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院乘凉时

燕京乡土记(全二册) 作者:邓云乡 著


小院乘凉时

芭蕉扇

到了夏天,很容易使人怀念起北京的扇子。老实说,北京并不出产扇子,北京的扇子几乎都是从南方运来的,但到了北京,就成了北京的扇子,也是集了文化、艺术大成的杰作之一,足以显示高度文化艺术生活情调的。

“小二儿媳妇,您后半晌到白塔寺去吗?给大妈带把芭蕉叶儿来……”这是一位白发老太太向隔壁屋小媳妇打招呼。

“您看这把,是吴南愚新刻的股子,您看‘沙地留青’,这柳树叶和知了翅膀刻得多地道……”这是松古斋南纸铺伙计在向顾客介绍扇股子。

“三爷,您看我今儿个这把,金北楼的山水,张伯英的字……”这是公园茶座上遇到熟人在夸耀扇子。

以上三例都是当年北京的情调,是不同身份的“老北京”,在谈论北京的扇子。

过去,在学校读书时,一到快放暑假,总要到南纸店买两个扇面。那些洒金的、发笺的价钱都贵,我买的一般都是“杭州舒莲记五层绵料”,即用五层绵纸裱在一起的,也有用七层绵纸裱在一起的,叫“七层绵料”。那行红色的楷书水印,裱在里面,要透过日光才能看出。西单牌楼几家南纸铺如同懋增、同懋祥、永丰德,甚至于甘石桥的小南纸铺石竹阁都有的卖。买来拿到学校找图画老师去画,找国文老师去写。当年的老师,王友石、陈小溪诸老都已作古了。

自然这说的还是一般的扇面,要讲究起来,那也是无穷无尽的。一边白绵纸,一边洒金的扇面,两边都洒金的扇面。洒金还有细点的,还有大片的;洒金、飞金,有假的,有真金的,真的飞金、洒金扇面,几百年后也还是金灿灿的。另外还有发笺的,是用朝鲜出的名纸发笺裱成,纸面上会看出极细微的一丝一丝的头发。再有股子也不同,宽窄也不同,有老式宽九股的,有新式窄十四股的,真是种类繁多,要多精致有多精致。这些精美的扇面,也可叫作美术工艺品,真是叫人叹为观止的。

画好之后,或者家中找个旧扇股子,或者再到纸店去买个股子。天然的好的湘妃竹、凤眼竹股子,名家如吴南愚、张志鱼、吴迪生所刻的水磨竹股子,都是很贵的,穷学生自然买不起。纸店伙计就会不厌其烦地捧出大蓝布匣子,把对阖的“荷叶盖”打开,里面一格一格都是扇股子,选个价钱便宜,“俗不伤雅”的,如imageimage木的、水磨竹单刻一首阴文绝句的,总之力所能及,珍重地选好。纸店伙计从柜台下面取出工具匣子、切刀、篾扦等等,马上拿过你的扇面,把下面一头切齐,用篾扦把扇面穿股子的地方挑开,很快地穿好小股子,切齐两边,糊在大股子上,用一个小纸条在头上一裹便好了。拿回去,放一两天,一把新扇子就好用了。当年我也收藏了不少把扇子,都有师友的墨迹,凝结着深厚的友情,可惜现在都失去了。真如易安居士《金石录·后序》中说的“有聚必有散”了。每年到夏天,我就想起北京的扇子;北京的扇子,也真是使人怀念的“扇子”啊!当然,隔壁王大妈她老人家还是最爱芭蕉叶的。

花草夜话

四合小院四季咸宜,而最富情韵的则是夏日了。在“七七事变”前,能独住一所四合院,到夏天有“天棚、鱼缸、石榴树”,一般也得一个相当于清代七品小京官的官吏或大学教授、银行主任之类的财力,或开一家粮店、药铺的,才能摆得起这个“谱”。不然,多半是和人家合住一个院子。比如房东住北屋、东屋;西屋三大间租给李家;垂花门外临街,四大间南房,租给赵家。三家住一所大四合,安安静静,关上大门过日子。也有独门独院的小三合,三间北屋,两小间十分入浅的东西屋,也是一户人家。出了大门东间壁张家,西间壁李家,既不往来,也无争执,十年邻居,大家都还不知道姓什么,这在过去以小院为生活天地的北京市民中,是不稀奇的。

不管独家住大四合也好,四合院合住也好,三合院独家住也好,总有个院子,自家屋门前总有点空地,这就是比上海的石库门房子好得多,更不要说新式工房了。到了夏天,各家屋前总要种点花花草草。房东的花,夹竹桃、石榴树摆在当院。房客也要种一些,最常见的是在自己门前,台阶下面,种一些草茉莉、夜来香之类。如果是自家的一个小三合院,即使破旧些,不完全是砖墁院子,只是砖引路,那就更便于种些花草树木。大门旁边可能有棵歪脖子枣树,山墙角上种两棵引蔓南瓜,院中草茉莉、指甲草……任其生长。晚饭吃过,家伙收拾好,搬个小板凳当院一坐,芭蕉扇有意无意地扇着,沏壶“小叶”茶,慢慢地喝着,人们天南海北地谈着,把屋里灯关上,屋檐下黑黝黝地,飘着草茉莉、夜来香的香气,望着天上密密的、闪烁的繁星,一回头,偶而又由花丛中飞出一两只萤火虫,就这样,院中的人安静地消受着这馨宁的京华夏夜……

如果住的西屋三大间,下午也颇凉爽,但一早还不免有点东晒,骄阳威力虽差胜于西晒,但一早上起来,半窗户大太阳,也不免热烘烘的。如西屋房客没有挂竹帘子、苇帘子也不要紧,沿着台级根脚种一溜喇叭花就行了,这种药名“白丑、黑丑”的植物极容易生长,即使是砖墁院子也不要紧,用“火箸”沿砖缝戳几个洞,扔下籽儿就能活,用细绳子一一吊在屋檐上,牵藤引蔓,大绿叶子正好挡住窗前的骄阳,又遮阴,又看花。喇叭花就是牵牛花,日本名字叫“朝颜”,因为它只开一个早上,太阳一高,花就收敛了。说来也略微有点凄凉感,这样美丽的花,还开不了一个上午,就萎谢了,很容易使人想到朝露人生的古话。日本人也特别喜爱种牵牛花,有不少优良品种。过去日本著名植物园“精兴园”,每年还印新品种目录。牵牛花颜色也很多,常见的紫色带白边的就很好看,只是难得其开的大。白石老人画牵牛题诗云:“种得牵牛如碗大,三年无梦到梅家。”就是特别看重一个“大”字的。我更喜欢日本诗人芭蕉的名作《闭间说》中的俳句:“朝颜花呀,白昼是下锁的门的围墙。”这种意境,又非一般诗画家所能解悟的了。

有姑娘的家庭,院中也喜欢种一些凤仙花,又名透骨草,北京俗语爱叫指甲草,用作包红指甲。这个风俗,在元代就已有了。如何包呢?清末《燕京岁时记》中说的很具体:“凤仙花……五月花开之候,闺阁儿女取而掏之,以染指甲,鲜红透骨,经年乃消。”不过有一点关键性的地方他未说明,即捣时必须加明矾,包时要包一夜,不然是染不上去的。《花镜》云:“红花同根着明矾少许捣烂,能糟骨甲变绛色,染指甲鲜红。”正说明其加矾的作用。旧时拙作《京华竹枝词》有一首云:

京华儿女事奢华,小院风情更足夸。
摘取阶前指甲草,轻矾夜捣凤仙花。

花草足以怡情,吟诗聊代音问:小院清幽,或时入羁人之梦;春明物候,亦宜成屈子之篇云尔。

竹帘·冷布

人常说:见景不如听景。细想想,或许是有些道理的,因为世界上不少美好的环境,当事者身临其境,并无所感,常常是事后回忆,或经别人道出,则倍感亲切。就说当年北京小四合院的夏景吧,当时在北京人眼里司空见惯,也无所谓,而在外籍诗人的笔下,却描绘得十分传神了。嘉庆初朝鲜诗人柳得恭在《燕台再游录》中记琉璃厂书铺聚瀛堂后院的夏景道:

聚瀛堂特潇洒,书籍又富。广庭起簟棚(即天棚),随景开阖(即天棚顶上的芦席可随着日影拉开、卷起)。置椅三四张,床桌笔砚,楚楚略备。月季花数盆烂开。初夏天气甚热,余日雇车至聚瀛堂散闷,卸笠据椅而坐,甚乐也。

这所写的就是琉璃厂书铺后院的夏景。北京旧时的四合院,城里偏北一带,大都是大宅门,一般都是大四合,甚至一连几进院子。南城商业区,地皮紧张,都是小四合院,但很精致。柳得恭所写书铺后院,一般同住家户房子是一样的。《道光都门杂咏》有诗云:

深深画阁晓钟传,午院榴花红欲燃。
搭得天棚如此阔,不知债负几分钱。

在小小的一所四合院中,夏天一到,各屋都扯去熏黄了的旧窗纸,糊上了新的绿阴阴的冷布,和新的东昌纸的卷窗,可以随时卷起放下。屋门都挂上竹帘子,白天在屋里隔着帘子可以看见院子里的一切;而晚上掌灯之后,在院中又可隔着帘子望见屋中的一切。院子中或多或少总要摆几盆花的,如一人多高的盆栽石榴树、夹竹桃,种在大鱼缸中的盆莲、慈菇等。小小的垂花门或月亮门外面,是四合院的外院。南屋台阶上少不了要摆几盆大叶子玉簪,如果落几点雨,在屋里马上可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也有点儿雨打芭蕉的意思。当然如果种两丛芭蕉更好。北京冬天虽冷,但夏天仍很热,芭蕉是种得活的,那就真的是雨打芭蕉了。北屋一掀竹帘子,迎门大八仙桌前面,往往放一个四周挖了“贯圈金钱眼子”的红漆大木冰箱,里面放上每天上午由冰车子按时送来的五大枚的冰,也有一尺见方的一大块。

特别考究一点的,院中还要搭起可卷可放的大芦席天棚;如果日子不宽裕,为了省几个钱,就不搭天棚,买几挂大苇帘子挂起来,太阳照上来时就放下,太阳一过去就抽起来,也可以对付骄阳,使得屋子阴凉凉的。

我说的这是标准的有东西南北屋的四合院,不管大小都是四面有房的。自然也还有三合院或只有一溜北房,或一溜其他房屋的院子,这些按照北京的说法,都是不成格局的院子,但房屋的情趣基本上是一致的。北京的四合院正像江南的有风火高墙的天井院落一样,如从科学、实用的观点来考虑,都是不符合要求的。一所大四合,最适宜于住人的也不过三大间北屋,其他采取阳光、接纳南风都不适宜。比较起来,北京的四合院尚较江南的院落爽朗,江南院落东西厢房、厢楼都同正面的房子连接起来,夏天吹不来风,冬天接纳不了大量的阳光。昔人词云“庭院深深深几许”,使人感到,只是阴凉而已。北京人一入夏天,糊冷布、挂竹帘、院中种花木等等,好多都是南中所没有的,其风土情调也就在于此。

远在五六十年前北京中产之家,以及一般铺户所住小四合院的夏景,其风情就在于“冷布糊窗、红榴点景、竹帘垂地、树影阴墙、天棚遮阴、大缸朱鱼”上。既无城市之喧嚣,又有田园之情趣。随着城市人口的增加,旧日的四合院,在客观形势上很难全部保存下来,高楼居室则似难谈夏之情韵了。

天棚遮阴

朱彝尊《曝书亭集》中收了一组咏北京夏天生活用品的诗,如什么冷布、竹帘等等,全是五言律诗,写得颇有情趣,如《凉篷》一诗道:

平铺一面席,高出四边墙。
雨似撑船听,风疑露顶凉。
片阴停卓午,仄景入斜阳。
忽忆临溪宅,松毛透屋香。

“凉篷”就是“天棚”,最有趣的是起句,把天棚的特征一下全抓住了,非久在北京生活的人是写不出这样的句子的。同时读这样的诗,感到其情趣真切,十分有味,也非是久在北京,熟悉北京旧时生活的人不可。不但诗人对天棚感兴趣,形诸颂咏,连皇帝对之也感兴趣。道光帝旻宁的《养正书屋全集》中就收有两首咏凉棚的诗。一首中有句道:“消夏凉棚好,浑忘烈日烘。……偶卷仍留露,凭高不碍风。”又一首有句道:“凌高神纺构,平敞敝清虚。纳爽延高下,当炎任卷舒。……”把天棚的特征也都说出来了。清代如圆明园、颐和园等苑囿中,虽然佳木阴森,但每年仍要传棚铺来搭天棚的。主要因为在院落中,只栽花木,不种大树的,因而各个宫院中遮凉还要搭天棚。当年还流传过一副搭天棚的著名对联。甲午战后,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台湾省割给日本,而清室仍旧腐败不堪。颐和园传棚铺搭天棚,层层克扣,报销上百万两纹银,全为太监、内务府所贪污。当时北京流传一副讽刺性的对联道:“台湾省已归日本,颐和园又搭天棚。”对仗工稳,切中时弊。这副对联流传很广,在燕谷老人张鸿的《续孽海花》中好像也写进去了。

昔时,在北京,天棚是极为普通的消暑措施。对于住家户来说,虽不能说家家必搭,但对于商店、各类机关,那一到夏天,肯定是要搭天棚的。以西单北大街路东来说吧,由西单商场开始,沿便道迤逦而南,直到西单牌楼转角,天福号酱肘子铺门前,全是大天棚,下午西晒时,行人一点也晒不到太阳。真是妙极。

北京当年有不少家棚铺,他们全靠夏天这一季生意,包搭、包拆、包工、包材料,杉篙、竹竿、芦席、麻绳全是棚铺的,按季一笔算钱。棚铺开发棚匠工钱,用户再开发酒钱。《天咫偶闻》中曾记“京师有三种手艺为外方所无”,其中第一种就是“搭棚匠”。他们所搭天棚,有三点绝招:一是平地立木,不论高低和坎坷,扎成多少丈高的架子,四平八稳,极为结实,符合结构力学原理;柱子极少,大风绝对吹不倒。二是棚顶四周都高出屋檐四五尺至一丈以上,不唯棚下通风好,十分凉爽,而且伏天雷阵雨时,狂风得以通过,不会吹倒天棚。三是天棚顶及四周斜檐,席子都可舒卷,像纸糊的卷窗一样,随时可以用拴好的活络绳子抽开、卷起。旧时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喝茶,常常雷雨过后,伙计便立时抽绳子把大天棚顶上、边上的席子卷起,顿时像开了几扇大窗户一样,豁亮起来。从这“大窗户”中望雨后的蓝天、白云,极为怡神。

当年北京棚铺是很大的买卖,开棚铺的一般都是棚匠出身的内行人,他们有资本,即周转金,有生材,即杉篙、竹竿、芦席、活动窗户等等,他们还拥有一批手艺人,能干粗细活的棚匠。他们包揽的生意,一是夏天搭天棚,二是搭各式红白喜事的棚。棚匠分三种,最普通的是扎架子的,要手脚利落,能爬高,一只臂膀抱一根杉篙,一只手还要顺架子,攀上高空,谓之“飘高”。再高一级的,就不但会普通的“飘高”扎架子,还要会用布用席扎出各种房脊、兽头、飞檐等等。最高级的一种棚匠能出样子,按照困难要求,扎出各种高大建筑物。光绪大婚时,正遇到太和门被火烧了,来不及重建,传棚铺在烧残的基础上,用两个月时间搭一个杉篙、席、布、绸缎的太和门,远看同真的一模一样。读者不妨想想,真可以说神乎其技了。棚铺对棚匠的剥削是很重的,当时高空作业,没有安全措施,棚匠的工作是很危险的,常常有“飘高”跌下身亡的悲剧发生。由天棚说到棚匠的绝艺,是顺便提一提。现在新的电气化防暑降温设备越来越多,老式的天棚,自然没人去搭了;但它却是北京传统的消夏恩物和工艺绝技,不只是情调使人思念,作为风俗史料,也是值得一提的。

若干年前,协和医院朝西的门诊大楼,三层重檐,立面高低凹凸,十分复杂,而每到夏天,都搭起高大的天棚。有一年夏天,谢刚主师在该院住院,去探病时,见仍搭着一座天棚,席不像席,柱子不像柱子,寒伧极了。深感天棚手艺已经失传了。如果可能的话,如何再抢救一下,不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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