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都城锦绣秋

燕京乡土记(全二册) 作者:邓云乡 著


都城锦绣秋

秋 色

造化装点大地,以光芒、以色彩、以形状、以音响,影响到人,便耳遇之而成声,目遇之而为色了。北宋欧阳修写过一篇著名的《秋声赋》,便是以这一影响为基础而感发成篇的。因而想到,既有声,便应有色,忆及北京,则应该写一篇“秋色赋”。因为北京的秋,是色彩丰富的秋,是色彩绚丽的秋,由初秋到深秋,都是童话般的色彩的世界。

《燕都杂咏注》云:“秋后斗蟋蟀,开场赌彩,街巷或书某处秋色可观。”当年的北京人是文绉绉的,明明是斗蛐蛐,争强好胜,赌钱斗彩,不说“有利可图”,或“一本万利,试试运气”,却说“秋色可观”,这是其他地方人所想象不到的雅言。那时在宣武门大街靠近菜市口的地方,有几家茶楼,每年秋天,都是专做这项生意的。一交七月,门上就用大红纸写上馆阁体的帖子“秋色可观”,以招引纨袴子弟,裙屐少年,抱着各式各样的蛐蛐罐,来这里一决雄雌,以博彩头了。

这是特别以“秋色”为号召的,但本身并不是色。我所说的秋色则是入目而缤纷,照人而灿烂的,红红绿绿的闪耀着光华的真正秋天的色彩,也可以说是北京秋天的色彩。

初秋时光,不必远去,就到中山公园后河沿上一坐,领受一下七月的秋色吧:蓝盈盈的天,白絮般的云,金光耀眼的故宫角楼宝顶,黄灿灿的闪光琉璃瓦顶,彩色的栋,朱红色柱子、门、窗,灰沉沉的布满了几何线条的紫禁城墙,筒子河中澄碧的水面映着这些倒影,像是充满了光感和水气感的一幅油画,身边笼罩着的是墨绿色、黑沉沉的老柏树的影子。往东再望着巍峨的黄瓦、红柱的五凤楼的高大的影子,在那黄色的琉璃鸳鸯瓦缝中,可能还长出几根草来。这是北京特有的凤阙龙楼的宫廷秋色,在别的地方是领略不到如此强烈的、感人的秋之色彩的啊!

随着秋意渐深,这些色彩也在渐渐地变化着。虽然紫禁城角楼的镏金宝顶是真的金铂装饰,而在初秋,骄阳照在宝顶上,使人目为之眩,但等到旧历九十月间,同样是阳光照耀,就感到淡淡的了。何况还有萧瑟的秋风,纷飞的黄叶呢!这时天色也不那么蓝了,云也泛着黄,不那么白了。沿着紫禁城墙下的一溜的老态龙钟的宫柳、宫槐,在燕山秋风的摇撼下,那浓密的叶子由绿变黄,由黄变落,披离了,凋零了,最后只剩下褐灰色的杈桠,与那灰沉沉的紫禁城墙,色彩倒似乎协调一致了。那角楼上的画栋雕梁,因为秋风尘土的吹打,似乎色彩也不那么鲜艳了,有些黯淡了。有一年深秋之际,和朋友坐在中山公园后河沿的露椅上,晒着秋阳,领略着这派深秋的秋色,觉得那老柏树的颜色也不是那么墨绿的,而蒙上一层灰色了。我们坐得有些意兴阑珊,便走出公园后门。天已黄昏了,头顶阵阵乌鸦飞过,不禁想起《饮冰室诗话》中的诗句:“帝子不来秋又至,乱鸦如叶拍宫墙。”这宫阙的秋色,历史的秋色,当年绚丽的色彩随着历史的推移,也都要褪尽了吧?

深秋时候,京华的秋色太浓了!

小 院

造化给人们以光泽和色彩,是公平的。宫阙红墙,秋风黄叶,宫廷有宫廷的绚烂秋色,百姓家也有百姓家的朴实、淡雅的秋色。在那靠近城根一带或南城下洼子一带偏僻的小胡同中,多是低低的小三合院的房子。房子是简陋的,不是灰棚(圈板瓦,中间仍是青灰),便是“棋盘心”(四周平铺一圈板瓦,中间仍是青灰),很少有大瓦房。开一个很小的街门。这种小院的风格,同京外各县农村中的农户差不多,真所谓是“此地在城如在野”了。

小院子的主人如果是一位健壮的汉子,瓦匠、木匠、花把式、卖切糕的……省吃俭用,攒下几个钱,七拼八凑弄个小院,弄三间灰棚住,也很不错。一进院门,种棵歪脖子枣树;北房山墙上,种两棵老倭瓜;屋门前,种点喇叭花、指甲草、野菊花、草茉莉……总之,都是一些常见的花花草草,秋风一起,那可就热闹了,会把小院点缀得五光十色,那真是“秋色可观”了。早晨,在朝阳的照耀下,好看;宿雨初晴,在水珠闪耀着晶莹的光芒下,好看。门口的歪脖子枣树,也许姿态不佳,那色彩却实在喜人,翠绿的叶子间,挂满了又红又绿的枣实,那真是惹人喜爱。再往房顶上看,几片大绿叶子,遮着几个朱红的、灰白泛青的、老黄的老倭瓜,在叶与瓜的中间,还留着三朵、两朵浅黄色的残花,其色彩之斑驳烂漫,更是住在高层公寓楼中的人难以想象的。虽在帝京,也饶有田家风味。至于那些盛开的花花草草,喇叭花的紫花白边,指甲草的娇红带粉,野菊花的黄如金盏,草茉莉的白花红点,俗名叫作“抓破脸儿”,还有那“一架秋风扁豆花”的淡紫色的星星点点……这些都是开在夏尾,盛在秋初,点缀的陋巷人家,秋色如画了。

当然,再有精致一点的小院,这种院子不是北城的深宅大院,而都在南城。“四破五”的南北屋,也就是四开间的面宽,盖成三正,两耳的小五间,东西屋非常入浅,但是整个小院格局完整,建筑精细,甚至都是磨砖对缝的呢。主人或是小古玩铺的掌柜,或是开家小药店,或是一位梨园行的二路角儿……砖墁院子,很整洁,不能乱种花草,不能乱拉南瓜藤,青瓦屋顶,整整齐齐,这个小院的秋色何在呢?北屋阶下左右花池子中,种了两株铁梗海棠,满树嘉果,粒粒都是半绿半红,压弯树枝,喜笑颜开。南屋屋檐下,几大盆玉簪,翠叶披离,似乎冒着油光,而雪白的花簪,更显其亭亭出尘。边上可能还有一两盆秋葵,淡黄的蝉翼般的花瓣,像是起舞的秋蝶……小院秋色也在迅速地变化着,待到那方格窗棂上的绿色冷布,换成雪白的东昌纸时,那已经是秋尽冬初了。

这些陋巷寒家或深巷小院的秋色,都足以引起异乡人的神思。几十年前,客居北京,租人家房子住,时时有被逼搬家的可能,因而也无经营花草的闲心。偶经陋巷,看见人家屋顶的朱红倭瓜,爬上墙头的牵牛花朵,伸出墙外的垂着朱红枣实的枣树杈桠,真是艳羡不置。这几分秋色,在我的飘零梦寐之中,是多么绚丽的、温暖的、可爱的色彩啊!

街 头

陋巷寒门的秋色绚丽多姿,磨砖小院的秋色幽雅宜人,那城里的深宅大院的秋色又当如何呢?冯延巳词云:“阶下寒声啼络纬,庭树金风,悄悄重门闭。”那深宅大院的秋色,都是庭院深深深几许,重门隔院,灯火楼台,又岂能轻易为外人所窥?所以还是不说也罢。还不如到街头巷尾,甚或闹市中心去看看呢。

秋天一到,北京街头色彩最为艳丽的要数果子摊了。《燕京岁时记》云:“七月下旬,则枣实垂红,葡萄缀紫,担负者往往同卖。”清末两部讲北京风土的名书,在文字上富察敦崇的《燕京岁时记》似较震钧的《天咫偶闻》更为简俏,这“枣实垂红,葡萄缀紫”二语,色彩写得多么动人。果子摊上,玫瑰紫葡萄、马乳绿葡萄,刚上市的还泛着绿色的大鸭梨,慢慢上市的淡黄的京白梨,黄里透红娇艳的香果,叫人想起“今儿个是几儿来……您不买我这沙果、苹果、闻香的果儿来……”的甜蜜的叫卖声;还有那淡绿色蒙一点儿霜,又露着一点红脸的中国种的北山苹果,那是真香、真细腻、真甜、真好吃。但是自从洋种苹果传入,这种细皮嫩肉的北山苹果越来越少了。市上都是粗皮的,或是绿色的香蕉苹果,或是红色的国光等等,吃起来有点酸。这些苹果较之北山苹果产量高,易保存,合外路人的口味,可是老北京还是思念北山苹果,隔壁老太太就常埋怨:“这是怎么回子事儿呀?连苹果都变味啦?”

秋果上市,报道燕山秋色的先声,首先轻轻抹上一笔,接着胡同口上,也有卖花红枣的车子了,那半红半绿,红绿斑斓的枣儿,也是秋色染红的。再在那已经抹上的色彩上增添一笔。这还不够呢!再接着随着天上的银河浮漾,那娇嫩的、粉红色的、轻盈的、飘着秋之梦的荷花灯在街头出现了,这更是点染秋之色彩的神来之笔啊!

随着八月节越来越近,那街头秋色也越来越绚丽了。不只有果,还有花呢。《春明采风志》云:

中秋临节,街市遍设果摊,雅尔梨、沙果梨、白梨、水梨、苹果、林檎、沙果、槟子、秋果、海棠、欧李、青柿、鲜枣、葡萄、晚桃、桃奴,又有带枝毛豆、果藕、红黄鸡冠花、西瓜。

这是何等的五光十色。不只此焉,除去巍巍然的红鸡冠花、黄鸡冠花外,还有金铠金甲、绿袍红袍、粉面红唇、威风十足的兔儿爷和兔儿奶奶呢。他们也都“端坐”街头,和果子摊上的秋果、猪肉杠、羊肉床子、红白相间的花糕般的猪羊肉,共同点缀着京华的绚丽秋色,秋的色彩中,少了这一笔重彩,也是不行的。

秋光大好,秋色宜人,如果你有兴趣,不妨再到陶然亭、窑台、银锭桥等处,从苍黄、雪白的芦花叶子、芦花茸的摇曳中,眺望一下西山山色,那山色也在随时变化着啊;由深而浅,由浅而红,等到倾城而出的游人,出没于白云红叶间的时候,那便是京华秋色的极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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