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街头夏景

燕京乡土记(全二册) 作者:邓云乡 著


街头夏景

卖樱桃

樱桃,说句老实话,在果品中并不是什么特别好吃的东西,产量也并不多,只是有一点值得称赞,就是它那情调实在美丽,所以诗人写入诗中,词人写入词中,便成为千古绝唱了。所谓“西蜀樱桃也自红”,所谓“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都是春末至夏初间有关樱桃的极为美丽的应景名句。虽然是普通事物,但写出来自有其特别引人入胜的地方。它是刚刚过完春天,进入夏天,最早点缀夏景的颜色果品;颜色又是那么漂亮,宜其成为讽咏初夏景物的重要点缀品了。

北京也是有名的出樱桃的地方,郊坰游览胜地中,单纯以樱桃名沟者,就有两处,一在香山卧佛寺后面,那是春日逛卧佛寺时必然要去的所在;二是在去妙峰山的途中,旧时“朝顶进香”的时候也必然要经过。有了“樱桃沟”,必然有不少樱桃林、樱桃树,出产很好的樱桃。可惜我少年时期,没有特地去到这两处地方,看看樱桃树开花时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同日本的樱花一样,没有实地调查过。据植物学上记载,樱花的樱,和樱桃的樱,同在蔷薇科,但却是两种东西。最大的不同,就是樱花先开花,后出叶子,而樱桃树,则是花和叶子同时萌发。再有樱花也结实,但为紫赤色;而樱桃结实,却是粒粒娇艳的朱红。所以“红了樱桃”,便以果之红而著称,其美丽的花朵反而很少人道及了,因而直到今天,我还不能用文字来描绘樱桃的花朵。北京樱桃的种类也很多,近人沈太侔《春明采风志》记云:

樱桃、朱樱、蜡樱,方言谓带把为“樱桃”,无把为“山豆”。立夏见樱桃,小满见山豆。豆出十三陵者色紫味甜,其出北道者色白。

所谓“紫”,是稍微有些紫色,所谓“白”,是红中带白,较淡,但我还是喜欢那“紫禁朱樱出上阑”的娇红艳艳的朱樱的。明末《烬宫遗录》云:

四月尝樱桃,以为一岁诸果新味之始。取麦种煮熟,去芒壳,磨成条,食之,名曰“捻转”,以为一岁五谷新味之始。

按照北京节令,樱桃红时,正是新麦登场时,也是芦笋出水时。古诗说的“芦笋出时柳絮飞,紫樱桃熟麦风凉”,正是这时的景致,而且很特别。在中国历史上宫廷中是很重视赐百官樱桃的,尤其唐代,特别著名。前引诗句,就是王维《赐百官樱桃》一诗的名句。杜少陵《野人赠樱桃》诗所谓“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均可见古代有关樱桃的宫廷韵事。清代宫廷中赐百官樱桃并不如唐代那样视为重典。但曹寅《楝亭集》中也有《赐樱桃诗》,所谓“上苑新芳供御厨,承恩赐出绛宫珠”,说明清代宫廷也还有此遗风的。再有诗中咏樱桃均咏果而不咏花。曹楝亭在《咏花信廿四首》中,却有一首《樱桃花》。诗云:

软红争映水晶钩,曾植三株傍小楼。
岂是桃花贪结子,锦囊诗句太风流。

诗并不好,但总是有了,见到这样的诗,也可稍解我没有见过樱桃花诗的遗憾了。

北京入夏卖樱桃却像一首风俗诗、一幅工笔画那样的美丽宜人。那樱桃倒不一定到多大的水果局子里,而是小街小巷、胡同口上,小小的车子上,柳条筐箩内垫一块蓝布,里面堆满了鲜红的樱桃,边上有一罐新汲的井水,不停地把水洒在樱桃上,上面还摆着一块亮晶晶的冰。这样一个小小的卖樱桃的车子,其色彩、其水分、其气氛,都构成“美”的情趣。孩子们来到车子边,托着两大枚,交给那个朴实的汉子,他扯下一块四分之一大的鲜荷叶,用一个小的白瓷茶盅盛两盅樱桃,倒在绿茸茸的荷叶上,交给那孩子。孩子接了托在手中,望着那鲜红的、碧绿的……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粒嘬嘬,甜甜的、酸酸的,真鲜呀——有谁还记得这样的童年呀?

附记:

我所写卖樱桃的小贩,似乎还是算阔气的。燕京风俗画专家王羽仪仁丈画了一幅“卖樱桃的小姑娘”,一个身穿破衣衫、焦黄小辫的小女孩,手里提着一个小篮,里面点点红樱桃。小姑娘是背着身的,但似乎已看到她稚嫩的愁苦的脸。真是传神之笔,使人一见会联想起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可惜我对着这幅绘画,不能用文字把它表现出来,殊感遗憾。

唱西瓜

北京卖西瓜小商贩的叫卖声,是很动听的。多谢说相声的侯宝林,他用摹仿卖西瓜的声音编成了“段子”,灌入唱片,这就不只是引得人发笑,而且保存了这悠扬宛转的市声,使它传之异域,传诸未来,这点功劳,较之于闲园菊农写下了一本《一岁货声》,似在伯仲之间了。

乾隆时杨米人《都门竹枝词》写卖西瓜云:

卖酪人来冷透牙,沿街大块叫西瓜。
晚凉一盏冰梅水,胜似卢仝七碗茶。

不说卖西瓜,而说“叫西瓜”。可见北京卖西瓜之高声叫卖,由来久矣。

北京卖西瓜分两种,一种摆摊子或推车子把瓜切开来卖,当然也卖整个的,但以卖零块为主。推独轮平板车,找一个固定地方——如某处大槐树下面,把整篓的瓜卸在旁边,用水把车子冲洗得干干净净,湿漉漉的;有的还用木桶或盆摆一大块冰,镇几个青皮沙瓤西瓜在边上。卖的人穿一件背心,系条围裙,一边切,一边叫卖。《一岁货声》记其市声道:

“块又大——瓤儿又高咧,月饼的馅来,一个大钱来!”

西瓜瓤子怎么扯到“月饼的馅”上呢?这除去夸耀西瓜瓤又甜、又可口而外,还有一点就是:南方吃西瓜吃到立秋为止,而北方吃西瓜却要吃到八月中秋供月。《红楼梦》中写赏中秋,不是一再把“西瓜、月饼”一并提到吗?《都门竹枝词》还有一首说到中秋吃西瓜云:

团圆果共枕头瓜,香蜡庭前敬月华。
月饼高堆尖宝塔,家家都供兔儿爷。

这和《红楼梦》中所写是一致的。这种风俗一直到清末仍然如此。《燕京岁时记》云:“凡中秋供月,西瓜必参差切之,如莲花瓣形。”这种记载,在《帝京景物略》中也有,似乎从明末到清末近三百年间没有什么变化。

卖西瓜的又有时叫道:

“斗大的西瓜,船大的块儿的咧——‘圪垯蜜’的西瓜来,一个大(钱)一块来!”

“谁吃大西瓜哎——青皮红瓤沙口的蜜来!”

总之,抑扬顿挫,自成风韵,可以说是一种天籁体的歌唱吧。这些商贩卖的西瓜,大部分都是从瓜市上,或永定门外大红门一带的地中趸来的。卖瓜人都有丰富的选瓜经验,因之他们的瓜,不但包熟,一般也都甜沙爽口,叫卖声又吸引人,生意自然很好。

另有一种卖西瓜的,是推车、担筐、串胡同卖整个的瓜,也可以包熟、包沙,拣定后打开来再看,其叫卖声为:

“谁吃沙瓤的大西瓜哎,管打破的西瓜呀哎!”

这种卖西瓜的大都是各近郊,或南城菜园子里的瓜农,他们大都自种自销,如果约好,他们还可以把整担的西瓜按时送到您家中。各人有各人的老主顾,生意也很好,与切着卖的商贩足以平分秋色了。

西瓜是夏天消暑最重要的食品,直到今天仍然如此。《燕京岁时记》云:

六月初旬,西瓜已登……沿街切卖者,如莲瓣、如驼峰,冒暑而行,随地可食。即能清暑,又可解酲,故予尝呼为清凉饮。

所记把卖西瓜的小贩都概括了。当然,深宅大院的人家,都还是买了整担、整车的西瓜,放在家里,随时在冰桶中镇上,慢慢吃的,这就另当别论了。

北京东郊、南郊,有不少沙土地,最适宜于种西瓜,几百年来,京郊的瓜农为都城人民培育了许多名种西瓜,如三白、黑皮、黄沙瓤、红沙瓤、六道筋、枕头瓜等等,以及近年培育的早花西瓜,都是十分著名的品种。但瓜农培育的好,还要依靠卖瓜者推销的好。卖西瓜的歌声,是很值得让人思念的;希望真有人再学一下这甜蜜的歌声,即使谱入乐章,搬上舞台,我想也是能醉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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