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花信谱
山桃花
客居江南,年年一到旧历二月中,不禁想起北京的山桃花来,虽然常常是闭目暇思,但是鼻端似乎已经嗅到那初开冻不久的泥土香了。
我原是一个深山野坳里的孩子,小时候跟随家中大人来到这首善之区,先住在一个老式客栈中,住了不久,就在西城皇城脚下租到了几间房子。迁入新居的日期,正是旧历三月间。那天刮着北京有名的大黄风,一家人坐着几辆洋车,拉着箱笼及人,混混沌沌,由打磨厂一直拉到府右街。顺着皇城,来到新居。那时洋车进前门到西城,习惯斜穿西交民巷草帽胡同出来到长安街,虽然曾经眼界一宽,但沿路灰黄一片,记忆中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但是当一走进新居的二门时,突然一幅花团锦簇的图画,映入我的眼帘,使我猛然一惊,留下极为强烈的印象,尔后我无论千里万里之遥,廿年卅年之后,偶一忆及,便立刻鲜明地重现在眼前,这就是那树盛开的山桃花。昔年曾写了《望江南·苏园花事竹枝词》四十首,其中一首云:
苏园忆,一树小桃红,廿四番风尔独早,三春迎客记头功,常在梦魂中。
那所房子,名苏园,是清末一位尚书公的。尚书公去世,后辈虽然仍住在老宅子中,但都已分房异炊,有的房份分的房子很多,住不完,为了增加点收入,就把空余房子租给房客住。这所大宅子,不是老式四合院式的,而是带点西式的大花园式。一进大门,是二三亩一大片花木,中间一条路;一进二门,又是三四亩大一片花木林,走完之后,才是房屋,后面还有很大的花园。这棵独特山桃花树,就在二门外一排房子檐前,树身倾斜,高过房檐,着花最早,最繁,一开就是粉白一树。苏园里里外外,丁香、榆叶梅、海棠等,有上千棵,而很奇怪,山桃花却只有这一株。我第一次同它见面时,正刮大黄风,苏园花木林丛,晕黄一片,毫无春讯,独它在大黄风中,开着一树繁花,也是非常特殊的了。我在苏园中,足足住了十三年,年年春天看它招展枝头,首传春讯,这情缘是很深的了。
那四十首《苏园花事竹枝词》,都是一时的相思纪实之作。盖在都门花信中,户外着花最早的就是山桃花。《水曹清暇录》载《燕台新月令》二月云:“是月也,鸡羔祀日,山桃华,城笳鸣春……”山桃,树干有亮晶晶的红皮,着花粉红色,比桃花深,花时缤纷盈树,十分烂漫。树一般长不大,是京华花事先驱者,只要山桃一开,其他春花都要次第开放了。山桃结很小的毛桃,不能吃,但是桃核很大,可以雕刻成“数珠”或其他小玩艺,也是很好玩的。
都门一春花事,不大讲究看桃花,以桃花著名的园林寺观,可以说少得几乎没有。记忆中桃花最盛的是北海东岸濠濮涧一带山上,有一大片桃林,花时云蒸霞蔚,有点“香雪海”的气势。袁中郎曾说过:“燕地寒,花朝节后,余寒犹厉。”这是北京气候的特征。因而在山桃花开时,天气还比较冷,甚至有时还下雪。北海那片桃林,就曾几度欺霜傲雪,在雪中开放过。时人词曲家张丛碧和萧重梅二位老先生,就都有“雪里桃花”之作,吟的就是这片桃林。
每到“山桃华,城笳鸣春”的时候,对北海东岸的桃林便感相思弥切,忆念中苏园的那株山桃花也该无恙吧?珍重寄以遥远的问讯了!
藤 花
记得很小的时候,听小伙伴念《名贤集》,听得熟了,居然也记住不少句,其中一句道:“藤萝绕树生,树倒藤萝死。”那时觉得似乎颇有些道理。后来在北京中山公园,看见能干的花把式,却把藤萝种在已枯死了的柏树边上,这样藤萝便牵藤引蔓,缠绕在树上,既省了搭藤萝架的费用,而又使春时紫花盈树,夏时郁郁葱葱,好像那株古木又充满生意了。这种办法颇使我大吃一惊,感到世界上的道理真是太多了。花把式独具匠心的设计,藤萝绕树生,枯木亦逢春,也是含有不少哲理的。我于此诚然受到不少启发,从此也就更十分眷恋于藤花了。
北京赏藤花是有其历史的传统的,著名的古藤也不少。吏部藤花是明代弘治间吴宽手植的。在刘同人《帝京景物略》记载时,已经烂漫了近二百年了,所谓:
方夏而花,贯珠络缨,每一鬣一串,下垂碧叶阴中,端端向人。蕊则豆花,色则茄光,紫光一庭中,穆穆闲闲。
莆田人方兴邦还为这株藤花写了《古藤记》,刻石花间。吏部在前门里东面公安街,辛亥后,一直是警察厅的所在地,这株藤花在三四十年代还在。另一株古藤,是清初诗人王渔洋手植藤,在宣武门外琉璃厂夹道。“古藤书屋”,是自查初白而后,多少诗人都歌咏过的。这株藤花在清代同治、光绪而后还在,孙丹五诗所谓:
诗人老去迹犹存,古屋藤花认旧门。
我爱绿杨红树句,月明惆怅海王村。
说的就是这里。不过这些古藤后来都没有了,几十年前,在都门看藤花,最好就是中山公园了。稷园花事,丁香、牡丹而外,藤花自占几分春色。每到花时,一过那座蓝瓦汉白玉大牌楼,就望见在暖洋洋的日光中,一派紫光,蜂围蝶闹,眩耀春情,真的是熏得游人欲醉了。
少年时代,寄居在西城苏园,那里也有两架很繁茂、很老的藤萝。藤花先开花,后出叶子,这一般看花的人都是知道的。另外不知你注意过没有,藤花在早春刚刚生出一串串的花缨时,也是嫩绿的,慢慢才变颜色,等到大放时,才变为淡紫色的。那一串串、一簇簇,都有它特别的风度,吐出了淡淡的、带有甜蜜气味的暖香。北方春天晴天多,雨天少,即使大风天气,也往往是过午才起风,上午九十点钟,在阳光的照耀下,看紫藤是最有情趣的。不只是蜜蜂在花中乱飞,而且有极小的蜘蛛拖着极细的游丝从中坠落下来,闪耀在花光日影之中,我小时不知多少次,坐在花下,得到无限的静中的趣味……北京有藤花的私家院落园林也不少,可惜我大部分都不知道,记忆最深的,感情最厚的,就是苏园和稷园的藤花了。
离京之后,几十年没有在三春花事时得到回北京的机会,因而多少年没有再看稷园藤花了。前些年小住吴门,常常到拙政园看文徵明手植藤,保存很好,老干缠绕高大的木架,遮满一个院子,其气势就足以显示它五百年的沧桑,每值花时,开得仍十分烂漫,不免招惹情思,曾写了一首小诗道:
天涯无客不思家,坐此藤阴爱紫霞。
坐久不知春意绪,微风吹落两三花。
看着吴门的藤花,思念京师的藤花,权且寄与无限相思吧!
海棠故事
在《红楼梦》中,大观园怡红院里有一株海棠,名曰女儿棠,宝玉说它有闺阁风度,这样把构成“怡红快绿”的海棠点缀得十分有趣,我不禁想起又一个关于海棠和女孩儿的故事:
明清两代,春明花事,海棠本来是十分著名的。皇家苑囿、贵戚林泉、寺庙道观,有不少的名海棠,见于前人诗人笔记,直到现在均可查考。但是据说更早时候,北京海棠却是很少,是从辽圣宗耶律隆绪之后,北京西山的海棠树才繁茂起来的。传说他的第十个女儿,小名“菩萨”,长得十分聪明美丽,但是长到十四五岁时,尚未出嫁便夭亡了。死了之后,葬在西山,从此那里的海棠便繁盛起来,不但春日作花,缤纷艳丽,而且秋日结果,也垂实累树,有名的白海棠、榅桲都是出产在这一带。后来这里地名就叫公主坟,还盖了庙,叫作无相寺。从此这里的海棠又引种到城里的各个园林寺观中,名种海棠如“西府”、“铁梗”、“垂丝”等等,便盈都下矣。这个传说自然是附会之谈,不能据为史实的,但这个故事却是十分美丽的。如果据之作为文学作品的素材,不论是写为小说、神话故事、戏剧,都是令人魂销的。自然,历代文人不乏多情之士,好事之徒,嘉、道时定盦居士曾吊以诗曰:
菩萨葬龙沙,魂归玉帝家。
余春照天地,私谥亦高华。
大脚鸾文靿,明妆豹尾车。
南朝人未识,拜杀断肠花。
这是纪实兼想象之作,因为“菩萨”《辽史》无传,是北京西山果农把其地称作公主坟,所以说“私谥亦高华”了。
明代北京的海棠,以报国寺、韦公祠最著称,王崇简诗所谓“凤城西南报国寺,海棠双树芷幽邃”;又道“燕京此花驰声价,韦祠为最此为亚”,说的就是这两处名胜。清初张远《隩志》曾记云:
京师多海棠,初以钟鼓楼东张中贵宅二株为最,嘉隆间数左安门外韦公祠。万历中,又尚解中贵宅所植高明。区中允大相诗,解家海棠帝苑边,开时车马日喧闹,是也。今旧本俱无存矣。
其中所说韦公祠,在当时极负盛名,几株海棠特别大,不少书中都有记载。谈迁《北游录》记他顺治十一年(一六五四年)清明后四日看韦公祠海棠云:
出左安门探韦公祠海棠……有海棠二,各合抱,枝干丛条,尚未萼也。自甲申来,今百四十一年。木之寿有限,似易于见长。记南都(按,即南京)静海寺海棠,为永乐七年(一四○九年)太监郑和舶上物,大不及此。或曰梨树接铁梗海棠,则成西府,理或有之。
这是北京的粗可合抱的老海棠史料之一,不过这只是历史文献上的记载,现在则早已没有了。
虎坊桥东面路北,有一所大宅子,当年是纪晓岚阅微草堂旧址,几十年前,是京戏科班富连城的社址。那里有两棵高大的海棠,还是纪晓岚居住时的旧物,迄今已经二百多年了。在北京现存的为数不多的一些古老花木中,这株古海棠,也可以算是硕果仅存的了。期望当事者,注意保护吧。
落花诗
说句老实话,在北京早春的花事中,海棠的确是值得称道,它比杏花繁盛、艳丽,比桃花花期长、花朵密。如果把它比作日本的樱花,那颜色比樱花还红得爱人,而其着花之繁密缤纷,差可媲美樱花,到秋天却又能结很好吃的果子,这又是樱花所无法比拟的。海棠的种类也极多,按明代李日华《紫桃轩杂缀》记载云:
海棠多品:贴梗、的铄、口脂、西府,轻盈醉颊,木瓜、玉臂、纱单、垂丝,步摇风细,尚有紫棉,未得经目,味其标目,定有妙姿。然昌州海棠独香,不知竟是何种。
从李日华的记载中,可以想见当时的海棠品种是很多的,不过这还是文人随便写写,如果今天植物学家分类,恐怕还远远不止此数呢。按,海棠无香,故香者特别说明。而据李渔《闲情偶寄》说,海棠还是有香的,只不过香味恬而淡,人不大容易嗅到,而蜂蝶十分敏感,届时还是因香而来的。引郑谷《咏海棠》诗“羡他蝴蝶宿深枝”为证。
记得几十年前住在北京西城时,那里有个很大的花园,各种花木品目繁多,而一春花事,要属花厅前的两大株垂丝海棠开的最烂漫。这是两株高约丈五的老海棠,分植花厅前引路左右两侧,枝叶开展,葱茏繁茂,四面伸出,成半圆形,培植修剪得极好。垂丝海棠开的花,一簇就是四五朵,每朵花蒂连在一根不足一寸长的细丝上,像下垂的缨络一般,极为别致。秋天结成小的果子,也是一簇一簇的,惹人喜爱。在红色中,桃红、海棠红、玫瑰红,都是娇嫩艳丽的红色。这两株海棠,在我的记忆中,极为繁茂,年年春天,开满一树。真是嫩红盈树,笑傲春风,比古人所说的“红杏枝头春意闹”更为热闹。因为花朵稠密,开谢之后,也真是落英缤纷,地上红红的一层,这一点倒也很像樱花了。曼殊上人诗云:“落花深一尺,不用带蒲团。”在海棠花下,也似有这样的意境。
记得龚定盦有一首很有名的古风《西郊落花歌》,写的就是海棠花。诗前有《小序》道:
出丰宜门一里,海棠大十围者八九十本,花时车马太盛,未尝过也。三月二十六日,大风,明日风少定……出城饮,而有此作。
诗中形容落花道:
如钱塘潮夜澎湃,如昆阳战晨披靡,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又闻净土落花深四寸,冥目观想尤神驰,西方净国未可到,下笔绮语何漓漓。
定盦的诗,写得实在是海阔天空,极尽豪迈之能事,但更重要的是那片“花海”,实在蔚为奇观,太惊人了。小序所说“丰宜门”,是按照金代的名称叫的,实际就是后来的右安门,又叫南西门。这片“花海”就在右安门外面,那时这里有座名称十分典雅的庙,叫作花之寺,俗称三官庙。龚定盦的同时人杨懋建曾在一本书中记道:“南西门外三官庙,海棠开时,来赏者车马极盛。”这说的就是龚定盦诗中所写的海棠。
我在苏园住了十三年,那个园子虽然日渐荒芜,但花木还照常年年萌发,开出烂漫的花朵,不误春时,不负东风,海棠是最仪容华贵的。我少年时代,不知在花间消磨过多少个晨昏朝暮,后来蓦地分手了,再也看不到她了。若干年前有一年春天,住在海边一个小渔村中,向晚坐在海边望着月亮、海水、帆樯出没,不知来去有多少征人,我不禁想起苏园的海棠花,想起月光下的海棠花,曾有句云:“故园亦有团月,不照风帆照海棠。”几十年没有看见过开得那么盛的海棠花了,那娇艳的、嫩红的、像少女樱唇一样的繁花啊,随便什么时候都似乎还在我的眼前浮动呢!
马缨花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的一个故事中,写到了马缨花,写得很为美丽:有一个书生,在梦境中到他那意中人的家中去,骑着马走到一个幽雅的村落中。一户人家,疏疏的荆篱,小小的房舍。篱内一树马缨花开得正好。隔篱又望见敞开着的晴窗下的人儿正是他那意中人……这段描绘是把前人诗句中的“遥指红楼是妾家,门前一树马缨花”更加形象化了。柳泉居士的文字实在漂亮,写得引人入胜。我辈何敢望其项背,只不过借个由头,来谈谈马缨花罢。
马缨花不是名花,在京华花事中,烂漫不比桃杏,芬芳不比丁香,淡雅不比紫藤,娇艳不比海棠,文人学士大多是注意不到它的,因而见之于诗文的并不多,只有留心生活情趣的像柳泉居士这样的人,才把它写入美丽的故事中。实际它在春明花事中,是别有幽闲态度的花朵,这点在一百多年前,也有人发现了,那就是大名士李莼客。《越缦堂日记补》咸丰十年(一八六○年)四月二十九日记云:
窗前马缨花开,茸艳幽绮,其叶朝敷夕敛,又名夜合花,越中颇罕得。花细如缉绒所成。夜分后,温香清发,即摘置亦然。真香奁上供,情天欢果矣。
真想不到这样普普通通的花会得到越缦堂主人这样的喜爱和赞美。五月初一又记云:“马缨甚开,满枝霞敷绛赪,甚资爱玩。”不愧为名士手笔,这“花细如缉绒所成”一句,写的正好,实际在北京它的通俗名称就是叫做绒花的。这个名称似比马缨花更好些,因为“马缨”都是猩猩红的,形状也大得多,又如何能比拟这淡粉红的、一小团毛茸般的、轻盈的花朵呢?所以叫“绒花”比叫“马缨花”形象得多,可惜越缦堂主不知道这个名称,不然也写在日记中了。实际据《植物名实图考》载:“合欢即马缨花,京师呼为绒树,以其花似绒线,故名。”其产地是益州、京、雍、洛间,江南是很少的,所以李越缦说“越中颇罕得”。据说此花能令人消除忿怒,而且说分枝捣烂绞汁,洗衣服最能去污垢。可见是一种自然高效洗涤剂。
历代诗文集中,单单咏赞马缨花的诗文是很少的,似乎也真是路柳墙花,不足以登大雅之堂。但是在生活中,我却另外同它有些情谊。那还是儿童时在苏园的欢乐,破旧的花园门口,有一株参天的老槐,又有两株近一丈五尺多高的马缨花,边上有一个自来水龙头。这里平时很少有大人来,便是孩子们的天地,在马缨花盛开的时候,我们小朋友,把水龙头打开,把大拇指和二拇指叉开,用虎口堵紧水龙头口,镖水玩,看谁镖得最高,把水浇到马缨花树头上,使马缨花身上挂满晶莹的水珠,在太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显出霓虹般的异彩,这真是比梦幻还美丽的境界。
马缨花的花期很长,由初夏直到盛夏,一直默默地开放着,作为街树也是很好的。北京最早种街树,就种过马缨花。《京华百二竹枝词》道:“正阳门外最堪夸,五道平平不少斜。点缀两边风景好,绿杨垂柳马缨花。”
前门外八十年前就种过马缨花,后来反而没有了。北京旧时有些街道就把它种作街树,记得定阜大街辅仁楼(现为北京师范大学的一部分)前,景山前街,即故宫博物院红墙外面,种的也都是马缨花。现在各处街道,好像种的更多了,这是很好的。作为街树让它遮阴,单靠它那疏疏的、“朝敷夕敛”的叶子,是远远不够,但用作看花却是很好的。马缨花的花期初放端阳前后,那时,北京风沙季节已渐渐过去,夏景渐临,年轻人已经换上单衣,在暖洋洋的阳光中,街头一片片的淡粉红色,像朵朵的朝霞,像飘拂的绛纱,像小儿女的青春,像菲色的梦境……这就是京华道上的马缨花、夜合花、绒花呀!
槐 花
现代化城市建设中,很注意“街树”的培植。即使在古代,如中国唐代的长安、宋代的汴京,也在御路两旁种柳树、种槐树。但是明清两代在北京的营建管理中,并未注意到“街树”的栽培。虽然过去北京城内也并不缺少树木,但从未有计划地在大街两旁种“街树”。北京旧时街道上的树木,如南北池子、南北长街、府右街等处,大多都是推行新政、开辟马路之后栽种的。景山前街、景山后街,也都是开辟马路及开放故宫博物院之后栽的树,都培植的很好,没有多少年,便收到了“绿化”(四五十年前,还不懂这个名词)的效果。
说到“街树”,在南方最好的品种是悬铃木,俗称法国梧桐,叶大荫浓,成长迅速,便于修剪。如南京颐和路、杭州南山路、湖滨路以及上海淮海路、衡山路的马路,都种的是这种树,没有多少年便成为很好的林荫道了。但是北京限于气候条件,似乎无法用悬铃木作为街树,关于这点,起先我是这样认为。但近年却又感到有些奇怪,就是看到中南海里面,近二三十年种的悬铃木长得很好,这就否定了我过去以为北京不能种悬铃木的主观想法。我所感到不解的是,为什么北京不用悬铃木作为街树呢?似乎只有选择易于生长的洋槐了。北京旧时较好的几条林荫道,种的都是这种树。
北京历史上遗留下来的乔木,老槐树本来是很多的。有的槐树甚至有三四百年以上的树龄。俗话说:“千年松,万年柏,顶不上老槐歇一歇。”槐树甚至可以和松柏比年龄,松柏还比不上它,可见其高龄了。这种槐树开黄花,唐代长安街上种的都是这种槐树。所谓“槐花黄,举子忙”,赶上举子赶考的时候,正是槐花开的时候。从两句流传下来的谚语中,可以依稀想见当年长安的风光。北京古槐最著名的是中山公园社稷街门左右“社稷坛双树”,这是乾隆时钱载(字萚石)写歌咏唱过的,树围一丈三四尺,树龄估计有五百年。北京其他街头、胡同中、人家院里,老槐树都不少,不少名人,还用它作为斋名,如陈师曾先生,就有大槐堂。俞平伯先生又有古槐书屋,这都是近现代艺苑中著名的因槐树名斋舍的例子。只是如用这种槐树作为街树,虽然很好,却是生长太慢,也就不适宜于培植起来作街树了。相对来讲,较为适宜的还是洋槐。
洋槐叶子同槐树相仿,但更大、更密,而且栽种容易,生长比槐树快多了。如栽种茶杯口粗的小树,种的密一些,大约五六年之后,就可成荫,盛夏之际,一条街绿荫荫地就可享受它的凉意了。这是它的第一个好处。它还有更可贵的第二个好处,就是它开很香的花,这却是法国梧桐无法比拟的了。它的花像藤萝花一样,开出来是一串一串的,雪白色而又有点淡淡的绿意,散发着浓郁的清香,如果当年北京每条马路都好好栽种这种街树的话,那每到花时,真可以说是“满城香”了,只可惜种的还不普遍。
旧时街树长的最好的是南北长街、南北池子、景山前街、府右街几条街。记得有一年初夏在京,某一天晚上和两个朋友从北海出来,到府右街朋友家中去,正是槐花开的季节,大家边走边谈,在府右街浓密的槐荫下,沐着五月的晚风和夜气,呼吸着槐花的清香,只顾走,只顾说,早已忘了路之远近,不知不觉已走到长安街了,三人相顾哑然失笑;又返回来,如此走了两个来回,才兴致阑珊地回到家里。多少年来,似乎仍旧能嗅到那股甜甜的槐花香味,淡淡地飘过来。
至于那两位朋友呢?原是一对夫妇。几年前,女士一方来沪,在电话中居然叫我“小邓”,而把晤之际,相顾已华发盈头;更可浩叹者,男士一方已成古人了。附记数语,以表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