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赏析示例
归园田居(东晋)陶渊明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勿违。
这首诗写作者归田后的生活与心态,内容家常,语言清浅,和一般田园诗并无二致。细细玩味,其内涵、意蕴却很深邃,这与诗的措语攸关,值得讲一讲。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二句,常常被人误解,以为作者初归田园,不谙农活,豆苗长势不好。其实有乡下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豆类是一种很贱的作物,只要在田边地角挖个坑,撒上一点草木灰,点上豆子,便有收成。所以这两句说的,不是那个意思,而另有一个来源。汉代杨恽得罪罢官后,作《拊缶歌》云:“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汉书》颜师古注,引张晏说:“芜秽不治”言朝政荒乱,豆的“零落”,喻己之见放。陶诗“种豆南山下”,就是“田彼南山”的直译;“草盛豆苗稀”就是“荒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的意译。
接下来“晨兴理荒秽”,表面看是纪实。但“荒秽”一词来自杨诗,按张晏说指朝政荒乱,“理荒秽”三字就成了一句重话,不只是除草护苗那个表面的意思,而相当于拨乱反正的说法。作者看来,社会的混乱是由于人们放弃了农业这个根本而无谓地争斗,是长期战乱导致了田园的荒芜和生产力的破坏。而“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解决温饱才是硬道理,发展生产才是硬道理。这也表明,作者认为生当乱世,洁身自好躬耕田园,不失为一种可取的选择。倡导自食其力的生活方式,不失为救治“荒秽”的一帖良药。
“带月荷锄归”一句是神来之笔。起早归晚,劳动是辛苦的,然而人的心情却是充实的。“种豆得豆”,劳动不但收获豆子,还收获愉快。诗中人的愉快不是直接说出的,而是通过“带月”二字流露出的。诗中的“带月”,和所谓“披星戴月”的“戴月”,同音而一字之差,意味有着微妙不同。“戴月”,只是说头顶月光,说了一个事实;“带月”,却是说月亮和人做伴,不仅说了事实,还说出一种心境。有一首儿歌这样唱道:“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手牵手。”表现出人与自然的和谐,田园与山水的和谐,充满诗味,很有意境。所谓神来之笔,是一种美的发现,是不可传授的。
当然,“理荒秽”不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这是要付出代价的。“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既是农村生活的写照,又是一个象征。走在长满杂草的山间小道上,不免被夜露打湿衣裳。是写照,所以亲切。又是象征,所以耐味。象征什么呢,象征归田所付出的代价。而这样的代价,比起参加劳动的收获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作者是心甘情愿的,所以结尾说:“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由于陶渊明这样一说,“衣沾”或“沾衣”这一措语,也就具有了一种象征性。唐人张旭《山行留客》诗云:“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诗人告诉朋友说,要得到游山的乐趣,怎么能够害怕打湿衣裳呢?套用马克思的话说,只有在那崎岖小路的攀登上,不怕露水打湿衣裳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
于是读者看到,陶渊明《归园田居》的象征意蕴,部分来自沿用杨恽诗的措语从而包含了杨恽的某些诗意;张旭《山行留客》的象征意蕴,又部分来自沿用陶诗的措语从而包含了陶渊明的某些诗意。所以古典诗词的浅貌深衷,与其措语部分地具有来历这一事实,是紧密相关的。
|按语|
不知道“种豆”二句和“荒秽”一词来自杨恽诗,对这首诗你就只能读到一个很浅的层面。而知道了张旭《山行留客》的“沾衣”的措语,来自这首诗,则张诗读起来就多一重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