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岛夏梦

漪澜堂茶香

在人的一生中，什么事情，破题儿第一遭，印象也就最深刻。我第一次看见——只能说看见——北海时的惊奇、羡慕心情，五十多年过去了，而仍然历历如同昨日一般。为什么不说逛，而只说看见呢？因为我那是在隔着一片水看北海。那是童年时搬入西城新居不久，一次下午家中大人带着到北京图书馆去开眼界，图书馆大门口不要门票，可自由出入。而大楼门口却不让小孩进去，我就跟着大人在院子里玩。好在那院子里当时洁无纤尘，花木葱茂，也像公园一样。我一个乡下孩子，看见这种环境，已经感到有如进入神仙洞府一样，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不想走到东面石栏杆旁，隔着栏杆一望，哎呀！更是大吃一惊，这不真是仙山楼阁吗？我恨不得一下飞过去，可我当时连北海门在哪里还不知道呢？至于那是什么地方，自然更不知道了。听大人像说神话般的讲说着，但听到后来，却很失望，因为天色晚了，不带我去，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后来过了不久，大人真的带我去了，还坐在茶座上喝了茶，吃了包子。那时的门票，是二十枚铜元。那时喝茶的地方是漪澜堂，是北海最大的茶座。

几十年前北海的茶座有十几家之多，进前门，一过“堆云”、“积翠”牌楼，往左手一转，就是“双虹榭”，因正好对着“金鳌玉”和“堆云积翠”两座桥，故取名“双虹”。匾是周养庵还是傅增湘题的，记不清了，不过附有大段“跋语”，这是北海辟为公园后惟一的一块新匾。过牌楼往右手转弯，绕琼华岛半周，进一个高阁阙门，眼界忽然开朗，临水汉白玉栏杆，雕梁画栋的楼阁成扇面形在绿水边展开。对着一派水光，望着西北面的蓝天、白云、黄瓦的“小西天”以及临水的五龙亭。这里曾有两家茶座，就是漪澜堂和道宁斋。听说北京最享盛名的仿膳饭庄目前便设在这里。而那时却是北海最大的茶座，有最好的座位，最好的茶食，最好的点心……靠白石栏杆摆一排座位，贴走廊栏杆摆一排座位；另外在房间里面有座位，但来喝茶的人却没人坐到里面去，外面临水喝茶，风光比天堂还美，有谁肯呆头呆脑跑到屋里去坐呢？除非有人请客摆圆桌，不然里面经常是空着的。

漪澜堂、道宁斋坐南向北，且系扇面形，下午正当三四点钟之后，茶座上人时，不免有些西晒。因而夏天在搭天棚后，再在每根柱子前垂直挂一大块蓝布遮阳，这样一块块的，像船帆一样，既挡住骄阳，又不碍茶客的观览视线，真是爽朗极了。每到春夏之交，一到下午三四点钟，太阳偏西之后，是漪澜堂、道宁斋最热闹的时候。坐在水边，喝着香片茶，嗑着瓜子，吃着玫瑰枣等茶食，闲谈着，望着龙楼凤阙边特有的蓝天和变幻的白云，听着划小船的人的笑声、桨声，在大蓝布遮阳下面水中阳光闪动着金波，小燕子像穿梭一样飞来飞去……这时你会自然想起王子安的“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的诗句。虽然这里不是滕王阁，而艺术的意境会促使你产生共鸣。

漪澜堂和道宁斋两家，沿栏杆和长廊，上下两层，大约共摆一百二三十张桌子，每张桌子，四张大藤椅，同时可以招待近五百人喝茶，那真是轻衫纨扇，张袂成阴，可以说是洋洋大观了。

当时一般人家去趟北海也是桩大事，一年中是难得有一两次的。比不得豪富之家或高薪阶层，可以每天坐包车或汽车去北海坐茶座，不当回事。一般人家经常去是去不起的，但偶去一次总也要坐坐茶座，全家每人吃碗馄饨或吃盘包子，花个块儿八毛的，这就是北京人的谱儿。

揽翠轩

琼华岛顶上，白塔后面一家茶社名揽翠轩，地方不大，但居高临下，地势很像西湖孤山四照阁。所不同的，这里是自南向北望，没有那么大的水面，而代替的是远处的人家屋瓦而已。远眺钟楼、鼓楼，近瞰水中小船，像小鸭子一样。尤其是雨后，往下一望，绿树如洗，房屋栉比鳞次，一眼望不到头，一边喝茶，一边闲眺，真感到京师的博大，正是王摩诘所谓“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丛树万人家”了。

这家茶馆茶点并不好，但是地势好。爬白塔的人爬到顶，累了，也可在此歇脚。记得在读初中时，有一年旧历七月十五北海放河灯，我约了一个小同学一起去看河灯，那天北海真是拥挤不堪，进入漪澜堂长廊的门洞时，比电车里还要挤，年纪小，喜欢瞎起哄，拼命挤进去，挤到漪澜堂前时，人已经拥满了，我们个子小，什么也看不见，十分扫兴。便索兴爬到高处去看，一起爬到处在山顶的揽翠轩。俯瞰下去，水中点点灯火，尽收眼底，十分得看，因而人也很多。我们也想挤在这里看，但并不买茶，人家不让进去；进去也无处坐，依旧是看不成。于是我们只好买了两小瓶汽水。那汽水是很特殊的，瓶口上是一个玻璃球顶牢，开汽水时，用一个木头塞子一按，把玻璃球按下去，汽水噗地一声就滋出来了，是很好玩的，可惜现在没有这种汽水了。我们一人花五大枚买瓶这样的汽水，便在这里饱看了一晚河灯，比沏茶要便宜得多呢。这是我惟一的一次光顾揽翠轩。

过陟山门桥，沿东岸慢慢往北走，经过濠濮涧，弯进去有一家小茶社，颇为幽邃，这是一家最安静的茶社，是作家写作的好地方，也是情侣海誓山盟的好地方。有个时期，曾经有几位老诗人定期在这里雅集，分韵刻烛，不过如今说来，都已是古人的故事了。

偶翻国风社选的《采风录》，其中尚有宗威子的《戊辰上巳北海静心斋禊集分韵得汪字》、曹经沅《戊辰上巳北海镜心斋禊集分韵得急字》等诗，“戊辰”是民国十七年，公历一九二八年，说来都是六十年前旧事，这些人不少还都是所谓的“同光后劲”，现在则早已绝响了。

北岸茶社，西面是五龙亭，东面是当时的“仿膳”。五龙亭茶社，只是中间三个大亭子摆茶座，四面轩窗大开，临窗设座位，离水面近，接受南风吹拂，视野又开阔，琼华岛的塔影波光，齐收眼底，在这里喝茶是别有情趣的。东面仿膳，依山面水，搭着高大的舒卷自如的天棚，也摆很多茶座，但是却另有号召，那就是仿照清宫御膳房做的菜肴点心，所以店名“仿膳”，也卖整桌的酒席，主要还是靠卖茶和点心的生意，在这里摆酒宴的人并不太多。现在，这里是新建的仿膳的分店，以卖酒饭菜肴为主了。

北海茶座，当年一律都是大藤椅，露天桌子，都是铁架子、人造大理石桌面，从上午八九点一直营业到夜间十二点钟，中间不休息，游人可以随时坐下喝茶。水钱以人计算，一人一毛、八分，约合十枚鸡蛋的价格。茶叶用小包的，另算钱，用壶沏。茶沏好端来时，把包茶叶的小纸反卷斜插在壶嘴上，一来保持壶嘴干净，二来证明茶叶价格、质量。那时一般是五大枚或十大枚一包的，论斤大概是一块六或三块二一斤吧。如沏龙井，要预先声明。桌上照例摆着几盘炒货：西瓜子、花生粘、玫瑰枣等，吃一盘算一盘，每盘等于一个人的茶钱，不吃不算，这是茶房的额外收入。其他点心如豌豆黄、小窝头、千层糕、春卷、包子、烫面饺、馄饨、汤面、炒面等则零吃零叫，另外算钱了。

南京秦淮河六朝居、苏州宫巷吴苑、杭州孤山四照阁等处，都是喝茶的好地方，但比之于北京北海的茶座，那情趣是两样的，可以说是各有千秋吧！

遗憾的是，喝茶吃点心之风，于今不论南北，都已不讲求矣。北海茶座早已没有了，苏州吴苑、杭州四照阁也都统统没有了。悠悠然地喝着茶，慢慢地吃着茶食、点心，这种充满东方文化气氛的生活享受，均已消失在无情的历史中了。剩下的只是遥远的梦幻，梦幻也将慢慢全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