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1日 阴
下午,楼下发生了一桩事,一辆车轧伤了一条狗。那情形看起来是十分严重的。肇事的汽车停了下来,警车来了,狗倒在地上,围了一些学生。等我跑下楼去时,那条狗已被几个男生抬上警车,还捧给它一碗水,而它只是微微地抽搐,拒绝饮水。肇事者是个女人,紧张地绷着脸,一丝笑容也没有,给警察解释着,警察用尺子横来竖去的量了一会儿,然后,两辆车就一起开走了。那闯了祸的要赔款呢,据说。这里,狗的价值和人差不多。因此,他们一点儿不能理解中国人吃狗肉,他们听起来,就好像是吃婴儿肉似的。陈映真有个弟弟定居在美国了,有一次对孩子吹牛:爸爸当年是如何英雄,杀了多少条狗。孩子到学校吹给同学们听,同学们又回去吹给家长们听。从此,家长们都不让自己孩子与他接近了,还有人打电话给他父亲:“你儿子说你打过狗,是真的吗?”好像他成了一个杀人凶手。
晚上,去第一银行参加一个招待会。因为我们的钱全存在这里,他们是为了表示感谢而为我们举办的。招待会就在银行里举行,今天星期天,不上班,就在办公桌上铺了白桌布,放了酒、饮料、cheese、面包,很简单的一点食物,没有什么排场,气氛却很亲切而轻松。银行方面参加招待会的是银行的职员和股东们,股东中有不少是医生,医生是很有钱的。有一位医生,曾在四六年去过上海,是跟一艘船去的,他是船上的医生。这是第一艘去中国的船,他则是第一个去上海的医生——他自己说。他又是搞艺术的,银行里的画、雕塑,都是他去挑选来的。他指给我们看大厅中央的一个高大的铜像——一个骑士,骑在马上。他告诉我们,这是唐·吉诃德。银行里布置得像个博物馆,有很多漂亮的装饰。角落里有一个磅秤,我去磅了磅,一百十磅,等走的时候再去磅一下,看能重多少。Esther再三对我说:“要当心,要当心,这里的甜食太肥了。”Alex每天只吃一顿饭,要上课,要工作,还要考试。“你可别饿昏过去啊。”我为他担心。“不会,我肚子里的脂肪太多了。”他说。真可怜啊。
经理带我们去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十分漂亮,挂着家人的照片和各种画。他也在四十年代去过上海,也是乘一条船去的,他指给我们看那条船的照片。他说那时候,上海人喜欢香烟,他去买东西都是用香烟换的。我们说,现在的变化可大了,什么时候再来看看吧。他摸摸自己的头发:“那时候,它是黄的,中国人可喜欢它了。现在全白了。”“白的也会喜欢的。”我们一起安慰他。
Esther昨晚上也去看电影,我问她有何感想。她先说:“太长了。”然后说:“当然,这电影是努力做到客观,对蒋介石的形象没有歪曲,不过,对他的人格……不过,我们也不太了解,距离很远啊!也可能后来他也有些变了,不能不变,没办法,就只有这么点地方了啊!”陈映真对《西安事变》大失所望,这是他看到的第一部大陆电影,他说:“太幼稚了。”这不是好电影,我们有很多好电影呢!《天云山传奇》《骆驼祥子》《都市里的村庄》……我急急地向他介绍。我不愿意让他对我们的电影失望。虽然我自己常常失望。七等生在旁边说:“有一些场面挺美的,比如在延安,那几个人吊儿郎当的。”他总是一个人在角落里,落落寡合的,先是喝酒,然后喝可乐,再然后就问:“该走了吧?”“你总是一个人。”我对他说。“说来说去总是说一样的话,说过几遍就不想说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了:“可以走吗?”Esther说:“作家们要一起走的。”他便叹气:“唉!”“你老是脱离集体。”我说。“集体?”他不明白。Esther解释:“就是团体。”“哦,团体。”他总算明白了。他们对“集体”这个词儿居然如此生疏,而我们,从幼儿园起就懂了。
又来了一对冰岛夫妇,丈夫是剧作家,带了一个孩子。这是个南美洲的孩子,他们领养的。他们并不在意这身份被公开,孩子自己也知道,这与我们的习惯很不一样。这孩子有六七岁,很壮实,发型、行动、气度都像是个男孩,却穿了一条形状可疑的裙子。不会说英语,总是用一双黑黑的眼睛直直地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