笔下的荷塘,不见一丝热闹,不闻一声欢笑,异样的幽静,异样的生僻,静得可以听见微风拂过杨柳的声音,静得可以听见荷花盛开的响动。静得让人心冷,也静得让人生寒。

荷花静静开放,荷叶无声无息,杨柳自在飘拂,微风悄悄拂过。荷花散发出淡淡清香,弥漫在空气中,似有若无,似真似假。宛若春天的游丝,晴天丽日之下,袅袅升腾,远看则有,近观则无。粉红的光色,像一幅油画,画在平铺直展的绿叶之上,画在清波粼粼的水面之上。意境如诗如画,如梦如幻。可是,无人知赏,无人艳羡。就连追芳逐味的蜂蝶也不曾光顾。何等失落,何等孤凄。美丽的荷花只能在寂寞感伤之中渐渐褪尽红色的花瓣,最后剩下莲子心中的苦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身着红衣翠袖,面目涂脂抹粉,双眉弯弯如柳,两目脉脉含愁,无语面对清风,无神黯然心事。一些词语,比如“红衣”“芳心”“幽香”,很容易给人造成一种扑朔迷离的感觉,拟人乎?拟物乎?写景乎?写意乎?模糊不辨,彼此交融,浑然一体。爱恋者读出爱恋,孤独者读出孤独,忧伤者品出忧伤,一切取决于欣赏风景的人。晚唐诗人陆龟蒙《白莲》诗云:“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芬芳欲散,美丽欲堕,谁人知晓?谁人怜惜?恨无人知恨,怜无人哀怜,独立清风晓月之中,形单影只,茕茕相吊。贺铸词作中荷花也有如此悲凄的命运。一朵荷花,凋谢的诗人读出凋谢的人生。我们有理由相信,词人也许就是一株荷花,绽放在无人的幽静中,忍受漫长的孤独,煎熬周围的冷清,最后凋谢在无边的冷寂之中。

词作下片倾诉一朵孤荷的悲愁苦恨。转换一个时空场景,定格黄昏夕照时候,余晖脉脉斜照荷塘,绿萍沐浴金辉,清波粼粼泛光,翠柳披上艳服,一切光景明媚,似在迎接晚潮到来。天空彩云流动,隐隐捎带薄薄雨意,偶尔几滴溅落荷塘,水面泛起丝丝涟漪。一个人站立岸边,目送夕晖,默默无语。他看到了暮色降临,苍茫渐起。他看到了雨滴无声,涟漪扩散。他看到了绿荷无声,凝愁带恨。需要吟诵诗句来排解内心的不安与郁闷吗?需要高亢几声来释怀久积的不快与沉寂吗?没有必要,在这空旷的荷塘,在这无人的天地,也许能够做到的,就是凝视那一朵孤独的荷花,凋零惨败的荷花,与她无声对话,与她默会交流,与她惺惺相惜。谁能懂得一朵寂静绽放的清荷?谁又能理解一颗饱经磨难的心灵?花也罢,人也好,天地这么大,找不到知音,前世或许有,早就已经错过;后世或许来,只是等不及;今世已孤独,凄美在岁月深处,凋零在时光尽头。那么,就这样,超越你我,交融生命,用一朵花的美丽来美丽一个诗人的心灵,用一个诗人的忧伤来理解一朵花的忧伤吧。互相对视,互相欣赏,你知我知,天地不知,万众不知,万物不知,这又何妨?

喜欢词人笔下一个“依依”,想起一些深情的词语,依依不舍,依依惜别,依依之感;想起古老的《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贺词“依依”是在描写荷花,与人相亲,娇柔美好,情意深深。犹如一个美丽女子,与人携手相依,娇羞欲语,脉脉含情。她需要倾诉,她需要有人倾听,她乐意与知音交流。一个“似”字,又道出了欲言又止,欲罢不能的情态,也隐含词人空灵蒙眬,恍恍惚惚的感觉。一个“骚人”自然不是轻佻浅薄之徒,也不是风流倜傥之辈,源自兰心蕙质的屈子辞章,泛指怜花爱美,才华卓异的文人墨客。词人贺铸就是其中之一,也暗示了他才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悲剧命运。古往今来,多少才华横溢,壮志满腹之士,生不逢时,沉默一世,才华埋没,壮志沦空。就如眼前这朵芙蓉,寂寞生长,寂寞开放,寂寞凋谢。

一株荷花在思考,当年不像群芳百卉一般,迎春绽放,争奇斗艳,大红大喜,风光无限。如今却是独立一方,盛开夏秋,临风瑟瑟,红衣落尽,芳华消逝。岂不可悲,岂不可怜,岂不可恼。不嫁春风,寓意不同凡花,不同流俗,不趋时尚,坚持自我,保守贞静,孤芳自赏。贻误秋风,寓意不由自主,随风凋谢,消逝芳华,暗淡生命。心中不肯,命中贻误,折射出时光拨弄无情,生命沉浮不定的挫败感与失落感。写一朵花,实际上是在写一种人生命运。写词人自己的命运。“无端”是无缘无故,莫名其妙,表明心里毫无准备,又意想不到,结合后面一个“却”字思考,可以看出词人对秋荷陨灭无比痛心,无比惋惜。一株荷花,一位美人,一位骚客,三位一体,演绎了世态冷暖,见证了社会不公。我相信,贺铸落笔辞章,心情宛如秋风一般冷涩、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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