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理想的下午,我想和你虚度时光 作者:蒙田,尼采,徐志摩 等 著


生活就是对力量的追求

爱默生

人类之车滚滚前行,来到了今天,可是,我们仍然发现,我们无法为一个人所可能具有的才能开列一张清晰的单据,而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把一个人的见解奉为金科玉律。又有谁能够为一个人的影响力划定一条界线呢?是有那么一些人,他们能够把整个民族吸引到身旁,并且引导着人类的生活,然而,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异功能,他们所凭借的,只是自身和他的民族之间相互吸引的感应力而已。

在人世间,如果无论人的心灵走到哪里,自然都会和他形影相随,也就是说,如果人心和自然之间真有这种神秘的联系的话,那么,也许有些人身上的确蕴藏着无比巨大的磁力,以此,他可以牵引物质和自然的力量;而且,无论他们在什么地方显身,各种各样神奇的手段都会自然而然地在他们周围凝聚、运转。

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对力量的追求。这个铁打的真理浸透了空间的角角落落,也弥漫了时间的时时刻刻:每个瞬间,每条罅隙,它都无所不在。所以,真诚的追求战无不胜,哪里有付出,哪里就有收获,这也是生活的真理。

所以,我们应该时刻警告自己:珍视事件和财物,不是把它们视为炫耀的装饰品,也不要把它们视为品德的绊脚石,它们不过是一堆有待开发的矿物质,我们真是在这里面,找到了力量,—一种美妙的矿物质。

如果事件、财物和身体的呼吸,可以把他们的价值物化为力量,灌输到人的身体之中,那么,毫无疑问,人可以得鱼忘筌:放弃具体的事件、财物和呼吸。这和人们得到了长生不老的仙丹之后,就能够把那些仙丹从中蒸馏而出的广阔花园加以抛弃一样。集求知的智慧和行动的勇气于一身的品德高洁之人士,是大自然追求的最高目标,而所有这一切,这一切地质学和天文学所荟萃的精神之花,就是对意志的孕育、培养。

众所周知,所有成功者都在一件事情上英雄所见略同:他们都是因果论的忠实笃信者。他们相信,事物绝非偶然的产物,当然了,更不是侥幸发展的结果;相反,他们坚信,事物是在规律之手的掌握之下有条不紊地发展的。他们确信,在联结着事物起源和终结的因果链上,决不会有任何一个薄弱的或者破裂的环节,一切都坚如磐石。

所有宝贵的心灵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相信因果关系,或者说,相信即使是一件琐屑无聊的事情,也与生活的原则密切相关。他们相信后果,相信报应,或者说,他们相信善良的花朵不会结出恶劣的果实,而恶劣的花朵也绝对不会结出善良的果实。

每位勤奋者所流的每一滴汗水,都必定是这种信念的显现。最勇敢的人,也最相信法则的张力。所向披靡的波拿巴曾经说过:“所有伟大的首领都是依靠顺应技巧的规则,靠着使自己的努力适应于障碍,而获得了巨大的成就。”

打开时代之锁的也许是这一把钥匙,也许是那一把钥匙,或者是另外的那一把……少不更事的演说家们就是这样渲染着。然而,他们却无法得悉:愚蠢低能才是解答一切时代的钥匙。我们必须承认,在任何时候,绝大多数人都是愚蠢低能的,甚至英雄们也无法幸免。除了在特定的辉煌时刻,他们大多数时候,也都笼罩在愚蠢低能的阴霾之中。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地球引力、习俗和恐惧的牺牲品。天地间的芸芸众生总是在日出日落之间打发着日子,他们并不具备独立自主或者独立创造的习惯,也正是这一点,才使得强者显得力量无穷。

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

亨利克·显克维奇

在夏天的晴朗夜色中,充满智慧的克利什纳沉入深深的冥想中,片刻他说:

“我曾以为,人是造物主的唯一宠儿,显然我错了。面对这晚风中风姿卓然的莲花,有什么比它更引人注目呢!月色中的莲瓣亭亭玉立。”

“是的,人类不具有这般的美。”他叹息着说。

之后,他又说:

“我身为神祗,为何不以自己的力量创造一个生命,使它宛若群芳苑中睡莲一样存在于人群之中,使它成为大地的骄傲!睡莲呵,你这花中的精灵,变成少女吧!”

好像轻盈的燕子从湖面上掠过,荡漾起一波涟漪;月光如银,使夜色更加温柔;夜莺轻啭歌喉,唱起了动人的歌。须臾,一切又归于沉寂,神的大能呈现了出来:一个莲花般的美人出现了。

神也为之惊叹。他说:

“你本是湖中的睡莲花,如今以我的思想之力呈现,你是否有话与我说?”

花之少女轻启朱唇,仿佛夏夜的风吹过玫瑰花瓣,带来一层层香气:

“伟大的神啊!你赐予了我生命,但是我该住在哪里?你知道,当我以花之身生在尘世,强风会使我颤抖,暴雨会使我闭合,雷电更会对我造成难以想象的伤害,就连太阳的光芒也会灼伤我。现在,你赐予我少女之身,却我依旧保留着花的性情,我畏惧这人间的一切呀。”

克利什纳抬起充满智慧的眼睛,望着宇宙中灿烂的星辰,沉吟道:

“你可愿住在高山之巅?”

“高山之上有积雪,寒冷无比,我怕呀,伟大的神灵。”

“那么,你可愿生活在湖底的宫殿?”

“湖底有巨蟒和水怪,我怕呀,伟大的神灵。”

“你可愿生活在自由的旷野?”

“伟大的神灵呀,旷野有兽群和雷电,我仍然害怕呀。”

“那可如何,你这拥有人身的花朵?噢,我想起来了,在遥远的埃罗拉山洞有很多遁世的隐士。你可愿避开红尘,住在那些幽穴?”

“山洞黑暗枯寂,我也怕呀,伟大的神。”

克利什纳坐在陡峭的岩石上,用右手支着腮思考。花之少女站在他的面前,因恐惧而发抖。

破晓的阳光映照在东方的天际。湖面、棕榈树、竹林都镀上了金色的光辉。水面上游动着各种各样的水鸟,有细腿长颈的鹭鸶、灰蓝色羽毛的鹤、姿态优雅的天鹅,林子里的孟加拉雀和孔雀不停地鸣叫着,声音此起彼落,仿佛是一支合唱队;绷紧在贝壳上的琴弦发出美妙的声音,克利什纳从沉思中出来。他说:

“这是诗人瓦尔美基在礼赞初升的朝阳。”

片刻之后,覆满紫色花瓣的帷幕徐徐拉开,瓦尔美基出现在空气清冽的湖畔。

当他看见花之少女的时候,忘记了演奏。手里的贝壳琴也掉落在地上,手足无措,完全忘记了该怎样表达喜悦。克利什纳施展神力,将他变成了一棵树。

神非常高兴诗人对其创造的痴迷。他说:

“瓦尔美基,请告诉我!”

瓦尔美基说:

“我爱!……”

这是诗人唯一的语言表达,也是他唯一还记得的人类语言。

克利什纳脸上闪烁着明月般的光辉,他说:

“花之少女,我以为你找到了立身之处:住在诗人的心里吧!”

瓦尔美基重复说:

“我爱!……”

伟大的克利什纳的力量,那是神性的力量,它使少女牵系诗人之心。神又使诗人的心纯净如水晶。

当少女走向神圣的殿堂,她明朗如夏日,静谧如恒河之水。但当她审视诗人瓦尔美基的心灵之时,顿时脸色苍白,为恐惧多笼罩。克利什纳讶异地问道:

“花之少女,你这是怎么了?”

“伟大的神啊,”少女回答说,“你要我住何处呢?我在诗人的心灵深处看到了绝峰的冰雪,湖底的巨怪,旷野上的兽群和雷电,还有埃罗拉洞穴一样的幽暗。我害怕呀,我的神!”

智慧善良的克利什纳答复说:

“花之少女,你切莫害怕。如果瓦尔美基心中有孤寂的冰雪,你就是一缕温暖的春风;如果瓦尔美基心中有黑暗的深渊,你就是一颗带来光亮的明珠;如果瓦尔美基心中有一片荒漠,你就是荒漠中的甘泉与花朵;如果瓦尔美基心中有埃罗拉洞窟般的岑寂,你就是火焰和笑声。”

这时,诗人瓦尔美基又恢复了他诗人的咏叹与歌唱能力,“花之少女,我要为你祝福!”

好好享受自然赐给我们的一切

卢梭

为了到花园里看日出,我起的比太阳还早;如果这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我最大的期盼是不要有信件或来访扰乱这一天的清宁。我用上午的时间来完成各种琐事。这些事都是我乐意去做的,因为这些事没有一件是非必须处理不可的急事,然后我快速结束进餐,目的是躲开那些不受欢迎的拜访者,并且使自己有一个大把时间的下午。即使最炎热的天气,在中午一时前我就顶着烈日带着芳夏特(编按:卢梭养的一条狗的名字)散步去了。由于担心不速之客的缠扰,我的步伐又急又快。可是,当我踱步到人迹罕至的角落里,我便像得救了一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这是属于我自己的下午!”至此,我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到树林中去寻觅一个幽静的所在,一个很少人迹打扰因而没有奴役和统治印记的荒僻乐土,一个我相信在我之前从未有人造访过的幽静之地,那儿不会有令人厌恶的拜访者将我和大自然隔开。那儿,大自然在我眼前展开一幅永远生气勃勃的画卷。燃料木散发着金色的光芒、茂盛的欧石楠仿佛流溢着紫色的云烟,使我深深迷恋其中,使我欢欣欲舞;我头顶的树木丰美高大,我周遭的灌木葳蕤葱茏,我脚下的花儿五彩缤纷,铺开的绿草茵茵如毯,一切都令人目不暇接,真不知该观赏还是赞叹;如此美好的东西吸引着我的注意力,使我目眩神迷,使我流连忘返,使我的懒惰和爱空想的毛病大大地发作了,我常常想:“不,伟大如所罗门也无法同它们当中任何一个比拟。”

我的想像不会让如此静谧的土地了无生机。我按自己的意志为这里安置居民,我把舆论、偏见和所有虚假的感情驱逐远遁,使那些配得上如此佳境的人迁徙进来。我将在这里构建一个亲切的社会,至少我也属于一个符合要求的成员。我按照自己的意愿构筑一个黄金时代,并用那些我曾在内心徘徊,验证并留下甜美记忆的情景充实这美好的一切,我多么向往人类真正的乐趣,如此洁净、如此甘美,但如今已远离人类这个时代。每念及此,我的泪水都会奔涌而出!啊!在这一刻,所有关于巴黎、关于我自己、我的作家身份以及种种卑微的虚荣心来扰乱我的清静,我就怀着轻蔑的心情毫不犹豫地将它们赶走,使我能够专心陶醉于这些美妙的感情!然而,在骋目驰怀的时候,我必须承认,这虚无的幻想有时会突然使我的心灵感到痛苦。甚至即使我所有的梦想变成现实,我也丝毫不会感到满足:因为我还会有新的梦想、新的期望、新的憧憬。我的身上有一种非物质层面所不能填充的无法解释的空虚,有一种我虽然无法阐明、但我能够感受到的对快乐的向往。然而,先生,其实这种向往也是一种乐趣,因为我将因此充满一种强烈的感情和一种惆怅─而这都是我不能舍弃的东西。

我将我的思想从低处升高,转向自然界所有的生命,转向事物普遍的体系,转向万能的不可思议的上帝。此刻我的心灵迷失于大千世界里,我停止思考,停止冥想,停止哲学的推理;我怀着快乐,感受着肩负宇宙的重压,我在这些伟大且混杂的观念中沉醉,我喜欢神游八极,魂飞天外;我的被禁锢的生命在这心灵世界感到几分狭窄,我在星月与大地之间感到窒息,我渴望投身到一个无限的世界中去。我相信,如若洞悉大自然所有的奥秘,我也许无法体验到这种令人惊异的力量,而处在一种并不那么甜美的状态里;我的心灵所沉湎的这种云山雾海的佳境使我在亢奋中高声呐喊:“啊,伟大的上帝!啊,伟大的上帝!”但除此之外,我无法言语也不能思考任何其他东西。遗忘,但他们肯定不会把我忘却;不过,这难道还重要吗?反正任何人也不能来搅乱我的安宁。摆脱了纷繁的社会,树根系一般的尘世情欲,我的灵魂经常神游于虚空之上,提前跟天使们交流,并希望不久也加入这一行列。我知道,人们将竭力避免使我退隐,他们早已想将我拽回尘世。但是他们约束不了我的想象之翼,我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我想在哪里停驻就在哪里停驻,我经常一连几个小时沉浸在这种喜悦里。我还可以做一件更加美妙的事,那就是尽情想象。假如我想象自己生活在一个岛上,我不是同样可以天马行空地遐想吗?甚至,我还可以更进一步,在抽象的思维层面,再添加一些可爱的形象,使这一遐想更加真幻难辨。在我心醉神迷时我究竟处在怎样的世界,连我的感官也处于模糊状态;随着遐想越来越深入,遐想中的一切也被勾画得更加明了清晰。跟童真的自己相比,我现在更容易游走于形而上与形而下的世界中,心情也更加舒泰。不幸的是,想象力似乎正在慢慢衰竭,而曾经的体验却越来越恍惚,而且也不能长时间的存在。唉!正在一个人开始摆脱他的躯壳时,他的视线却被他的躯壳遮蔽了,且遮蔽的这般厉害!

阳光明媚的午后,一起去看花

朱自清

生长在大江北岸一个城市里,那儿的园林本是著名的,但近来却很少;似乎自幼就不曾听见过“我们今天看花去”一类话,可见花事是不盛的。有些爱花的人,大都只是将花栽在盆里,一盆盆搁在架上;架子横放在院子里。院子照例是小小的,只够放下一个架子;架上至多搁二十多盆花罢了。有时院子里依墙筑起一座“花台”,台上种一株开花的树;也有在院子里地上种的。但这只是普通的点缀,不算是爱花。

家里人似乎都不甚爱花;父亲只在领我们上街时,偶然和我们到“花房”里去过一两回。但我们住过一所房子,有一座小花园,是房东家的。那里有树,有花架(大约是紫藤花架之类),但我当时还小,不知道那些花木的名字;只记得爬在墙上的是蔷薇而已。园中还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洞门,现在想来,似乎也还好的。在那时由一个顽皮的少年仆人领了我去,却只知道跑来跑去捉蝴蝶;有时掐下几朵花,也只是随意挼弄着,随意丢弃了。至于领略花的趣味,那是以后的事:夏天的早晨,我们那地方有乡下的姑娘在各处街巷,沿门叫着“卖栀子花来”。栀子花不是什么高品,但我喜欢那白而晕黄的颜色和那肥肥的个儿,正和那些卖花的姑娘有着相似的韵味。栀子花的香,浓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乐意的。我这样便爱起花来了。也许有人会问:“你爱的不是花吧?”这个我自己其实也已不大弄得清楚,只好存而不论了。

在高小的一个春天,有人提议到城外寺里吃桃子去,而且预备白吃;不让吃就闹一场,甚至打一架也不在乎。那时虽远在五四运动以前,但我们那里的中学生却常有打进戏园看白戏的事。中学生能白看戏,小学生为什么不能白吃桃子呢?我们都这样想,便由那提议人纠合了十几个同学,浩浩荡荡地向城外而去。到了寺院,气势不凡地呵叱着道人们(我们称寺里的工人为道人),立刻领我们向桃园里去。道人们踌躇着说:“现在桃树刚才开花呢。”但是谁信道人们的话?我们终于到了桃园里。大家都丧了气,原来花是真开着呢!这时提议人P君便去折花。道人们是一直步步跟着的,立刻上前劝阻,而且用起手来。但P君是我们中最不好惹的;“说时迟,那时快”,一眨眼,花在他的手里,道人已踉跄在一旁了。那一园子的桃花,想来总该有些可看,我们却谁也没有想着去看,只嚷着:“没有桃子,得沏茶喝!”道人们满肚子委屈地引我们到“方丈”那里,大家各喝一大杯茶。这才平了气,谈谈笑笑地进城去。大概我那时还只懂得爱一朵朵的栀子花,对于开在树上的桃花,是并不了然的那所以眼前的机会,便从眼前错过了。

以后渐渐念了些看花的诗,觉得看花颇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读了几年书,却只到过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绿牡丹还未开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地方也很多;但那时热闹的似乎也只有一班诗人名士,其余还是不相干的。那正是新文学运动的起头,我们这些少年,对于旧诗和那一班诗人名士,实在有些不敬;而看花的地方又都远不可言,我是一个懒人,便干脆地断了那条心了。后来到杭州做事,遇见了Y君,他是新诗人兼旧诗人,看花的兴致很好。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古今有名的,但太少;又没有临水的,人也太多。有一回坐在放鹤亭上喝茶,来了一个方面有须,穿着花缎马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人打招呼道:“梅花盛开嗒!”“盛”字说得特别重,使我吃了一惊;但我吃惊的也只是说在他嘴里“盛”这个声音罢了,花的盛不盛,在我倒并没有什么的。

有一回,Y来说,灵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里,去的人也少。我和Y,还有N君,从西湖边雇船到岳坟,从岳坟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又上了许多石级,才到山上寺里。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边园中。园也不大,东墙下有三间净室,最宜喝茶看花;北边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约叫“望海亭”吧,望海是未必,但钱塘江与西湖是看得见的。梅树确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着。那时已是黄昏,寺里只我们三个游人;梅花并没有开,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朵儿,已经够可爱了;我们都觉得比孤山上盛开时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课,送来梵呗的声音,和着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们舍不得回去。在园里徘徊了一会,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天是黑定了,又没有月色,我们向庙里要了一个旧灯笼,照着下山。路上几乎迷了道,又两次三番地狗咬;我们的Y诗人确有些窘了,但终于到了岳坟。船夫远远迎上来道:“你们来了,我想你们不会冤我呢!”在船上,我们还不离口地说着灵峰的梅花,直到湖边电灯光照到我们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马湖。那边是乡下,只有沿湖与杨柳相间着种了一行小桃树,春天花发时,在风里娇媚地笑着。还有山里的杜鹃花也不少。这些日日在我们眼前,从没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议:“我们看花去”。但有一位S君,却特别爱养花;他家里几乎是终年不离花的。我们上他家去,总看他在那里不是拿着剪刀修理枝叶,便是提着壶浇水。我们常乐意看着。他院子里一株紫薇花很好,我们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马湖住了不过一年,我却传染了他那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时,住在花事很盛的清华园里,接连过了三个春,却从未想到去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经和孙三先生在园里看过几次菊花。“清华园之菊”是著名的,孙三先生还特地写了一篇文,画了好些画。但那种一盆一干一花的养法,花是好了,总觉没有天然的风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余闲,在花开前,先向人问了些花的名字。一个好朋友是从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来园中,我们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个人去。我爱繁花老干的杏,临风婀娜的小红桃,贴梗累累如珠的紫荆,但最恋恋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艳极了,却没有一丝荡意。疏疏的高干子,英气隐隐逼人。可惜没有趁着月色看过;王鹏运有两句词道:“只愁淡月朦胧影,难验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约便是这种光景吧。为了海棠,前两天在城里特地冒了大风到中山公园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却忘了畿辅先哲祠。Y告我那里的一株,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别处的都向上长,这一株却是横里伸张的。花的繁没有法说;海棠本无香,昔人常以为恨,这里花太繁了,却酝酿出一种淡淡的香气,使人久闻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还不息的狂风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说他去时地上已有落花了,这一日一夜的风,准完了。他说北平看花,是要赶着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阴的日子了,但狂风还是逃不了的。我说北平看花,比别处有意思,也正在此。这时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诗人名士了。

一场直抵内心的旅行

朱自清

这回从北京南归,在天津搭了通州轮船,便是去年曾被盗劫的。盗劫的事,似乎已很渺茫,所怕者船上的肮脏,实在令人不堪耳。这是英国公司的船,这样的肮脏似乎尽够玷污了英国国旗的颜色。但英国人说:这有什么呢?船原是给中国人乘的,肮脏是中国人的自由,英国人管得着!英国人要乘船,会去坐在大菜间里,那边看看是什么样子?那边,官舱以下的中国客人是不许上去的,所以就好了。是的,这不怪同船的几个朋友要骂这只船是“帝国主义”的船了。“帝国主义的船”!我们到底受了些什么“压迫”呢?有的,有的!

我现在且说茶房吧。

我若有常常恨着的人,那一定是宁波的茶房了。他们的地盘,一是轮船,二是旅馆。他们的团结,是宗法社会而兼梁山泊式的,所以未可轻侮,正和别的“宁波帮”一样。他们的职务本是照料旅客,但事实正好相反,旅客从他们得着的只是侮辱,恫吓,与欺骗罢了。中国原有“行路难”之叹,那是因交通不便的缘故;但在现在便利的交通之下,即老于行旅的人,也还时时发出这种叹声,这又为什么呢?茶房与码头工人之艰于应付,我想比仅仅的交通不便,有时更显其“难”吧!所以从前的“行路难”是唯物的;现在的却是唯心的。这固然与社会的一般秩序及道德观念有多少关系,不能全由当事人负责任,但当事人的“性格恶”实也占着一个重要的地位的。

我是乘船既多,受侮不少,所以姑说轮船里的茶房。你去定舱位的时候,若遇着乘客不多,茶房也许会冷脸相迎;若乘客拥挤,你可就倒霉了。他们或者别转脸,不来理你;或者用一两句比刀子还尖的话,打发你走路—譬如说:“等下趟吧。”他说得如此轻松,凭你急死了也不管。大约行旅的人总有些异常,脸上总有一副着急的神气。他们是以逸待劳的,乐得和你开开玩笑,所以一切反应总是懒懒的,冷冷的;你愈急,他们便愈乐了。他们于你也并无仇恨,只想玩弄玩弄,寻寻开心罢了,正和太太们玩弄叭儿狗一样。所以你记着:上船定舱位的时候,千万别先高声呼唤茶房。你不是急于要找他们说话么?但是他们先得训你一顿,虽然只是低低的自言自语:“啥事体啦?哇啦哇啦的!”接着才响声说,“噢,来哉,啥事体啦?”你还得记着:你的话说得愈慢愈好,愈低愈好;不要太客气,也不要太不客气。这样你便是门槛里的人,便是内行;他们固然不见得欢迎你,但也不会玩弄你了。—只冷脸和你简单说话;要知道这已算承蒙青眼,应该受宠若惊的了。

定好了舱位,你下船是愈迟愈好;自然,不能过了开船的时候。最好开船前两小时或一小时到船上,那便显得你是一个有“涵养工夫”的,非急莘莘的“阿木林”可比了。而且茶房也得上岸去办他自己的事,去早了倒绊住了他;他虽然可托同伴代为招呼,但总之麻烦了。为了客人而麻烦,在他们是不值得,在客人是不必要;所以客人便只好受“阿木林”的待遇了。有时船于明早十时开行,你今晚十点上去,以为晚上总该合式了,但也不然。晚上他们要打牌,你去了足以扰乱他们的清兴,他们必也恨恨不平的。这其间有一种“分”,一种默喻的“规矩”,有一种“门槛经”,你得先做若干次“阿木林”,才能应付得“恰到好处”呢。

开船以后,你以为茶房闲了,不妨多呼唤几回。你若真这样做时,又该受教训了。茶房日里要谈天,料理私货;晚上要抽大烟,打牌,那有闲工夫来伺候你!他们早上给你舀一盆脸水,日里给你开饭,饭后给你拧手巾,还有上船时给你摊开铺盖,下船时给你打起铺盖:好了,这已经多了,这已经够了。此外若有特别的事要他们做时,那只算是额外效劳。你得自己走出舱门,慢慢地叫着茶房,慢慢地和他说,他也会照你所说的做,而不加损害于你。最好是预先打听了两个茶房的名字,到这时候悠然叫着,那是更其有效的。但要叫得大方,仿佛很熟悉的样子,不可有一点讷讷。叫名字所以更其有效者,被叫者觉得你有意和他亲近(结果酒资不会少给),而别的茶房或竟以为你与这被叫者本是熟悉的,因而有了相当的敬意;所以你第二次第三次叫时,别人往往会帮着你叫的。但你也只能偶尔叫他们,若常常麻烦,他们将发现,你到底是“阿木林”而冒充内行,他们将立刻改变对你的态度了。至于有些人睡在铺上高声朗诵地叫着“茶房”的,那确似乎搭足了架子;在茶房眼中,其为“阿”字号无疑了。他们于是忿然地答应:“啥事体啦?哇啦啦!”但走来倒也会走来的。你若再多叫两声,他们又会说:“啥事体啦?茶房当山歌唱!”除非你真麻木,或真生了气,你大概总不愿再叫他们了吧。

“子入太庙,每事间,”至今传为美谈。但你入轮船,最好每事不必问。茶房之怕麻烦,之懒惰,是他们的特征;你问他们,他们或说不晓得,或故意和你开开玩笑,好在他们对客人们,除行李外,一切是不负责任的。大概客人们最普遍的问题,“明天可以到吧?”“下午可以到吧?”一类。他们或随便答复,或说,“慢慢来好啰,总会到的。”或简单地说,“早呢!”总是不得要领的居多。他们的话常常变化,使你不能确信,不确信自然不回了。他们所要的正是耳根清净呀。

茶房在轮船里,总是盘踞在所谓“大菜间”的吃饭间里。他们常常围着桌子闲谈,客人也可插进一两个去。但客人若是坐满了,使他们无处可坐,他们便恨恨了;若在晚上,他们老实不客气将电灯灭了,让你们暗中摸索去吧。所以这吃饭间里的桌子竟像他们专利的。当他们围桌而坐,有几个固然有话可谈;有几个却连话也没有,只默默坐着,或者在打牌。我似乎为他们觉着无聊,但他们也就这样过去了。他们的脸上充满了倦怠,嘲讽,麻木的气分,仿佛下工夫练就了似的。最可怕的就是这满脸:所谓“施施然拒人于千里之外”者,便是这种脸了。晚上映着电灯光,多少遮过了那灰滞的颜色,他们也开始有了些生气。他们搭了铺抽大烟,或者拖开桌子打牌。他们抽了大烟,渐有笑语;他们打牌,往往通宵达旦—牌声,争论声充满那小小的“大菜间”里。客人们,尤其是抱了病,可睡不着了;但于他们有甚么相干呢?活该你们洗耳恭听呀!他们也有不抽大烟,不打牌的,便搬出香烟画片来一张张细细赏玩:这却是“雅人深致”了。

我说过茶房的团结是宗法社会而兼梁山泊式的,但他们中间仍不免时有战氛。浓郁的战氛在船里是见不着的;船里所见,只是轻微淡远的罢了。“唯口出好兴戎”,茶房的口,似乎很值得注意。他们的口,一例是练得极其尖刻的;一面自然也是地方性使然。他们大约是“宁可输在腿上,不肯输在嘴上”。所以即使是同伴之间,往往因为一句有意的或无意的,不相干的话,动了真气,抡眉竖目的恨恨半天而不已。这时脸上全失了平时冷静的颜色,而换上热烈的狰狞了。但也终于只是口头“恨恨”而已,真个拔拳来打,举脚来踢的,倒也似乎没有。语云,“君子动口,小人动手”;茶房们虽有所争乎,殆仍不失为君子之道也。有人说,“这正是南方人之所以为南方人”,我想,这话也有理。茶房之于客人,虽也“不肯输在嘴上”,但全是玩弄的态度,动真气的似乎很少;而且你愈动真气,他倒愈可以玩弄你。这大约因为对于客人,是以他们的团体为靠山的;客人总是孤单的多,他们“倚众欺”起来,不怕你不就范的:

所以用不着动真气。而且万一吃了客人的亏,那也必是许多同伴陪着他同吃的,不是一个人失了面子:又何必动真气呢?克实说来,客人要他们动真气,还不够资格呐!至于他们同伴间的争执,那才是切身的利害,而且单枪匹马做去,毫无可恃的现成的力量;所以便是小题,也不得不大做了。

茶房若有向客人微笑的时候,那必是收酒资的几分钟了。酒资的数目照理虽无一定,但却有不成文的谱。你按着谱斟酌给与,虽也不能得着一声“谢谢”,但言语的压迫是不会来的了。你若给得太少,离谱太远,他们会始而嘲你,继而骂你,你还得加钱给他们;其实既受了骂,大可以不加的了,但事实上大多数受骂的客人,慑于他们的威势,总是加给他们的。加了以后,还得听许多唠叨才罢。有一回,和我同船的一个学生,本该给一元钱的酒资的,他只给了小洋四角。茶房狠狠力争,终不得要领,于是说:“你好带回去做车钱吧!”将钱向铺上一撂,忿然而去。那学生后来终于添了一些钱重交给他;他这才默然拿走,面孔仍是板板的,若有所不屑然。—付了酒资,便该打铺盖了;这时仍是要慢慢来的,一急还是要受教训,虽然你已给过酒资了。铺盖打好以后,茶房的压迫才算是完了,你再预备受码头工人和旅馆茶房的压迫吧。

我原是声明了叙述通州轮船中事的,但却做了一首“诅茶房文”;在这里,我似乎有些自己矛盾。不,“天下老鸦一般黑”,我们若很谨慎地将这句话只用在各轮船里的宁波茶房身上,我想是不会悖谬的。所以我虽就一般立说,通州轮船的茶房却已包括在内,特别指明与否,是无关重要的。

愿过有意思的生活

胡适

哪样的生活可以叫作新生活呢?我想来想去,只有一句话。新生活就是有意思的生活。你听了,必定要问我,有意思的生活又是什么样子的生活呢?我且先说一两件实在的事情做个样子,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前天你没有事做,闲的不耐烦了,你跑到街上的一个酒店里,打了四两白干,喝完了,又要四两,再添上四两。喝得大醉了,同张大哥吵了一回嘴,几乎打起架来。后来李四哥来把你拉开,你气忿忿地又要了四两白干,喝的人事不知,幸亏李四哥把你扶回去睡了。昨儿早上,你酒醒了,大嫂子把前天的事告诉你,你懊悔的很,自己埋怨自己:“昨儿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呢?可不是糊涂吗?”

你赶上张大哥家去,作了许多揖,赔了许多不是,自己怪自己糊涂,请张大哥大量包涵。正说时,李四哥也来了,王三哥也来了。他们三缺一,要你陪他们打牌。你坐下来,打了十二圈牌,输了一百多吊钱。你回得家来,大嫂子怪你不该赌博,你又懊悔的很,自己怪自己道:“是呵,我为什么要陪他们打牌呢?可不是糊涂吗?”

诸位,像这样子的生活,叫作糊涂生活,糊涂生活便是没有意思的生活。你做完了这种生活,回头一想,“我为什么要这样干呢?”你自己也回答不出究竟为什么。

诸位,凡是自己说不出“为什么这样做”的事,都是没有意思的生活。反过来说,凡是自己说得出“为什么这样做”的事,都可以说是有意思的生活。

生活的“为什么”,就是生活的意思。

人同畜牲的分别,就在这个“为什么”上。你到万牲园里去看那白熊一天到晚摆来摆去不肯歇,那就是没有意思的生活。我们做了人,应该不要学那些畜牲的生活。畜牲的生活只是糊涂,只是胡混,只是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如此做。一个人做的事应该件件回得出一个“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干这个?为什么不干那个?回答得出,方才可算是一个人的生活。

我们希望中国人都能做这种有意思的新生活。其实这种新生活并不十分难,只消时时刻刻问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不那样做,就可以渐渐地做到我们所说的新生活了。

诸位,千万不要说“为什么”这三个字是很容易的小事。你打今天起,每做一件事,便问一个为什么—为什么不把辫子剪了?为什么不把大姑娘的小脚放了?为什么大嫂子脸上搽那么多的脂粉?为什么出棺材要用那么多叫花子?为什么娶媳妇也要用那么多叫花子?为什么骂人要骂他的爹妈?为什么这个?为什么那个?你试办一两天,你就会觉得这三个字的趣味真是无穷无尽,这三个字的功用也无穷无尽。

诸位,我们恭恭敬敬地请你们来试试这种新生活。

脚步慢一点,便可瞥见生活的细节

胡适

一、东西文化的界线

我离了北京,不上几天,到了哈尔滨。在此地我得了一个绝大的发现:我发现了东西文明的交界点。

哈尔滨本是俄国在远东侵略的一个重要中心。当初俄国人经营哈尔滨的时候,早就预备要把此地辟作一个二百万居民的大城,所以一切文明设备,应有尽有;几十年来,哈尔滨就成了北中国的上海。这是哈尔滨的租界,本地人叫作“道里”,现在租界收回,改为特别区。

租界的影响,在几十年中,使附近的一个村庄逐渐发展,也变成了一个繁盛的大城。这是“道外”。

“道里”现在收归中国管理了。但俄国人的势力还是很大的,向来租界时代的许多旧习惯至今还保存着。其中的一种遗风就是不准用人力车(东洋车)。“道外”的街道上都是人力车。一到了“道里”,只见电车与汽车,不见一部人力车。道外的东洋车可以拉到道里,但不准再拉客,只可拉空车回去。

我到了哈尔滨,看了道里与道外的区别,忍不住叹口气,自己想道:这不是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的交界点吗?东西洋文明的界线只是人力车文明与摩托车文明的界线—这是我的一大发现。

人力车又叫作东洋车,这真是确切不移。请看世界之上,人力车所至之地,北起哈尔滨,西至四川,南至南洋,东至日本,这不是东方文明的区域吗?

人力车代表的文明就是那用人作牛马的文明。摩托车代表的文明就是用人的心思才智制作出机械来代替人力的文明。把人作牛马看待,无论如何,够不上叫作精神文明。用人的智慧造作出机械来,减少人类的苦痛,便利人类的交通,增加人类的幸福,—这种文明却含有不少的理想主义,含有不少的精神文明的可能性。

我们坐在人力车上,眼看那些圆颅方趾的同胞努起筋肉,弯着背脊梁,流着血汗,替我们做牛做马,施我们行远登高,为的是要挣几十个铜子去活命养家,—我们当此时候,不能不感谢那发明蒸汽机的大圣人,不能不感谢那发明电力的大圣人,不能不祝福那制作汽船汽车的大圣人:感谢他们的心思才智节省了人类多少精力,减除了人类多少苦痛!你们嫌我用“圣人”一个字吗?孔夫子不说过吗?“制而用之谓之器。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孔老先生还嫌“圣”字不够,他简直要尊他们为“神”呢!

二、摩托车的文明

去年八月十七日的《伦敦晚报》(Evening Standand)有下列的统计:

全世界的摩托车共二四,五九〇,〇〇〇辆。

全世界人口平均每七十一人有一辆摩托车。

美国每六人有车一辆。

加拿大与纽西兰每十二人有车一辆。

澳洲每二十人有车一辆。

今年一月十六日纽约的《国民周报》(The Nation)有下列的统计:

全世界摩托车 二七,五〇〇,〇〇〇。

美国摩托车 二二,三三〇,〇〇〇。

美国摩托车数占全世界百分之八十一。

美国人口平均每五人有车一辆。

去年(1926)美国造的摩托车凡四百五十万辆,出口五十万辆。

美国的路上,无论是大城里或乡间,都是不断的汽车。《纽约时报》上曾说一个故事:有一个北方人驾着摩托车走过Miami2的一条大道,他开的速度是每点钟三十五英里。后面一个驾着两轮摩托车的警察赶上来问他为什么挡住大路。他说,“我开的已是三十五里了。”警察喝道:“开六十里!”

今年三月里我到费城(Philadelphia)演讲,一个朋友请我到乡间Harverford3去住一天。我和他同车往乡间去,到了一处,只见那边停着一二百辆摩托车。我说:“这里开汽车赛会吗?”他用手指道:“那边不在造房子吗?这些都是木匠泥水匠坐来做工的汽车。”

这真是一个摩托车的国家!木匠泥水匠坐了汽车去做工,大学教员自己开着汽车去上课,乡间儿童上学都有公共汽车接送,农家出的鸡蛋牛乳每天都自己用汽车送上火车或直送进城。十字街头,向来总有一两家酒店的;近年酒禁实行了,十字街头往往建着汽油的小站。车多了,停车的空场遂成为都市建筑的一个大问题。此外还发生了许多连带的问题,很能使都市因此改观。例如我到丹佛城(Danver),看见墙上都没有街道的名字,我很诧异。后来才看见街名都用白漆写在马路两边的“行道”(Pavement or side walk)的底下,为的是要使夜间汽车灯光容易照着。这一件事便可以看出摩托车在都市经营上的影响了。

摩托车的文明的好处真是一言难尽。汽车公司近年通行“分月付款”的法子,使普通人家都可以购买汽车。据最近统计,去年一年之中美国人买的汽车有三分之二是分月付钱的。这种人家向来是不肯出远门的。如今有了汽车,旅行便利了,所以每日工作完毕之后,在家带了家中妻儿,自己开着汽车,到郊外去游玩;每星期日,可以全家到远地旅行游览。例如旧金山的“金门公园”,远在海滨,可以纵观太平洋上的水光岛色;每到星期日,四方男女来游的真是人山人海!这都是摩托车的恩赐。这种远游的便利可以增进健康,开拓眼界,增加知识,—这都是我们的轿子文明与人力车文明底下想象不到的幸福。

最大的功效还在人的官能的训练。人的四肢五官都是要训练的;不练就不灵巧了,久不练就迟钝麻木了。中国乡间的老百姓,看见汽车来了,往往手足失措,不知道怎样回避;你尽着呜呜地压着号筒,他们只听不见;连街上的狗与鸡也只是懒洋洋地踱来摆去,不知避开。但是你若把这班老百姓请到上海来,请他们从先施公司走到永安公司去,他们便不能不用耳目手足了。走过大马路的人,真如《封神传》上的黄天化说的“须要眼观四处,耳听八方”。你若眼不明,耳不听,手足不灵动,必难免危险。这便是摩托车文明的训练。

美国的汽车大概都是各人自己驾驶的。往往一家中,父母子女都会开车。人工贵了,只有顶富的人家可以雇人开车。这种开车的训练真是“胜读十年书”!你开着汽车,两手各有职务,两脚也各有职务,眼要观四处,耳要听八方,还要手足眼耳一时并用,同力合作。你不但要会开车,还要会修车;随你是什么大学教授、诗人诗哲,到了半路车坏的时候,也不能不卷起袖管,替机器医病。什么书呆子,书踱头,傻瓜,若受了这种训练,都不会四体不勤,五官不灵了。你们不常听见人说大学教授“心不在焉”的笑话吗?我这回新到美国,有些大学教授如孟录博士等请我坐他们自己开的车,我总觉得有点栗栗危惧,怕他们开到半路上忽然想起什么哲学问题或天文学问题来,那才危险呢!便是我经过几回之后,才觉得这些大学教授已受了摩托车文明的洗礼,把从前的“心不在焉”的呆气都赶跑了,坐在轮子前便一心在轮子上,手足也灵活了,耳目也聪明了!猗欤休哉!摩托车的教育!

三、一个劳工代表

有些自命“先知”的人常常说:“美国的物质发展终有到头的一天;到了物质文明破产的时候,社会革命便起来了。”

我可以武断地说:美国是不会有社会革命的,因为美国天天在社会革命之中。这种革命是渐进的,天天有进步,故天天是革命。如所得税的实行,不过是十四年来的事,然而现在所得税已成了国家税收的一大宗,巨富的家私有纳税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这种“社会化”的现象随地都可以看见。从前马克思派的经济学者说资本愈集中则财产所有权也愈集中,必做到资本全归极少数人之手的地步。但美国近年的变化却是资本集中而所有权分散在民众。一个公司可以有一万万的资本,而股票可由雇员与工人购买,故一万万元的资本就不妨有一万人的股东。近年移民进口的限制加严,贱工绝迹,故国内工资天天增涨;工人收入既丰,多有积蓄,往往购买股票,逐渐成为小资本家。不但白人如此,黑人的生活也逐渐抬高。纽约城的哈伦区,向为白人居住的,十年之中土地房屋全被发财的黑人买去了,遂成了一片五十万人的黑人区域。人人都可以做有产阶级,故阶级战争的煽动不发生效力。

我且说一个故事。

我在纽约时,有一次被邀去参加一个“两周讨论会”(Fortnightly Forum)。这一次讨论的题目是“我们这个时代应该叫什么时代”?十八世纪是“理智时代”,十九世纪是“民治时代”,这个时期应该叫什么?究竟是好是坏?

依这个讨论会规矩,这一次请了六位客人作辩论员:一个是俄国克伦斯基革命政府的交通总长;一个是印度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有名的“效率工程师”,(Efficiency)是一位老女士;一个是纽约有名的牧师(Holmes);一个是工会代表。

有些人的话是可以预料的。那位印度人一定痛骂这个物质文明时代;那位俄国交通总长一定痛骂鲍尔雪维克,那位牧师一定是很悲观的;我一定是很乐观的;那位女效率专家一定鼓吹她的效率主义。一言表过不提。

单说那位劳工代表Frahne先生。他站起来演说了。他穿着晚餐礼服,挺着雪白的硬衬衫,头发苍白了。他站起来,一手向里面衣袋里抽出一卷打字的演说稿,一手向外面袋里摸出眼镜盒,取出眼镜戴上。他高声演说了。

他一开口便使我诧异。他说:我们这个时代可以说是人类有历史以来最好的伟大的时代,最可惊叹的时代。

这是他的主文。以下他一条一条地举例来证明这个主旨。他先说科学的进步,尤其注重医学的发明;次说工业的进步;次说美术的新贡献,特别注重近年的新音乐与新建筑。最后他叙述社会的进步,列举资本制裁的成绩,劳工待遇的改善,教育的普及,幸福的增加。他在十二分钟之内描写世界人类各方面的大进步,证明这个时代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好的时代。

我听了他的演说,忍不住对自己说道:这才是真正的社会革命。社会革命的目的就是要做到向来被压迫的社会分子能站在大庭广众之中歌颂他的时代为人类有史以来最好的时代。

四、往西去!

我在莫斯科住了三天,见着一些中国共产党的朋友,他们很劝我在俄国多考察一些时。我因为要赶到英国去开会,所以不能久留。那时冯玉祥将军在莫斯科郊外避暑,我听说他很崇拜苏俄,常常绘画列宁的肖像。我对他的秘书刘伯坚诸君说:我很盼望冯先生从俄国向西去看看。即使不能看美国,至少也应该看看德国。

我的老朋友李大钊先生在他被捕之前一两月曾对北京朋友说:“我们应该写信给适之,劝他仍旧从俄国回来,不要让他往西去打美国回来。”但他说这话时,我早已到了美国了。

我希望冯玉祥先生带了他的朋友往西去看看德国美国;李大钊先生却希望我不要往西去。要明白此中的意义,且听我再说一件有趣味的故事。

我在日本时,同了马伯援先生去访问日本最有名的经济学家福田德三博士。我说:“福田先生,听说先生新近到欧洲游历回来之后,先生的思想主张颇有改变,这话可靠吗?”

他说:“没有什么大的改变。”

我问:“改变的大致是什么?”

他说:“从前我主张社会政策;这次从欧洲回来之后,我不主张这种妥协的缓和的社会政策了。我现在以为这其间只有两条路:不是纯粹的马克思派社会主义,就是纯粹的资本主义。没有第三条路。”

我说:“可惜先生到了欧洲不曾走的远点,索性到美国去看看,也许可以看见第三条路,也未可知。”

福田博士摇头说:“美国我不敢去,我怕到了美国会把我的学说完全推翻了。”

我说:“先生这话使我颇失望。学者似乎应该尊重事实。若事实可以推翻学说,那么,我们似乎应该抛弃那学说,另寻更满意的假设。”

福田博士摇头说:“我不敢到美国去。我今年五十五了,等到我六十岁时,我的思想定了,不会改变了,那时候我要往美国看看去。”

朋友们,不要笑那位日本学者。他还知道美国有些事实足以动摇他的学说,所以他不敢去。我们之中却有许多人决不承认世上会有事实足以动摇我们的迷信的。

五、东方人的“精神生活”

我到纽约后的第十天—一月二十一日—《纽约时报》上登出一条很有趣味的新闻:

昨天下午一点钟,纽吉赛邦的恩格儿坞(Englewood,n.j.)的山郎先生住宅面前,围了许多男男女女,小孩子,小狗,等着要看一位埃及道人(Fakir)名叫哈密(Hamid bey)的被活埋的奇事。

哈密道人站在那掘好的坟坑旁边;微微的雨点洒在他的飘飘的长袍上。他身边站着两个同道的助手。

人越来越多了。到了一点一分的时候,哈密道人忽然倒在地下,不省人事了。两个请来的医生同了三个报馆访员动手把他的耳朵、鼻子、嘴,都用棉花塞好。随后便有人来把哈密道人抬下坟坑,放在坟里的内穴里。他脸上撒了一薄层的沙。内穴上面用木板盖好。

内穴上面还有三尺深的空坑,他们也用泥土填满了。填满了后,活埋的工作算完了。

到场的许多人都走进山郎先生的家里去吃茶点。山郎夫人未嫁之前就是那位绰号“千眼姑娘”的李麻小姐。她在那边招待来宾,大家谈着“人生无涯”一类的问题,静候那活埋道人的复活。

一点钟过去了。点半过去了。……两点钟过去了。……

到了下午四点,三个爱尔兰的工人动手把坟掘开。三个黑种工人站在旁边陪着,—也许是给那三个白种同伴镇压邪鬼罢。

四点钟敲过不久,哈密道人扶起来了。扶到了空气里,他便颤动了,渐渐活过来了。他低低地喊了一声“胡帝尼”,微微一笑,他回生了。

他未埋之先,医生验过他的脉跳是七十二,呼吸是十八。复活之后,脉跳与呼吸仍是七十二与十八。他在坑里足足埋了两点五十二分。

这回的安排布置全是勒乌公司(Loew’s)的杜纳先生办理的。杜纳先生说,本想同这位埃及道人订一个“杂耍戏”的契约,不过还得考虑一会,因为看戏的人等不得三个钟头就都会跑光了。

哈密道人却很得意,他说他还可以活埋三天咧。

美国是个有钱的地方,世界各国的奇奇怪怪的宗教掮客都赶到这里来招揽信徒,炫卖花样。前一年,有个埃及道人名叫拉曼(Rahman)的,自称能收敛心神,停止呼吸。他当大众试验,闭在铁棺内,沉在赫贞河里,过一点钟之久。当时美国有大幻术胡帝尼(Harry houdini)研究此事,说这不是停止呼吸,乃是一种“浅呼吸”,是可以操练出来的。胡帝尼自己练习,到了去年夏间,他也公开试验:睡在铁棺里,叫人沉在纽约谢尔敦大旅馆的水池里,过了一点半钟,方才捞起来。开棺之后,依然复生,不过脉跳增加至一百四十二跳而已。胡帝尼的成绩比拉曼加长半点钟,能使人明白这种把戏不过是一种技术上的训练,并没有什么精神作用。

胡帝尼死后,这班东方道人还不服气,所以有今年一月二十日哈密道人的公开试验。哈密的成绩又比胡帝尼加长了八十二分钟,应该够得上和勒乌公司订六个月的“杂耍戏”的契约了,然而杜纳先生又嫌活埋三点钟太干燥无味了,怕不能号召看戏的群众!可惜,可惜!大概哈密先生和他的道友们后来仍旧回到东方继续他们的“内心生活”了罢。

胡帝尼的试验的精神是很可佩服的。其实即使这班东方道人真能活埋三点钟以至三天,完全停止呼吸,这又算得什么精神生活?这里面哪有什么“精神的分子”?泥里的蚯蚓,以至一切冬天蛰伏的爬虫,不是都能这样吗?

六、麻将

前几年,麻将牌忽然行到海外,成为出口货的一宗。欧洲与美洲的社会里,很有许多人学打麻将的;后来日本也传染到了。有一个时期,麻将竟成了西洋社会里最时髦的一种游戏:俱乐部里差不多桌桌都是麻将,书店里出了许多种研究麻将的小册子,中国留学生没有钱的可以靠教麻将吃饭挣钱。欧美人竟发了麻将狂热了。

谁也梦想不到东方文明征服西洋的先锋队却是那一百三十六个麻将军!

这回我从西伯利亚到欧洲,从欧洲到美洲,从美洲到日本,十个月之中,只有一次在日本京都的一个俱乐部里看见有人打麻将牌。在欧美简直看不见麻将了。我曾问过欧洲和美国的朋友,他们说:“妇女俱乐部里,偶然还可以看见一桌两桌打麻将的,但那是很少的事了。”我在美国人家里,也常看见麻将牌盒子—雕刻装潢很精致的—陈列在室内,有时一家竟有两三副的。但从不见主人主妇谈起麻将;他们从不向我这位麻将国的代表请教此中的玄妙!麻将在西洋已成了架上的古玩了;麻将的狂热已退凉了。

我问一个美国朋友,为什么麻将的狂热过去的这样快?他说:“女士太太们喜欢麻将,男子们却很反对,终于是男子们战胜了。”这是我们意想得到的。西洋的勤劳奋斗的民族决不会做麻将的信徒,决不会受麻将的征服。麻将只是我们这种好闲爱荡、不爱惜光阴的“精神文明”的中华民族的专利品。

当明朝晚年,民间盛行一种纸牌,名为“马吊”。马吊中有四十张牌,有一文至九文,一千至九千,一万至九万等,等于麻将牌的筒子,索子,万子。还有一张“零”,即是“白板”的祖宗。还有一张“千万”,即是徽州纸牌的“千万”。马吊牌上每张上画有《水浒传》的人物。徽州纸牌上的“王英”即是矮脚虎王英的遗迹。乾隆嘉庆间人汪师韩的全集里收有几种明人的马吊牌(在《丛睦汪氏丛书》内)。

马吊在当日风行一时,士大夫整日整夜的打马吊,把正事都荒废了。所以明亡之后,吴梅村作《缓寇纪略》说,明之亡是亡于马吊。

三百年来,四十张的马吊逐渐演变,变成每样五张的纸牌,近七八十年中又变为每样四张的麻将牌。(马吊三人对一人,故名“马吊脚”,省称“马吊”;“麻将”称“麻雀”的音变,“麻雀”为“马脚”的音变。)越变越繁复巧妙了,所以更能迷惑人心,使国中的男男女女,无论富贵贫贱,不分日夜寒暑,把精力和光阴葬送在这一百三十六张牌上。

英国的“国戏”是Cricket,美国的国戏是Baseball,日本的国戏是角抵。中国呢?中国的国戏是麻将。

麻将平均每四圈费时约两点钟。少说一点,全国每日只有一百万桌麻将,每桌只打八圈,就得费四百万点钟,就是损失十六万七千日的光阴,金钱的输赢,精力的消磨,都还在外。

我们走遍世界,可曾看见那一个长进的民族,文明的国家,肯这样荒时废业的吗?一个留学日本的朋友对我说:“日本人的勤苦真不可及!到了晚上,登高一望,家家板屋里都是灯光;灯光之下,不是少年人跳着读书,便是老年人跪着翻书,或是老妇人跪着做活计。到了天明,满街上,满电车上都是上学去的儿童。单只这一点勤苦就可以征服我们了。”

其实何止日本?凡是长进的民族都是这样的。只有咱们这种不长进的民族以“闲”为幸福,以“消闲”为急务,男人以打麻将为消闲,女人以打麻将为家常,老太婆以打麻将为下半生的大事业!

从前的革新家说中国有三害:鸦片,八股,小脚。鸦片虽然没禁绝,总算是犯法的了。虽然还有做“洋八股”与更时髦的“党八股”的,但八股的四书文是过去的了。小脚也差不多没有了。只有这第四害,麻将,还是日兴月盛,没有一点衰歇的样子,没有人说它是可以亡国的大害。新近麻将先生居然大摇大摆地跑到西洋去招摇一次,几乎做了鸦片与杨梅疮的还敬礼物。但如今它仍旧缩回来了,仍旧回来做东方精神文明的国家的国粹,国戏!

后记

《漫游的感想》本不止这六条,我预备写四五十条,作成一本游记。但我当时正在赶写《白话文学史》,忙不过来,便把游记搁下来了。现在我把这六条保存在这里,因为游记专书大概是写不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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