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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梦不醒到扬州——晁补之《临江仙》散读

一眼抵过万千爱:流转在宋词里的风情雅韵 作者:徐昌才


飞梦不醒到扬州——晁补之《临江仙》散读

人到中年,漂泊半世,读一读那些载饥载渴、羁旅天涯的词作,自会产生共鸣,为曾经的美好年华悄然流逝、为曾经的风花雪月化为泡影、为遥远的故乡归程无计、为熟悉的山川梦里依稀。宋代词人晁补之词作《临江仙》为我们描绘了一段旅途风光,抒写了一段悲欢人生。山水夕阳涂染情思,风花垂杨飘荡离愁。吟咏词作,你会随词人的见闻心绪不宁,也会随词人的怅恨感叹唏嘘。

绿暗汀州三月暮,落花风静帆收。垂杨低映木兰舟。半篙春水滑,一段夕阳愁。

灞水桥东回首处,美人新上帘钩。青鸾无计入红楼。行云归楚峡,飞梦到扬州。

一次停舟靠岸,一次漂泊暂住,不知道置身何处,不知道行程几许,没有亲朋故友临江迎接,没有红巾翠袖热情相拥。只记得,那个阳春三月的日子,那个夕阳西下的黄昏,词人驾着一叶孤舟,载满重重心事,静静地漂泊,江波辽阔,沙洲汀岸隐然在望。远处,绿草萋萋一片,碧树蓊郁成林,暮霭沉沉如烟。没有风吹草动,没有人声喧闹,寂静得有些清冷,词人困惑,这是到了哪里?何处可以投宿?近岸,江水平静如镜,纤尘不染,倒映着渐渐暗淡的天空,还有那轮苍凉的夕阳。岸边,一些花朵纷纷凋零,缕缕垂杨轻轻飘拂。词人卷起风帆,跳下孤舟,系好缆绳,准备暂住一晚,等待第二天,再继续赶路。一个人的黄昏已然孤单,更何况又是一个敏感多愁的文人,极目所见,山水花柳,清风夕阳,无不触动心怀,无不牵扯忧思。

阳春三月,本当是百花争艳,五彩斑斓,可是,词人行走天涯,遭遇暮色黄昏,遭遇汀州苍苍,只感受到景色凄迷,天地暗淡。一个“暮”字,双关含情,惹人联想,一方面指暮春时节,春意浓深,花木繁茂,呼应“绿暗”;另一方面又暗示一天将尽,暮色降临,词人仍然漂泊江上,当然要停舟靠岸,投宿人家。一个“暗绿”,不是翠绿欲滴,生机勃勃,不是明媚亮眼,熠熠生辉,而是苍苍翠翠,深绿暗淡,似乎词人眼前呈现一幅如烟似雾、如云似墨的图景,让人感觉沉寂、压抑。加之暮霭沉沉,夕阳惨淡,词人所见所感更多凄清与冷寂。曾记得崔颢有诗云“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登黄鹤楼》),柳永有词云“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雨霖铃》)。词人行舟江上,远眺绿草萋萋,近观绿水荡漾,置身烟波暮霭之中,寻觅移舟靠岸之处,自然备感凄寂,免不了思念远方的亲人,免不了怀想离别的朋友。自然就是如此神奇,不需要任何提醒与点拨,只是如实呈现不同季节,不同时段的特定风光,就可以将人带入遥远而伤怀的过去。

写到落花,没有风,没有声响,哪怕一丝细小的响动也没有,周围一片沉寂,沉寂得有点吓人。词人卷起布帆,停舟岸边。落英缤纷,无声无息,平添了环境的幽静,暗烘词人内心的不安宁,一如江波荡漾,涟漪涌起,一圈一圈慢慢荡漾开去。想起了陶渊明的旷世名篇《桃花源记》:“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武陵渔人沿溪行船,忽然看见一片桃林,落花纷飞,绿草鲜美,惊喜不已,又疑窦丛生,于是带着好奇与期待走进这片桃林,走进一片神秘的天地。和武陵渔人大不一样,词人晁补之虽然也是看到了一片落英,一片芳草,但是,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他没有心情欣赏暮春的美丽风光,相反,他只是感受到一个人的心跳与孤单,一个黄昏的暗淡与凄凉。

词人为何感触如此凄清,如此哀怨呢?一个意象“垂杨”隐隐透露出个中奥秘。古代诗词写柳,多与离别相关,多是牵扯离愁别恨、相思愁苦。古人有“折柳赠别”的习俗,柳又谐音“留”,因此,赠柳传情,托柳言别,缕缕见于诗文。王维诗云:“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送元二使安西》)李白诗云:“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春夜洛阳城闻笛》)刘禹锡诗云:“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柳枝词》)显然,词人特别点明江边杨柳葱葱,丝丝垂拂,自然暗示词人心头的离恨忧思,特别又写道垂杨低低,几乎触摸兰舟,几乎轻抚词人脸庞,更是撩人心绪,浮思万里。那个人是谁呢?当年又是在哪里执手相看,挥泪离别?“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思矣,烟波茫茫。追念过往的美好,伤感美好的流逝,何以为证?词人借用“木兰舟”道尽诸多情意。词人乘坐的小舟,想来不过就是一种非常简陋、非常普通的小木船,可是词人硬要说是“木兰舟”,何为“木兰舟”?就是用木兰树造的船。南朝梁任昉《述异记》卷下:“木兰洲在浔阳江中,多木兰树。昔吴王阖闾植木兰于此,用构宫殿也。七里洲中,有鲁班刻木兰为舟,舟至今在洲中。诗家云木兰舟,出于此。”后常用为船的美称,意味做工精致、彩绣辉煌、图案美丽的船,并非实指木兰木所制。很多文人吟诗作词,习惯于说“木兰舟”,包含深沉底蕴、无限情意。词人晁补之这里点到木兰舟,还有另外一重含义,想起了自己早年与妻子或是情人两情相悦、荡舟清波的快乐时光,多么幸福,多么风光啊。可是,今天,自己只能孤零零一个人漂泊在异乡的江面上,心中的她在哪里呢?可曾也像我一样想起了过去的幸福生活?

心有千千结,情是万万缕,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词人撑着竹篙,荡着小舟,划过泱泱春水,撑进一片柳荫浓密的岸边,回眸远眺,只见江波粼粼,夕阳返照,洒下缕缕阳光,泛起点点金光,跃动在江面,闪烁在黄昏。词人没有心情欣赏风光,没有兴致吟诗作词,似乎眼眸迷离,神思恍惚,阵阵忧思汹涌心间,缕缕思念飞越万水千山,停落在遥远的故园。这个黄昏,注定凄婉。这个夜晚,注定无眠。词人心绪细密,情意深挚,点染景物,处处伤心。言风曰“静”,言花曰“落”,言春曰“暮”,言柳曰“垂”,言舟曰“滑”,从整体上营造出一种深幽、宁静、暗淡、沉寂的环境氛围,巧妙地烘托出词人的心绪不宁,情意凄婉的状态。

词作上片落笔眼前风光景物,轻言细描,由远及近,由景及情,情景交融,营造浓郁氛围,点明心境愁恨。词作下片围绕一个“愁”字,生发开去,时空错置,今昔交织,表现词人的复杂情思。曾记得,当年离别的情境。灞水桥东,惠风和畅,杨柳飘拂,自己和心上人泪眼相看,依稀分手,不胜哀怨。一步一回头,断肠不忍看,千难万难,无所适从。不看不行,难舍难分;看又揪心,心如刀割。词人挑出一个细节描摹,离别女子之时,游子回望美人所居红楼,只见艳妆美人正在卷帘伫望,泪眼婆娑,意态恍惚。何等难堪,何等痛苦。对面落笔,言美人不堪忍受离别痛苦,婉转到自己离别之际万箭穿心之巨痛。

注意词中几个极富暗示性的词语。灞水桥,在今陕西长安区东边。唐人离开京都,多半于此折柳赠别,如郑谷《阙下春日》:“秦楚年年有离别,挥鞭扬袖灞陵桥。”罗邺《莺》:“何处离人不堪折,灞桥斜日袅垂杨。” 李白《灞陵行送别》:“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文人赋诗,灞桥送别,数不胜数,相沿成习,因此,灞桥就成了送别之所。“回首”一词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白居易的诗歌《南浦别》:“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词人所写其实与白居易诗意类似,区别在于白诗字面奉劝离人一去莫回头,以免心痛难忍,其实暗示离人一步一回头,依依难分舍;晁词只写一次回眸,浓缩万千难舍;又写对面不舍,婉曲道尽词人深情。两首诗词均是突出离人的艰难与痛苦,均是表现人间的爱恋与痴情。

词作最后三句,转换时空,落笔现实,复写词人别后相思,凄楚苦涩,永难释怀。自从当年灞水桥东一别,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辗转何方,词人总是盼星星、盼月亮一样渴望再度与美人团聚,可是,苍天不遂人愿,世态不顺人情,词人依然漂泊江湖,归思无计。多少相思血泪,化作一封封书信,寄往遥远的故地,可是,这些情意缱绻的书信一去不回,杳无音信,留给词人无尽的牵挂与思念。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更不知道女子心意如何,只是感觉到一种分手即永别的残酷与绝望。词人似乎产生一种感觉,感觉心中的她已经飘然远去,消失在岁月的深处。就像那个古老的神话传说一样令人沮丧、悲观。楚王巡游三峡,梦遇巫山神女,一场云雨欢爱之后,神女离去,对楚王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宋玉《高唐赋序》)楚王神思迷离,怅然若失。词人此时此刻,此情此境,岂不类似当年的楚王?心中的女子已然远去,如同虚无缥缈的巫山神女,留下一个孤独落寞的词人。无奈、凄凉,悲痛、伤心。很多时候,面对很多事情,经历了风风雨雨,可以拿得起,放得下,可是,对于词人来讲,最是纠结于心,难以释怀的恐怕就是这份男女相思了。还是不能平静地接受现实,还是伤痛之余沉湎过去,过去的美好时光,或许才是对失落者最好的安慰。于是,如痴如迷,不知不觉,又进入梦乡,在一个寂静深邃的夜晚,回到曾经相会的地方,回到两人厮守的幸福时光。缠绵相依,款款深情,说不尽有多么甜蜜,有多么幸福。可是,梦总有醒来的时候,我们只能祝愿词人,祝愿与词人一样心有牵念的游子,浪迹天涯的同时,有美梦相陪,久久不会醒来。

扬州是哪儿?扬州与词人,与我们有何关系?巫山何其遥远,楚峡何其幽深,不去深思细想,不去梳理坐实,只要想想,站在词人的角度上,就会明白,人生一世,漂泊沉浮,有多少地方值得我们牵挂,有多少爱恋让我们刻骨铭心,有多少故事演绎我们的真情,说不清楚,欲说还乱,不说又不安。其实,内心明白,不管走向哪儿,天地之间,总有一些人、一些故事、一些情意永远触动我们柔软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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