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
环屋四顾,我看到的不是那纯然的实与空,
而是这不知是匆匆还是漫漫的十年里,生活跟我之间的相互形塑。
我看到的是一层层累积在墙、书、空气、光线里,
关于Eric跟我的确努力生活着的证据。
角落温情
记得几年前,妈妈有一次在我们家起居室的躺椅上待了好几个钟头。我以为她在小睡,没去打搅她。没想到休息中,她正到处打量着家里的角角落落。妈妈起身后跟我说:“你们家从这里往那里看漂亮,从那里往这里看,也漂亮。你们家的漂亮,不是怎样的装潢或豪华。”接着,她用日化的英文说,是因为我的“感受够好”。
为什么我不用“品味”而用“感受”来翻译母亲的语言?因为“品味”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并不是人与环境的联系与互动,而是人在一方,发表着自己对于物质的选择意见。自高或捧人时可以用“品味”,但母亲的意思似非如此。她只是让我觉得,我的家,一看就与我的生活深有融合,环绕在同一种气氛里;在这种气氛下,贫富、贵贱、高低、眼光或品味这种字全派不上用场,它只是一个人跟自己的生活最坦然的相对。
妈妈在躺椅到处看的角度,事实上是我自己并不常见的,只因搬到这个家之后的十年,我说不出自己有哪一段时间可以说是不忙,能安静地坐在起居室里,纯然体会物我两相看顾的心情。有时从生活里如获至宝地得到一段完整的时间,我总想待在书房,或去另一个工作室的书房。像母亲这样合情合理地环顾自己的生活角落,我自己都错过了。
这个家是我亲手设计装修的,妈妈所见的那些小地方,我当然不会不知道。当时,在一个毛坯屋里要下一墙、围一隔,要装置哪些器物,上了颜色的四壁之围,横直立面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也全都在我的细细思量之中。只是,日子催赶着日子,工作催赶着我,给自己生活的角落深情的一瞥,往往也是才思量又已忘。
有一天,我终于放下手边的事,躺上母亲休息的那个角落,以她的眼光,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的家里看上一看。没有想到,那一眼,竟让我眼泪忍不住地涌眶而出。环屋四顾,我看到的不是那纯然的实与空,而是这不知是匆匆还是漫漫的十年里,生活跟我之间的相互形塑。我看到的是一层层累积在墙、书、空气、光线里,关于Eric跟我的确努力生活着的证据。
我又想起自己多么喜欢的那首诗:
我到树林里去,我想用心地生活,我想深刻地活着,吸收生命所有的精华……彻底击溃任何分心,我不要到濒临死亡之刻,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活过。
梭罗进树林里的背景与心情,我从阅读里得知很多。进入中年这十整年里,我们的努力与尽情,也许,生活的角落也了解很深。
香槟玫瑰曾浪漫地带我走进婚姻,
教给我们把这个家的共同利益放在各自喜好之上,
并坦诚交换生活思考的习惯,
也教会我们浪漫的生活是从脚踏实地的持家里开出花朵的。
只因多谢刺玫瑰
Eric开始追求我的时候,经常送花给我;那时,我是成功大学的新鲜人。据一些初看到我的学姐们反映说,我的眼神使我看起来“好小”。我猜,她们要说的是,我没有大学生应有的成熟,我对环境总带着怯生生的距离感,这使得人们误以为我是追求梦幻情景的少女。这种印象大概也很强烈地影响了Eric,他从亲戚正式介绍我们认识之后,就开始南北奔跑,展开两地往返的远距追求。那几年里,他带来的花,永远是香槟色的玫瑰里点缀着白色的满天星或蕾丝;很美,也很不吻合我们那一代大学生的生活氛围。在结婚之前,我没有告诉Eric,在同学之间收到那样的花束,其实是让我感到有些尴尬的。
多年后,我认识了友爱街那位为Eric选花、看起来六十岁左右的和气妇人。她一见到我,展现的是一种“谜底揭晓”的畅快。豪迈的语调与热情,环绕着她围着粗布半截围裙、壮硕肥胖的身形。我不敢相信,多年来我所收到那一束一束绑得那么雅致浪漫的玫瑰花,竟是出自一位与花束情调完全相反的长辈。初见面那天,她的手一边忙着安排配花,说话的嘴上还叼着一根烟,以全然的自信向我宣布她的权威:“这个少年仔要的每一朵花,都是我选的。他说你不喜欢带着桃色的粉红。”然后,她像一个母亲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一番,眯着眼睛对我笑时,叼在嘴边的烟还调皮地上下晃动着;我在花店里特有的光色下,只觉得害羞得感到晕眩。
婚后的第一年,我们借住在公婆台南的家。他们平日人都在台北,周末才南返,所以我们也算拥有小两口的生活。忙完婚礼所有的琐事后,好不容易在家里安定下来。我开开心心地下厨,正式揭开为人妻子的生活序幕。那个黄昏,Eric又从友爱街带回了一大束缀了满天星的香槟玫瑰。我把花松开,插在一只直式的玻璃壶里。我在壶下垫上一条瑞士织花蕾丝桌布,那是母亲为我准备的嫁妆。顿时,装修偏向中国情调的餐厅多了一点中西融合的气氛。那一大捧美丽的花我看了又看,心里却升起微微的不安。我已不再是一个只管收花当礼物的女朋友了,从今而后,我所要想的,是怎么跟Eric同心协力、分工持家,让我们的生活可以在每一方面都随着时间而有进展。
虽然,我从来没有问过Eric买一把玫瑰花用掉多少钱,但我建议他以后带回可以照顾的植物盆栽,这样,我们的家就不用担心美丽总是开谢匆匆。
婚后的几十年里,虽然我不是从此就不再插花,Eric也不是从此就不再买玫瑰,但是,我们一直把这个家共同的利益放在各自的喜好之上,并坦诚交换生活思考的习惯,却是那把婚后玫瑰教给我们的。我还是喜欢香槟玫瑰的柔美和蕾丝花的轻盈,它们曾浪漫地带我走进婚姻,也教会我浪漫的生活是从脚踏实地的持家里开出花朵的,一如玻璃花瓶里的梦幻,是栽自泥土的角落一样的合情合理。
一看到窗,
在脑中就会开始许多关于生活的联想。
我对窗户的拨拨弄弄,
完全出于“己悦”。
我是一个窗户迷
我是一个“窗户迷”,一看到窗,在脑中就会开始许多关于生活的联想。这些想法如果是属于自己的,那就是生活里的整理与装帧;如果是别人的,也只是不侵犯隐私的想象。从窗户开始的想象如灯谜或拼图游戏,只能从一格中的景物中发展联想力,可惜的是,除了店家的橱窗之外,其他的猜测都没有被证实的机会。
我所住过的每一个家都有很多窗户,幸运的是,这些窗户因为有足够的隐私而能尽我所用。窗户对生活是如此重要,不只让空气流动,允许光线进出,更因为有窗,人不感觉被幽禁起来。我的窗,多数开向没有他人眼睛可以自由投射而来的方向,我不用“窥看”的原因,是因为在这个人与人相处得这么紧密的现代都市,家与家户户相连,在对望的集合建筑里,我相信多数人并不是不愿管理自己对他人生活的好奇,而是他们的眼光被空间强迫了,不得不面对他人的窗前。杨万里诗里那种“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的画面,毕竟不是都市人的视界。
窗户对生活的内部有截取与强调的作用,所以,有一部分的窗帘可以说是我们为生活加框的眼光。就如同一幅画,不同的人会决定它的呈现;有的人喜欢华丽、隆重的感觉,就以雕刻的框、层次的卡纸突出气氛;有的人以简单、朴素来衬托他所喜欢的样貌。这就像女人在眉眼之间所做的文章一样,每一笔浓淡、每一抹加色都有设想,是一种己悦而容的打点。
我对我的窗户的拨拨弄弄,完全就出于“己悦”。几层不同的窗帘为的是该浓可以浓,想淡也能淡的自由。谁都没有能力可以要求天光改变强度,但在一天里的不同时间,我可以因为转换窗帘而拥有欢喜的光线。有时候,阳光开始斜照,我在只拉下平帘的书房里坐在沙发上看书,一抬头,看到远处前方一大幢的建筑物,它们在帘里竟出现了维米尔画风里的气氛,光影为空间带来了无限的幻想。再晚一点,建筑物上了光,我还是透过帘子欣赏它们一会儿,谢谢远处邻居的慷慨借景。天又更暗了下来,我不满足了,和夜幕对拉起我的帘子,这样,我可以更清晰地享受窗外的霞光万千。
那同样的一个景,从我们卧室的“ㄇ”形大窗、浴室的半腰窗、餐厅对开的外推窗,和起居室的落地窗看出去,因为角度不同而有不同的情趣。不知道多少晨曦与暮霭里,我从室内的一角往我的窗户望出去,先看到框在我生活里的景物室内与屋外交映的感觉,在调整眼光之后,我的心就像走出框外去享受更宽阔的天际变化。
我一直都是早起的人,“晓窗分与读书灯”是诗人早已替光画出的实景。我起床后的行动步骤,十年如一日:从房间走出,先进餐厅按下咖啡机温机,再把所有书架与餐柜的间照都打开,然后走到每一个房间的每一扇窗户前,去把窗帘开到跟当天光照协调到最好的状况,这一切都妥当了,我才会进浴室梳洗。因为主卧室有一扇很大的窗户可以看到远山,梳洗时,我的目光也总是盯着窗外,而不是镜子。离开浴室后,我先煮一杯咖啡,开始我的朝读或晨写。这时,Eric通常还在被窝里酣睡。我喜欢看他沉沉睡着的样子,因为这种模样,是总比他早睡的我所见不到的。我相信所有结婚生子的女性,都能同感我所说的体会,那眼见丈夫或孩子安然入睡、无忧高眠的安慰与快乐,是一个家庭诸事平安、健康快乐的明证。
晚餐过后,就在我把厨房收拾妥当之后,
进卧室总会看到,卧室的落地帘已拉好了,床头开着灯,大罩不见了;
那高高、舒松的床,慈祥地对我发出温柔但权威的宣告:
“今天工作到此为止,休息!”
床与铺床
我们家主卧室的床,几十年来都是Eric负责铺的,但我必须得意地说,怎么把床铺得够漂亮,可是我启蒙于他的。
正如韩愈所言:“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我这徒弟学着、学着,就不怎么欣赏我这个老师执行的某个工序了。Eric讲究效率,他对于我“打开”“铺展”“这里折折,那里拉拉”就能使一张床更美丽的功夫,完全甘拜下风,但对于我晚上收床罩的有勇无谋,胡乱一通,却全不赞赏。
掀床罩时,我通常已累昏昏,完全没有脑力再去想效率的问题。我这一辈子除了重病之外,从没在白天睡过觉;黎明即起更是我的生活习惯。一整天充实地忙完,问心无愧地努力之后,上床准备睡觉,我视之为老天给我的酬劳。我要求的也不多,纯棉或麻布的洁净床单要拉得爽直紧绷,温暖透气的被子要罩上纯棉密织的被套,宛如荷花轻轻地漂在床上的棉被是我洗烫时的动力,除了大罩无法在家处理之外,我并不送洗贴身的床具用品,自己洗烫时,除了清洁感之外,也有一种自给自足的快乐。
为了看书,我床头多了几只可以垫背的枕头,以应付阅读时所需的不同斜度。诗是可以半躺着读,在昏昏睡去时,书一丢,心也刚好随梦而去。但严肃一点的书,就自然会坐得挺一点,那是身体的高度想配上心情高度的自然,多几颗枕头,多一点支持。最近,我也常在床上看小朋友的功课,有时看着看着,精神越好,非常振奋,想到好几个可以教他们的念头。有时,Eric不只不搭我腔,还会抢下我手上的作业,拉掉支持我九十度端坐的枕头,他说再看,就整天都不用休息了。
勤劳如牛的我,为了尽快享受一天努力工作之后的回报,根本顾不得掀开床罩与隔天再铺上去的效率关系。我只想赶快躺上我的床,钻进我的被,赶快打开我的书,根本不想“床罩掀得好,明天会更好”这种远虑与近忧的基本道理。
但我的丈夫、我那一手训练起来的铺床徒弟却不一样;他最怕我去掀床罩,或说,他希望我不要去掀床罩。根据他几次教我时循循善诱里的说明,我虽然了解掀床一定要顺序折叠,这样早上就可以轻易捧来叠如厚方的大罩,大罩上床后左右上下翻开,立刻就能平铺成一片完美的覆盖。那种手法,正如包装设计师把一个漂亮的纸盒压扁的概念,我虽然拍手叫好,却不能在身体累,头脑空得只想看书时身体力行。于是,Eric决定要放弃教育我。他的话从“我教你”慢慢地改成“我来!我来!”。但他还发现,如果自己来不及,我还是乱掀一通。
现在,晚餐过后,就在我把厨房收拾妥当之后,我进卧室总会看到,卧室的落地帘已拉好了,床头开着灯,大罩不见了;那高高、舒松的床,慈祥地对我发出温柔但权威的宣告:“今天工作到此为止,休息!”
Eric握着我的手说老了一定“要好好练琴!好好练琴”!
我听到的是交缠着我们青春年少时的懵懂,
壮年忙碌缺少练习的遗憾,
和希望老年能好好重享我们曾在琴键上愉快交谈的浪漫与希望。
琴键上的希望
从我七岁开始,住过的家一直都有钢琴。婚后借居外国,我们也有过一台很漂亮的核桃木直立琴。但Eric跟我的琴都不算弹得太好。
从童年到少女时期,我曾有过一段很长的时间认真练琴。但跟我差一岁的Eric,却对自己学琴的经过,总抱着很深的遗憾。每次我们一起忆往各自的童年时,我可以感觉到,他多么希望曾经拥有童年时鞭策他练琴的长辈。
Eric觉得父母好疼他,无论在体能或意志上,总是在他遇到问题时,立刻保护他,怕他度不过挫折。他说小时候学钢琴好一段时间之后,遇到了瓶颈,爸妈为了怕他难过就说:“我们不要学了,反正男生也不一定要弹钢琴。”就这样,他收拾琴谱,不再认真识谱,不再和指法奋战。虽然长大后,他很理解父母亲的爱,但更期待有一天要重拾自己对古典钢琴的用心。
大学时,Eric虽然心系古典钢琴,但在当时音乐教室的影响下,却没有再回头接续童年时的练琴经验。他弹起爵士钢琴,在班上的同乐会还被当成行云流水的弹奏者。我们认识之后,他好几次遗憾地提起自己在学琴初期缺乏严师,很羡慕那些努力练琴的人。我虽懂得他的心情,但进入婚姻生活后,更多的责任和目标,却让工作与音乐无关的我们,难得有时间能如愿地坐回钢琴前。好好练琴这回事,对非立志于上音乐系的学生来说,往往也只是有幸的青春学习。
中年过后,那有幸的学习感激,在我们较为缓和的生活节奏里钻进探出,童年或少时的遗憾,也没能使我们克服阶段任务的负担。有时两人忙累了,坐下来动一下手指的时候,感觉到生命的记忆与生活的轨迹,在日渐僵硬的指头中、心中的憧憬越来越模糊。我们都觉得奇怪,为什么小学时好好练过的曲谱,可以在两三次的重温里,就捡回来,但交往时一起四手联弹过的曲谱,却支离破碎。
有好几次,Eric握着我的手说老了一定“要好好练琴!好好练琴”时,有他自己都不期然的力度。我没有说,他这样握着我会让我感到一点疼痛。在他的声音里,我听到的是交缠着我们青春年少时的懵懂,壮年忙碌缺少练习的遗憾,和希望老年能好好重享我们曾在琴键上愉快交谈的浪漫与希望。
谁说遗憾不是希望的种子呢?
“旧”是一个充满了相处情意的单字。
长久相伴的生活物品,
是在有心的保护下产生了使用者自己才能体会得到的意义。
旧物里的深情
只要结婚够久的人,家里一定会有几件旧家具或旧物品。结婚三十年的我们,旧东西所占的百分比随着婚姻年份的增长而越来越高,也是理所当然。所幸,“旧”是一个充满了相处情意的单字。旧物里的精华,往往就称为古典。陈者不一定颓,旧物不一定要废,是大家都能同意的价值观。长久相伴的生活物品,是在有心的保护下产生了使用者自己才能体会得到的意义,所以,物品的“新”与“旧”虽然有时间作为客观的条件,但它的价值却永远是一种主观的认识。
生活里的物品,从新变旧是时间的工作;手艺高明的工匠,再刻意也复制不出时间灵活的影响。古董买卖并不是一种生活艺术,因为不靠人心而靠另一种鉴定来驱赶价值的是金钱买卖。可是,我相信每一个人的生活里也都有一些对自己来说,称得上古董的文物。
一起生活的旧物品,就是婚姻里的信物。白居易的长篇叙事诗《长恨歌》,方士在玲珑楼阁五云起的蓬莱宫中找到雪肤花貌、表字太真的仙子之后,还要核实一下她的身份才敢回报日夜思念的玄宗。而杨贵妃请方士代传寄语的时候,也知道只有让方士带回两人都认得的旧物,才有可能取信。于是她“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可怜的是,两人共有记忆的物品要拿去是多么失落的割舍,只好寄一半,留一半,梨花带雨,依依不舍地分拆着饰物。在“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中,引出了“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的爱情信心。
虽然婚后三十年,国内、国外搬过好多次家,但Eric总同意我尽量保存可用的旧物,像旧沙发、餐桌椅,更别说相较轻便许多的餐具了。这种同意必须付出很多耐心与劳动的代价,以致有一次,多次帮我搬家的一位先生忍不住叫起来问道:“你上辈子到底是烧哪一种牌子的香,怎么有人要让你这样‘车跌翻’?”直译这句闽南话就是“翻天覆地”。
我翻来覆去的,也不过是旧家具。就像现在家里起居室这组滚柚木的藤编大沙发,宽且厚,连椅套都没换过,但已用了二十几年。有时,我无意中看到某些新家具,也不是没有动过换一组新沙发的念头,但只要再看一眼,那充满回忆与经过时间考验而出的质地,就掩盖过我单只想到要用除旧来布新的念头。
我当然知道旧物不一定要除,但新的意义却要以维护来重新表达爱与惜。比如说,再加另一只靠垫,或更动一下它所在的老位置,就往往让这组椅子再次展现它那无与伦比的隽永魅力。
生活里的旧东西,最常让我想起“耐用”的意义。不只是旧沙发、老餐桌,我们还有一部怎么都不舍得换掉的老车子。我对这部车的情感,深到害怕它有一天动不了。在我的眼睛里,那是这个品牌里最简洁美丽的款式,是我们俩在最辛苦的岁月里,常常在机场担任交接工作的亲切友伴。二十年了,玻璃还是那么澄澈,皮椅也一样坚实,但引擎启动的声音比年轻的车子大一点。有几次,我们也曾起了念头再换一部同款的新车,没想到,人跟车之间竟然也会有代沟。起了的心,却没能催足购买的欲望,因为,想到要先送走这部旧车的依依不舍,终究使我们决定换掉另一部车。
Eric跟旧东西之间的情意,更是相依相惜。他会修很多东西,连我不小心打断的、好喜欢的小汤匙,都可以帮我补起来。Eric说,东西不耐用,也会让人在轻易的物质替换里损失了感情,“耐”字的美,在生活里的人情世故中,班班可考。
我很记得从小妈妈教我用尽不同的方法清洁各种器物的沟槽细缝,有的是为了延长使用,有的是为了赏心悦目。当电子锅在市面上已经不知道翻新过几次设计,推出功能越来越多样的新品时,我们家那只老电子锅,还是那么美丽,餐餐为我们服务。它的存在,让我有一种好踏实的感觉,母亲亲手教导我具体的惜物,在仔细的动作中,慢慢转变为抽象的爱人能力。
东西可以旧,但要旧得极有精神;一如人可以老,但要充满生趣。我想,物的旧与人的老,都是年资的积极意义。我但愿家中的旧物与我们一起继续往前时,两不相弃、情深如昔。
我的真实生活是一餐餐张罗起来的,
而机遇也带我们天涯海角地走过,
那些一杯、一盘存下的生活,
再重,也是我想要好好地收存的纪念;
是我最普通的日子里,握在手中的天长地久。
我的生活容器、我的记忆容器
每次从洗碗机拿出那两个细藤包覆底座的玻璃杯时,Eric跟我总惊叹于它们的质量。家用洗碗机的温度大约是七十度,二十几年来,经常在一个半小时的洗程中涤洗,不但没有破坏它的美丽,反而把编藤里的每一个缝隙都清得干干净净。
家中柜里的餐具,大部分是三十年来陆续用过的容器,另有一部分是父母赠我的嫁妆,还有一小部分是奶奶与外婆用过的遗物,那些近百年的拖盘或杯皿,除了木质之外的餐具,我已不大舍得用,怕年久易碎的器具,在使用时碎了记忆,留不下父祖辈们代代持家的故事。
我的十个柜子,每柜有九层。每一层都密密实实地叠着杯、碗、盘、盅。有人问我,为什么需要这么多碗盘,这对我也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那些容器并不是家庭的摆饰,杯盘当中虽然有很多已不再能购得,却没有几件算得上名器。商业急着催促购买欲望,加快速度的汰旧换新,使许多好用、美丽实惠的碗盘不再出现了。我那些普通的餐具,竟有些成了稀器,自己觉得好珍惜。
餐具多了好重,又占空间,所以我并不以收集餐具为志向。但我的真实生活是一餐餐张罗起来的,而机遇也带我们天涯海角地走过,那些一杯、一盘存下的生活,再重,也是我想要好好地收存的纪念。
Eric跟我的饮食生活,不讲究流行;可以说,我们根本就反对那种生活的错觉与框架。但我认为,我为家庭所经营的日常生活,可以算是细致的;我所谓的细致,并不是物质等级的要求,而是我对每一餐充满从长计议的心思;那些心思的仔仔细细,使我在不断反复的琐事中得到充分的乐趣。什么是我自认为从长计议的生活呢?简单说来,就是每一餐要吻合我们的生活节奏。时间紧,回家后要如何尽快开饭;万一有剩菜,下一餐要如何改头换面再出现。从长计议的生活,就像烫过的衣物,它的可爱与舒服,都是因为维持与爱护而得到的新价值。
但是,饮食这件事的物质条件是充满限制的,要重创新价值,除了调理的心思之外,我的餐具也居功不小。再会做菜,也不可能餐餐都能变出新花样,因为,并不是在做菜的时候刻意求变,就会同时带来美味的结果。就说家人百吃不腻的那道糖醋排骨吧!我出锅前,总会想一想该用哪只盘盅来装,不让它的熟悉成为一种缺乏惊喜的无感。
我曾看过有一个拥有很多餐具的老人,晚年跟生活容器相伴却无法打理的凄凉。那是二十几年前陪父母一起去日本探望父亲年少旅居静冈县时寄居的长辈。这个独居家中的老奶奶,因为曾是花艺教学的老师,又热爱烹饪,家里的餐具、花器多到难以计数。所有的餐具都堆放在一个房间里,布满尘埃,就像一个小型的库房。我看了之后,也想过自己长此以往,这些沉重的器具有一天一定会带来负担,所以,我得到的教训是,要尽可能地善用它们,等到有一天用不动了,就应该把它们转赠给对生活有相同概念的晚辈。晚辈也未必见得一定要是子女或亲戚,只要是能爱物惜物,能与这些容器不停创造生活新意的使用者,相信就是这些杯盘的知音。这样,它们装完我的生活内容之后,又可以连载另一个家庭的故事。
我喜欢长久,喜欢生活杂务做完再来的必然。那种可以“再来”的感觉,并不是厌烦而是希望。所以,我会好好地把这些餐具用下去,不只用,在清洗与收存的每一个动作中,我还可以感觉到自己用一种全新的心情在呵护它们;那一杯一盘,是我最普通的日子里,握在手中的天长地久。
虽然蜡烛小,
但它照在空间比灯光更能让我感觉到暖意,
烛光的倒影也常触动我对人心温暖的了解。
在烛光里
上过我的课的学生们都知道,蜡烛在我的生活里有多重要。即使不少人曾看过蜡烛在我几个不同的工作空间中所发挥的实用性与装饰作用,但蜡烛所带给我的生活趣味,还是远超过那短暂的印象,也超过我自己的语言所能描述。
照明跟空间的关系不只是实用的意义,光线还能改变生活的心情,在无意中影响了人的行为。我很少在烛光下听到旁若无人的大声谈话,人们似乎在幽微的灯光里会比光线通明下显得宁静一些。这也是我喜欢蜡烛的原因之一。
现代建筑在安排灯光上多采用上照,而蜡烛摆置的地位比灯光低,所以,它创造了环境中的侧光,使室内的生活有了像白天有光线时所产生的立体感,这是我喜欢蜡烛的理由之一,而烛光随着室内的空气流动时,它明灭的摇曳更有灯饰所无法比美的生动。
虽然蜡烛小,但它照在空间比灯光更能让我感觉到暖意,烛光的倒影也常触动我对人心温暖的了解。有时上完一整天的课,我已精疲力竭、饥肠辘辘。如果还有学生因有疑问留下来,我们会在烛光里喝啤酒吃小点心,继续课堂上没能讨论完的问题。最难忘的是冬天,时未太迟,日照已收,夜色提前赶到。我点上蜡烛,大家坐在落地窗前的长桌上促膝谈心,真是美丽的景象。四周的幽暗衬托了桌上烛光的暖意,在座者如果不是母亲,也是女儿,彼此都能了解做母亲共有的忧烦喜乐,而我通常就是长桌上年纪最长的一个;不只年纪最长,当母亲的资历也最深。通过那一张张可称为妹妹或女儿的真挚脸上,我不只看到映在餐具柜上烛光的宁静,也感觉到流动在我们之间那片倾心相助,彼此打气的友爱。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欣赏像我这样在居家与工作里常用烛光的习惯;我的手足就笑我像一只蝙蝠,还好,我嫁了一个不只可以接受我的喜好还经常记得帮我点起家中蜡烛的人。
家里入口的玄关,放着一张高背椅子给穿鞋用。椅子的旁边,永远亮着一盏装在玻璃挂架上的电烛。我们工作常忙到天黑才回到家,有了这盏烛光,不管多晚,开门见到的都不是漆黑的暗室,而是温柔的欢迎、疲倦的抚慰。
餐桌上的烛光对我来说更是重要。孩子长大了,只有夫妻两个人吃饭会不会寂寞?说真的,是一点都不,因为在餐桌烛光下,我们重温初婚时对生活情趣的讲究,但在同样温和光晕映照下,无论是我洗手做羹汤的能力或夫妻俩交谈的范围都比遥远日子里的年轻心境更宽广、快乐、沉稳。烛光里餐桌上的宁静,也许是我们辗转在不同国度,在节奏变动的生活中,唯一不变的想望与实践。
有时孩子回家聚餐,或偶尔朋友来访小酌,我就把喜悦从小型的温和烛照,放大为极有规模的蜡烛摆设,但愿我欢喜与欢迎的心,轻轻跳跃的光动也会代为表达。
我曾想过,Eric之所以能了解我对烛光的偏爱,跟他在大学起就开始拍照是不是有很深的关系?他因为需要思考并摸索着一瞬间里的光影变化,才能如此了解光温对我有着视觉与心灵感受的双重意义。
那些有形无形的出发,
总是喜悦的;
我们一日走过一日,
一程走过一程;
有时振奋,有时退怯,
有时到达,有时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