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月令篇
入 秋
北京立秋前后,乞巧时候,总要有一两场好雨,早晚凉意顿生,其感受是极为宜人的。前些年夏天回北京,十分炎热,几天之后,得了一场好雨,新凉乍生,快意无限,便情不自禁,写了一首五言诗道:
炎暑几日蒸,一雨新凉乍。劳人时梦远,听雨宣南夜。
朝来天似洗,清风盈庭厦。隔帘两三花,牵牛娇如画。
散策陋巷行,幽思大可话。街槐花犹香,墙枣已满挂。
居近南西门,胜地人曾写。古寺龙爪槐,酒家余芳舍。
稍远枣花寺,千年过车马。俯仰迹皆陈,于今知者寡。
东市起高楼,西巷余断瓦。倚杖立苍茫,街景亦潇洒。
顾盼感流光,蝉鸣又一夏。安得逢耦叟,相与说禾稼。
这便是夏末秋初,得雨后,新凉乍生的情景。以后便每下一场雨,便加深一重凉意,所以俗语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不过一般年头里,由立秋算起,经过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几个节气,能够下十场雨的时候是不多的。所谓“点点不离杨柳外,声声只在芭蕉里”;所谓“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这样意境,在北京是很难遇到的。秋瑾女士的名句“秋风秋雨愁煞人”,一般也只是江南多雨之乡的断肠句,在北京,是体会不到的。
北京秋天多是晴朗的天气,但是也有例外,如果遇到某一年秋天的雨水过多,这对城居和乡居的人说来,都不好。秋雨一多,必然气温过低,热既不好受,过凉,又湿又冷,就更不好受,同时易生病,更不利的是秋田禾稼。中秋以前,正在高粱发粒,谷穗灌浆长粒的时候,如果秋雨多,没有大太阳,那就灌浆不足,粒儿长不大。如果中秋以后,雨水很多,那也不好。那时秋收在望,地里的庄稼基本上都成熟了,一下雨,不但影响收割,而且一变天,气候转冷,便会有一场秋霜,庄稼在地里被霜一打,一下子就要影响当年的收成。昔人名句云“满城风雨近重阳”,重阳前后,北京秋高气爽,晴朗的天气较多,不过重阳节期间,如果有雨,那是非常好的,这时大田里的庄稼都收割了,人们正在开始秋耕翻地,如果下两场透雨,太阳已无威力,地里的水分蒸发较慢,不久大地冰封,把水分全部保存在泥土里,到明年开春,叱犊耕种时,地不干燥,便于下种,是大有好处的。当然我这里说的秋雨的好坏,也全是从有关农事的观点出发,因而考虑到秋雨的日子,早下晚下,是大不一样的。如果住在城里,不想到老农,那也就无所谓,只要不太多就可以了。
北京一年到头,除夏末秋初的雨季以外,其他时候,雨水都很少。一秋如果能得几场雨,是十分珍贵的。只不要在初秋时淫雨连绵不断,就好了。在中秋以后,下一场好秋雨,雨后出游,郊原如洗,西山妩媚,燕云徘徊,不要说去游览各处名胜,单只望望西山,看看燕云,就足以心旷神怡了。
不出门,在家里户外檐前,看看雨后的秋花,也是大有幽趣的。北京也能种芭蕉,但不多,种美人蕉者大有人在;如果能养几盆玉簪,夜间听秋雨滴在美人蕉或玉簪叶上的声响,也真像雨打芭蕉一样,足以敲碎游子的秋梦。秋雨后小院中的牵牛花、扁豆花、枣树、槐树都大可赏玩,这就是我前面诗中所吟的情景了。
秋 晒
小时候读旧书,读到“秋阳以曝之”一句,总感到有些奇怪,想着为什么不说“夏阳以曝之”呢?心想一年四季,夏天最热,怎么说秋阳呢?随着年龄增长,在生活中体验,感到的确是秋阳比夏阳厉害。照江南话说:即秋阳比夏阳结棍的多。翻过来,倒实在赞叹古人语言之准确,是深通物理的了。
北京的秋天来得早,比南方要早将近二十天或一个月左右,七月七,牛郎织女会七夕以后的日子里,一场透雨,天气马上凉起来,知了停止了鸣声,便意味着秋天来了。当然,炎热的天气,也不会马上撤退,还要杀一个“回马枪”,那便是俗话说的“秋老虎”,又叫作“秋后老来热”,这还是要热几天的。不过这个热,只是日中心和后半晌大太阳的时候热一阵子。
一般年头里,这秋阳也是十分厉害的。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太阳还是十分强烈,晒在人身上火辣辣的。但是不要紧,太阳一落山,马上便凉阴阴的了。
一入初秋,早晚之间凉快,夜里睡觉要盖薄被子。即使是白天,太阳地里和有遮阴的阴凉地方,温度起码也差五六度之多。这便是北京初秋天气的特征:早晚凉快,日中心里又特热。因而日中心穿背心还出汗,早晚之间,却要穿两件小褂,老年人甚至要穿夹袄了,所以说“二八月,乱穿衣”。
秋阳比夏阳的可畏,在于它照射角度的逐渐倾斜,时间更长,威力更大。即夏天中午及午后太阳垂直照的时间多,夏至过后,日照倾斜度越来越低,过去日光照不到的地方,现在照到了,被晒的时间长了,因而更炽热难挨了。一直到太阳威力一天天减低,那已秋深冬临了。
日中心及后半晌的太阳强烈地照射,对两种情况的人颇伤脑筋,一是对于在户外大太阳地里工作的人,的确是很大的威胁,因而一顶大草帽是少不了的。二是对于住在简陋东房的人家,浅堂窄屋,西晒起来那个热劲儿可真够呛的。而老式四合院,必然有三间东房,下午三四点钟,大太阳直射过来,如不搭天棚,不挂苇帘子,几乎就没有办法在屋子里呆,所以有“有钱不住东、南房,冬不暖来夏不凉”的谚语。南房上午虽然阴凉,但下午西北角的太阳也可照过来,一股热气,也颇有威力,比东房稍微好些,但也好不了多少,所以和东房并举了。
再有北京的热闹大街也奇怪,什么“东四、西单、鼓楼前、前门大街游艺园”,几乎所有热闹去处,都是南北向的街。大街南北向,铺面必然就是东西向。而更奇怪者,不少街路东反而比路西热闹,如西单、王府井等处,路东的店铺,大太阳晒着,反而顾客拥来拥去,生意兴隆。这固然因为西单商场、东安市场都在路东,门朝西开。其实西单一带在未开辟商场之前,就是路东比较热闹了。那时马路东边接连不断搭着大天棚,以挡骄阳,过往行人也沾了光。而近年不见搭天棚,也未培育街树,大太阳里走在马路上,就十分够呛了。有一年夏天和一位上海朋友回北京,他在马路上走,受不住太阳的晒,就叫苦不迭,说北京比上海热,以后再不敢在夏秋之际来北京了。因而想到北京的马路建设,是否也应好好考虑一下遮阴问题呢?
秋阳之可畏,只在初秋,不过这只是说晒的人有些受不了,而对于农作物却是大有好处,庄稼正是灌浆壮粒的好时光。太阳晒得越厉害,庄稼的穗粒灌得越饱满,就可以大丰收了。一近中秋,阳光就不再可怕,待到重阳,阳光反而慢慢变得可爱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