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

楚辞的本义是指战国时期“书楚语，作楚声，纪楚物”的楚地歌词。“楚辞”这一诗体产生于战国时代末期，由屈原开创。当时，在江汉流域的楚国山川秀丽，物产丰富，巫风盛行；中原地区百家争鸣，散文流行，传统的和具有时代特色的文化相互交融发展，这一切都为楚辞的诞生和发展奠定了物质和文化基础。西汉末年，许多“楚辞”作品就被刘向编纂为一部总集——《楚辞》。

《楚辞》是浪漫主义的代表作，在中国诗歌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它的出现打破了《诗经》以后两三个世纪的沉寂，在诗坛上大放光彩。它与《诗经》开创了我国古代诗歌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融汇发展的优秀传统，是我国诗歌史上最早出现的两朵奇葩。后人也因此将《诗经》与《楚辞》并称为“风”、“骚”。

离骚

【原文】

帝高阳之苗裔兮^[1]，朕皇考曰伯庸^[2]。摄提贞于孟陬兮^[3]，惟庚寅吾以降^[4]。皇览揆余于初度兮^[5]，肇锡余以嘉名^[6]：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7]。

【注释】

[1]帝，先秦的“帝”字，直至战国中期，都只指神界主宰者，夏以后的人间君主称“后”称“王”而不称“帝”。古氏族为了美化自己的世系，都要托祖于天神天帝，自称是某“帝”某“神”的后裔。高阳：即颛顼帝的别号。屈原之所以自托为其子孙，是因为颛顼的后代熊绎是周成王的大臣，受封于楚国，及至春秋楚武王熊通生子名暇，后封于屈地，改姓屈，屈原就是他的后代。苗裔：后代的子孙。兮：文言助词，表示语气，相当于现在的“啊”。[2]朕（zhèn）：“我”的意思，也就是先秦时古人的自称。据《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二十六年起，才诏定为帝王自称。皇：光大，美，是古代常用于神圣人、物的赞颂状词。考：指已经死去的父亲或祖先。皇考：就是对已经死去的父亲（或祖先）的美称。伯庸：“皇考”的表字。从《离骚》的艺术特点看来，应该是化名，例同下文的“正则”、“灵均”。[3]摄提：“摄提格”的简称。古人把天宫划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等分，称为十二宫。以岁星（木星）在天空转运所指向的方位来纪年。当岁星指向寅宫那一年，就叫摄提格，即寅年的别名。贞：正。孟：开端。陬（zōu）：夏历正月的别名。正月是一年的开端，故称“孟陬”。夏历正月是寅月。《楚辞》都用夏历。[4]惟：文言助词，常用于句首。庚寅：纪日的干支。寅年寅月寅日，古人认为是难得的吉日。吾：是作者在长诗中创造的神话式的艺术形象，不等于屈原本人。降：从天降临，与下文“百神翳其备降兮”的“降”意义相同。[5]皇：从王逸以来，都认为是“皇考”的简称。先秦文献中的单个“皇”字，用作名词，指天与古之帝王。王逸释“皇考”为亡父，又说它简称为“皇”，这不符合当时的语言习惯。刘向《九叹·愍命篇》把《离骚》的“皇考”理解为楚先王，相当于《诗经》颂诗里的“皇祖”、“皇王”，这样的“皇考”才可以简称为“皇”。览：观察。揆：揣度，衡量。览揆：就是研究的意思。初：开始。度：作名词解，气宇，气度。初度：就是初生时的气度。[6]肇：有“开端、起始”的意思，但此处另作他解。刘向在《九叹·灵怀篇》中有“兆出名曰正则兮，卦发字曰灵均”之句，闻一多在《离骚解诂》中认为“肇”是“兆”的借字，“肇”“兆”古通，因此“肇”在这里取意为卜兆算卦。锡：借作“赐”，赐给。嘉：善。嘉名：就是美名，包括下文的“名”与“字”。古代贵族子弟要在祖庙行冠礼时才取字。行冠礼的年龄一般在二十岁左右，这表示正式加入统治集团，担负起国家大任。[7]“名余”二句：这是在向人阐述我的名和字。正则：公正而有法则。灵均：灵善而均调。关于“正则”和“灵均”是否是屈原的名和字，至今众说纷纭，笔者认为，无论如何，“正则”、“灵均”都是美名。

【译文】

我是帝高阳的后裔，我的父亲名叫伯庸。在太岁寅年的正月，庚寅之日我降生。先父看到我初降时的气度，卜兆赐给我美名。我的名叫正则，我的字叫灵均。

【原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1]，又重之以修能^[2]。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3]。汨余若将不及兮^[4]，恐年岁之不吾与^[5]。朝搴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6]。日月忽其不淹兮^[7]，春与秋其代序^[8]。惟草木之零落兮^[9]，恐美人之迟暮^[10]。不抚壮而弃秽兮^[11]，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12]，来吾道夫先路^[13]！

【注释】

[1]纷：盛貌。《楚辞》句例，往往以一个字或三个字的形容词置于句首。内美：内在的本质的美，这里指前八句所美化的世系、生辰、“初度”、名字。[2]重（chóng）：加上。修：修饰。能：古通“态”，这里有“才能”的意思。屈赋经常以修饰容态比喻锻炼品德。[3]“扈江离”二句：扈（hù）：披在身上，楚地方言。江离：一种香草名，生在江中。芷：香草名，即白芷。辟：同“僻”，幽也。辟芷：幽香的芷草。纫：作动词，穿连。秋兰：香草名，秋季开花，花呈淡紫色。佩：这里作名词，指佩带在身上的饰物。这两句所描绘的“修能”，与《九歌》中的少司命、山鬼诸神一样，显然不是屈原的实际形象。[4]汩：水流急速的样子。[5]不吾与：不与吾，不等待我。与：等待。[6]搴（qiǎn）：拔取，楚方言。阰（pí）：大的山坡，楚方言。木兰：香树名，辛夷的一种。揽：采。宿莽：一种经冬不死的香草。无论时间流逝多快，木兰都去皮不死，宿莽仍经冬不枯，暗喻自己在勤奋的锻炼中养成了清雅素洁的坚强个性。[7]淹：停留。[8]代序：轮换。序：古通“谢”。代序：即代谢。[9]惟：想。[10]美人：怀王。《离骚》里的美人都是“吾”思念、追求的对象，这是一个复杂巧妙的比喻。[11]今本句前有“不”字，宋洪兴祖《楚辞补注》说，他所见的《文选》古本没有。抚：据。壮，盛也。[12]骐骥：骏马，比喻有才能的人。[13]夫（fú）：语气助词。本篇除最后的“仆夫悲余马怀兮”的“夫”属实词外，其余都是语气助词。

【译文】

我既有许多内在的美德，又兼具外在的才能。身披幽香的江离和白芷，带着秋兰穿连的佩饰。时光如流水我怕追不上，岁月恐怕也不等我；朝霞中攀折山上的木兰，夕阳下采撷水洲的宿莽。日月匆匆一刻不停，春秋更替永无止息；想到草木的凋零陨落，害怕怀王霜染两鬓。为何不趁壮年摈弃污秽，为何不改变这样的态度？乘上骐骥去驰骋，我来为你引路。

【原文】

昔三后之纯粹兮^[1]，固众芳之所在^[2]；杂申椒与菌桂兮^[3]，岂维纫夫蕙茝^[4]？彼尧舜之耿介兮^[5]，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猖披兮^[6]，夫唯捷径以窘步！惟夫党人之偷乐兮^[7]，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8]，恐皇舆之败绩^[9]！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10]；荃不察余之中情兮^[11]，反信馋而怒^[12]。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13]，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14]，夫唯灵修之故也^[15]！初既与余成言兮^[16]，后悔遁而有他^[17]；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18]。

【注释】

[1]后：君王。昔三后：指老童、祝融、鬻熊。纯粹：丝无杂质称纯，米无杂质称粹；比喻古三王的德行美好。[2]固：本来。众芳：喻群贤。在：聚集。因为君王贤德，所以众多有才能的人才愿意聚集到他们身边。[3]申：这里是重叠的意思，形容茂盛。椒：花椒，一种灌木，所结的果子有香气。菌桂：应作“箘（jùn）桂”，即肉桂，一种香木。[4]维：唯，只有。蕙：兰草的一种，又名薰草。茝（chǎi）：即白芷。[5]耿：光明。介：正直。[6]猖披：衣不束带、散乱不整的样子。[7]党人：指朝廷里结党营私的群小。先秦的“党”字多指朋比为奸的结合，故孔子说“君子群而不党”，和后来的涵义不同。[8]惮：畏惧，害怕。[9]皇舆：君王的乘车，这里比喻楚国。败绩：本指军队溃败，此指车驾倾覆，喻国家灭亡。[10]踵：脚后跟。武：足迹。[11]荃：香草名，此处隐喻怀王。[12]齌（jì）怒：怒火中烧。“齌”本义指用猛火烧饭。[13]謇謇（jiǎn）：直谏忠言的样子。[14]九天：苍天，古说天有九层。正：通“证”，意思是指天为证。[15]灵修：作品中塑造的以怀王为原型的另一个艺术形象，寄望他德行兼备，使国家长盛不衰。灵：神。修：美。[16]通行本在这句前面，还有“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两句，现已公认是衍文，故删去。成言：成约。[17]悔遁：变心。他：别的主意。这里是说秦相张仪游说楚怀王，以商于六百里之地劝他与齐断交，后来怀王信以为真之事。[18]数化：屡次变化。

【译文】

古代三王品德纯粹，群贤都围绕在他们周围。花椒丛和菌桂树杂糅相间，岂止是串连蕙草和白芷？那尧舜是多么耿直光明，遵循正道走正路。桀与纣衣不束带，只因贪图捷径难以前行。那些小人偷安享乐，国家的前途黑暗险阻。岂是我害怕自身遭殃，只怕王车将要毁坏。急匆匆前后奔走，想让你赶上先王的脚步；你不体察我的衷情，反而听信谗言对我发怒。明知忠言会招来祸患，想隐忍却难以舍割；遥指苍天为我作证，全都是为灵修的缘故。当初你与我盟誓，后来竟然反悔另有他想；我倒不难过与你分别，伤心的是灵修的变化无常。

【原文】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1]，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2]，杂杜衡与芳芷^[3]。冀枝叶之峻茂兮^[4]，愿时乎吾将刈^[5]；虽萎绝其亦何伤兮^[6]，哀众芳之芜秽^[7]！

【注释】

[1]滋：培植。九畹：九是虚数，表示多（下文“九死”同此）。畹有十二亩、二十亩、三十亩几种说法。[2]畦（qí）：田垄，此作动词用，一行行地种植。留夷：即芍药。揭车：亦香草名。留夷和揭车都是楚地所产香草。[3]杂：套种。杜衡：即马蹄香。香草象征贤才。以上四句用栽植香草比喻培养英才。[4]冀：希望。峻：高大。[5]竢：同“俟”，等待。刈（yì）：收割。[6]萎绝：指草木的自然老化、死亡。[7]芜秽：指中途变质，即篇末“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之意。

【译文】

我已培植九畹芝兰，又种下百亩惠草。分垄栽培留夷和揭车，其中间杂杜衡和芳芷。希望枝叶繁茂，到时候我就收割；即便枯萎凋谢也不悲伤，只哀伤众芳草的中途芜秽变质。

【原文】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1]，冯不厌乎求索^[2]；羌内恕己以量人兮^[3]，各兴心而嫉妒^[4]。忽驰骛以追逐兮^[5]，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6]，恐修名之不立^[7]。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8]。苟余情其信以练要兮^[9]，长颔亦何伤^[10]！揽木根以结兮^[11]，贯薜荔之落蕊^[12]；矫菌桂以纫蕙兮^[13]，索胡绳之纚纚^[14]。謇吾法夫前修兮^[15]，非世俗之所服^[16]；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17]！

【注释】

[1]竞进：争着向上爬。贪婪：贪得无厌，不知满足。[2]冯不厌：指贪得无厌。冯：通“凭”，楚方言“满”的意思。厌：满足。[3]羌：发语词，楚方言。恕：揣度。[4]兴心：生心，打主意。[5]驰骛：奔走。[6]冉冉：渐渐。[7]修：本义是长，古人以长为美，此处为“美”义。[8]落：始也。英：花的别名。落英：初生的花，即蓓蕾。早晨喝木兰花上坠落的露滴，晚上以秋菊初生的花为食，饮露餐英是比喻修炼品德，使自己人格高洁。木兰春天开花，菊花秋天始荣，这两句意同上文“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也是以朝夕喻岁时。是说一年到头，无时无刻都在坚持修洁。[9]苟：只要。信：确实。姱：美好。练要：精要，是说操守纯粹。[10]长：长期。（kǎn）颔（hàn）：面貌憔悴黄瘦。这四句意承上节，众人因追求名利而自得，我却因追求仁义高洁为志向。[11]木根：此指木兰的根。[12]薜荔：香草名，蔓生灌木，亦称木莲。落蕊：初开的花。蕊：花心。[13]矫：举。菌桂：应作箘桂，这里指箘桂的嫩枝。[14]索：绳索，作动词，搓绳。胡绳：一种蔓生的香草。纚纚（xǐ）：长而下垂，整齐美观的样子。以上四句就是篇首所说的“修能”，是“吾”的神话形象的重要部分。[15]謇（jiǎn）：发语词，楚方言。法：效法。前修：前代的圣人。[16]服：佩，用。[17]彭咸：关于彭咸是谁有很多种说法，有说是“殷贤大夫”，也有说是彭祖祝融，即太阳神，但现在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彭咸应该是诗人心中的另一个美好化身，他包含了作者对德行深厚的理想人物的憧憬和赞美之情。

【译文】

众人都贪婪成性，个个贪得无厌欲壑难填；用自己的私心猜量他人，钩心斗角互相嫉妒。急速奔驰追逐私利，不是我心中之所急；衰老慢慢地将要来到，怕美名还不能建立。清晨饮木兰滴下的露水，傍晚吃秋菊的花瓣；只求我情操确实美好，长期饥饿也不悲伤。用木兰的根须串连白芷，再串薜荔的花蕊；用菌桂的嫩枝串连蕙草，把胡绳揉搓得又长又美。我效法前贤的模样，不是世俗之人所能够做到的；虽然不合于今人的趣味，只愿依从彭咸的风范。

【原文】

长太息以掩涕兮^[1]，哀民生之多艰^[2]；余虽好修以羁兮^[3]，謇朝谇而夕替^[4]。既替余以蕙兮^[5]，又申之以揽^[6]。亦余心之所善兮^[7]，虽九死其犹未悔。怨灵修之浩荡兮^[8]，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9]，谣诼谓余以善淫^[10]。固时俗之工巧兮，规矩而改错^[11]；背绳墨以追曲兮^[12]，竞周容以为度^[13]。郁邑余傺兮^[14]，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15]，余不忍为此态也！鸷鸟之不群兮^[16]，自前世而固然^[17]；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18]；伏清白以死直兮^[19]，固前圣之所厚^[20]。

【注释】

[1]太息：叹息。掩涕：掩面流泪。[2]民生：人生。先秦的“民”字，含义多有不同，一为百姓，一为自指，一为同列的小人。一般认为，这里的“民”一来是诗人自伤之词，一来也是哀百姓生活多艰。这是诗人悲天悯人的济世情怀的体现。[3]虽（雖）：同“唯”，只。好（hào）：爱好。修：修饰。姱：美貌。：马缰绳。羁（jī）：马笼头。羁：束缚，牵累的意思。[4]謇：发语词。谇（suì）：原义是劝谏。但与上下文意不相属，郭沫若在《屈原赋今译》中曾说“作为卒字解，言卒业也”，即完成的意思。替：废弃。[5]（xiāng）：佩的带子。[6]申：再次。[7]亦：语助词，在这里有转折的语气。善：爱好。[8]浩荡：原义水大貌，这里意同荒唐，没有准则。[9]众女：喻上文“众”、“党人”，是说包围在怀王身边的一群悭吝小人。蛾眉：美貌，比喻美德。[10]谣诼（zhuó）：造谣诽谤，楚方言。[11]偭（miǎn）：违背。规：制圆形的工具。矩：制方形的工具。规矩：在这里比喻法度。错：同“措”，措施。[12]绳墨：木匠画直线用的墨线，喻法度。“规”、“矩”、“绳墨”都是匠人用的工具。[13]周容：就圆随方，苟合取容。[14]忳（tún）：忧郁，烦闷的样子。侘（chà）傺（chì）：心情不定、失意的样子，楚方言。[15]溘（kè）：突然。溘死：暴死。流亡：指暴死野外，尸体不得收殓，而随水漂泊。[16]鸷（zhì）鸟：鹰类的鸟，猛禽。[17]固然：本来就是如此。[18]尤：罪罚。攘：本义是取。诟：侮辱。忍尤攘诟：就是承受各种罪责侮辱。[19]伏：同“服”，保持。[20]厚：动词，看重。

【译文】

长声叹息眼泪擦不干，哀伤人民生活的艰难；我爱好修饰而受到牵累，早晨刚进谏晚上就被废弃。毁坏了我蕙草作的佩带，又申斥我拿的芳芷。这些都是我的爱好，纵然九死也不后悔。怨恨灵修昏聩荒唐，终究不能体察我的衷肠；众女流嫉妒我的美貌，造谣啄伤我是生性淫荡。世俗之人本来就工于取巧，违背规矩而改变措施；背弃绳墨而追随邪曲，竞相苟且取容以为法度。我忧郁苦闷惆怅失意，独自穷困窘迫在这样的时代；我宁愿暴死于野外，也不忍仿效这种丑态。雄鹰的不合群，自古以来就这样；方榫圆孔如何能吻合，异路人哪会相安？委屈心情压抑志向，隐忍罪责承担侮辱；坚守清白而死的正直，这本为前圣所称道。

【原文】

悔相道之不察兮^[1]，延伫乎吾将反^[2]；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步余马于兰皋兮^[3]，驰椒丘且焉止息^[4]；进不入以离尤兮^[5]，退将复修吾初服^[6]。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7]；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8]，长余佩之陆离^[9]；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10]。忽反顾以游目兮^[11]，将往观乎四荒^[12]；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13]。民生各有所乐兮^[14]，余独好修以为常^[15]；虽体解吾犹未变兮^[16]，岂余心之可惩^[17]！

【注释】

[1]相：观察选择。察：仔细看清楚。[2]延：长久。一说延颈而望。伫：站立。延伫：长久站立。反：同“返”。[3]步马：解开车驾，让马散步。兰皋：长有兰草的水边。皋：水边。[4]椒丘：有椒树的山丘。且：暂且，姑且。焉：在这儿。[5]进：进仕。离：借作“罹”（lí），遭遇。尤：罪祸。这是说既然进仕郁郁不得志，倒不如退隐以洁一身。[6]初服：芳洁的服饰，这里比喻美好的品德。[7]芰（jì）：菱。芰荷：荷叶，楚方言。芙蓉：荷花。衣、裳：古代分别指上衣，下服，以叶为衣，以花为裳。[8]高：用作动词，加高。岌岌（jí）：本是山高的样子，这里与高叠用，形容很高。[9]长：用作动词，加长。陆离：很长的样子。[10]泽：旧说是“润泽”，与“芳”义近。但从上下文看来，应该是芳的反面，即污浊。糅（róu）：混在一起。芳泽杂糅是说芳香与污浊混杂在一起，比喻“吾”曾与“众女”、“党人”共处。昭质，清白的本质。昭，明。这两句是出污泥而不染的意思，我虽与一些奸邪小人共处于朝廷之中，但我决不会同流合污。[11]游：放纵。游目：远眺，放眼纵观。[12]四荒：四方荒远之处。荒：远。[13]菲菲：花草香气浓郁。弥：更加。章：同“彰”，显著。[14]民生：人生。[15]好修：爱好“修能”。常：习惯的意思，本作“恒”，与下文“惩”字叶韵，后因汉文帝叫刘恒，汉人为避讳而改。[16]体解：即肢解，古代一种酷刑，把人的四肢砍掉。[17]惩：戒惧而悔恨。

【译文】

悔恨选择道路不曾细察，踌躇不前我将要返回；掉转我的车走回原路，趁走入迷途还不太远。我的马徐行在兰草边，奔到椒山暂且休息；不前去遭遇罪祸，隐退去重新修我当年衣。缝制芰荷作上衣，采集芙蓉为下裳；没人欣赏我也没有关系，只要我的内心确实芳香。把我的冠冕做得更高，把我的佩带结得更长；芬芳与污泥虽然杂糅，它的光彩质地却未受损伤。蓦然回首张望，我将远观四方；佩带缤纷装饰锦簇，芬芳格外馥郁幽香。人们天生各有自己的喜乐，我独好修洁并习以为常；纵然肢解我也不会改变，难道我的心可以惩戒？

【原文】

女之婵媛兮^[1]，申申其詈予^[2]；曰：“鲧直以亡身兮^[3]，终然夭乎羽之野^[4]。汝何博謇而好修兮^[5]。纷独有此节^[6]？薋菉葹以盈室兮^[7]，判独离而不服^[8]。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9]？世并举而好朋兮^[10]，夫何茕独而不予听^[11]？”

【注释】

[1]女媭（xū）：一说是屈原的姐姐，一说是屈原的妹妹，都没有确实的证据，此处译为女伴即可，她是现实生活中对屈原既同情又缺乏理解的一类人物的艺术化身。婵（chán）媛（yuán）：关心爱切而显得婉转痛恻的样子。[2]申申：重叠不休，一遍又一遍。詈（lì）：责备。[3]鲧（gǔn）：传说中禹的父亲。婞（xìng）直：刚直。亡身：忘我。亡同“忘”。婞直亡身是说持正而不顾自身。[4]夭：死于非命。羽：山名。传说鲧被杀于羽山。[5]博：多。謇：直言。博謇：过于忠贞，爱说直话。[6]姱（kuā）：美好。节：节操。朱骏声《离骚补注》认为是“饰”字之误。饰指服饰，《离骚》以服饰喻节操。[7]（cí）：作动词，草堆积起来的意思。菉（lù）：即王刍，草类的一种。葹（shī）：即苔耳。菉葹都是恶草，比喻奸邪小人。[8]判：区别开来。服：佩带。[9]孰：谁。云：语助词。余：指“咱们”。[10]并举：互相抬举。好朋：喜欢结党营私。[11]茕（qióng）独：原义是无兄弟称茕，无子称独。

【译文】

女对我那么关切，再三地把我责备；她说：“鲧刚直而忘身，结果死于羽山的原野。你何必直言好修洁，独自赋有这美好的节操？屋子里堆积着野花杂草，偏你与众不同不愿佩带。不能逐户去解说，有谁会体察咱们的真情；世人相互吹捧好结党朋，你为啥孤傲不听我的话。”

【原文】

依前圣以节中兮^[1]，喟凭心而历兹^[2]；济沅湘以南征兮^[3]，就重华而陈词^[4]；启《九辩》与《九歌》兮^[5]，夏康娱以自纵^[6]；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7]。羿淫游以佚畋兮^[8]，又好射夫封狐^[9]；固乱流其鲜终兮^[10]，浞又贪夫厥家^[11]。浇身被服强圉兮^[12]，纵欲而不忍^[13]；日康娱而自忘兮^[14]，厥首用夫颠陨^[15]。夏桀之常违兮^[16]，乃遂焉而逢殃^[17]；后辛之菹醢兮^[18]，殷宗用而不长^[19]。汤禹俨而祗敬兮^[20]，周论道而莫差^[21]。举贤而授能兮^[22]，循绳墨而不颇。

【注释】

[1]节中：节制不偏，保持正道。[2]喟（kuì）：叹息。凭：愤懑。历：经历，遭遇。兹：现在，此时。[3]济：渡。征：行。[4]重华：舜的名字。传说舜葬于沅湘以南的九山。[5]启：禹之子。《九辩》与《九歌》：我国古代神话中两个有名的乐曲，传说是启上天做客时偷带下来的。[6]夏康娱以自纵：语法与下文“周论道而莫差”同。一说这句仍指启一人。康：大。康娱：过分地逸乐。另一说是指启及其儿子太康。例同下文“日康娱而自忘”。[7]五子：启的五个儿子。用：因而。失：指太康失国。一说“失”为衍字。家巷：家乡，此指故都，太康躭于淫乐，被有穷国的后羿夺了故都。一说，家巷指内部的争斗。夏启十年至十一年间，五个儿子叛乱，被平定。夏启十五年，最小的儿子武观又叛，“五子家閧”就是指这两次内乱。或说“五子”即指武观。[8]淫、佚：都是过度享乐的意思。畋（tián）：打猎。[9]封：大。[10]鲜终：少有好的结果。[11]浞（zhuó）：人名，即寒浞，相传是羿的国相。厥：其。家：妻室家小。传说后羿沉迷于游猎，不理政事，国相寒浞擅权，与妃子纯狐私通，害死后羿。[12]浇（ào）：人名，即过浇，寒浞的儿子。被服：穿戴，引申为负恃、信奉之义。强圉：多力也。[13]不忍：不肯自制。[14]自忘：忘记自身的安危。[15]颠陨（yǔn）：坠落。太康弟仲康之孙少康，攻灭浇，夏遂复兴。[16]常违：“违常”的倒文，违背了正常的道理。[17]乃：于是。遂：终于，结果。焉：语气词。[18]辛：纣王的庙号。菹（zū）醢（hǎi）：菹是切细的腌菜，醢是肉酱，此指古代的一种酷刑，把人剁成肉酱。[19]宗：宗祀，指王朝。[20]汤禹：“汤”指商汤，“禹”指夏禹。在屈赋中禹汤并称共三次，下文“汤禹严而求合兮”，《怀沙》“汤禹久远兮”，都是先汤后禹。俨：读作“严”，严明。祗（zhī）：与“敬”意义相同。敬重法度，不敢胡作非为，即谨慎的意思。[21]周：指周初的文王、武王和周公等人。[22]举贤授能，是屈原重要的政治主张之一，在作品里反复强调。这四字虽只在这里出现一次，但屈赋是文学作品，不是政治论文，这一政治主张，主要寄寓于“骐骥”、“众芳”等大量形象化的语言之中。

【译文】

遵循前代圣贤坚持正道，可叹历尽如此磨难让人寒心；渡过沅水湘江而朝南行，向虞舜去陈述衷情；夏启窃得《九辩》、《九歌》，夏王朝纵情娱乐放任无度；不居安思危考虑后患，五个儿子起了内讧。后羿沉溺于游猎嬉戏，喜欢射杀大狐狸。本来淫乱之徒就没有好下场，又被寒浞抢占了他的妻室。浇身体强壮有力，放纵自己的欲望不加节制；每日寻欢作乐以致忘形，终究掉了脑袋。夏桀行为违背常理，于是遭到灾殃。纣王把忠臣弄成肉酱，殷朝的王位也因而不长久。汤和禹都谨慎敬戒，周先王讲求理法也没差错，举用贤者和能者，遵守规矩没有偏颇。

【原文】

皇天无私阿兮^[1]，览民德焉错辅^[2]；夫维圣哲以茂行兮^[3]，苟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4]；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5]？阽余身而危死兮^[6]，览余初其犹未悔^[7]；不量凿而正枘兮^[8]，固前修以菹醢。曾歔欷余郁邑兮^[9]，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10]，余襟之浪浪^[11]。

【注释】

[1]私：偏私。阿：与“私”同义。无私阿：即公正不偏。[2]民：人，此指君主。错：同“措”，施行。看万民之中最有道德的，就让他做君王，让贤能之士去辅佐他。[3]维：唯。茂：美。[4]相（xiàng）观：仔细的考察。民：万民众生。计：计虑。极：目的。计极：最终的想法。[5]服：义同“用”。[6]阽（diàn）：临近危险。[7]初：初志，初衷。[8]枘（ruì）：插孔用的木栓，此指木柄。凿的上端圆形中空，枘插其内，是为柄。不迁就凿孔的方圆大小来削柄，就插不进去。这是比喻古代的诤臣，不肯苟合取容，而不得善终。[9]曾：借作“增”，屡次。歔（xū）欷（xī）：悲泣抽噎的声音。[10]茹：柔软。[11]霑：同“沾”，浸湿。浪浪（láng）：流不断的样子。

【译文】

上天啊，不偏私，看到了有德行的才肯辅助。只有圣哲德行美好，才能够统治天下。考察了前王而又观省后代，看出了万民的心愿。哪有不义的人可被任用，哪有行为不好的人能被敬服？我纵使是身临绝境，回顾自己的初衷也不后悔。不度量凿孔的方圆而只求正枘，前代的贤人被剁成肉酱。我忧郁而又呜咽，哀怜我生不逢时。用蕙草擦干眼泪，眼泪滚滚沾湿了衣襟。

【原文】

跪敷衽以陈辞兮^[1]，耿吾既得此中正^[2]；驷玉虬以乘兮^[3]，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4]，夕余至乎县圃^[5]；欲少留此灵琐兮^[6]，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7]，望崦嵫而勿迫^[8]；路曼曼其修远兮^[9]，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10]，总余辔乎扶桑^[11]；折若木以拂日兮^[12]，聊逍遥以相羊^[13]。

【注释】

[1]敷：铺开。衽（rèn）：衣襟。[2]耿：明亮貌。中正：即上文“节中”，正道，真理。[3]驷：古代同驾一辆车的四匹马。这里作动词用，就是驾的意思。虬（qiú）：传说是无角的龙。鹥（yī）：传说中凤类的鸟，身有五彩。[4]轫：阻止车轮转动的木头。发轫就是在行车前把这块木头拿开，是出发的意思。苍梧：地名，舜所葬的九嶷山在其境内。[5]县圃：神话中的山名，在昆仑山顶。县：“悬”的古字。[6]灵琐：神的宫门。灵，神。琐，门上雕刻的花纹。此代指门。[7]羲（xī）和：古代神话中十个太阳的母亲，又是太阳的赶车夫。弭（mǐ）：停。节：鞭子。[8]崦（yān）嵫（zī）：神山名，传说中日没之处。[9]曼曼：同“漫漫”，长而远的样子。修：长。[10]马：指上文当马驾用的玉虬。咸池：太阳沐浴的神池。[11]总：整理系结。辔：缰绳。扶桑：神树名，据说在东方，日出于扶桑之下。[12]若木：神树名，据说生在昆仑山的西极，青叶红花，光华下照。拂日：拂拭太阳，使它放出光明，不要昏暗下去。[13]相羊：同“徜徉”，自由自在地往来游玩，有逍遥之意。

【译文】

跪在衣襟上陈述衷情，我的心中耿直已得中正之道。驾玉虬乘彩凤，飘忽地乘风而上。清晨从苍梧动身，晚上便来到昆仑山上的悬圃。想要在这神山逗留片刻，无奈太阳却匆匆地要西沉入暮。我叫羲和慢慢地行车，看到崦嵫也不要急迫。前面的路那么长，那么远，我将要上天入地去寻求探索。让我的龙马在咸池饮水，把缰绳拴在扶桑树上。折下几根枝条轻轻遮挡阳光，且让我无拘无束地在这里逍遥闲逛。

【原文】

前望舒使先驱兮^[1]，后飞廉使奔属^[2]；鸾皇为余先戒兮^[3]，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4]，帅云霓而来御^[5]。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6]；吾令帝阍开关兮^[7]，倚阊阖而望予^[8]。时暧暧其将罢兮^[9]，结幽兰而延伫^[10]；世溷浊而不分兮^[11]，好蔽美而嫉妒。

【注释】

[1]望舒：月神。[2]飞廉：风神。奔属：奔跑跟随。[3]鸾：神鸟名，形状如鸡而大，五色。皇：即“凰”，雌凤。[4]屯：聚集。离：读作“丽”，依附。[5]帅：同“率”，率领。霓：通“蜺”，虹霓。虹常有内外两层，通称为虹。古人分别言之，内层色鲜，称虹；外层色淡，称蜺。御：迎接。[6]斑：光彩斑烂。上下：天地。[7]阍：守门人。关：本义是门栓，此指天门。[8]阊（chāng）阖（hé）：天门。[9]暧暧：昏暗的样子。罢：完，指一天将尽。[10]结：结交，这里是寄情的意思。延伫：长久站立。[11]溷（hùn）：义同“浊”，肮脏浑浊。

【译文】

月神望舒在前面为我开道，风神飞廉跟在后面随着奔跑。鸾鸟凤凰在前头替我警戒，雷神却告诉我还没有准备好。我让凤鸟展翅飞腾，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都不停前行。旋风把分散的云朵聚集起来，率领着云霓前来列队恭迎。飘忽时聚时散，色彩斑斓乍离乍合，我让帝阍把天门打开，他却倚着天门冷冷地望着我。天色昏暗，一天将要过去，我编结着兰花久久地伫立。人世间是这样混浊善恶不分，总爱遮蔽美好的事物并且嫉妒它。

【原文】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1]，登阆风而马^[2]；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3]。溘吾游此春宫兮^[4]，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5]，相下女之可诒^[6]。吾令丰隆乘云兮^[7]，求宓妃之所在^[8]；解佩以结言兮^[9]，吾令蹇修以为理^[10]。纷总总其离合兮^[11]，忽纬其难迁^[12]；夕归次于穷石兮^[13]，朝濯发乎洧盘^[14]。保厥美以骄傲兮^[15]，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16]。

【注释】

[1]白水：神话中发源于昆仑山的河，饮后不死。[2]阆（làng）风：神山名，在昆仑山上。：系结，表示在这里停留。[3]高丘：指阆风山。无女：“吾”在天国碰壁以后，渡过白水，登上阆风山顶，却没有一个理想的神女可以追求。[4]春宫：东方青帝所居。[5]荣华：琼枝上的鲜花。[6]下女：指下文宓妃、简狄、二姚等下界名淑。她们都是神话式人物，只因不住在天上故称“下女”。“下”相对于天而言。诒（yí）：通“贻”，赠送。[7]丰隆：云神。[8]宓（fú）：古通“伏”。宓妃：传说是伏羲氏的女儿，因溺死于洛水，而成为洛水女神。[9]佩：佩用的丝带。结言：寄言结交。[10]蹇（jiǎn）修：人名，旧说为伏羲氏之臣。但从《离骚》的艺术特点来看，应该是作者虚构的寓言人物。[11]纷总总：指宓妃开始时心绪很乱，拿不定主意。离合：若即若离，不易捉摸。[12]纬（huà）：别扭。难迁：难以迁就。[13]次：住宿。穷石：西极的山名，传说是夏代东夷族有穷氏后羿所居之地，说法不一。传说宓妃是河伯之妻，常与后羿偷情。[14]洧（wěi）盘：神话里的水名，发源于崦嵫山。[15]保：恃，仗。[16]来：招呼从者之词。违：放弃，丢开。

【译文】

明天早晨，我将渡过白水，登上阆风山把我的马拴在那里。猛然间回头望，忍不住流起泪来，哀伤这高山上没有理想的女子。匆匆地我游逛到春神的宫殿，折下玉树的枝条来续上佩饰。趁着这开放的花朵还未凋落，到下界去送给可心的女郎。我让丰隆驾起云彩，去寻找宓妃住的地方。把佩带解下来寄托我的心意，我让蹇修去作媒人。忙忙乱乱地她总是若即若离，忽然间闹起别扭，真难迁就。晚上，她在穷石住宿，早晨，她却在洧盘的岸边洗头。她仰仗着美貌而满脸骄傲，整日里在外面荒唐地漫游。她虽然貌美，可是太不懂礼节，走吧！我要丢弃她，另外去寻求（别的姑娘）。

【原文】

览相观于四极兮^[1]，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2]，见有之佚女^[3]。吾令鸩为媒兮^[4]，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5]。心犹豫而狐疑兮^[6]，欲自适而不可^[7]；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8]。欲远集而无所止兮^[9]，聊浮游以逍遥；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10]。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11]；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以邃远兮^[12]，哲王又不寤^[13]；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注释】

[1]览相观：三字同义连用，都是看的意思。[2]瑶台：玉台，犹“琼楼”，华贵美丽的建筑。偃蹇：高耸的样子。[3]有娀（sōng）：古代部落名。佚：美。传说有娀氏有个美貌的女儿，名叫简狄，未嫁时住在高台上面，她后来成了帝喾的次妃。[4]鸩（zhèn）：传说中的毒鸟，羽毛呈紫绿色，稍置酒中，即能致人死命。[5]佻巧：言辞不诚实。[6]犹豫、狐疑：都是双声联绵字，疑惑不决的意思。[7]适：往。[8]受：通“授”。诒：原义是赠给，作名词用，指聘礼。高辛：即帝喾。传说简狄为帝喾之妃，吞食玄鸟（燕子）的卵而生契，为商人的祖先。简狄的婚姻与玄鸟有关，而《离骚》此处不写玄鸟写凤凰，因为它是一部浪漫主义的作品，风格浓艳夸张，凤凰的形象比燕子华美得多，作者出于艺术上的需要，才这样处理。[9]集：就。[10]少康，夏代中兴的君主，是大康弟仲康之孙，其父名相。寒指使自己的儿子过浇杀相，少康逃到有虞国，国君把两个女儿嫁给他。后来少康杀浇复夏。有虞氏属姚姓，故其两个女儿称“二姚”。[11]导：致。导言：传递言语。固：成，牢固。[12]闺：宫中小门，引申为内室。闺中本义是女子所居之所，这里是女子的代称。邃：幽深，深远。[13]哲：明智。哲王：指楚怀王。寤：醒，喻觉悟。

【译文】

仔细观察了天空四方的边缘，在天上周游了一遍才降临大地。远远望瑶台那么巍峨壮丽，看见了有氏美女简狄。我吩咐鸩鸟去替我作媒，鸩鸟却告诉我说那美女不好。雄鸠边飞边叫着飞远了，可我却讨厌它的轻佻。心里犹豫不决而迟迟疑疑，想亲自前去又觉得不可以。凤凰已经送去了礼物，恐怕高辛已经比我先到了。我要到远处去又没有地方落脚，暂且随便游荡倒也逍遥。趁着少康还没有成家，有虞的两个女儿还在呢。提亲的媒人无能笨拙，恐怕这次传话又没有把握。世道混浊而又嫉贤妒能，喜欢隐蔽美好而宣扬邪恶。闺中的美人住在幽远深邃的地方，聪明的君王又还没觉悟。满怀衷情却无处倾诉，我怎能忍受这长久的痛苦了此一生！

【原文】

索茅以莛兮^[1]，命灵氛为余占之^[2]。曰：“两美其必合兮^[3]，孰信修而慕之^[4]？思九州之博大兮^[5]，岂唯是其有女^[6]？”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7]，孰求美而释女^[8]？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9]？世幽昧以眩曜兮^[10]，孰云察余之善恶^[11]？民好恶其不同兮^[12]，惟此党人其独异^[13]；户服艾以盈要兮^[14]，谓幽兰其不可佩。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美之能当^[15]？苏粪壤以充帏兮^[16]，谓申椒其不芳！”

【注释】

[1]索：取。藑（qióng）茅：是一种用来占卜的草。古代楚人有“茅卜法”，结草折竹来占卦就用此草。以：与。筳（tíng）、（zhuān）：都是算卦用的竹片，楚人用于另一种占卜法。把两种不同的占卜工具写在一起，正如把扶桑与若木扯在一块、把燕子改作凤凰一样，是《离骚》特殊的艺术手法。[2]灵氛：卜师之名。从《离骚》的艺术特点看来，向灵氛问卜，是虚构假设之词。[3]其：表示肯定的语气助词。[4]信：真正，确实。修：美。慕：与上下文义矛盾，与“占”字韵也不叶，经多方考证，没有确切的文义。[5]九州：泛指天下。[6]是：此。[7]曰：古书中同一个人说的话，中间往往再用“曰”字。这是灵氛针对屈原所提出来的怀疑劝勉他勤奋努力，出去则必有遇合。勉：劝勉。[8]释：丢开，放弃。女：同“汝”，指“吾”。[9]宇：当从一本作“宅”，形之误。“宅”古音待洛反，与“恶”（乌各反）叶韵。故宅：老家，指楚国。[10]世：当从一本作“时”，“世”与“何所独无芳草”矛盾。眩曜：迷乱的样子。[11]云：语气词。余：包括“灵氛”与“吾”，就是咱们的意思，是一种表示亲密的称谓。[12]民：一般的人们。[13]惟：唯。此：指“故宇”。[14]户：披。艾：野草名，有怪味。要：古“腰”字。[15]珵（chéng）：美玉。当：借作“党”，懂得，楚方言。[16]苏：借作“叔”，索取。帏：佩在身上的香囊。对草木尚且缺乏辨别的能力，更不能鉴别美玉，那么玉再美也不适合他们。灵氛这样说，是为了坚定“吾”的去志。

【译文】

找到灵草和竹片，请灵氛为我占卜。她说：“双方是美的一定能结合，可是谁真正美好值得去爱慕？想想天下是如此的广大，难道只是这里有美女吗？”她说：“向远处去吧不要迟疑，哪有追求美好的人会把你丢下？什么地方没有芳草你何必如此怀念故土？世道既黑暗又让人眼花缭乱，谁能够详察咱们的善恶？人们的好恶本来就有不同，只是这里的小人更加独特不同。家家户户的人都在腰间挂满了艾草，反而说幽兰不可佩戴。分辨草木都不能真切，对美玉又怎能评价得恰当？拿粪土塞满了香囊，偏要说申椒一点也不香。”

【原文】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1]，怀椒糈而要之^[2]。百神翳其备降兮^[3]，九疑缤其并迎^[4]；皇剡剡其扬灵兮^[5]，告余以吉故。曰：“勉升降以上下兮^[6]，求榘之所同^[7]；汤禹严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8]。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9]。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10]；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11]。及年岁之未晏兮^[12]，时亦犹其未央^[13]；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14]！”

【注释】

[1]巫咸：古代著名的神巫。但文中的巫咸，仅借用其名，不是历史人物，而是寓言人物。故下文巫咸称引周代的吕望、宁戚。降：从天降临。[2]怀：揣在怀里，准备。糈（xǔ）：精米，用于祭神的祭品。椒糈：香草和精米。要：祈求。[3]翳：遮蔽，形容“百神”盛多。备：齐，全都。[4]九疑：山名，此指九嶷山诸神。[5]皇：读作“煌”，辉煌，是“剡剡”的状语。剡剡（yǎn）：发亮的样子。灵：神。[6]勉：勉强。升降上下：俯仰浮沉，只“求榘矱之所同”，不计地位之高低。”[7]榘：即“矩”，量方形的工具。矱（yuē）：量长短的工具。同：合。[8]挚：即伊尹，汤时贤臣，帮助商汤灭夏。咎（gāo）繇（yáo）：即皋陶（yáo），传说是夏禹时期的贤臣，是精明公正的立法官。[9]说（yuè）：即傅说，相传本是傅岩地方筑土墙的奴隶，商王武丁梦到他，就画了像到处寻访，结果在刑徒中找到，后为殷高宗时贤相。筑：打土墙用的木杵。[10]吕望：又称吕尚，俗称姜太公。本届姜姓，因先代封邑在吕，故以吕为氏。传说曾在朝歌当过屠夫，遇文王而被重用，是周朝的开国贤臣。鼓：敲。鼓刀：敲刀发声，以招揽生意。[11]宁戚：春秋时卫国人，喂牛时敲着牛角唱歌，抒发怀抱，被齐桓公听到，带去列为客卿。该：预备。辅：辅佐大臣。该辅：预备作为辅佐。以上所举伊尹、傅说、吕望、宁戚诸人，都是处卑“好修”，就地待时，而得到知遇，都没有“用夫行媒”。[12]晏：晚。[13]犹其未：即“其犹未”。上文“虽九死其犹未悔”、“唯昭质其犹未亏”、“览余初其犹未悔”、“览察草木其犹未得”，都作“其犹未”。[14]鹈（tí）（jué）：子规鸟，秋天鸣。巫咸的话至此止。

【译文】

想听从灵氛的占卜吉言，心里却又犹犹豫豫无法决断。巫咸将在晚上求神降临，我准备着香椒和精米去邀请他。百神遮天蔽日一齐降临，九嶷山的众神都纷纷去迎接。光灿灿地闪耀着灵光，巫咸又告诉我一些吉利的典故。他说：“地上天下地去求索吧！去寻求道义相同的人。商汤夏禹诚心地寻求贤臣，才能和伊尹皋陶协同一心。只要内心确实是美好修洁的，又何必到处去托媒介绍？傅说曾在傅岩筑过土墙，武丁重用他却毫不怀疑。姜太公在朝歌操过屠刀，碰上周文王而得以荐举。宁戚喂牛时敲着牛角唱歌，齐桓公听到了任用他为辅佐。趁年岁还没有衰老，时势的极限还没有来到；当心那子规鸟叫得太早，使百草因此而芳香尽消。”

何琼佩之偃蹇兮^[1]，众然而蔽之^[2]？惟此党人之不谅兮^[3]，恐嫉妒而折之。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4]？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5]？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兰为可恃兮^[6]，羌无实而容长^[7]；委厥美以从俗兮^[8]，苟得列乎众芳^[9]。

【注释】

[1]琼佩：玉树枝做的佩。此处是自喻。偃蹇：繁盛而高贵的样子。[2]（ài）然：受到遮蔽而显得黯然。[3]谅：诚实，信用。[4]淹留：久留。[5]萧、艾：都是蒿草，不香。[6]兰：旧说是暗射楚怀王的小儿子子兰，其实不然。[7]羌：发语词。容：外表。长：义同“修”，美好。古人以长为美。[8]委：弃。[9]苟得：能够得到，实际上还配不上。

【译文】

为什么琼玉的佩饰出众地美丽，众人就把它的光彩遮蔽？这些小人是没有诚信的，怕他们会妒忌而把玉佩毁弃！世俗纷乱易变，怎能在这里久久流连？兰与芷变得不再芬芳，荃与蕙变成了茅草。为什么往日的芳草，今日里直成了野艾臭蒿？难道还有其他的缘故？都只怪他们不洁身自好！本以为幽兰可以信赖，谁知道它也虚有其表，抛弃了美质随从世俗，苟且地名列众芳。

【原文】

椒专佞以慢兮^[1]，又欲充夫佩帏^[2]；既干进而务入兮^[3]，又何芳之能祗^[4]！固时俗之流从兮^[5]，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惟兹佩之可贵兮^[6]，委厥美而历兹^[7]；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沬^[8]。和调度以自娱兮^[9]，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饰之方壮兮^[10]，周流观乎上下。

【注释】

[1]椒：王逸认为是暗射“楚大夫子椒”，但和“兰”一样，没有具体实证可考。《离骚》对众芳芜秽写得特别沉痛，在作品中一再严词谴责，应有作者的实际感受为生活基础。大概屈原被疏以后，原来大批得到过屈原扶植、支持屈原的人，全都随风转舵，倒向靳尚等人一边，而与屈原为敌。这是符合旧时代官场世道的一般规律的。但要说哪种香草影射哪个人，那就很难说了。慆：义同“慢”，傲慢。[2]（shā）：茱萸（yú）一类的草，外形似椒而无香味。[3]干：义同“务”，钻营追求。[4]祗：敬重。[5]流从：“从流”的倒文，随波逐流，趋炎附势。[6]惟：同“唯”。[7]委：作“秉”解释，把持，坚持。历兹：至今。[8]沬：消失，消散。[9]和：调和，缓和。调度：调整。这句是说把自己的心情调整得和悦、愉快一些。[10]饰：指琼佩。这一段是听了巫咸“吉故”之说后的感慨，是对他的反驳。其中心意思是故国里连众芳都已变质，只剩下“琼佩”、“偃蹇”，“吉故”不可能在故国重演再现。

【译文】

花椒专横谄媚而且傲慢，茱萸还想充满佩囊。既然都只贪图攀援钻营，又有哪种芳草能够坚持芳香之道？时俗本来就随波逐流，又有谁能够不生变化？看椒兰都已经这样了，更何况揭车和江离？只有这玉佩是可贵的，却遭到弃置经此危厄！清香依旧难以污损，芳香至今还留存。调节内心的思度求得欢娱，姑且四处逍遥寻求美女。趁着我的玉佩还璀璨美丽，到天上地下去到处游览！

【原文】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1]。折琼枝以为羞兮^[2]，精琼以为^[3]。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4]；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吾道夫昆仑兮^[5]，路修远以周流；扬云霓之蔼兮^[6]，鸣玉鸾之啾啾^[7]。朝发轫于天津兮^[8]，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兮^[9]，高翱翔之翼翼^[10]。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11]；麾蛟龙使津梁兮^[12]，诏西皇使涉予^[13]。

【注释】

[1]历：选择，挑选。[2]羞：这里泛指菜肴。[3]精：捣碎。今闽南话还称捣为“精”。爢（mí）：细末。粻（zhāng）：粮食。[4]象：象牙。[5]邅（zhān）：转，楚方言。[6]扬云霓：举云霓作为旌旗。晻（yǎn）蔼（ǎi）：云旗蔽日的样子。[7]玉鸾：玉制的车铃，挂在车横上，形状像鸾鸟。啾啾：铃声。[8]津：渡口。天津：天河的渡口。传说在箕、斗二星之间。[9]翼：作动词用，展翅。承：连接。旂：指云旗。[10]翼翼：整齐和谐的样子。[11]遵：循。赤水：神话里的水名，源出昆仑山。容与：从容宽适的样子。[12]麾：指挥。梁津：在渡口搭桥。梁：桥，这里用作动词。[13]诏：命令。西皇：西方天帝少埠。涉予：帮助我渡河。

【译文】

灵氛告诉我说卜占是吉祥的，选定好日子我就去远方。折琼枝来做菜肴，用碧玉捣碎做干粮。为我驾驭飞龙之车，用美玉象牙装饰那车。怎能跟异心人在一块？我将远游放飞自己！把行程转向昆仑，路途遥远天涯漫漫。用云霓做彩旗飘扬蔽日，玉制的车铃铿锵如鸟鸣。早晨从天河的渡口出发，黄昏就到了西天的尽头。凤凰的彩翎连接如云彩的旗帜，在天空之上高高飞翔。转眼间来到一片流沙之地，沿着赤水河从容优游。指挥蛟龙在渡口搭桥，叫西皇帮我渡过河流。

【原文】

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1]；路不周以左转兮^[2]，指西海以为期^[3]。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而并驰^[4]；驾八龙之婉婉兮^[5]，载云旗之委蛇^[6]。抑志而弭节兮^[7]，神高驰之邈邈^[8]；奏《九歌》而舞韶兮^[9]，聊假日以乐^[10]。陟升皇之赫戏兮^[11]，忽临睨夫旧乡^[12]；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13]。乱曰^[14]：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15]，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16]，吾将从彭咸之所居^[17]。

【注释】

[1]腾：传告。待：当从一本作“侍”，与“期”叶韵。径待：在路边侍卫。[2]路：路过。不周：神话里的山名，在昆仑山西北。[3]期：读作“极”，目的地。[4]轪（dài）：车轮的别名，楚方言。[5]婉婉：一作蜿蜿，龙在天空飞行蜿蜒的样子。[6]委蛇（yí）：即“逶迤”，舒卷蜿蜒的样子。[7]抑志：抑制自己的情绪。[8]邈邈：高远的样子。[9]韶：即九韶，传说是舜时的舞乐。[10]假日：利用时间。媮（yú）：通“愉”。[11]陟（zhì）：登。皇：皇天。戏：同“曦”，光明的样子。[12]临：居高临下。睨：斜视。[13]蜷局：卷曲不伸。顾：回头。[14]乱：本是古代乐曲里的一个名称，用在末尾，约当于今天的“尾声”。辞赋最后往往也有“乱”辞作为一篇的总结。[15]莫我知：“莫知我”的倒文。[16]美政：理想的政治。[17]从彭咸之所居：追随彭咸去他的居处。

【译文】

行程悠远而艰难，叫随从的车辆在两旁等待。路过不周山向左转弯，直奔西海而去！成千的车辆列队集中，玉制的车轮隆隆转动。每辆车驾八条婉婉的神龙，车上云旗飘飘荡荡。控制住兴奋减少兴态，心神已经像奔马一样跑远了。奏起了《九歌》，舞起《九韶》，姑且娱乐一下来打发时光！登上了光辉灿烂的皇天，忽然间俯看到了故乡！仆人悲伤，马儿也怀恋，弯曲着身体回头看不肯向前。最后说：就这样算了吧！国家里没有人懂得我，我又何必怀念故都？既然没有人能同我推行美政，我将追随彭咸寻求安身的地方！

九歌

东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1]，穆将愉兮上皇^[2]。抚长剑兮玉珥^[3]，锵鸣兮琳琅^[4]。瑶席兮玉瑱^[5]，盍将把兮琼芳^[6]。蕙肴蒸兮兰藉^[7]，奠桂酒兮椒浆^[8]。扬兮拊鼓^[9]，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10]。灵偃蹇兮姣服^[11]，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12]，君欣欣兮乐康^[13]。

【注释】

[1]辰良：“良辰”的倒文，为了与“皇”、“琅”押韵。[2]穆：恭敬肃穆。将：介词，同“以”。愉：通“娱”，此作动词用，使之快乐。[3]抚：抚摸。珥（ěr）：剑鼻，在剑柄上，此指剑柄。[4]璆（qiú）锵（qiāng）：佩玉相碰发出的声音。琳琅：美玉名。[5]瑶：美玉名，这里形容席的质地精美。瑱（zhèn）：同“镇”。玉瑱：压席的玉器。席铺在神位前面，上面摆着祭品。[6]盍（hé）：同“合”，聚集在一起。将：拿起。把：持。将把：摆设的动作。琼：美玉名，这里形容花色鲜美，例同“瑶席”。[7]肴蒸：祭祀用的肉。藉：垫底用的东西。[8]奠：祭献。桂酒：桂花浸泡的酒。椒浆：香椒浸泡的美酒。[9]枹（fú）：鼓槌。拊：敲击。[10]陈：列。竽：笙类的吹奏乐器，有三十六簧。瑟：弹奏乐器，有二十五弦。倡：同“唱”。浩倡就是大声唱，气势浩荡。[11]灵：这里指以歌舞娱神的巫女。《九歌》里的“灵”都指所祀之神。偃（yǎn）蹇（jiǎn）：舞姿优美的样子。[12]五音：宫、商、角、徵、羽，是我国古代音乐的五种音阶。宫相当于C调的第一音，商相当于D调的第一音，以此类推。[13]君：指东皇太一。

【译文】

吉祥日子美好的时光，恭敬肃穆娱祭上皇。手持着玉饰的长剑，身上戴的佩玉脆响叮当。瑶玉装饰的席子、美玉制成的压镇，还有那满把的琼玉吐芬芳。蕙草裹着祭肉垫着馨兰，祭献上桂花美酒和椒浆。扬起了鼓槌敲打着，节奏舒缓伴着轻柔的歌声，吹竽鼓瑟众声齐唱。神灵翩然起舞，挥动着华丽的衣裳，浓郁的香气四溢满堂。五音齐鸣交响四方，神君喜悦而快乐安康。

云中君

浴兰汤兮沐芳^[1]，华采衣兮若英^[2]。灵连蜷兮既留^[3]，烂昭昭兮未央^[4]。謇将兮寿宫^[5]，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6]，聊翱游兮周章^[7]。灵皇皇兮既降^[8]，远举兮云中^[9]。览冀州兮有余^[10]，横四海兮焉穷^[11]。思夫君兮太息^[12]，极劳心兮^[13]。

【注释】

[1]浴：洗身体。沐：洗头发。古人祭祀前必须斋戒，用兰草沐浴。[2]英：花。以上二句，写迎神的巫女。[3]灵：云神。连蜷：长而婉曲。既留：已经留下来。[4]烂昭昭：写云神的神采灿烂。未央：未尽，正盛。[5]謇（jiǎn）：发语词，楚方言。憺（dàn）：安。寿宫：供神的神堂。[6]龙驾：驾龙车。诸神与《离骚》的“吾”一样，都用龙驾车。[7]聊：暂且。云神下天以前，先在天上盘旋一下。周章：周游往来。[8]皇：同“煌”。降：从天下降临地面。[9]猋（biāo）：去得很快的样子。这句写云神来飨，刚下来很快就走了，引起巫女的相思之苦。[10]览：云神所见。冀州：古称中国有九州，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幽州、雍州，冀州为九州之首，这里代指中国。有余：说云神的视野超出中国。[11]横：横奔。四海：古人以为九州周围有东南西北四海包围。四海指世界。焉：何。穷：尽。“焉穷”与“有余”互文，描写云神高瞻远瞩，无所不到，仅览中国而有余，横绝四海也不知其穷尽。[12]君：巫女对云神的尊称。[13]（chōng）：同“忡”，心忧的样子。中国而有余，横绝四海也不知其穷尽。[12]君：巫女对云神的尊称。

【译文】

用兰馨之水、白芷之香沐浴满身芳香，鲜艳多彩的衣服像花朵一样。神灵翩然起舞飘忽地降临，神采光辉灿烂不尽不藏。您且在寿宫安乐宴享，与日月同放光芒。穿着帝服乘驾龙车之上，暂且在九天之际遨游观览四方。神灵光芒灿烂的已经降临人间，倏忽间又像风一样飞回天上。览遍九州却仍心想他处，横行四海之后不知您的踪迹将停留何方。我思念神君啊却唯有叹息，无尽的愁思真让人忧虑劳伤！

湘君

【原文】

君不行兮夷犹^[1]，蹇谁留兮中洲^[2]？美要眇兮宜修^[3]，沛吾乘兮桂舟^[4]。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5]，吹参差兮谁思^[6]？驾飞龙兮北征^[7]，吾道兮洞庭^[8]。薜荔柏兮蕙绸^[9]，荪桡兮兰旌^[10]。望涔阳兮极浦^[11]，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12]，女婵媛兮为余太息^[13]。横流涕兮潺^[14]，隐思君兮侧^[15]。

【注释】

[1]君：湘夫人对湘君的尊称。夷犹：犹豫不前的样子。[2]蹇（jiǎn）：发语词，楚方言。谁留：为谁而留。[3]要（yāo）眇（miǎo）：美好的样子。宜修：修饰得恰到好处。[4]沛：水势急，这里形容桂舟行速很快。[5]夫（fú）：语气助词。君：指湘君。[6]吹：湘君在吹。参差：即排箫。以竹管编排，各管参差不齐，故名。相传是舜发明。谁思：“思谁”的倒文，即思湘君。[7]飞龙：指雕刻着龙形的船。征：行。[8]邅（zhān）：转弯，回转，楚方言。[9]薜荔：蔓生灌木，一名木莲。柏：即“箔”，帘。蕙：兰草类，亦名薰草、佩兰。绸：帏帐。[10]荪：香草名，一作“荃”，俗名石菖蒲。桡（ráo）：短桨。兰：兰草。旌：旗杆顶上的饰物。[11]涔（cén）阳：地名，在涔水北岸，洞庭湖西北。浦：水边。极浦：遥远的水边，指涔阳。今湖南澧县有涔阳浦，在洞庭湖与长江之间。涔阳可能是传说中湘夫人经常居留的地方。[12]极：引申义，到达。[13]女：侍女（戴震说）。婵（chán）媛（yuán）：关心痛恻的样子。[14]潺（chán）湲（yuán）：缓缓而流的样子。[15]陫（fěi）侧：即“悱恻”，内心悲痛。

【译文】

湘君啊！您犹豫不走。究竟在水中沙洲等待谁？我既美丽又善于修饰自己，来吧！与我急流中同乘桂木之舟。愿沅水、湘水风平浪静，还请江水缓缓而流。我盼望着您，为什么您却还不来？您吹着洞箫在思念着谁？我本驾着龙舟向北远行，却转道来了这优美的洞庭。用薜荔做舱壁蕙草做帐，用荪草装饰船桨兰草作为旌旗。眺望涔阳那遥远的水边，我要横渡大江以表达我的挚诚。我的真诚还没全部表达出来，侍女已经心疼地为我发出叹息。眼泪纵横滚滚而下不可收，隐痛地思念你而悱恻伤神。

【原文】

桂兮兰^[1]，斲冰兮积雪^[2]。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3]。心不同兮媒劳^[4]，恩不甚兮轻绝！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5]。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骋骛兮江皋^[6]，夕弭节兮北渚^[7]。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8]。捐余玦兮江中^[9]，遗余佩兮澧浦^[10]。采芳洲兮杜若^[11]，将以遗兮下女^[12]。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13]。

【注释】

[1]桂、兰：都是香木名。櫂（zhào）：同“棹”，长桨。枻（yì）：舵，也称艄，置于船尾，决定航向。[2]斲（zhuó）：同“斫”，砍也。江水冻结，上有积雪，须破冰开道。其实，当时还是秋风初起时节，不会有冰冻积雪。这是湘夫人比喻自己千方百计为爱情打开出路。[3]搴（qiān）：拔。芙蓉：莲花。木末：树梢。薜荔长于陆地，芙蓉生在水中，这两句是缘木求鱼的意思，形容求爱的艰难，所求不遂。[4]劳：徒劳。[5]濑（lài）：浅滩上的流水。翩翩：飞行轻快的样子。龙舟虽快，滩水太浅，这也是借喻单思之苦。[6]鼍（zhāo）：古同“朝”（zhāo），早晨。皋：水边。[7]弭（mǐ）：停。节：鞭。渚（zhǔ）：江中沙洲。[8]次：停宿。周：环绕。这两句写处境的荒凉。[9]捐：弃。玦（jué）：环形而有缺口的玉饰。[10]遗：读作“坠”，丢下，义同“捐”。佩：佩玉。澧：水名，在湖南，注入洞庭。[11]芳洲：生芳草的水洲。杜若：香草名。[12]遗（wèi）：赠予，是“馈”的假借字。下女：地位卑下的侍女。“玦”与“佩”是男人的饰物，湘夫人本想送给湘君。因以为湘君背约不来，故而抛掉，表示决绝。采杜若给下女，则与此对照，意思是说：我与其送块玉佩给你这个薄情郎，还不如采芳草给地位卑下的女子。一说“女”指湘君的侍女，希望通过她代为说情。此说与捐玦遗佩的决绝态度不符。或说“女”指湘夫人的侍女，即上文“女婵媛兮为余太息”的“女”。[13]容与：舒缓放松的样子。

【译文】

桂木的船桨，兰木的船板，刚刚破开的厚冰又因寒雪而堆积起来。我就好像在水中把薜荔摘取，在树梢把芙蓉采摘。两人心意不相通媒人必是劳而无功，恩爱不深也必定会容易分离！水流在石滩上湍急地流淌，飞龙之舟掠过水面疾行翩翩。交往不以忠诚为准就会使怨恨深长，约会不守信诺竟对我说是没有时间！早晨我在江边奔驰疾走，傍晚我在北岸歇息。鸟儿栖息在屋檐之上，流水围绕在华堂之下。把我的玉玦抛弃在江中，而把我的佩饰留在澧水之岸。在芳洲上采摘杜若，想送给陪侍的女郎。消逝的岁月不能再来，姑且逍遥自在而放开胸怀！

湘夫人

【原文】

帝子降兮北渚^[1]，目眇眇兮愁予^[2]。兮秋风^[3]，洞庭波兮木叶下^[4]。登白兮骋望^[5]，与佳期兮夕张^[6]。鸟何萃兮中？罾何食兮木上^[7]？沅有兮澧有兰^[8]，思公子兮未敢言^[9]。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10]？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11]。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12]。

【注释】

[1]帝子：湘君对湘夫人的尊称。古人称男女不分性别，均作“子”。因为湘夫人是帝尧的女儿，所以这里的“帝子”相当于后世的“公主”。[2]眇眇：远望不清的样子。愁予：使我发愁。“愁”作动词用。[3]嫋嫋（niǎo）：柔弱而细长的样子。[4]波：动词，生波。[5]白（fán）：草名，秋季生长，雁所食。[6]佳：佳人，指湘夫人。期：约会。张：为晚间的约会而准备、张罗。[7]鸟：指不能入水的陆地飞禽。萃：聚集。薠：水生植物，萍类。罾（zēng）：鱼网。这两句与《湘君》的“采薜荔兮水中，奉芙蓉兮木末”意同，突出了充溢于人物内心的失望与困惑，大有所求不得、徒劳无益的意味。[8]茝（chǎi）：香草名，即白芷。[9]公子：指湘夫人。古代贵族称公族，贵族子女不分性别，都可称“公子”。[10]麋（mí）：鹿的一种，较大。蛟：传说是无角的龙。水裔：水边。裔：本义是衣的下摆，引申为边。麋本当在山林而来到庭院里，蛟本当在深渊而来到水边。实写眼前荒凉景象，意同上文“鸟何萃兮中，罾何为兮木上”。[11]济：渡。澨（shì）：水边。[12]腾驾：驾着马车奔驰。偕逝：同去。“召予”、“偕逝”，以及下文所写的同居生活，都是湘君夜宿“西澨”时的南柯美梦。

【译文】

湘夫人仿佛已经降临在北岸，我遥望不见而无限哀愁。微微的秋风，吹皱了洞庭湖水，落叶飘扬。我登上长满白的高地纵目四望。与湘夫人的约会，一直忙到月昏黄。鸟儿为什么聚集在草中？鱼网为什么挂在树枝上？沅有白芷，澧有幽兰，我虽思念湘夫人却不敢讲。心思恍惚，举目四望，只看到那洞庭湖水缓缓流淌。野麋寻食，为什么拘束在庭院？蛟龙游戏，为什么困蹙在浅滩？清晨我骑马奔驰在江畔，傍晚就已经渡过了大江西边水岸。听说夫人在召唤我，将与你一同驰车去成欢。

【原文】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1]。荪壁兮紫坛^[2]，播芳椒兮成堂^[3]。桂栋兮兰^[4]，辛夷楣兮药房^[5]。罔薜荔兮为帷^[6]，擗蕙櫋兮既张^[7]。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8]。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9]。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10]。捐余袂兮江中^[11]，遗余兮澧浦^[12]。搴汀洲兮杜若^[13]，将以遗兮远者^[14]。时不可兮骤得^[15]，聊逍遥兮容与！

【注释】

[1]葺：编结覆盖。[2]紫坛：用紫贝铺砌的庭院。紫：指紫贝。坛：中庭，楚方言。[3]成：借作“盛”。用芳椒涂壁，香气满堂。[4]橑（liǎo）：椽。[5]辛夷：香木名。药：白芷。[6]罔：古同“网”，此作动词用，编结。[7]擗（pǐ）：掰开。櫋（mián）：帐顶。[8]疏：分布。石兰：兰草的一种。[9]庑（wǔ）：走廊。[10]九嶷：此指九嶷山的群神，即下句的“灵”。“偕逝”的美梦至此止。[11]袂（mèi）：复襦，外衣。[12]遗：读作“坠”，丢下。褋（dié）：汗衫。[13]汀：水中平地。[14]远者：陌生人。一说指湘夫人，想作最后的努力，但这与捐袂遗褋的决绝态度不符。[15]骤：屡次。骤得：一次次地得到。

【译文】

我们在水中建造一栋房子，用芷草修葺，用荷叶苫在房顶上。用荪草装饰墙壁，用紫贝砌中庭，把芳椒撒满屋子，满堂馨香。桂木做的栋梁，兰饰的天花板，辛夷的门楣，白芷的卧房。编结薜荔做帷帐，分蕙草做隔扇，全部已陈设妥当。洁白的美玉做席镇，压住四角，布列石兰散播它的芬芳。荷叶做的屋子，用芷草修葺，再用杜衡缠绕在房屋四围。聚集了百草充满庭院，筑起放置各种香草芳馨满溢的门廊。九嶷山的神灵纷纷来欢迎，为迎接湘夫人众神灵下降如同彩云一样。我把衣袖抛弃在江水之中，我把短衣丢在澧水岸旁。我在平洲上采摘杜若，向远方的情人表述衷肠。消逝的岁月不能再来，姑且逍遥自在而把心胸放宽！

大司命

【原文】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1]。令飘风兮先驱，使雨兮洒尘^[2]。君翔兮以下^[3]，逾空桑兮从女^[4]。纷总总兮九州^[5]，何寿夭兮在予^[6]。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7]。吾与君兮齐速^[8]，导帝之兮九坑^[9]。

【注释】

[1]纷：多，形容“玄云”。玄：黑色。[2]（dōng）雨：暴雨。[3]君：巫女对大司命的尊称，下同。[4]空桑：神话里的山名。女：同“汝”，指大司命。[5]总总：众多的样子。“纷”形容“总总”之状。九州：指九州上的人。[6]何：谁。予：我，大司命自谓。[7]乘、御：都是驾驭的意思。清气：天地间清明之气。阴阳：我国古代辩证思想中两个对立的基本概念，阴代表地、柔、死……阳代表天、刚、生……此处兼及阴阳变化而言。[8]与：跟从。齐速：严肃地快步走，也叫“趋”，为恭谨之貌。[9]导：引。帝：上帝。之：往。九坑：坑，音“冈”，一作“冈”，字同。“坑”古本作“阬”，虚。九阬，犹九虚，即九天。九冈就是九州的代称。冈是高地，九州对四海而言，也是指无水的高地的。上帝是造物主，掌握人间生杀予夺的决定权。大司命是上帝这种权威的具体执行者，把大司命带到九州，就是把上帝的这种神威传到九州。这就是“导帝之兮九坑”的意思。故接下去就由大司命自我炫耀这种神威。

【译文】

（神巫唱）打开天国的大门，我驾着纷盛的黑云。命令旋风在前面开路，叫暴雨冲洗道路清洗飞尘。（祭巫唱）神君您盘旋着降临，我越过空桑将您跟从。（神巫唱）九州上的黎民百姓，谁寿谁夭全掌握在我的手上！（祭巫唱）神君啊！您安详地高高飞翔，乘着天地间清明之气，驾御着宇宙的阴阳。我愿意跟着您啊，恭谨地疾速远去，引导天帝前往九天之上。

【原文】

灵衣兮被被^[1]，玉佩兮陆离^[2]。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折疏麻兮瑶华^[3]，将以遗兮离居^[4]。老冉冉兮既极^[5]，不近兮愈疏^[6]。乘龙兮辚辚^[7]，高驼兮冲天^[8]。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9]。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10]。固人命兮有当^[11]，孰离合兮可为^[12]？

【注释】

[1]灵衣：神灵之衣。被被：同“披披”，飘动的样子。[2]陆离：光彩闪耀的样子。[3]疏麻：神麻。瑶华：玉色的花。[4]遗（wèi）：赠。离居：离居的人，指大司命。大司命居于天，巫女居于地，所以才这样说。[5]冉冉：渐渐。极：至。[6]寖（jìn）：渐渐。寝近：渐渐使之亲近。[7]“乘龙”二句：写大司命忽然离开祭堂，回天而去。龙：龙驾的车。辚辚：车声。[8]驼：通“驰”。[9]“结桂”二句：写神将离去，巫女对大司命的怀恋。羌：发语词，楚方言。思：指思念大司命。[10]无亏：指身体没有亏损。[11]固：本来。当：当然，本来的意思。[12]为：动词，任意安排，人为。以上四句是失恋后的自我宽慰，也反映古人的宿命思想。

【译文】

（神巫唱）神灵的衣裳随风飘动，腰间玉佩的光彩夺目灿烂。一生一死是自然的循环，谁也不知道是操纵在我的手上。（祭巫唱）折下一束神麻那如白玉般的花，我将把它赠送给离居的人聊表思念。生命的衰老已渐渐地来到，如果不再亲近就会愈加疏远。神君驾起龙车，其声辚辚，高高地奔驰向上直冲天空。我手拿着桂枝引颈远望，为什么越是思念越觉愁苦。忧愁又有何用，但愿永远像今天这样无所亏缺。既然人生命运本来就有定数，谁又能改变悲欢离合之恨呢？

少司命

秋兰兮麋芜^[1]，罗生兮堂下^[2]。绿叶兮素华^[3]，芳菲菲兮袭予^[4]。夫人兮自有美子^[5]，荪何以兮愁苦^[6]？秋兰兮青青^[7]，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8]。入不言兮出不辞^[9]，乘回风兮载云旗^[10]。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带，而来兮忽而逝^[11]。夕宿兮帝郊^[12]，君谁须兮云之际^[13]？与女沐兮咸池^[14]，晞女发兮阳之阿^[15]。望美人兮未来，临风兮浩歌^[16]。孔盖兮翠旍^[17]，登九天兮抚彗星^[18]。竦长剑兮拥幼艾^[19]，荪独宜兮为民正^[20]。

【注释】

[1]麋芜：芎（xiōng）（qióng）幼苗的别名。芎通体芬芳，秋天开花，花色洁白。[2]罗生：是说“秋兰”与“麋芜”并列而生。[3]素：白色。华：花。[4]袭：指香气扑鼻。予：群巫自称。[5]夫（fú）：发语词。人：人们。美子：美好的儿女。古代男女均可称“子”。[6]荪：香草名，这里用作对少司命的尊称。[7]青青：借作“菁菁（jīng）”，草木茂盛的样子。[8]余：少司命自称。目成：眉目传情。[9]入：来。出：去。辞：告辞。10“乘回”句：以旋风为车，以云为旗。古人车上插旗。[11]儵（shù）：同“倏”，义同“忽”，忽有忽无不可捉摸的样子。[12]帝郊：天国的郊野。[13]君：对少司命的尊称。须：等待。谁须：须谁，等待谁。[14]女：同“汝”。沐：洗头。咸池：传说中太阳沐浴的神池。[15]晞：晒干。阳之阿：即阳谷，也作旸谷，神话中日所出处。[16]怳（huǎng）：同“恍”，失意的样子。浩歌：放声歌唱。[17]孔：孔雀的翎毛。盖：车盖，圆形似伞。翠：指翡翠的羽毛。旍（jīng）：古“旌”字。以孔雀的羽毛为盖，以翡翠的羽毛为旍，极言其仪仗服饰之美。[18]抚：抚摸。彗星：俗称扫帚星，古人认为是灾星。表示少司命为儿童扫除灾难。[19]竦（sǒng）：挺耸。艾：年幼的称呼。幼艾：泛指年幼的人。[20]正：主宰。

【译文】

秋天的兰草和细叶麋芜，在堂下并排而生。嫩绿的叶子，素白的花儿，浓郁的清香阵阵扑面而来。凡人都有好儿女，神啊！您何必为此愁苦挂怀？青翠茂盛的秋兰绿叶紫茎，交相辉映。满堂都是迎神的美人，忽然间独独与我眉目传情。来时无语走了也不说再见，乘着旋风，树起云旗飘然而行。人生的悲哀莫过于生生的别离，快乐莫过于结识了新知己。穿荷衣系蕙带，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傍晚在天国的郊野住宿，神啊！您久久停留在云际，到底是在等待谁呢？想与您同在咸池洗头，到九阳的曲隅把头发晒干。盼望美人啊，仍然没有来到，失意的我迎风高唱心神恍惚。孔雀翎装饰的车盖，翠鸟毛装饰的旌旗，您登上九天抚持彗星。手握长剑保护幼童，只有您才最应该成为百姓的主宰！

东君

暾将出兮东方^[1]，照吾槛兮扶桑^[2]。抚余马兮安驱，夜兮既明^[3]。驾龙辀兮乘雷^[4]，载云旗兮委蛇^[5]。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兮顾怀^[6]。羌声色兮娱人^[7]，观者兮忘归^[8]。瑟兮交鼓^[9]，箫钟兮瑶^[10]。鸣兮吹竽^[11]，思灵保兮贤姱^[12]。飞兮翠曾^[13]，展诗兮会舞^[14]。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15]。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16]。操余弧兮反沦降^[17]，援北斗兮酌桂浆^[18]。撰余辔兮高驼翔^[19]，杳冥冥兮以东行^[20]。

【注释】

[1]暾（tūn）：温暖而明朗的阳光。[2]吾：祭者自称。槛：栏杆。扶桑：东方神树，日栖其上。兮：有“于”字的作用，说阳光将于扶桑那边照到我家栏杆。[3]晈晈：同“皎皎”，光明的样子。[4]辀（zhōu）：车辕，此指整个的车子。雷：谓车声如雷。一说用雷作车轮，亦通。[5]委蛇（yí）：即逶迤，舒卷蜿蜒的样子。[6]低佪：徘徊不进。心低佪：依恋不舍。顾：回头。顾怀：怀恋。[7]声色：指东君的车声旗色。[8]憺（dàn）：安然不动，这里有入迷的意思。[9]（gēng）：急促地弹奏。交鼓：相对击鼓。[10]箫：敲。瑶簴（jù）：挂钟的架。11：同“篪（chí）”，与“竽”同是竹制的吹奏乐器，形如笛，有八孔。竽：形如笙而略大。[12]思：发语词，带有赞叹语气。灵保：指巫女。[13]翾（xuān）：鸟儿小飞的姿态。翠：翠鸟。曾（zēng）：飞。[14]展诗：此指展开诗章来唱。会舞：合舞。[15]灵：指东君的随从诸神。蔽日：形容众多。[16]矢：箭。这里是星名。天狼：恶星名，相传主侵掠之兆，其分野正当秦国地面。[17]弧：木弓，这里也是星名，指孤矢星。反：同“返”。沦降：指降落西方。[18]援：举。北斗：星名，这里象征酒斗。[19]撰：抓住。辔：马缰绳。驼：通“驰”。[20]杳：深远的样子。冥冥：黑暗。东行：古人认为，大阳白天西行，夜里又要在大地背面赶回东方。最后六句写太阳下山、群星毕现的情景。矢、天狼、弧、北斗，都是星名。全诗写了一天的始末，人们一天也不能离开阳光的普照。

【译文】

黎明的太阳即将在东方升起，照耀着栏杆和扶桑。轻拍我的马儿慢慢前行，夜色渐明而天露曙光。驾龙车乘火雷，车上的云旗迎风飘荡。一声长叹即将登天上，内心怀念着茫茫大地而迟疑惆怅。妙音曼舞让人如此贪恋，使观礼的人都流连忘返。紧弦密鼓，对擂声声，敲起编磬撼动木架。鸣篪吹竽，敬爱的灵保贤德又美丽。翩然而起的舞姿，灵动飘逸的舞步，我们吟唱着诗歌而群起共舞。应和着歌舞的节律，众神灵降临时将阳光都已遮蔽。穿上青云上衣白霓裳，高举长箭射天狼。收起弧弓往西方而降，拿起北斗酌饮桂浆，手持马缰飞高驰翔，在冥冥夜色中我又转向东方。

河伯

与女游兮九河^[1]，冲风起兮横波^[2]。乘水车兮荷盖^[3]，驾两龙兮骖螭^[4]，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5]。日将暮兮怅忘归^[6]，惟极浦兮寤怀^[7]。鱼鳞屋兮龙堂^[8]，紫贝阙兮朱宫^[9]。灵何为兮水中^[10]？乘白鼋兮逐文鱼^[11]。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12]。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13]。波滔滔兮来迎，鱼鄰鄰兮媵予^[14]。

【注释】

[1]九河：传说禹治黄河时开了九条河道，此泛指黄河众支流。[2]冲风：冲地而起的风，即暴风。[3]水车：以水为车。荷盖：以荷叶为车盖，古代车盖为圆形，似伞。[4]骖（cān）：古代一辆车套四匹马，中间的两匹马叫“服”，两旁的两匹叫“骖”。这里作动词用，驾在两旁。螭（chī）：无角的蛟龙。这句是说：两条有角的龙驾在中间，两条无角的龙驾在两旁。[5]浩荡：水大貌，这里形容心情开阔。[6]怅：当作“憺”，迷恋。[7]惟：思念。极浦：遥远的水边。寤：醒。寤怀：从对昆仑的迷恋中警醒过来，怀念起遥远的水乡，极言思念之甚。[8]龙堂：壁上画龙的厅堂。[9]阙：王宫前面两边高耸的望台。[10]灵：对河伯的尊称。[11]鼋（yuán）：一种大鳖，色青黄。“白鼋”疑是神话中的怪异大鳖。文鱼：像鲫鱼、鲤鱼一类有斑纹的鱼。文鱼与白鼋一样，应该都是古代传说中的神异水族。[12]流澌：融解的冰块，也可以解释为流水。将：随同。[13]子、美人：都是河伯对巫女或洛神的美称。[14]鄰鄰：一作“鳞鳞”，连贯衔接，很有次序的样子。媵（yìng）：古代陪嫁的女子，此作动词用，护送陪伴。予：我，这里是单数作多数用，犹今“咱们”。

【译文】

我想跟您一块儿在九河里遨游，哪怕暴风吹起汹涌洪波。乘上以荷叶为盖的水车，驾御着两龙，幼螭在两旁护驾。登上昆仑峰顶举目四望，心灵飞扬，豁然开朗。太阳快要落山了，我竟然陶醉得流连忘返！当想起那远岸，才忽然思念起自己的故乡。用鱼鳞砌成的屋子，装饰着龙鳞的厅堂，紫色贝壳堆砌的门阙，明珠装饰的殿堂。神君您为何要居住在水中央？骑着白色大鳖去追随文鱼，神君啊！我愿与您同游在河上。溶解的冰块随流而下，您与我握手告别将要走向东方，我送您到南浦渡口，滔滔的波浪都来迎接您，成群的鱼儿把我送回家。

山鬼

【原文】

若有人兮山之阿^[1]，被薜荔兮带女萝^[2]。既含睇兮又宜笑^[3]，子慕予兮善窈窕^[4]。乘赤豹兮从文狸^[5]，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6]，折芳馨兮遗所思^[7]。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8]，路险难兮独后来^[9]。表独立兮山之上^[10]，云容容兮而在下^[11]。杳冥冥兮羌昼晦^[12]，东风飘兮神灵雨^[13]。留灵修兮憺忘归^[14]，岁既晏兮孰华予^[15]？

【注释】

[1]若：发语词。兮：在语法结构上具有“于”字的作用。阿（巨）：曲隅处。山之阿：山凹，山深处。[2]被：同“披”。带，腰带。此作动词用。女萝：又名菟丝，是一种缘物而长的蔓生植物。[3]睇（dì）：微盼，楚方言。含睇：含情微盼。宜笑：笑得自然得体。[4]子：与下文的灵修、公子、君都是指山鬼，亦即扮演山鬼的女巫所思念的人。予：指山鬼。善：善于。窈窕：美好的姿态。[5]乘：驾车。文：花纹。狸：野猫。[6]被石兰：石兰做车盖。石兰即山兰，是兰草的一种。带杜衡：杜衡作车上的飘带。杜衡俗名马蹄香。[7]遗（wèi）：赠。所思：所爱的人。[8]篁：竹。终不见天：整日看不到天空。[9]后来：迟到。[10]表：突出。这句说：独个儿站在山上突出的地方，盼望情人。[11]容容：通“溶溶”，大水流动的样子，此指云。[12]杳：深远。冥冥：黑暗。羌：语气助词，楚方言。昼晦：白天昏暗。[13]神灵雨：雨神在降雨。[14]留灵修：为灵修而留。“灵修”是山鬼对情人的尊称。憺（dàn）：安心，安然。这里是入迷的意思。[15]晏：晚。岁既晏：年已老。孰：谁。华：同“花”，此作动词用。孰华予：谁能使我再像花一样鲜美。

【译文】

好像有人在那山隅里，身披薜荔衣腰束女萝带。含情脉脉巧笑嫣然，原来你倾慕我的形貌美好。驾乘赤豹紧紧跟着斑纹狸猫，辛夷为车桂枝做旗。身披石兰缚着杜衡，你折下芳香的花朵送给思念的人。我住在幽深的竹林里终日不见阳光，道路艰险难行所以我孤独来迟。你孤身一人站在高高的山巅上，云雾滚滚在脚下浮动。眼前一片昏暗使白天如同黑夜一般，东风飘旋降下细雨。我愿为您而留兴奋得不想回去，年华已逝谁能使我永葆容颜？

【原文】

采三秀兮於山间^[1]，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2]，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3]。雷填填兮雨冥冥^[4]，猨啾啾兮夜鸣^[5]。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6]。

【注释】

[1]三秀：芝草，一年开花结穗三次，故名。《山海经·中山经》说“服之媚于人”，吃了可以赢得别人的喜爱。“采三秀”直承上段的“孰华予”，目的当在此，兮於山，郭沫若认为此“兮”字在句中有“于”字的作用，“於山”即巫山，於、巫古可同音假借。可备一说。[2]芳杜若：像杜若一样芬芳可爱。[3]君：指山鬼。然：信。疑：不信。作：生。“然疑作”是说疑信交生。[4]填填：雷声。雨冥冥，因下雨而天色昏暗的景象。[5]猨：同“猿”。啾啾：猿声。狖（yòu）：黑色的长尾猿。[6]徒：徒然，白白地。离：借作“罹”（lí），遭受。

【译文】

我在山间想要采摘灵芝，却见山石磊磊葛藤盘绕。我恨你啊！竟怅然而忘却归去，或许您还在想念我，只是没空闲来看我。山中的你啊就像芬芳的杜若，渴饮石泉水，栖息在松柏。你还想念我吗？我的心中信疑交错。雷声滚滚细雨绵绵，猿猴哀鸣啾啾穿透夜幕。风声飒飒落叶萧萧，我思念您啊，空自悲伤！

天问

【原文】

曰：遂古之初^[1]，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2]，谁能极之^[3]？冯翼惟像^[4]，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5]？阴阳三合，何本何化^[6]？

【注释】

[1]遂：通“邃”（suì），远。[2]冥：幽暗，指黑夜。昭：光明，指白昼。瞢（méng）、暗：都是昏暗的意思，“瞢”“暗”连文，是说昼夜未分，混沌不明的样子。[3]极：穷究。[4]冯（píng）翼：宇宙混沌时，大气充盛弥满的运动状态。古代传说，未有天地之时，宇宙间只有大气在运动。惟：语气助词。像：只可想象得之，而无实形可见。古代“形”、“象”有别，“形”实“象”虚。这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不实在的无定形感觉或现象。[5]惟：发语词。时：是，此。[6]三：同“参”，渗合。我国古代的朴素辩证思想，认为宇宙万物的生长，都由于阴气与阳气这两个对立物渗合统一的结果。又说阴阳渗合是由阳者吐气，阴者含气；吐气称“施”，含气称“化”；施出者为本，化即化育、化生。或说“三”指阴、阳、天。

【译文】

话说：远古初态，宇宙尚未形成，谁能将此种形态传言开来？天地还没有成形，又从何考定天地的差别？日月明暗昼夜清浊皆浑沌一片晦暗不清，谁能探究出它的道理？天地形成前仅能想象到处充塞着无形的元气，又怎么能识别它的形体？昼与夜、阴与阳的分界，究竟是谁作谁为的？阴阳三合而生宇宙，何为本源何所变化？

【原文】

圜则九重^[1]，孰营度之^[2]？惟兹何功^[3]，孰初作之？斡维焉系^[4]，天极焉加^[5]？八柱何当^[6]，东南何亏^[7]？九天之际^[8]，安放安属^[9]？隅隈多有^[10]，谁知其数？

【注释】

[1]圜：同“圆”，指天。则：规则，体制。[2]营：通“萦”，环绕。度：计量。[3]惟：发语词。兹：此。何：赞叹词。[4]斡：旋转，指旋转着的圆穹形天。维：本义是绳，此指地维，是四方形平地的四个角。[5]天极：星名，构成天顶，指最高层天的顶端。极：屋梁，引申为顶义。加：安放。[6]八柱：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支撑天的八座山，另一种是指地上支撑天的八根柱子。当：对着。[7]亏：缺损，此指低陷。[8]九天：这里指天的中央和八方。际：边际，指九野之间。[9]放：放置，设置。属（zhǔ）：连接。[10]隅：角落。隈（wēi）：弯曲处。

【译文】

天圆而生九重。谁又曾去环绕度量？开辟九重天需要什么样的功力，又是谁的力作？能使天体旋转的网绳系在哪里？而天体的八极又依附在何处？撑天的八柱根植何方？东南的天柱为何缺损不齐？九天的边际，放置何处？附属何方？天边相交隅角众多，又有谁能知道它的数目？

【原文】

天何所沓^[1]？十二焉分^[2]？日月安属？列星安陈^[3]？出自汤谷，次于蒙汜^[4]。自明及晦，所行几里？夜光何德，死则又育^[5]？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6]？女歧无合，夫焉取九子^[7]？伯强何处^[8]？惠气安在^[9]？何阖而晦^[10]？何开而明？角宿未旦^[11]，曜灵安藏^[12]？

【注释】

[1]沓：交会。是问天与地在哪里交会。[2]十二：即十二辰，指太阳与月亮在天空黄道上的一年十二会。[3]属：附着。陈：陈列。[4]汤（yáng）谷：即“旸谷”，传说这是日出的地方。次：停宿。蒙：神话中的水名。汜（sì）：水边。蒙汜：传说中太阳落下的地方。[5]夜光：月亮的别名。德：通“得”。则：而。育：生。“死”、“育”指月的亏、盈。[6]厥：其，指月亮。维：同“惟”。顾菟：指月中的阴影。[7]女岐：传说为女神“九子母”，系由尾宿“九子星”衍变而来。合：匹配，婚配。夫：发语词。取：取得，这里指生出。[8]伯强：亦名禺强、隅强，神话传说中北方的一位风神。[9]惠气：祥瑞惠和之气。[10]阖：关闭。[11]角宿（xiù）：星名，二十八宿中东方苍龙七宿的第一宿，有两颗，传说这两颗星之间就是天门。旦：明，指天亮。[12]曜灵：对太阳的尊称。以上是《天问》的第一部分，都写天象。先写鸿蒙未开，再写建立天盖，最后写日月星宿。

【译文】

天体中的日月在哪里相会合？十二个时辰如何划分？日月依附在哪里？众星陈列在哪里？太阳从旸谷中升起来，夜晚歇息在蒙水河边。从天明到日暮，所行之路究竟有多少里？月亮具有什么本领，竟然死了又能再生？月亮究竟有什么好处？而兔子竟在月亮里面藏身？女岐未曾婚配，怎么会生了九个孩子？伯强之神主宰戾气，他在何处？祥和明惠之气究竟在哪里？关闭什么而天黑？开启什么而天亮？角宿星尚未发光，太阳又藏在何方？

【原文】

不任汩鸿^[1]，师何以尚之^[2]？佥曰：“何忧^[3]，何不课而行之^[4]？”鸱龟曳衔^[5]，鲧何听焉？顺欲成功^[6]，帝何刑焉^[7]？永遏在羽山^[8]，夫何三年不施^[9]？伯禹愎鲧^[10]，夫何以变化？纂就前绪^[11]，遂成考功^[12]。何续初继业，而厥谋不同^[13]？洪泉极深，何以之^[14]？地方九则^[15]，何以坟之^[16]？应龙何画？何尽何历^[17]？鲧何所营？禹何所成？康回冯怒，坠何故以东南倾^[18]？

【注释】

[1]任：胜任。汩（gǔ）：治水。鸿：借作“洪”，指洪水。[2]师：众人。尚：推举。[3]佥（qiān）：皆，都。[4]课：试，考察。行：用。[5]鸱龟：形如鸱鸟的龟。曳（yì）：牵绕，缠绕。衔：相衔接。[6]顺欲：顺从愿望。鲧这样做也是为了治平洪水，顺从众人的愿望。一说欲是“将”的意思。顺欲成功：犹言将要成功。[7]刑：极刑。[8]遏（è）：遏制，幽闭。永遏：长久拘禁。羽山：神山名，传说在东边海滨，鲧死于此。[9]施：通“弛”，缓解，释放。“不施”指不释放鲧。[10]愎（bì）：当从一本作“腹”。是说禹直接从鲧的腹部生出来。[11]纂就：继续。前：前人。绪：事业，指平治水土的工作。前绪：即前业。[12]考：对已亡故的父亲的称呼，这里指禹的先父鲧。[13]谋：谋略，指治水的方法。传说鲧用筑堤堵塞的消极方法，禹用疏通九河的积极方法。下面对比两人不同的方法及其不同的后果。[14]窴：同“填”，填塞。[15]方：音义同“旁”，广大。则：当从一本作“州”。[16]坟：堤。此作动词用，筑堤。传说鲧盗息壤以筑堤。“息”是生长的意思，息壤是一种会自行增殖的神泥。[17]这两句当依一本作“应龙何画，河海何历？”应龙，有翼的龙。据说蚩尤出兵伐黄帝，黄帝就命令应龙攻打翼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来风伯雨师，操纵大风雨。黄帝于是请天女叫鲅，大雨停止。应龙杀死蚩尤，后又杀夸父，于是去往南方，所以南方多雨。而此处应龙为禹画地导流入海是又一个神话。传说禹治水时，应龙以尾巴画地，成为江河，导水入海。历：经过，指水通过。[18]康回：指共工。冯：通“凭”，满，盛。坠：同“地”。传说共工与颛顼争帝，败后盛怒，用头撞坏西北天柱周山，周山因而改称不周山，大地也因而向东南倾斜。在总结夏禹治水时，插入共工之事，是因为共工使地倾东南，为禹的导洪入海准备了地理条件。共工争帝虽败，在改造自然方面，却是胜利的英雄。故写完鲧禹治水后，即追述共工的先行之功。

【译文】

鲧不能胜任治水重任，众人为何推举他？众人都说不必太过担忧，为什么不让他试着去做呢？鸱鹄和龟拖土衔泥，鲧为何对它们言听计从？如果顺应民意治水成功，尧帝又怎么会对鲧施以刑罚？虽然鲧在羽山被处死，但他的尸体为什么三年没有腐烂？伯禹从鲧腹中而生，为何他治水的方法会有变化？继续先人未尽的事业，完成先父治水之功德。为何能继承先业，而他的谋略方法却与前人不相同？洪水渊泉深不见底，竟然能将它填平？天下土地有九州，肥瘠有九等，用什么方法来划分？应龙如何以尾画地导流？江河湖海流域遥远又是如何流入大海？鲧在治水时采取了什么办法？禹成就了什么？康回勃然大怒，大地为什么就向东南倾斜？

【原文】

九州安错^[1]？川谷何^[2]？东流不溢，孰知其故？东西南北，其修孰多^[3]？南北顺，其衍几何^[4]？昆仑县圃^[5]，其安在^[6]？增城九重，其高几里^[7]？四方之门^[8]，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气通焉^[9]？

【注释】

[1]错：同“措”，安排。[2]洿（wū）：凹坑，此作动词用，挖坑，掘坑，可引申为疏浚。[3]修：长度，指距离。我国古代有各种关于大地广度的臆说，具体数字各不相同，有的认为南北比东西略短，有的认为南北与东西同，有的认为南北长于东西。观《天问》文意，屈原属后一种看法。[4]衍：余。这两句是说：以南北的宽度减东西的长度，尚余多少。[5]县（xuán）圃：神话里的地名，神仙所居之处，在昆仑山上。[6]凥：即“尾”，脊骨的末节，这里是基础的意思。“县圃”的“县”是悬空的意思，即系于天，故问其地基安在。[7]增城：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地名，为昆仑山上的一座城堡，共九层。[8]四方之门：昆仑山之门。[9]辟：打开。气：风。传说昆仑西北有“不周之山”，昆仑的北门开以纳不周之风。

【译文】

九州大地如何安置？河流山谷为何都如此之深？水都东流入海而不满溢，谁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大地有东西南北四方。哪方更长又长出多少？从南到北为椭圆形状，它的广度又是多少？昆仑山上悬圃仙境，到底在哪里呢？山有增城九重，它的高度又有多少里？四方之门户，都有谁由此出入？西北门户敞开，是让什么气由此通过？

【原文】

日安不到？烛龙何照^[1]？羲和之未扬^[2]，若华何光^[3]？何所冬暖？何所夏寒？焉有石林？何兽能言？焉有虬龙^[4]，负熊以游？雄虺九首^[5]，倏忽焉在^[6]？何所不死^[7]？长人何守^[8]？靡九衢，华安居^[9]？一蛇吞象^[10]，厥大何如？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寿何所止^[11]？鲮鱼何所^[12]？堆焉处^[13]？羿焉日？乌焉解羽^[14]？

【注释】

[1]烛龙：古代神话中的一种神龙，能把日光照不到的地方照亮。[2]羲和：神话中的太阳之母，又是太阳的赶车夫。扬：扬鞭东行。[3]若华：若木的花。若木是神树，在昆仑西极日落之处，花发红光，照耀大地。[4]虬（qiú）龙：无角的龙。[5]虺（huǐ）：传说中的毒蛇。[6]倏（shū）：义同“忽”，倏忽，极快的样子。[7]不死：指不死的人。[8]长人：指长寿的人。[9]靡蓱：一种神异的萍草，生长在水中。靡：古通“麻”。蓱：同“萍”。衢：本指岔道，这里指一枝多杈，或一叶多瓣。枲（xǐ）：麻的一种。华：古“花”字。[10]蛇吞象：指《山海经》中巴蛇吞象的事。[11]黑水：水名，发源于昆仑山。玄趾：地名，传说为黑水流域的一座山。[12]鲮（líng）鱼：一种怪鱼，即《山海经》中所说的陵鱼，人面人手鱼身，见则风涛起。[13]鬿（qí）：义同“魁”，大。堆：“雀”的误字。鬿堆：神话传说中的一种亦怪鸟、亦神兽的动物。[14]羿（yì）：神话中的英雄，善射。（bì）：射。乌：金乌，传说是太阳里的三脚神鸟。解羽：羽毛脱落，指死。传说尧时，十日并出，草木焦枯。羿奉尧命，射落九日，日中金乌羽毛飘零，都被射死。这里也是太阳的代称。

【译文】

太阳光何处照不到？为何还要烛龙照耀？日神羲和还没扬鞭启程，若木之花为何会放光？什么地方冬天温暖？什么地方夏天严寒？哪里能有岩石成林？什么野兽能说人的语言？哪里会有虬龙，背着熊遨游？雄的虺蛇长了九个头颅，往来倏忽会在何处？什么地方的人长生不死？长寿的人在守候什么？蔓生浮萍生有九重枝，麻的花又长在哪儿？灵蛇能吞下大象，那灵蛇的身子又有多大？黑水、玄趾之地，还有三危等山川都在哪里？哪里的人长生不死，生命究竟有无期限？鲮鱼生于何方？鬿雀长在哪里？后羿在哪里射下了太阳？日中金乌于何处坠羽丧生？

【原文】

禹之力献功^[1]，降省下土四方^[2]。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3]？闵妃匹合^[4]，厥身是继^[5]。胡维嗜不同味^[6]，而快饱^[7]？启代益作后^[8]，卒然离蠥^[9]。何启惟忧^[10]，而能拘是达^[11]？皆归䠶12，而无害厥躬^[13]。何后益作革^[14]，而禹播降^[15]？启棘宾商^[16]，《九辩》《九歌》17。何勤子屠母^[18]，而死分竟地^[19]？

【注释】

[1]之力：“之”作“致”解，致力，用力，与“献功”对文。功：指治水。[2]降：从天降临。省（xǐng）：察看。[3]涂山：传说中的南方古国名。一说在安徽当涂，一说在浙江会稽。传说禹在治水途中，娶涂山氏之女为妻。台桑：旧说是地名。一说指桑间野地。桑间野地是古代男女私会的地点。[4]闵：同“悯”，爱怜。妃：配偶，是说禹的配偶涂山之女。[5]继：继嗣。[6]维：语气助词。嗜不同味：指志趣不同。[7]快：满足于。鼍：音义同“朝（zhāo）”。“饱”与“继”韵不协调，疑是“食”的误字。“朝食”是古代男女情事的隐语。[8]“启代”句：传说益是禹的助手，禹死后曾继承禹的王位，后被启取代。后：君主，国王。[9]卒（cù）：读作“猝”，出其不意。卒然：突然。离：借作“罹”，遭遇。蠥（niè）：忧患，灾祸。[10]惟：通“罹”，遭遇。惟忧：即罹忧，遭难。这里是指启当初被益所囚。[11]拘：拘禁，囚禁。达：逃脱。拘是达：即“达是拘”的倒装句，是说启逃脱益的拘禁。[12]归（kuì）：通“馈”，送来。䠶：古“射”字，此指弓箭。：音义同“鞠”，一本即作“鞠”，是练武用的毯。[13]躬：身。[14]作：刘盼遂校作“祚”（zuò），王位。革：推翻。[15]播降：播下种子，比喻子嗣繁昌。[16]棘：读作“亟”，屡次。宾：宾礼，古代的一种礼制，是诸侯朝见天子。此作动词用，朝见。商：当为“帝”字之误。17《九辩》《九歌》：系夏启所制的新乐曲。[18]勤：笃厚，厚待，这里是偏爱的意思。屠母，传说禹妻涂山氏孕启时，化为石头，禹高呼：“归我子！”石即破裂，启从中出。启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屠母”指破石的传说。“勤子”与“屠母”互为对比，有厚此薄彼的意思。[19]死：古通“屍”。竟：满。启是个淫君，天帝却对他特别偏爱，为了使他出生，不惜屠母分屍；后来又与他往来密切，送给他天乐《九辩》、《九歌》，更助长夏王朝的淫乐生活。屈原笔下的天帝，远不是道德的典范。

【译文】

大禹勤劳辛苦完成功业，尧让他去察视天下四方。在何处与涂山氏之女相遇，而与她在台桑结成夫妇？与涂山女结合，是忧虑没有继嗣。为什么禹喜好与众不同，不贪图男欢女爱的情欲？启代益而做国君，突然间遭到禁困。为什么启遭到拘囚，却又能逃脱？益的兵徒皆交兵器投降或逃跑，而启无丝毫损伤。为何后来伯益失败，而夏启的统治能够长久？启执戟而舞并以美女祭祀天帝，得到了《九辩》和《九歌》。为何爱子竟使母亡，而尸骨竟分散遍地？

【原文】

帝降夷羿^[1]，革孽夏民^[2]。胡夫河伯，而妻彼雒嫔^[3]？冯珧利决^[4]，封是䠶[5]。何献蒸肉之膏^[6]，而后帝不若^[7]？浞娶纯狐^[8]，眩妻爰谋^[9]。何羿之革^[10]，而交吞揆之^[11]？

【注释】

[1]帝：天帝。夷羿：夏代大康时有穷国的君主。有穷氏是东夷族，故称“夷羿”。[2]革：革除。孽：灾祸。革孽夏民是“革夏民孽”的倒文。史传启之子太康躭于游猎，羿利用夏民的不满情绪夺了夏都。[3]妻：作动词用，娶妻。彼：指河伯。雒嫔：指洛水女神宓（fú）妃。据说宓妃是河伯之妻，后羿射瞎河伯左眼，夺宓妃为妻。[4]冯：大而满，指拉满弓。珧（yáo）：蚌壳，此指蚌壳装饰的弓。决：射箭时钩弦的用具，套在右手指上，今称扳指。利决：灵活顺利地使用扳指。[5]封：大。狶（xī）：野猪。[6]蒸：祭。膏：肥美的肉。[7]若：顺从。不若：不顺从，即不顺从羿的心愿，指羿不得善终。屈原认为行为不善，祭祀无用，下文“缘鹄饰玉，后帝是飨；何承谋夏桀，终以灭丧”也以祭礼的丰厚来挖苦、讽刺暴君的可悲下场。[8]浞（zhuó）：即寒浞，后羿的国相。纯狐：纯狐氏之女，后羿之妻。后羿重蹈大康的覆辙，也沉溺于游猎，不理同政，寒浞与其妻私通，后合谋杀羿自立为君。[9]眩（xuàn）：惑乱，此作淫乱解。眩妻：犹淫妻，指羿妻纯狐。爰：乃，于是。谋：指纯狐与寒浞图谋杀羿。[10]革：传说后羿能射穿七层皮革。[11]交吞：联合吞食。传说后羿打猎回来，被家众烹食。揆（kuí）：揣度，思量，此作暗算解。

【译文】

天帝派遣夷羿降临，以消除忧患安抚夏民。为何却要射杀河伯，而娶雒嫔为妻？持着强弓戴上扳指，巨大的野猪都能射死。为何羿献上肥美的祭肉，天帝仍然不使他如意？寒浞要娶羿妻纯狐氏之女，惑于羿妻之言而谋杀羿。为什么羿能射穿皮革，而竟遭暗算被烹成肉汤？

【原文】

阻穷西征，岩何越焉^[1]？化为黄熊^[2]，巫何活焉？咸播黍，莆是营^[3]。何由并投，而鲧疾修盈^[4]？白婴茀^[5]，胡为此堂^[6]？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臧^[7]？天式从横^[8]，阳离爰死。大鸟何鸣^[9]，夫焉丧厥体？

【注释】

[1]“阻穷”二句：是说鲧被困羽山，不得越羽山之岩的事。[2]黄熊：指鲧死后化作黄熊之事，也有一说是化作黄能，即三足鳖，神异之物。[3]咸：都。秬（jú）黍：黑色黍子，是古代良种。莆（pú）：疑即“蒲”字，水生的草。雚（gàn），芦苇类植物。营：读作“耘”，除草。“莆雚是营”即清除水草。鲧虽未根治洪水，却也有一定成绩。原来的一些草泽地区，清除了水草，种上了小米。[4]并：读作“屏”。投：弃。疾：恶，指恶名。在儒家经典里，鲧与共工、驩兜、三苗共称为“四凶”，“恶人”。修：长久。盈：满。修盈：指罪恶之多。[5]蜺（ní）：同“霓”，虹的一种，也称副虹，色较淡。白蜺：指嫦娥身着霓裳羽衣。婴：颈饰。茀（fú）：妇女首饰。[6]堂：盛装的样子。[7]臧：读作“藏”。传说嫦娥吞了西王母的不死之药，飞进月宫。不能固臧，是说嫦娥变成月影蟾蜍，仍显露于人间。[8]天式：自然的法则及规律。式：法式，法则。从横：即“纵横”，喻矛盾交错。从：同“纵”。[9]大鸟：姜亮夫认为是指太阳里的金乌。

【译文】

鲧往穷石西行遇阻受困，山岩重重又怎能超越？鲧既然已经化为黄熊，巫师又如何使他复活？鲧教百姓播种黑黍，种植莆。为什么和四凶一样同被摒弃，而认为鲧恶贯满盈？嫦娥身着霓裳美服头戴首饰，为何打扮如此华丽堂皇？羿从哪儿得到了仙药，却又不能妥善收藏？天体形式有纵有横，阳气散失就会死亡。巨大的飞鸟为什么鸣叫，又为何会解体命丧？

【原文】

蓱号起雨^[1]，何以兴之？撰体协胁^[2]，鹿何膺之^[3]？鳌戴山^[4]，何以安之？释舟陵行，何以迁之^[5]？惟浇在户^[6]，何求于嫂^[7]？何少康逐犬^[8]，而颠陨厥首？女岐缝裳^[9]，而馆同爰止^[10]。何颠易厥首^[11]，而亲以逢殆^[12]？

【注释】

[1]蓱：即蓱翳，或作屏翳，神话里的雨师。[2]按此二句依《楚辞校补》当作“撰体胁鹿，何以膺之”。撰：胁，借指身体。鹿：指风神飞廉（用蒋骥说）。传说飞廉鹿身鸟头。[3]膺：呼应，应承。以上两句通行本作“撰体协胁，鹿何膺之”，疑“协”字因“胁”字而衍。[4]鳌（áo）：神话中的大海龟。抃（biàn）：拍手，此指抃舞，即鼓掌欢舞，传说渤海之东，有十五只巨鳌，用头顶着五座神山。[5]释：放弃。陵行：在陆地上行走。陵：陆地，楚方言。迁之：指神山迁移。传说龙伯国有一巨人，一次钓去六只巨鳌，它们所负载的岱舆、员峤两山，因而漂到北极，沉入大海。浇与鳌颇多类同之处。古代传说往往人兽不分，浇可能是鳌的化身，故《天问》将鳌负山与浇释舟合为一节。[6]惟：发语词。浇（áo）：寒浞之子，又称过浇，富有武力，曾杀死夏国君相（大康之侄，仲康之子），后又被相之子少康所杀。户：门，此指浇嫂的家。[7]嫂：浇之嫂，据说是寡妇。[8]少康：夏代的中兴之主，在夷夏争霸的斗争中杀浇复国。[9]女岐：人名，浇之嫂。[10]馆：馆舍。“馆同”即“同馆”。止：宿。[11]颠易厥首：指少康派人夜袭，错杀了女岐。易：以此代彼，指杀错。[12]亲：亲身，指浇自身。殆：危险，祸殃。这句是说浇后来遇难的事。

【译文】

雨师屏翳能呼云唤雨，他到底是如何使雨势兴起？风神长着鹿的身体，为何能接受长成这样的体形？大龟昂首背着五山击手而舞，这五座山又怎么能稳定不移？让舟船在陆地上行驶，怎么才能让它移动？来到女岐的门口，对他的嫂嫂有何相求？为什么少康驱赶猎犬袭击浇，却误杀了女岐砍下她的头？女岐替浇缝补衣裳，两人淫乱同宿共眠。为什么少康误取首级，女岐遭殃身亡？

【原文】

汤谋易旅，何以厚之^[1]？覆舟斟寻^[2]，何道取之？桀伐蒙山^[3]，何所得焉？嬉何肆，汤何殛焉^[4]？舜闵在家^[5]，父何以^[6]？尧不姚告^[7]，二女何亲？

【注释】

[1]汤：牟廷相、闻一多认为是“浇”的误字。谋：谋划，研究。易：治。旅：甲的别名。传说浇最早作甲。厚：指浇制的战甲坚厚。[2]斟寻：古国名。[3]桀：夏朝末代国君，是历史上著名的昏暴之君。蒙山：古国名。[4]殛：诛灭，指灭夏国。[5]闵：同“悯”，爱，此指孝。[6]（guān）：字同“鳏”，无妻的男子。舜幼年丧母，父亲是个糊涂的盲人，偏爱继妻的儿子象。舜三十岁，还不曾娶妻，且受到全家人多方虐待。后来，尧访知舜是贤人，提拔他作继承人，并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都嫁给他。[7]姚：舜属姚姓，此指舜父瞽叟。尧不姚告：尧不把配亲的事告诉姚家长辈。

【译文】

少康开始谋划灭浇时人甚少，为什么能迅猛壮大而取得胜利？浇有覆舟之力而灭斟寻，而少康又用什么方法取胜？夏桀出兵攻打蒙山，得到了什么战利品？嬉做了什么放肆的事，商汤竟把她诛杀？舜忧心还没有成家，父亲为什么不给他娶亲？如果尧不告诉舜父，娥皇、女英如何能与舜成亲？

【原文】

厥萌在初，何所亿焉^[1]？璜台十成，谁所极焉^[2]？登立为帝^[3]，孰道尚之^[4]？女娲有体^[5]，孰制匠之？舜服厥弟，终然为害^[6]。何肆犬体^[7]，而厥身不危败？

【注释】

[1]萌：指贪欲初萌。亿：通“臆”，臆测，预料。这是说纣王制作象牙筷子时，大师箕子曾叹道：有了象牙筷子，势必要配上玉的杯子；有了玉的杯子，势必要配上山珍海味。发展下去，终将劳民伤财，滥建宫室。[2]璜（huáng）：美玉。十成：指十层。极：至，这里是最后完成的意思。[3]立：古通“位”。帝：登位为帝，是指舜继位为帝王。[4]道：通“导”，引导。尚：推崇，崇尚。[5]女娲（wā）：我国神话里一位造人、补天的女神。在先秦古籍中，其名仅见于《天问》，汉以后记载渐多。女娲又是女性的天帝。[6]服：顺从。弟：指舜同父异母的弟弟象。舜娶帝尧二女，象很嫉妒。为了夺取嫂嫂，千方百计地陷害兄长，这就是“终然为害”的意思。[7]肆：放纵，肆无忌惮。犬体：泛指兽性。这里是说象肆无忌惮地犹如猪狗一样谋害舜。

【译文】

生民最初的生活劳动，谁能凭空猜测？纣王建造的璜台高达十层，谁能有这样的功劳？女娲登位称帝，是谁记载传播这件事？女娲创造了人类，又是谁制成了她的形体？舜帝顺从他的弟弟象，最终使其成为祸患。为何象放肆如同猪狗一般，而舜却能不为他所害？

【原文】

吴获迄古^[1]，南岳是止^[2]。孰期去斯^[3]，得两男子^[4]？缘鹄饰玉^[5]，后帝是飨^[6]。何承谋夏桀^[7]，终以灭丧？帝乃降观^[8]，下逢伊挚^[9]。何条放致罚^[10]，而黎服大说^[11]？

【注释】

[1]吴：古国名，春秋时据有今江苏、浙江的一部分。获：得。迄古：久远。[2]南岳：泛指南方的山岳，此不必实指。止：止境。[3]期：料想。去：一本作“夫”，当据改。夫斯：这样，指上文“迄古”二句。[4]两男子：指太伯、仲雍两贤人。他们分别是古公禀父（周文王的祖父）的长子和次子，由于看出父亲要把君位传给幼子季历，就主动避开，逃到江南。吴地人拥太伯为国君，太伯死后，仲雍继位。[5]缘（yuán）：衣服的边饰，引申为装饰。[6]后帝：天帝。飨：拿酒食招待。[7]承：传，贻。谋：通“规”，规谋，规划。[8]帝：商汤。降：下来，走出去。观：观察，视察民情。[9]伊挚：即伊尹，名挚。[10]条放：从鸣条放逐。条：鸣条，地名，在今河南开封北岸，或说在今山西安邑县北。夏桀败于鸣条，并从这里被流放到南巢（在今安徽巢县附近）。致罚：遭致惩罚。[11]黎服：黎民百姓。刘永济说“服”是“民”的误字。“服”古写作“”，与“民”字形近。说：同“悦”。

【译文】

吴国得到长久存在之地，于是留在南岳之地使民众栖止。谁能想到离开这个地方，竟然能得到太伯、仲雍两贤人？嬉的衣服上绣鸿鹄配饰玉佩，桀对她的恩宠如同帝王一样。为何她竟能接受伊尹的谋略，而最终使夏桀灭亡？商汤降临下土巡视四方，在民间遇到贤臣伊尹。为何夏桀自鸣条被放逐受罚，而黎民百姓十分高兴？

【原文】

简狄在台，喾何宜^[1]？玄鸟致贻，女何喜^[2]，该秉季德^[3]，厥父是臧^[4]。胡终弊于有扈^[5]，牧夫牛羊？干协时舞，何以怀之^[6]？平胁曼肤^[7]，何以肥之？有扈牧竖^[8]，云何而逢？击床先出^[9]，其命何从？恒秉季德^[10]，焉得夫朴牛^[11]？何往营班禄^[12]，不但还来^[13]？昏微遵迹，有狄不宁^[14]。何繁鸟萃棘，负子肆情^[15]？

【注释】

[1]简狄：传说中有娀氏之女，嫁给高辛氏帝喾（kù），生子契，契是商族的始祖。台：玉石装饰的九层瑶台。宜：同“仪”，此作动词用，求爱。[2]玄鸟：即燕子。传说简狄吞下玄鸟之卵而生商之始祖契。致：送去。贻（yí）：赠，此作名词用，礼物，指送的蛋。[3]该：“亥”字之误。亥是殷人祖先，契的八世孙，传说他始“服牛”，即用牛驾车的创始人。秉：保持。秉德是古代常用语。季：亥的父亲，叫作“冥”，传说他曾任夏朝水官。[4]厥：其。臧：善，此作榜样解。[5]弊：通“毙”，死。扈：“易”之误。有易是夏代古国名。亥到有易放牧，被有易人杀死。[6]干：盾牌。协：配合。时：是，此。王亥执盾入舞。这是古代一种流行的武舞，称干舞，是万舞（包括文舞龠舞和武舞干舞）的一部分，有蛊惑淫事的作用，有时也以万舞称干舞。诗的这两句可能是写王亥以干舞诱惑有易女人。怀：诱惑。[7]胁：腋下有肋骨的部位。平胁：体态丰腴的样子。曼肤：肤色润美。曼：美。[8]牧竖：牧童。竖：蔑称，童仆。[9]击床：指牧竖袭击王亥于床笫之间。[10]恒：王恒，王亥之弟。商族有兄终弟及的继承法。亥死于有易，弟恒继立。[11]朴：大。[12]班禄：颁赐爵禄。“班”同“颁”。往营班禄，姜亮夫认为可能说王恒到有易去颁赐爵禄，希望以此换回所失之牛。[13]但：疑是“得”字因形残而误。[14]昏微：即上甲微，亥之子。遵迹：遵循祖宗的行迹，指继承王位。有狄：即有易。“狄”、“易”古音相近。传说上甲微借河伯的军队讨伐有易，杀其国君绵臣。15“繁鸟萃棘”是古代典故，比喻众目睽睽，丑行难饰。萃：集中。棘：荆棘。很多鸟集中在荆棘上。负：背弃。肆情：放纵情欲。

【译文】

简狄深居九层高台，帝喾为什么对她如此钟爱？玄鸟送来礼物，简狄为何那么欢喜？王亥秉持了父亲王季的德行操守，他的父亲于是大为褒奖。为什么最终遭到困顿，为有易氏放牧牛羊？王亥跳起武舞，竟使有易氏之女对他怀思。有易氏之女体态曼妙，王亥以什么赢得了她为妻？有易氏之女与王亥，是如何得以相遇相逢？击床之事件发生的时候王亥已经逃出去了，否则如何能够保全性命？王恒依然秉承王季的德行，又为什么能够重得王亥所失的牛？为什么王恒能得到有易的赐禄，而且能够安然回返？上甲微追循祖迹而征伐有易，有易国因此不得安宁。为什么会荒废于击鸟射兽，而且会有荒淫秽乱的言行？

【原文】

眩弟并淫^[1]，危害厥兄^[2]。何变化以作诈^[3]，后嗣而逢长^[4]？成汤东巡，有莘爰极^[5]。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6]？水滨之木，得彼小子^[7]。夫何恶之，媵有莘之妇^[8]？汤出重泉^[9]，夫何罪尤^[10]？不胜心伐帝^[11]，夫谁使挑之？

【注释】

[1]眩（xuàn）：眼花，引申为糊涂，昏乱。弟：王逸说是舜弟“象”。[2]厥：其。[3]变化：传说象为了陷害舜，变换过三种奸诈的阴谋。[4]逢：大，昌盛。传说舜做天子后，不咎既往，封象于有庳，子孙都做了诸侯。[5]有莘（shēn）：古国名，在今河南陈留县。极：到。[6]小臣：官名，此指伊尹，本为有莘国的媵臣。吉：美好。[7]“水滨”二句：传说伊尹的母亲住在伊水边上，怀孕时伊水泛滥，母溺死，化为空心桑树。水退以后，人们听到婴儿哭声，就从空桑中抱出伊尹，献给国君。[8]媵（yìng）：陪嫁的人，此作动词用。[9]重泉：桀囚禁汤的地方。[10]尤：罪。[11]胜心：克制内心的欲望。伐：称功，夸耀。帝：指夏桀。这两句是说：商汤不能克制内心的欲望而去讨伐夏桀，这是受何人指使挑唆的？

【译文】

不成器的弟弟也是如此荒淫，并且因此杀害了他的兄长。为何王统善变狡诈多端，而他的后代竟也能长久绵延？成汤出巡东方，来到了有莘氏的国土。为什么本来是乞取小臣伊尹，竟娶得了贤淑的妃子？水边的那株空桑树下，拾获了那个小儿伊尹。为什么又生出恶感，把他送给有莘氏之女？汤从囚地重泉摆脱，究竟他犯了什么罪？汤能下定决心而伐桀，又是谁挑唆的？

【原文】

会争盟^[1]，何践吾期^[2]？苍鸟群飞^[3]，孰使萃之^[4]？到击纣躬^[5]，叔旦不嘉^[6]。何亲揆发，足周之命以咨嗟^[7]？授殷天下，其位安施？反成乃亡^[8]，其罪伊何^[9]？争遣伐器^[10]，何以行之？并驱击翼，何以将之^[11]？

【注释】

[1]鼂：同“朝”。会鼂：史称甲子之朝，指周武王姬发与各路诸侯于甲子日凌晨会师在殷郊牧野（今河南汲县北）盟誓，当天攻下殷都。会：会合。争：一本作“请”，宣告。[2]吾：疑是“晤”字之残。晤期：会晤的日期。[3]苍鸟：鹰，喻各路诸侯。[4]萃：聚集。[5]据《周书·克殷篇》和《史记·周本纪》记载：周武王攻下殷都后，先乘车到达纣王自尽的地方，亲自向尸体射了三箭，然后下车用剑击之，最后用大斧砍下纣王的头，挂在大白旗上。到：通“倒”。躬：身体。[6]叔旦：即周公，武王之弟，故称叔旦；因封于周（岐山北），而称周公。嘉：称赞。[7]揆：测度。亲揆：贴心领会。发：武王名。足：应为“定”的误字。咨：叹息，此疑代指怀秉政策。这两句是说：周公不赞成残杀败军，而能领会武王的真正心意，用怀柔政策平定天下。“到击纣躬”，大概是武王的一时激愤，怀柔政策才是他一贯主张。[8]反：当从一本作“及”，等到。[9]伊：语气助词。[10]伐器：攻伐之器。伐：攻伐。此句是指周武王东征四国之事。[11]将：统率。

【译文】

武王伐纣，诸侯前来朝会请求一起征伐，为什么都能如期实践约定？苍鹰成群而飞，是谁把它们聚集在一起？分解砍断纣王的尸体，周公叔旦并不赞成。为什么武王亲自拨乱反正，确定周的天下，百姓赞叹不已？上天既然已将天下授予殷商，为什么又转移给了周？纣王的军队全部倒戈而使国亡，他又有哪些罪过？武王的军士踊跃拿起武器，是用的什么方法来动员他们？军队并驱齐进击敌，他又是怎么样来统帅大军？

【原文】

昭后成游，南土爰底^[1]。厥利惟何，逢彼白雉^[2]？穆王巧梅，夫何为周流^[3]？环理天下^[4]，夫何索求？妖夫曳衒，何号于市^[5]？周幽谁诛？焉得夫褒姒^[6]？

【注释】

[1]昭后：西周第四代国王。成：规模盛大。南土：指楚国。爰：乃。底：至。昭王南避，据说淹死于汉江。[2]逢：迎取。雉（zhì）：野鸡。[3]穆王：西周第五代国王。巧梅：即“巧模”，穷巧模拟，指穆王穷巧模拟营造宫室器具。[4]理：借作“履”，行。环理天下：即指周穆王周行天下。[5]据《国语·郑语》、《史记·周本纪》记载：周厉王（幽王祖父）时，有一个七岁的小宫女碰到龙的吐沫所化的玄鼋，等她长大就自然怀孕了，在宣王（幽王父）时生一女。因害怕处罚，把她扔掉，被一对叫卖木弓、箭袋的夫妇拾去收养，带到褒国（在今陕西褒城县东南），后来就是传说“千金一笑”、“致亡西周”的褒姒。妖夫：指收养褒姒的夫妇。曳：牵引，指夫妇相引而行。衒（xuàn）：炫耀，指行卖时夸说货美。号：指叫卖。[6]谁诛：诛谁。诛：讨伐。幽王若不讨伐褒国，就不会得到褒姒。这二句意同上文“桀伐蒙山，何所得焉？”伐人等于自伐，诛人等于自诛。

【译文】

昭王盛车出游，来到遥远的楚国。他想获取什么利益，难道只是想获取白色的野鸡？穆王既然得到了良马，又为什么还要周游四方？既得天下就应当治理，又为何到处周游？妖异的夫妇在大街上一边走一边叫卖，究竟他们在叫卖什么？到底是谁杀了周幽王？又是如何得到的褒姒？

【原文】

天命反侧^[1]，何罚何佑^[2]？齐桓九会^[3]，卒然身杀^[4]。彼王纣之躬^[5]，孰使乱惑？何恶辅弼^[6]，谗谄是服^[7]？比干何逆^[8]，而抑沉之？雷开何顺^[9]，而赐封之？何圣人之一德，卒其异方^[10]？梅伯受醢^[11]，箕子详狂^[12]？

【注释】

[1]反侧：反复无常。[2]何罚何佑：当作“何佑何罚”。佑：通“祐”，神的福祐。[3]齐桓：齐桓公，是“春秋五霸”的第一个霸主。九会：多次会盟诸侯。实际上齐桓公与诸侯会盟不止九次。九表示多，不是实指。[4]卒：终。身杀：犹言身亡。这是说齐桓公晚年任用竖刁、易牙、堂巫、开方四个恶人，酿成内乱。桓公被禁于一室，病时竟得不到饮食，死后诸子争权，六十七天尚未入殓，以致尸体腐烂，虫都爬出门外。[5]之：这。之躬：这个人。[6]弼：义同“辅”。辅弼：能起辅佐作用的贤臣。[7]服：任用。[8]比干：纣的叔父。因多次谏言，纣王怒而杀之，剖其心。[9]雷开：也称“来革”，纣王的佞臣。[10]卒：结局。异方：不同的方式。[11]醢（hǎi）：是“菹（zū）醢”的省文。菹醢是古代的一种酷刑，把人剁成肉酱。诸侯梅伯因忠谏而受此刑。[12]箕子：纣王的叔父，封于箕，为殷太师，忠谏纣王不被接纳，而披发装疯。详：通“佯（yáng）”，假装。

【译文】

天命真是反复无常，什么人会受惩治而什么人能得到福？齐桓公有九合诸侯的威力，最终也遭到杀身之祸。那殷商纣王以帝王之尊，又是谁使他狂暴昏乱？为什么会憎恶辅佐良臣，却听信小人的谗言谄媚？比干有什么悖逆的地方，而要加害于他？雷开善于阿谀奉承，却得赏赐封地？为什么圣人的德业相同，最终的结局却不相同？梅伯受刑被剁成肉酱，箕子披发装疯消极避世。

【原文】

稷维元子^[1]，帝何竺之^[2]？投之于冰上，鸟何燠之^[3]？何冯弓挟矢^[4]，殊能将之^[5]？既惊帝切激^[6]，何逢长之^[7]？

【注释】

[1]稷：后稷，名弃。维：是。元：首。元子：长子。传说稷是帝喾的长子，是周族的始祖。喾正妃姜嫄因踩着上帝的脚印而怀孕生稷。[2]帝：帝喾的神化。竺：借作“毒”。[3]投：投放，抛弃。稷诞生后，家里人先弃之于“隘巷”，再弃之于“平林”，都未弃成，最后弃之于“寒冰”，但又有“鸟覆翼之”。因多次被弃，故取名为“弃”。燠（yù）：温暖。后稷之所以被“竺”、被弃的原因，在于氏族社会末期，对偶婚未严，丈夫往往怀疑第一个孩子是妻子在母家怀胎的，故有“杀首子，以荡肠正世”的风俗。后稷遭弃正是这种远古风俗的史影。[4]冯：持。[5]殊：特异。能：才能。将：持。这两句说稷从小就有特殊的才能。[6]惊帝：惊动上帝，即《诗经·生民》所说的“上帝不宁”。切激：激烈，说上帝震惊激烈。[7]逢：大。逢长：长大成人。

【译文】

后稷是嫡出长子，帝喾为何会憎恶他？将他丢弃在寒冷的冰上，鸟儿为什么会用翅膀盖着他给他温暖？为什么稷能拿强弓持利箭，是因为有殊异的才能而得到天帝的帮助？帝喾既然惊异而弃稷，为什么天帝又护佑他长大成才？

【原文】

伯昌号衰^[1]，秉鞭作牧^[2]。何令彻彼岐社，命有殷国^[3]？迁藏就岐，何能依^[4]？殷有惑妇^[5]，何所讥？受赐兹醢^[6]，西伯上告。何亲就上帝罚^[7]，殷之命以不救^[8]？师望在肆，昌何识^[9]？鼓刀扬声^[10]，后何喜？武发杀殷，何所悒^[11]？载尸集战^[12]，何所急？伯林雉经^[13]，维其何故^[14]？何感天抑坠^[15]，夫谁畏惧？皇天集命^[16]，惟何戒之？受礼天下^[17]，又使至代之^[18]？

【注释】

[1]伯昌：即周文王，姬姓，被殷王朝封为雍州伯，也称西伯。号：号召。号衰，发号于衰微之世。[2]秉：持。秉鞭作牧，是说周文王作雍州牧伯一事。[3]令：使，指天命使然。彻：引申为发展、扩大。岐：地名，在今陕西岐山县东北，古公室父开始迁居于此。社：祭祀土地神的庙，建于国都，象征政权。[4]依：归。[5]惑妇：指妲己。[6]受：纣王。兹：读如“孳”，即“子”的假借字。文王的长子伯邑考被纣王所杀，并将其肉烹制为羹赐给姬昌服食。[7]亲就：亲受，主动接受。纣王灭绝人性，亲受天罚。[8]以：同“用”，因而。[9]师：太师，军队的统帅。望：吕尚，号太公望，俗称姜太公，做周的太师。肆：店铺。昌何识，如何识得吕望的贤才。据说吕望在店铺里卖肉，文王去请教，他说：“下屠屠牛，上屠屠国。”“文王喜，载与俱归也。”[10]鼓刀：敲刀。鼓：鸣。[11]武发：周武王，名发。悒：忧郁，这里是愤恨的意思。[12]尸：木主，特指周文王姬昌的灵牌。集战：会战。[13]伯：当为“燔”之音讹，焚烧，指纣王自焚于火中。雉经：缢死。[14]维：语气助词。故：缘故。[15]感：通“憾”。抑：义同“按”，指各种地质灾害。[16]集命：集禄命而授之，即授予天下。[17]礼：借作“理”，治理。[18]至：通“周”，指西周王朝。

【译文】

伯昌在殷商衰退的时候，拿着鞭子来到九州做牧伯。为什么上天把大任降临到岐社，让他们来统治殷国？当年太王带着宝藏迁居岐山，现在岐地将以什么作为依持？殷有妲己迷惑纣王，对纣王又能怎样劝谏？文王被赐喝用他儿子的肉煮的肉汤，西伯姬昌向天告命。为什么要亲自把纣王的罪状上告于天帝，而不去拯救殷商衰退的国运？姜太公吕望隐居在屠市，伯昌为什么就能识知？吕望敲击刀子放声歌唱，文王听后为什么那么欢喜？武王姬发既然已经诛纣灭商，为何还有忧虑？载着文王灵位出战，为什么又这样心急？纣王自焚身亡，究竟是什么原因？为何他的死能感天动地，而生前又畏惧谁？天帝既然已降天命于殷，为什么祖伊还要劝戒？纣王既然已经统治天下，为什么又被异姓取代？

【原文】

初汤臣挚^[1]，后兹承辅^[2]。何卒官汤，尊食宗绪^[3]？勋阖梦生^[4]，少离散亡^[5]。何壮武厉^[6]，能流厥严^[7]？彭铿斟雉，帝何飨^[8]？受寿永多，夫何久长^[9]？中央共牧，后何怒^[10]？蛾微命，力何固^[11]？惊女采薇，鹿何祐^[12]？北至回水，萃何喜^[13]？兄有噬犬，弟何欲？易之以百两，卒无禄^[14]？

【注释】

[1]汤：商汤。挚：伊尹。伊尹初为商汤的媵臣。[2]兹：读作“滋”，益，进而。承：通“丞”，辅。[3]卒：死。官：疑“追”字之讹。这两句是说：伊尹死后其牌位进入商的宗庙，跟成汤一起受到祭祀。“尊食宗绪”是享受王宗的庙食。[4]勋：功，此作“阖”的状语，言“阖”功勋显赫。阖（hé）：吴王阖闾。梦：吴王寿梦。生：古“姓”字，捐长孙。阖闾是寿梦的长孙。[5]少：少年。离：借作“罹”，遭遇。散亡：指阖闾年少时曾离散亡放在外。[6]壮：长大。武厉：勇武猛厉。[7]流：流播。严：原来应当是“庄”字，与“亡”叶韵，汉代人为避明帝之讳而改。“庄”在这里指战功。[8]彭铿（kēng）：即彭祖，传说中寿命长达八百岁的人。斟：此指烹调。传说彭铿善于烹调。飨：享食。[9]寿：久。传说彭铿是尧时人，活到周代。长：当作“怅”，惆怅：烦恼不快。[10]中央：中央之州。共牧：可能中央之州有公共牧场，国人到那里“共牧”。后：指周厉王。厉王“好专利”、“不布利”，遂引起国人起义。[11]蠭：古“蜂”字。蛾：古通“蚁”。蜂蚁：比喻周厉王时起义的国人。微命：指国人赤手空拳，以命相拼。力何固：力量为什么那么顽强，是说国人的这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态度，实在是很强大。[12]殷亡后：原殷的属国孤竹国国君二子伯夷、叔齐隐居首阳山，采薇充饥，不吃周朝的粮食。有位妇女提醒他们说：“这薇也是周的草木啊！”从此，他们连薇也不吃。传说有白鹿给他们哺乳。惊女：“惊”是“警”之误，妇女警醒他们。薇：一种野菜，高二三尺，嫩时可食。祐：当从一本作“佑”，帮助。[13]北至：向北行至。伯夷、叔齐隐居前大概住在首阳山以南。回水：河水环绕处，即河曲。首阳山在今山西永济县南，其西、南是黄河，北是汾水，周围河网稠密，故称回水。萃：聚集。指兄弟相聚隐居。[14]噬（shì）：咬。春秋时秦国君主秦景公有恶狗，弟想要，景公不肯。以百辆车去换，景公怒而夺其爵禄。百两：百辆车。

【译文】

开始汤让伊尹当个小臣，后来竟然做了辅政宰相。为何伊尹一直追从商汤为官，子孙得享王宗庙食百世？寿梦的孙子阖闾功勋卓著，少年时遭受离乱之苦。为什么壮年后能如此勇武，而使其威严远布流传？彭祖善于烹调雉鸡之羹，为何帝尧要亲自品尝并大加赞美？彭祖得享高寿活了八百多岁，为什么竟然能活得这么长久？中土九州共同治民，黄帝为什么会发怒？蜂蚁生命原本微小，为什么它们的生命力如此顽强？伯夷、叔齐采薇当作食物，有村妇警戒讥讽，白鹿为什么会来庇佑夷齐？二人北行来到回水之地，见到了什么让他们突然惊喜？秦伯有善咬的猛犬，为何他弟弟竟萌生据为己有的念头？弟弟想要以一百辆车来交换，最终不成反而失去了俸禄。

【原文】

薄暮雷电，归何忧？厥严不奉^[1]，帝何求？伏匿穴处，爰何云^[2]？荆勋作师，夫何长^[3]？悟过改更，我又何言^[4]？吴光争国，久余是胜^[5]。何环穿自闾社、丘陵^[6]，爰出子文^[7]？吾告堵敖，以不长^[8]。何试上自予^[9]，忠名弥彰？

【注释】

[1]奉：奉持，保持。[2]“伏匿”二句：是说自己遭到排斥，退居在野。爰何云：作“云何爰”。云：语气助词。爰：哀叹，楚方言。“爰”与“言”叶韵。[3]荆：楚国。勋：大。作师：兴兵。长：指国运久长。[4]当是作者对楚王讲的话。[5]吴光：吴公子光夺取吴国王位之后，连年作战，屡败楚师。楚怀王受张仪之骗后，曾心血来潮，轻举妄动，倾全国军队伐秦，结果兵败地削。这一节是提醒楚怀王要记取历史教训，不可轻易兴兵。[6]闾：里巷的大门。社：古代二十五家为一社，这里泛指村庄。[7]爰：乃。出：生出。子文：春秋前期楚成王的令尹（丞相）。其母处女时代与表兄斗伯比（楚宗室）私通而生子文，产后嫁给伯比。[8]吾：疑是“牾”宇之误。牾告：犹今“乱”讲。堵敖：楚文王之子，即位不久被其弟弟楚成王所杀自立。[9]试：读作“弑”。予：作“与”，“予”、“与”古通。自与：给自己。在传统观念里，楚成王与子文是一对明君贤臣，素享美名，屈原却揭了他们的老底，颇有非议。

【译文】

傍晚时分雷电交加，归去吧，还有什么忧愁？其威严已经不复存在，对天帝又有什么祈求？虽然藏身在荒山野林，幽愤填胸还能讲些什么？荆楚之师功勋显著，如何能够久长？既然能够悔悟过失改正错误，我又有何话可说？吴光与楚争国，我国为什么能被他战胜？为何来往穿越里社丘陵，通淫荡之事，而生出令尹子文？子文对堵敖讲若杀熊恽，则国将衰不能长久。为何子文侍奉杀君之主，而能显忠义之名？

九章

惜诵

【原文】

惜诵以致愍兮^[1]，发愤以抒情。所非忠而言之兮^[2]，指苍天以为正^[3]。令五帝以中兮^[4]，戒六神与向服^[5]。俾山川以备御兮^[6]，命咎繇使听直^[7]。

【注释】

[1]惜：悼惜。诵：称述过去的事情。致：表达。愍（mǐn）：内心忧苦。[2]所：如果。非：一本作“作”，“作”是“非”的形近之误。“所”字下面用一个否定词，是古代誓词的习语。[3]正：同“证”。[4]五帝：即东方太皞，南方炎帝，西方少昊，北方颛顼，中央黄帝。中：判断。[5]戒：告。六神：六宗之神，即掌管日、月、星、水旱、四时、寒暑的神。与：义同“以”。向：对。服：罪。[6]俾：使。备：预备，陪伴。御：侍。备御：相当于陪审的意思。[7]咎繇（yáo）：即皋陶（yáo），舜时的立法官，传说是法律的创始者。听直：听取是非曲直。以上是本篇的引子。

【译文】

我因为不喜欢歌功颂德而招惹困扰，我要发泄愤懑来抒写我的心情。如果怀疑我不是出于忠诚而言，我可以指着苍天请他为我作证。请五帝来评理作个公平的判断，请六神来对质我的罪状。使山川做证人当陪审，命皋陶来听取我的倾诉裁决曲直。

【原文】

竭忠诚以事君兮，反离群而赘疣^[1]。忘儇媚以背众兮^[2]，待明君其知之。言与行其可迹兮^[3]，情与貌其不变。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证之不远^[4]。吾谊先君而后身兮^[5]，羌众人之所仇也。专惟君而无他兮^[6]，又众兆之所雠也^[7]。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8]。疾亲君而无他兮^[9]，有招祸之道也。思君其莫我忠兮，忽亡身之贱贫^[10]。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

【注释】

[1]赘：多余。疣（yóu）：肉瘤。比喻为众人所不容，被看成累赘而受排挤。[2]忘：“亡”的误字。儇（xuān）：轻佻。媚：谄媚。[3]迹：脚印，引申为印证。[4]证：验证。不远：指君臣日夕相处。[5]谊：同“义”，正当高尚的行为，这里作动词用，是认为应当如何，即主张的意思。[6]惟：思。[7]兆：百万，或说万亿。众兆：指大多数的人。雠：同“仇”。[8]羌：发语词，楚方言。保：自保。[9]疾：急切，极力。无他：无他心。10“贱贫”可有两种解释：一、屈原时，屈氏这支王族已较疏远，或趋没落。二、“贱贫”是设想之词，忠言切谏可能遭到“贱贫”。

【译文】

我竭尽忠诚来侍奉君王，反遭排挤被人疏远并被看成累赘。我不会谄媚取巧违背众意，贤明君主能够体恤查知。言论行为都可以印证，内心外貌永远都不改变。观察了解臣子，非国君莫属，所以要验证我的忠贞不需要求远，凭证就在他眼前。我以为先报效国君再顾虑自身是本分，怎奈却招来众人仇恨。我一心念着君王而无其他杂念，可是又被众人视为仇敌。我一心为国没有过犹豫，不料却是自身难保。我极力想亲近国君并无他意，这又成了招惹祸患的因缘。忧虑国君不认为我是忠贞，竟然忘却了自己贫贱的出身。我侍奉国君从没有过二心，但我却迷惑不知那得宠的门径。

【原文】

忠何罪以遇罚兮，亦非余之所志^[1]。行不群以巅越兮^[2]，又众兆之所^[3]。纷逢尤以离谤兮^[4]，謇不可释^[5]。情沉抑而不达兮，又蔽而莫之白。心郁邑余傺兮^[6]，又莫察余之中情。固烦言不可结诒兮^[7]，愿陈志而无路^[8]。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申傺之烦惑兮^[9]，中闷瞀之忳忳^[10]。

【注释】

[1]志：犹“知”，意料。[2]行不群：行为与群小不同。巅越：跌倒。[3]咍（hāi）：讥笑，楚方言。[4]纷：多貌。逢、离：都是遭遇的意思。尤：责怪。[5]謇（jiǎn）：发语词，楚方言。释：摆脱。[6]侘（chà）傺（chì）：失意的样子。[7]烦：多。结：缚。古人信写在竹木的简片上，用绳线缚结。诒：通“贻”，送。结诒：犹今“封寄”。[8]“路”字失韵，疑是“径”之误。[9]申：重重。[10]中：内心。瞀（mào）：烦乱。忳忳（tún）：烦闷的样子。

【译文】

忠诚有什么罪过啊，还要遭遇惩罚？这样的结果真不是我内心所能了解。我的行为不随俗而被人挤倒，又遭到众人的讥讽与嘲笑。我不断地遭遇怨恨攻击又被诽谤，摆脱不了又让我无法解释。真实的情感被压抑着而不能宣泄，又被众多的小人掩蔽而无法表白。我心情忧郁而失意彷徨，又没有人能够体察我心中之情。虽然有太多的言语却没有办法表达。希望向君主陈述心志却又苦于无路可通。只怕静默退隐无言就没人知道我内心的委屈，走上前大声呐喊呼号又没有人听信我的忠言。再度地失意使我困惑而且烦闷，我的内心充满了愁闷与忧伤。

【原文】

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1]。吾使厉神占之兮^[2]，曰：“有志极而无旁”[3]。“终危独以离异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4]。故众口其铄金兮^[5]，初若是而逢殆^[6]。惩于羹者而吹兮^[7]，何不变此志也？欲释阶而登天兮^[8]，犹有曩之态也^[9]。众骇遽以离心兮­，又何以为此伴也^[11]！同极而异路兮^[12]，又何以为此援也？晋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谗而不好^[13]。行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

【注释】

[1]中道：中途。杭：同“航”，摆渡的船。[2]厉神：大神，此指附在占梦者身上的神。[3]极：方向，目标。志极：志向。旁：帮助。[4]“曰”字疑在“终危独”句前，表示厉神对梦兆作进一步的阐述，犹今“又说”。[5]铄（shuò）：熔化。众口铄金：形容人言可畏。[6]初若是：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殆：危险。[7]惩：警戒。羹：汤。（jī）：切细的菜，是冷食品。被热羹烫过嘴的人，必定存了戒心，吃冷食品也先吹口气。比喻凡是吃过亏的人，遇事要分外小心。[8]释：放弃。阶：梯子。释阶登天，是比喻不依靠群小而要直接取信君王。[9]曩（nǎng）：以往，往昔。[10]骇遽：惊惶。[11]伴：同伴。这句的“伴”与下文的“援”字是“伴援”一词的拆用。“伴援”是叠韵联绵词。叠韵联绵词拆作两个韵字，是古诗用韵的一种方式。“伴援”即“畔援”、“畔岸”、“畔涣”，是倔强、傲岸的意思。[12]同极：指屈原与群小共事君王。异路：屈原忠直，群小阿谀，所走的道路不同。[13]申生：春秋时晋献公的太子，献公听信后妻骊姬的谗言，申生被迫自杀。不好：指待申生不好。

【译文】

我曾经做梦自己登上天堂，灵魂走到中途忽然断了方向。于是我叫厉神给我占梦，他说：“你虽有大志却得不到帮助。”我问：“我是否终生孤独困苦跟众人合不到一起？”他说：“思念国君却不可依靠他。人多口杂，足以使金子熔化，当初你就是因为这样才遭遇祸殃。被热汤烫了嘴巴连冷食也要吹气，你为什么不改变一下心意？如果你想登天却舍弃登天的阶梯。犹如以前的脾气恐还要遭遇祸殃。众人都惊骇遑遽不与你一心，又怎么会成为你的伙伴？虽然众人同侍一君，手段态度却都跟你不同，又怎么会得到他们的援助？晋国太子申生是怎样的孝子，父亲却听信谗言而不喜欢他。鲧的行为耿直坚决，治水的功夫因此白费而不能成功。”

【原文】

吾闻作忠以造怨兮，忽谓之过言^[1]。九折臂而成医兮^[2]，吾至今而知其信然^[3]。弋机而在上兮^[4]，罗张而在下^[5]。设张辟以娱兮^[6]，愿侧身而无所^[7]。欲儃佪以干傺兮^[8]，恐重患而离尤。欲高飞而远集兮^[9]，君罔谓：“女何之？”[10]欲横奔而失路兮，盖坚志而不忍。背膺以交痛兮^[11]，心郁结而纡轸^[12]。

【注释】

[1]忽：忽略，不介意。过言：言过其实的话。[2]“九折”句：可能是古代谚语，指积累经验，与“三折肱”同义。[3]信然：真是这样。[4]矰（zēng）、弋（yì）：系着丝绳的两种短箭。机：发箭用的机括，此作动词用，发射。[5]罻（wèi）、罗：都是捕鸟的网。[6]张：与弧相似的弓。辟：捕鸟的工具。群小对君王讨好，实际上是对君王的包围陷害。[7]侧身：置身。[8]儃佪：徘徊不去。干：寻求。傺：际遇。[9]集：鸟息在树上，此作“止”解。[10]女：同“汝”。罔：诬罔。之：往。何之：到哪里去。[11]膺：胸。牉（pàn）：分裂。[12]纡（yū）轸（zhěn）：纡曲的隐痛。

【译文】

我曾听说尽忠之人定要招人怨妒，但此话我一直认为言过其实而不以为然。九折臂自己也能成为良医，现在我才相信此言不虚。天上暗藏待发之箭，地下有密布的罗网，设起弓箭罗网来蒙蔽国君，我愿侧身躲避灾祸却无处可藏。我徘徊留恋打算多逗留一会儿以寻求机遇，恐怕又会遭遇更大的灾祸。我打算远走高飞去往他乡，又担忧君王误会，问我：“你打算去往哪里？”我欲放弃正道而乱走吧，而我意志坚定不忍改变我的方向。前胸与后背分裂般地交替疼痛，心灵郁结，忧愁纠缠着我的心。

【原文】

捣木兰以矫蕙兮^[1]，糳申椒以为粮^[2]。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3]。恐情质之不信兮^[4]，故重著以自明^[5]。矫兹媚以私处兮^[6]，愿曾思而远身。

【注释】

[1]矫：揉碎。[2]糳（zuò）：舂。[3]糗（qiǔ）：干粮。[4]情质：指自己的真情，本质。不信：指不能取信于君王。[5]重著：一再表明。著：明。[6]矫：借作“挢”，举起。兹媚：指木兰、蕙等香草。私处：隐居独处。

【译文】

捣碎木兰掺杂着蕙草，用磨细的申椒充当食粮。播种香郁的江蓠和菊花，但愿到了春天可以做我的干粮。恐怕我的真情与品质不被君王信任，所以我要一再地申诉强调表白。我保持这些美德而私守独处，希望我深思熟虑后能远身以避祸。

涉江

【原文】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1]，冠切云之崔嵬^[2]。被明月兮珮宝璐^[3]，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4]，驾青虬兮骖白螭^[5]。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6]，登昆仑兮食玉英^[7]。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8]。

【注释】

[1]铗：剑柄，此指剑。陆离：很长的样子。[2]冠：帽，此作动词用，戴。切云：当时一种高帽子的名字。《离骚》有“高余冠之岌岌”的描写，这是屈原喜爱的形象。[3]明月：指夜明珠。璐：美玉名。珮：同“佩”。[4]方：才。顾：回头。[5]虬（qiú）：传说中无角的龙。骖（cān）：古代一车套四匹马，中间的马叫“服”，两旁的叫“骖”，这里作动词用，驾在两旁。螭（chī）：也是一种无角的龙。[6]重华：舜的名。瑶之圃：玉树的园圃。传说昆仑山产玉，是上帝的园圃所在。[7]英：花。“英”古音“央”，与下文“光”叶韵。玉英是指玉的精华。这里用以代表最精美的非人间的食品，象征最高尚的真理。[8]南夷：指屈原流放的楚国南部的土著。屈原作品里关于修饰奇服、与前圣同游的描写，都寓有不与楚国统治集团同流合污的意思。在现实生活中愈是受迫害，被孤立，他愈要在精神上表现得倔强、傲岸、目空一切。前面用高昂的调子，浪漫的彩笔，描写自己与楚国当权者的决绝，采用的是虚写手法，这两句才点破其实际内容，为下文的实写作过渡。

【译文】

我从小就喜欢这种奇伟的服饰，现在年纪虽然老了但是兴致仍没减退。腰间挂着长长的宝剑悠悠摆动，头上戴着高耸的切云帽，披挂着明月珠子佩戴着美玉，可叹这世道混浊没人了解我。我正想向高处奔驰而义无反顾，青龙驾车，白龙御套，我和重华畅游瑶园玉圃，登上昆仑山同食玉枝琼花。我与天地一样万寿无疆，我与日月同放光芒。哀痛在南夷这地方没有人能知道我，明早我就要渡过长江和湘水了。

【原文】

乘鄂渚而反顾兮^[1]，秋冬之绪风^[2]。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3]。乘船余上沅兮^[4]，齐吴榜而击汰^[5]。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6]。朝发枉渚兮^[7]，夕宿辰阳^[8]。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入浦余儃佪兮^[9]，迷不知吾所如^[10]。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猨狖之所居^[11]。

【注释】

[1]乘：登。鄂渚：地名，在今湖北武昌。[2]欸（āi）：哀叹。绪：余。[3]邸：同“抵”。方林：地名，大概在长江北岸。“方”有旁边的意思。[4]舲（líng）船：有门窗的小船。[5]齐：指动作整齐，这里作动词用，犹“并举”。吴：有二解，一、吴国；二、大。榜：船桨。汰：水波。[6]淹：淹留，停滞。回水：回旋的水。[7]枉渚：在今湖南常德市南。[8]辰阳：故城在今湖南辰溪县西。[9]漵（xù）浦：在今湖南漵浦县。儃（chán）佪（huái）：徘徊，指心情的无所着落。到漵浦后，不知该向哪里去，踌躇一阵，大概就住下来了。[10]如：往。[11]狖（yòu）：黑色长尾猿。

【译文】

登上鄂渚回头遥望国都，慨叹秋冬的余风依然凌厉。我的马慢慢走过水边的高地，我的车在方林停留。乘着小船儿溯沅水而上，船夫们一齐摇桨击拍波浪。船慢腾腾地不肯行进，停留在回旋的水流中不前。早晨我从枉渚启程，傍晚就歇宿在辰阳。只要我的心是端直忠贞，即使偏僻荒远又有何妨。进入溆浦我觉得踌躇彷徨，迷惑中我不知要去向何方。茂密的树林幽深而昏暗，这本是猿猴所生息的地方。

【原文】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1]，云霏霏而承宇^[2]。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故将愁苦而终穷。接舆髡首兮^[3]，桑扈行^[4]。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5]。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与前世而皆然兮^[6]，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将董道而不豫兮^[7]，固将重昏而终身。

【注释】

[1]霰：雪珠。[2]承：连接。宇：屋檐。一说“宇”指天宇，阴云弥漫天空。[3]接舆：春秋时楚国的隐士、狂士。髡（kūn）：剃发，是古代的一种刑罚。传说接舆自己剃去头发，避世不出仕。这是对统治者坚决不合作的表示。[4]桑扈：古代隐士，就是《庄子·大宗师》里的子桑户，《论语》里的“子桑伯子”。臝（luǒ）：同“裸”字。桑扈裸体行走和接舆自髡一样，都是故意违抗世俗的表现。[5]以：又同“用”。[6]与：读作“举”，全部。[7]董：正。

【译文】

山峰高峻遮蔽了太阳，山脚下多雨而幽晦阴暗。雪花纷纷飘落无边无际，云雾弥漫在屋檐下集散。可叹我一生得不到快乐，幽居大山中寂寞孤独。我不能改变志向去顺从世俗，当然难免终身困苦，愁绪满怀而不得志。接舆剃发佯狂，桑扈脱衣裸体而行。忠良之人不一定被任用，贤能之人不一定被推荐。伍子胥遭遇祸殃，比干被剁成肉酱。前世就是这样，我又何必怨恨当今的人呢！我依然将遵守正道毫不犹豫，当然我将陷于黑暗而终身。

【原文】

乱曰：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1]。露申辛夷^[2]，死林薄兮^[3]。腥臊并御^[4]，芳不得薄兮^[5]。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傺^[6]，忽乎吾将行兮。

【注释】

[1]堂：殿堂。坛：祭台。[2]露申：即瑞香花。辛夷：香木名，北方叫木笔，南方叫望春。[3]薄：草木交错。林薄：草木杂生的地方。[4]御：进用。[5]薄：靠近。[6]怀信，怀抱着忠信之心。

【译文】

尾声：鸾鸟、凤凰，一天天远去。燕雀、乌鹊，却在殿堂庭院里筑巢。露甲、辛夷，枯死在草木丛中。腥膻臊臭并用，芳香却不能够靠近。阴阳颠倒变换了方位，这时代混沌不明。满怀忠信却屡遭惆怅失意，我将飘然而远行。

哀郢

【原文】

皇天之不纯命兮^[1]，何百姓之震愆^[2]？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3]。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4]。出国门而轸怀兮^[5]，甲之吾以行^[6]。发郢都而去闾兮^[7]，怊荒忽其焉极^[8]？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

【注释】

[1]不纯命：天命失常。[2]震愆：犹动乱。震：震动。愆（qiān）：错乱。[3]方：正当于。仲春：夏历二月。[4]江夏：长江与夏水。古代的夏水在郢都附近的夏首（今湖北沙市）发源于长江后，与长江并列东流，到今沔阳县西北注入汉水，再东流至夏口（在今汉口），汇入长江。其河道夏天水满，冬天涸竭，故称夏水。今已改道。以：义同“而”，连词。[5]轸（zhěn）怀，沉痛的怀念。[6]甲：甲日。鼍：古同“朝”，早晨。[7]闾：里门，居住的地方。[8]荒忽：读作“恍惚”，心神无着。焉：何。极：尽头。

【译文】

天道真是反复无常，为何让百姓在动乱恐惧中遭罪？使人民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正当仲春二月我被流放到东方。离别故乡远走他方，沿着长江夏水我开始到处流亡。出了国门我内心沉痛忧伤，甲日的早晨我就要上路远行。从郢都出发离别故乡，悲伤惆怅不知哪里是尽头。齐举船桨船儿慢慢漂荡，我哀痛从此再也见不到君王。

【原文】

望长楸而太息兮^[1]，涕淫淫其若霰。过夏首而西浮兮^[2]，顾龙门而不见^[3]。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4]。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5]。凌阳侯之泛滥兮^[6]，从翱翔之焉薄^[7]？心结而不解兮^[8]，思蹇产而不释^[9]。将运舟而下浮兮^[10]，上洞庭而下江^[11]。去终古之所居兮^[12]，今逍遥而来东^[13]。

【注释】

[1]楸：一种干直高耸的乔木。长楸：指郢都的大楸树。[2]夏首：夏水发源于长江之处，在郢都东南。西浮：和“南渡”一样，都是记述“过夏首”以后的转折方向。可是总的行程对郢都来说，则是由西向东的。所以下文又说“来东”和“西思”，叙述错综，而文意互现。[3]龙门：郢城东门。[4]眇：读作“渺”，前程渺茫。蹠（zhí）：踏。所蹠：驻足之地。[5]焉：乃。洋洋：飘泊无着的样子。[6]凌：乘。阳侯：大波之神，传说本是陵阳国之侯，因溺死而成神。此指大波。[7]焉：何，哪里。薄：到，止。[8]（guà）：牵挂。结：牵挂而内心郁结。[9]蹇（jiǎn）产：委屈，忧抑。[10]下浮：指沿长江东下。[11]上、下：指上下游。船到洞庭湖入江之处（在今湖南省岳阳县附近），再沿江东下，就背朝洞庭，面向长江。相对来说，洞庭湖处于上游，面前的这段长江处于下游。[12]终古：长期，古老。终古之所居，祖先世代所居住的地方，指郢都。[13]逍遥：原有无拘无束、优游自得之意，这里转为孤身一人漂荡的意思。

【译文】

遥望着高大的楸树我长长叹息，涕泪涟涟雪粒般纷纷而下坠落胸前。船经过夏水源头顺流漂向西方，回望都门却早已看不见。心内牵挂无限而怀念忧伤，前途一片渺茫不知该落脚在何方。顺着风随波漂荡，从此客居他乡。乘着阳侯泛滥肆流的波浪，忽然就像鸟儿翱翔般不知将停留在何方。心绪郁积而不能开解，思路纡曲不通难以释怀。我将调转船头顺流下游，先溯水上洞庭再转而进入长江。离开世代祖居的住所，而今漂泊着来到东方。

【原文】

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1]！背夏浦而西思兮^[2]，哀故都之日远。登大坟以远望兮^[3]，聊以舒吾忧心。哀州土之平乐兮^[4]，悲江介之遗风^[5]。当陵阳之焉至兮^[6]，淼南渡之焉如^[7]？曾不知夏之为丘兮^[8]，孰两东门之可芜？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忽若去不信兮^[9]，至今九年而不复。惨郁郁而不通兮，蹇傺而含慼^[10]。

【注释】

[1]须臾：片刻。[2]夏浦：夏水之滨。夏水于夏口汇入长江，“背夏浦”，则船过夏口而东，离郢都更远。[3]坟：水中的高地。[4]州土：国土，此指楚国土地。古称天下有九州，楚占荆州、扬州的大部分。平乐：指土地宽平，人民生活富足。[5]介：侧，边。江介：江边，犹“水乡”。[6]当：面对。陵阳：一说是地名，在今安徽省东南青阳县以南的陵阳镇，屈原曾到过这里。一说同上文“阳侯”，都是陵阳国侯的省称，指大波。译文取后说。[7]如：往。[8]夏：通“厦”，指郢都的王宫。丘：土丘，这里作废墟解。[9]忽：迅速。若：语气词。去：指被放逐而离开。不信：谓令人难信。[10]慼（qī）：同“戚”，忧伤。

【译文】

但是我的灵魂总想回去，哪里能一时一刻忘记返回故乡！背对着夏浦而思念着西岸，故都离我日渐遥远叫人哀伤。我登上水边的高地举目远望，暂且以此来舒缓我忧愁的心怀。当我想起楚地的辽阔安康备感心酸，而想到江畔古老的淳朴风尚更让我悲伤。面对着陵阳的浩渺波涛不知将去向哪里，眼前渺茫无际不知将南渡到何方？不曾料想昔日宫阙成为丘墟，有谁知道郢都的两座东门是否也变得荒芜？内心的不快乐久久长长，忧愁与惆怅交织于心。回郢都的路途那样遥远，被长江和夏水分隔不可以渡航。倏忽间我都不敢相信已经离开郢都，到如今已有整整九年而依然不能返回故乡。我的内心凄惨忧郁而不舒畅，满面悲凉失意而充满忧伤。

【原文】

外承欢之约兮^[1]，谌荏弱而难持^[2]。忠湛湛而愿进兮^[3]，妒被离而鄣之^[4]。尧舜之抗行兮^[5]，瞭杳杳而薄天^[6]。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7]。憎愠惀之修美兮^[8]，好夫人之慨^[9]。众蹀而日进兮^[10]，美超远而逾迈。

【注释】

[1]外：外表。承欢：对君王献媚邀宠。汋（chuò）约：同“绰约”，柔美的样子，指群小阿谀奉承时的媚态。[2]谌（chén）：真，诚恳实在。荏（rěn）弱：软弱无能。[3]湛湛：厚重的样子。[4]被：通“披”。被离：众多而杂乱的样子。鄣：同“障”，指造谣中伤，在君王面前造成障碍。[5]抗：借作“亢”，高。[6]瞭：光明的样子。杳杳（yǎo）：高远的样子。薄：至，及。[7]不慈：传说尧看自己的儿子丹朱不贤，把帝位传给舜；舜看到自己的儿子商均不肖，把帝位传给禹。这正是值得歌颂的“抗行”。但古代有人指责他们对自己的儿子不慈爱。这句是说：像尧舜这样的人，还遭到毁谤，足见谗人惯于颠倒是非。[8]愠：忠心耿耿的样子。修：义同“美”。[9]好：爱。夫：语气助词。人：指佞臣。忼慨：同“慷慨”，此指表面积极、假意慷慨。[10]踥（qiè）蹀（dié）：轻步急走，此形容竞相钻营。

【译文】

群小谄媚奉承取悦君王，确实使内心软弱的君王难以自持。忠诚之人愿意进身为国效力，却被小人嫉妒而障蔽刁难。唐尧虞舜品德高尚，德行高远可达九天云霄。那些谗言小人心生嫉妒，竟给他们冠以“不慈”之伪名。楚王厌恶不会歌功颂德的忠良之人，却喜好奸佞小人表面上的慷慨激昂。小人竞相投机钻营而日益显进，忠贤之臣却被渐渐疏远。

【原文】

乱曰：曼余目以流观兮^[1]，冀壹反之何时^[2]？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3]，何日夜而忘之！

【注释】

[1]曼：本义长，这里是伸展的意思。[2]冀：希望。[3]信：诚然，的确。

【译文】

尾声：我纵目四下观望，不知何时能返回故乡一次以偿愿望。高飞的鸟儿倦了也要返回故乡，狐狸死时必定把头朝向狐穴所在的山坡。实在不是因为我的罪过被放逐他乡，无论白天黑夜我怎能把这样的冤屈淡忘！

抽思

【原文】

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1]。思蹇产之不释兮^[2]，曼遭夜之方长^[3]。悲秋风之动容兮^[4]，何回极之浮浮^[5]！数惟荪之多怒兮^[6]，伤余心之懮懮^[7]！愿摇起而横奔兮^[8]，览民尤以自镇^[9]。结微情以陈词兮^[10]，矫以遗夫美人^[11]。

【注释】

[1]永：不停地。乎：《文选》司马相如《长门赋》注、张衡《四愁诗》注并引作“而”。[2]蹇产：曲折纠缠。[3]曼：长的样子。[4]动容：此指秋风使草木变色，喻下文“荪之多怒”。[5]回极：指风的动态。回：回旋。极：至也。是说秋风回旋而至。也有人认为，“回”是“四”字之误。“四极”是四方的极边，此指四极之内，犹“天下”。[6]数（shuò）：多次。惟：思。荪：香草名，这里比喻怀王。[7]懮懮（yōu）：忧伤，悲痛的样子。[8]摇起：急起。[9]览：看。尤：同“疣”，病痛。自镇：强自镇静。[10]微情：微末的心意，是自谦之词，犹“私衷”。陈词：指作《抽思》。[11]矫：举。遗（wèi）：赠。美人：喻怀王。

【译文】

心情郁闷万分忧虑，孤自咏叹更添哀伤。思绪郁结不能释怀，怎奈长夜漫漫何其长。悲叹秋风催草木，万物萧条，为何天地运转如此无常！您容易急躁喜怒无常，使我的心无限愁伤。我想索性放腿狂奔，看到百姓受难又镇定下来。我把这份被忽略的衷情写成辞章，希望把它献给君王。

【原文】

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1]！吾以其美好兮，览余以其修^[2]。与余言而不信兮，盖为余而造怒^[3]。愿承间而自察兮^[4]，心震悼而不敢^[5]。悲夷犹而冀进兮^[6]，心怛伤之憺憺^[7]。兹历情以陈辞兮^[8]，荪详聋而不闻^[9]。固切人之不媚兮^[10]，众果以我为患^[11]。

【注释】

[1]“昔君”四句：以男女婚约喻君臣关系，说楚怀王轻诺寡信，屡次变心。黄昏：喻年老。或说古代婚礼在黄昏举行，故云。期：约。畔：古同“叛”。回畔：背叛，反悔。[2]：同“骄”。览：炫示。其：两句都指怀王。修姱（kuā）：美好。[3]盖：音义同“盍（hé）”，一本直作“盍”，何。造怒：寻衅生怒。[4]承间：找机会。间：同“闲”，间隙。自察，自我表白。[5]震悼：战栗，恐惧。[6]冀：希望。[7]怛（dá）：悲痛。憺憺（dàn）：心情动荡不安。[8]历：列举。兹：此。[9]详：同“佯”（yáng），假装。[10]切人：切直的人。一说应作“切言”，直言。[11]果：果然。

【译文】

您曾经跟我约定，我们以黄昏为佳期。哪料您在中途又变卦了，反而已经有了其他的心意。向我夸耀您的美好，向我炫耀您的窈窕。您对我说过的话却不守信诺，反而无故对我发怒。本想乘着您空闲时再表白，但是心里害怕又不敢启齿。我踌躇、悲伤又想表达，可怜我的心情悲痛又不安。于是把我的真情来诉说，您却假装耳聋不肯倾听。本来刚直的人不会献媚，小人们果然以我为祸患。

【原文】

初吾所陈之耿著兮^[1]，岂至今其庸亡^[2]？何独乐斯之謇謇兮^[3]，愿荪美之可光^[4]！望三五以为像兮^[5]，指彭咸以为仪^[6]。夫何极而不至兮^[7]，故远闻而难亏。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孰无施而有报兮^[8]，孰不实而有获^[9]？

【注释】

[1]耿：明亮。著：明显。[2]庸：遽，就。亡：通“忘”。[3]乐（yào）斯：喜欢这样。謇謇（jiǎn）：忠贞直言的样子。[4]美：美德。光：发扬光大。[5]三五：即三王五伯。三王即《离骚》“昔三后”，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五伯即春秋五霸，先秦时均指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阖闾、越勾践。像：榜样。[6]仪：法则。[7]极：目标。[8]施：施舍。[9]实：果实，此作动词用，结出果实。

【译文】

当初我的陈述都是耿直而显著的，难道如今都已经淡忘？为什么只有我喜欢直谏，只希望您的美德更加发扬。仰望三皇五帝作为榜样，直指彭咸以为模范。不会有什么目标达不到，所以名声只增不减得以天下扬。优秀的品德要靠自己修养，美好的名声要与实际相符不会凭空得到。哪有不付出而得到回报？哪有不播种就会有收获？

【原文】

少歌曰^[1]：与美人抽怨兮，并日夜而无正^[2]。吾以其美好兮^[3]，敖朕辞而不听^[4]。

【注释】

[1]少歌：乐章音节之名。“少歌”在楚辞中仅见于本篇。这一节“少歌”，是前面内容的小结。“少”一作“小”。[2]正：同“证”。[3]：同“骄”。[4]敖：同“傲”。这两句是说怀王自恃他的才能，傲慢而不听作者的话。

【译文】

少歌：我向您剖心以表达心意，日日夜夜都没人为我评理。您只是骄傲地向我显示美好，轻蔑地不肯听信我的陈辞。

【原文】

倡曰^[1]：有鸟自南兮^[2]，来集汉北^[3]。好佳丽兮，独处此异域^[4]。既惸独而不群兮^[5]，又无良媒在其侧。道卓远而日忘兮^[6]，愿自申而不得。望北山而流涕兮^[7]，临流水而太息。望孟夏之短夜兮^[8]，何晦明之若岁^[9]！惟郢路之辽远兮^[10]，魂一夕而九逝。曾不知路之曲直兮^[11]，南指月与列星。愿径逝而未得兮^[12]，魂识路之营营^[13]。何灵魂之信直兮^[14]，人之心不与吾心同。理弱而媒不通兮^[15]，尚不知余之从容^[16]。

【注释】

[1]倡：同“唱”。始发歌叫作“倡”，是另外唱起的意思。《抽思》可分两大部分，“倡曰”是下半篇的开始，“倡曰”以下，是独处汉北时的心情。[2]鸟：作者自喻。南，指郢都。[3]集：鸟栖息在树上。汉北：今湖北省襄阳市附近地区。[4]牉：本指一物中分为二，此指分离。[5]惸（qióng）：字同“茕”，孤独。[6]卓：当从一本作“逴”（chuò），与“远”同义。[7]北山：即郢都北十里的纪山。还有一说为南山，则系泛指远望中的南方的山。[8]孟夏：夏历四月。可知本诗作于“孟夏”。篇首“秋风动容”是比喻怀王易怒，与写诗和作者来汉北的时间都无关。[9]晦明：从天黑到天亮，即一夜。[10]惟：发语词。[11]曾不知：不曾知。[12]径逝：径直而去。[13]识路：识别道路。营营：忙忙碌碌。[14]信直：老实正直，指自己坚定而专一的眷念君国之情。[15]理：使者。[16]从容：舒缓的样子。此指心地磊落，胸怀宽舒。

【译文】

唱道：有鸟儿从南方飞来，栖息在汉水之北。外貌十分美丽，为何独处异乡。既孤独又不合群，又没有良媒在身旁。道路遥远而被日渐淡忘，想要自己表明而又无法实现。遥望北山而流下眼泪，面对着流水而独自叹息。睁眼凝望孟夏之短夜，为什么黑夜到天明如同一年般久长？去往郢都的路途虽然遥远，但是魂魄一夜之间可以九次往返。我不在乎道路是曲是直，只顾南行以月亮和星星来辨别方向。想一直回去但又不可能，只有灵魂认得路途往复穿行。为什么我的灵魂如此忠诚端直，别人的心却与我心不同。媒人低俗不能为我表达心意，尚不知道我只是表面从容。

【原文】

乱曰：长濑湍流^[1]，江潭兮^[2]。狂顾南行^[3]，聊以娱心兮。轸石崴嵬^[4]，蹇吾愿兮^[5]。超回志度^[6]，行隐进兮^[7]。低夷犹^[8]，宿北姑兮^[9]。烦冤瞀容^[10]，实沛徂兮^[11]。愁叹苦神，灵遥思兮。路远处幽，又无行媒兮。道思作颂^[12]，聊以自救兮^[13]。忧心不遂，斯言谁告兮？

【注释】

[1]濑（lài）：浅滩上的流水。[2]泝（sù）：同“溯”，逆流而上。潭：深渊，楚方言。泝江潭：以逆水行舟比喻返郢之难。“江潭”泛指江河，不是专指汉水。作为专门名词的“江”，古指长江，非指汉水。汉水南流，与下句“南行”同向，不能称“泝”。屈赋乱辞通例，都是总结篇意，而不是记载某一段实际的生活历程。本篇乱辞的“泝江潭”，是以比喻来总结全篇，并非纪实。[3]狂：形容强烈急切的心情。顾：瞻望。[4]轸（zhěn）：弯曲。轸石：扭曲的怪石。崴（wēi）嵬（wéi）：高耸不平的样子。[5]蹇：阻碍。愿：指“南行”的愿望。[6]超：超越，谓强渡过去，南下郢都。回：指回汉北。志度：犹考虑。度：揣度。“超回志度”是倒装句，当作“志度超回”解，即考虑南下还是北回。[7]行：南行。隐：退隐汉北。“行隐”义同“超回”。“进”字失韵，义亦难通，郭沫若校作“难”，字形之误。[8]低佪：徘徊。夷犹：犹豫。[9]北姑：地名，所在未详。可能是杜撰，如“泝江潭”不是记载实际行程一样。[10]瞀（mào）：乱。瞀容：瞀形于色，犹愁容苦貌。[11]实：实在由于。沛徂：颠沛流离。沛：颠沛。徂（cú）：行。[12]道：述。道思：且行且思。颂：诗歌，指本篇。[13]救：解脱。

【译文】

尾声：浅滩急流，我溯江而上至江潭。我频频回望而往南方，姑且以此聊慰愁肠。两岸怪石高耸不同，如同我不可逆转的志向。回想往日的志向行为，虽然行进内心却很悲伤。我徘徊犹疑，歇宿在北姑。我心烦意乱面容憔悴，真想顺流沛然而往。我叹息忧伤精神苦闷，灵魂却遥思着故乡。路遥遥所处偏远，又没有媒人代为倾诉。在道路上写下如此篇章，暂且聊以解心中愁肠。可是我的忧愁依然难解，这些话语又有谁可以告诉？

怀沙

【原文】

滔滔孟夏兮^[1]，草木莽莽^[2]。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3]。兮杳杳^[4]，孔静幽默^[5]。郁结纡轸兮^[6]，离而长鞠^[7]。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

【注释】

[1]滔滔：一说是和暖，阳气舒发的样子。一说是滔滔不绝的意思，形容夏季昼长。[2]莽莽：草木丛生的样子。[3]汩（gǔ）：流水快的样子。徂：行。南土：《涉江》记载屈原已流放到湘西的辰阳、溆浦，这些地方与长沙一带，是楚国的南疆。[4]眴（shùn）：字同“瞬”，看。杳杳（yǎo）：深远而无所见的样子。[5]孔：很。一说同“空”。幽、默：都是静寂无声的意思。[6]纡：委屈。轸：悲痛。[7]离：借作“罹”，遭遇。慜（mǐn）：同“愍”，忧患。鞠：窘困。

【译文】

初夏时节阳气舒发，百草万木生长茂盛。我心怀无尽的忧伤思念与叹息，疾速地往南方而行。举目四望眼前一片苍茫，原野肃然无声幽深静谧。内心抑郁忧伤，遭受忧患而穷困已久。我安抚心情评析自己的志向，即使遭受委屈也要压抑自己。

【原文】

方以为圜兮^[1]，常度未替。易初本迪兮^[2]，君子所鄙。章画志墨兮^[3]，前图未改^[4]。内厚质正兮，大人所盛。巧不斲兮^[5]，孰察其拨正^[6]。玄文处幽兮^[7]，瞍谓之不章^[8]。离娄微睇兮^[9]，瞽以为无明^[10]。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兮^[11]，鸡鹜翔舞^[12]。同糅玉石兮，一而相量^[13]。夫惟党人之鄙固兮^[14]，羌不知余之所臧^[15]。

【注释】

[1]刓（wán）：削。圜：同“圆”。[2]易初：改变初志，变易初心。本：是“卞”的误字。“卞”古通“变”。迪：古通“道”。本迪：改变常道。易初、卞迪是同义并列。[3]章：明确。画：规划。志：牢记。墨：绳墨，比喻法度。[4]前图：初志。[5]倕：人名，传说是尧时的巧匠。斲（zhuó）：同“斫”，砍。[6]拨：弯曲。拨正：即“扶拨以为正”，使弯曲的东西成为正直的。这是说巧匠不动斧头，曲直就没有标准，用以比喻正人不在朝列，则是非无法分清。[7]玄：黑色。文：同“纹”。[8]矇瞍（sǒu）：瞎子。有眼珠而看不见叫矇，没有眼珠叫瞍。[9]离娄：一作“离朱”。传说是黄帝时人，能于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黄帝失掉玄珠，他给找回。睇：微视，楚方言。[10]瞽：瞎子。[11]笯：竹笼，楚方言。[12]鹜：鸭。[13]槩：字同“概”，平斗斛的横木。[14]夫、惟：都是语气助词。鄙固：鄙陋，顽固。[15]臧：善。一说“臧”同“藏”，指藏在胸中的抱负。

【译文】

本想把方木削圆，寻常法度却不能废弃。想改变初志追随流俗，却又是有志之士所看不起的。我的志向就像清晰的规划与绳墨，依照原有的规矩而不变易。内心忠厚本质端正，此正是为君子所赞美。巧匠陲如果不动斧头，谁又能知他所砍是正是曲？把黑色的纹饰放在幽暗的地方，瞎子会说它不明显。离娄微眯着眼睛，瞎子会说他也是目盲。把白说成黑，把上颠倒为下。凤凰被关进笼里，鸡鸭却盘旋飞翔。把美玉和石头杂糅在一起，会认为它们相同而一样衡量。想到小人结党是多么卑鄙顽固，却都不知我的高尚善良。

【原文】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1]。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2]。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杰兮，固庸态也。文质疏内兮^[3]，众不知余之异采。材朴委积兮^[4]，莫知余之所有^[5]。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6]。重华不可兮^[7]，孰知余之从容。古固有不并兮^[8]，岂知其何故。汤禹久远兮，邈而不可慕。惩连改忿兮^[9]，抑心而自强。离而不迁兮，愿志之有像^[10]。进路北次兮^[11]，日昧昧其将暮。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12]。

【注释】

[1]陷：陷没。滞：沉滞。不济：不中用。[2]穷不知：完全不知道。穷：尽，形容“不知”。示：拿给人看。[3]文：外表。质：实质。疏：朴素。内：同“讷”，木讷，不善辞令。[4]材：有用的木料。朴：未加工的木料。委积：丢在一旁堆积着。[5]所有：指上句的“材朴”。自己有“材朴”的作用，却不为人知。[6]重、袭：都是重复、积累的意思。厚、丰，都是充实的意思。这两句说，自己从来都重视品德的锻炼，日积月累，坚持不懈，不断以仁义充实自己。[7]遌：同“迕”，遇。[8]古固有：自古就有。不并：明君与贤臣生不同时。这句意同《涉江》“伍予逢殃兮，比干菹醢。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9]惩：戒。连：《史记》引作“违”。“违”与“愇”同，怨恨。“惩”与“改忿”对文，谓克制自己的恨忿，即下句“抑心”、上文“自抑”之意。[10]像：榜样。[11]次：停息，休止。[12]限：极限。之：代词，指上句的“忧”“哀”。大故：死亡。把“忧”“哀”限在死亡以前，即要死得从容，不把生前的哀忧带到死后。

【译文】

我能肩负重责担当大任，却被阻滞无法大展抱负。虽然怀抱美玉手拿珍宝，却穷困得不知向谁表示。村里的狗成群地狂叫，对着它们认为怪异的事情而叫。非议才俊猜疑豪杰，本就是庸人们的惯常手段。我朴实木讷不善于表达，谁都不知道我出众的才华。如积累的丰富的可用材料，却没有人知道这是我拥有的财富。我重仁重义积累才能，加强修养以敦厚为富足。重华已不能再相逢，谁又能知道我忠诚不变的气度。自古以来圣君贤臣生不同时，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商汤和夏禹早已远离，遥远的连思慕都不现实。我抑制着心中的怨恨与愤怒，克制内心的情绪让自己变得坚强。虽然我遭受困苦忧患也不改变，只希望能为后世留下榜样。我顺着道路前进到达北方，太阳将落已近黄昏。姑且吐出我的哀愁苦中作乐，人生最终都要走向死亡。

【原文】

乱曰：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修路幽蔽，道远忽兮。怀质抱情，独无匹兮^[1]。伯乐既没，骥焉程兮^[2]。万民之生^[3]，各有所错兮^[4]。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曾伤爰哀，永叹喟兮。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5]。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6]。明告君子^[7]，吾将以为类兮^[8]。

【注释】

[1]匹：伴侣。还有一说认为是“正”字之误，同“证”，也可通。[2]伯乐：即孙阳，春秋时人，以善相马受秦缪公赏识。程：衡量，品评。[3]万民之生：一作“民生禀命”。禀命，禀受天命。[4]错：同“措”，安排。[5]“曾伤”四句：朱熹以为应该提到“怀质抱情”句之上，文意通惯。曾：借作“增”，多次。爰：无休无止。喟（kuì）：叹气。[6]爱：吝惜。勿爱：指为了成仁取义，不吝啬自己的生命。[7]明告：公开告诉。君子：泛指懂道理的人。[8]类：即“类别”之类，指与“君子”同类。一说“类”作“榜样”解，就是自己也将和志士仁人一样，把舍生取义付诸实践。

【译文】

尾声：浩荡的沅水湘江，流水汩汩波浪翻滚。道路漫长阴晦隐蔽，路途遥远无法预计。我胸怀质朴的真情，竟然孤独没有可以相伴的人。既然没有伯乐，谁又能识得千里马？民生百姓各有天命，但是都会各有安排。只要平心静气志向宽广，我又有什么可畏惧的？痛苦的哀伤无止无休，唯有深深地叹息。世道混浊污秽无人了解我，人心叵测又不可劝说。既然知道死亡已不可回避，我又何必爱惜身体。明白地告诉君子与前贤，将以我的忠义气节作为世人的典范！

思美人

【原文】

思美人兮，揽涕而眙^[1]。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2]。蹇蹇之烦冤兮^[3]，陷滞而不发^[4]。申旦以舒中情兮^[5]，志沉菀而莫达^[6]。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7]。因归鸟而致辞兮^[8]，羌迅高而难当^[9]。

【注释】

[1]揽：收。竚：久站。眙（chì）：瞪着眼。[2]结而诒：犹今“封寄”。[3]蹇蹇：同“謇謇”，忠贞直言的样子。[4]陷滞：郁结。发：指发轫，开车前进。[5]申旦：申明。申：重复，一次次。“申旦”即再三表白。[6]菀（yù）：读作“郁”。沉菀：沉闷而郁结。[7]丰隆：云神名。将：送。[8]因：依，凭。归鸟：鸿雁。[9]当：值，遇。

【译文】

思念着我心爱的人，揩干眼泪久立凝望。没有媒人而道远路遥，心中的话不知怎样向你表达。我忠贞一片却屡遭蒙冤，阻塞陷滞我无处发泄。日日夜夜都想表达我的情怀，然而心志沉郁压抑而难以表达。想请浮云为我传话，然而云神丰隆却不肯帮我传达。想托鸿雁为我传信，但是它飞得太快太高而难相遇。

【原文】

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1]。欲变节以从俗兮，易初而屈志^[2]。独历年而离愍兮，羌冯心犹未化^[3]。宁隐闵而寿考兮^[4]，何变易之可为！知前辙之不遂兮^[5]，未改此度。车既覆而马颠兮，蹇独怀此异路^[6]。勒骐骥而更驾兮，造父为我操之^[7]。迁逡次而勿驱兮^[8]，聊假日以须时^[9]。指冢之西隈兮^[10]，与黄以为期^[11]。

【注释】

[1]高辛：即帝喾（kù）。灵：美。玄鸟：燕子。诒（yí）：通“贻”，赠。此作名词用，聘物。[2]媿：同“愧”。易初：改变初衷。屈志：屈辱本志。[3]羌：发语词，楚方言。冯心：同“凭心”，愤懑的心情。化：消。[4]隐：忍。闵：忧。寿考：老死。[5]辙：车轮滚过的迹印。前辙：指前途。遂：顺利。[6]蹇：发语词。异路：另外的一条道路。强秦的崛起，对于当时的楚国而言，和既不可，战亦不能。所谓异路，就是下文说的发愤图强，待时而动。[7]造父：周穆王时的善御者。操之：指执辔。[8]迁逡次：缓行前进。迁：前进。逡次：逡巡，徘徊游移。[9]假：借。假日：借些日子，费些日子。须：等待。这是说要报仇雪耻必须做好充分准备，不能急于事功。[10]嶓（bō）冢（zhǒng）：山名，又称兑山。在今甘肃省天水县和礼县之间，在汉水源头西北数百里，是漾水的发源地，古人误以为是汉水发源地。隈（wēi）：山边。[11]黄：即黄昏。：借作“曛”，一本正作“曛”，落日的余晖。嶓冢在西北，是日落方向，这句以日落喻寿终。以上两句意谓终久必然达到这个目的。又因嶓冢一带是秦的最初封地，也有人说这两句是“直捣黄龙”的意思。

【译文】

难比帝喾高辛神灵盛明，能遇到燕子而得到厚礼。想要改变气节而追从流俗，然而改变初衷有违志向又感觉耻辱。多年来孤独地遭受着祸患，可是我心中的愤懑却丝毫不减。我宁可隐忍含恨到老，也不改变我的信念！我明知以前的道路行不通，我依然不能改变志节。尽管车子倾覆马翻倒，我依然独自走这不同世俗的道路。我勒着骐骥更换车驾，请造父为我驾马。逡巡缓行不必驱驰，姑且假以时日等待另一个时机。我指着冢山的西边，约定在黄昏时分。

【原文】

开春发岁兮^[1]，白日出之悠悠^[2]。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3]。揽大薄之芳兮^[4]，搴长洲之宿莽^[5]。惜吾不及古之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解萹薄与杂菜兮^[6]，备以为交佩^[7]。佩缤纷以缭转兮^[8]，遂萎绝而离异^[9]。吾且儃佪以娱忧兮^[10]，观南人之变态^[11]。窃快在其中心兮^[12]，扬厥凭而不^[13]。芳与泽其杂糅兮^[14]，羌芳华自中出^[15]。纷郁郁其远烝兮，满内而外扬。情与质信可保兮^[16]，羌居蔽而闻章^[17]。

【注释】

[1]开：开始。发：发端。[2]悠悠：舒缓的样子。初春夜长，太阳迟出，故云。[3]江夏：长江、夏水。夏水，古河名，连接长江、汉水，今已改道。[4]揽：采摘。薄：草木丛。芳茝（chǎi）：即白芷，香草名。[5]搴（qiān）：拔取，楚方言。宿莽：即卷施草，楚方言。宿莽经冬不枯。[6]解：采。萹（biān）：萹蓄，一名萹竹，蓼科，不香，短茎白花。薄：读作“”，花朵。[7]备以：聊以，暂且。交佩：左右佩。[8]缭转：互相缠绕。[9]离异：言其不为人所佩用。[10]儃佪：徘徊。[11]南人：指郢都的党人，就是《涉江》所说的“南夷”。变态：一种出乎情理以外不正常的态度。[12]窃快：暗喜，隐藏而不敢公开的欢快。中心：心中。[13]扬：外露。凭：怒。竢（sì）：同“俟”，待。不竢，这里是无所顾虑的意思，即尽情逞怒。以上两句写“南人”的异状。[14]泽：芳之反，即臭，详见《离骚》“芳与泽其杂糅兮”注。[15]闻一多《楚辞校补》：“案出字不入韵。疑此二句上或下脱二句。”[16]可保：可靠。[17]居蔽：指被逐在野。闻：名声。章：同“彰”，明。

【译文】

新春来到新的一年开始了，太阳悠然从容地升起。我将放开胸怀纵情欢乐，沿着长江夏水排忧解烦。于草丛间摘一朵芳芷，在沙洲上采一把宿莽。可叹我没与古人生在同时，我与谁共赏如此芳草。拔下萹蓄与杂菜，做成佩饰左右配戴。佩饰缤纷环绕左右，最终仍然枯萎而凋落。我暂且徘徊逍遥以解忧烦，观看南人特别的状态。心中暗暗地感到欣喜，发泄愤懑的时机已经到来。虽然芳香与污秽混和在一起，却总有芳华自内心而出。馥郁的芳香向远处传播，内部充实而洋溢在外。真诚的情感美好的本质忠实可信，虽处偏僻依然声名显著。

【原文】

令薜荔以为理兮^[1]，惮举趾而缘木。因芙蓉以为媒兮^[2]，惮褰裳而濡足^[3]。登高吾不说兮^[4]，入下吾不能。固朕形之不服兮^[5]，然容与而狐疑^[6]。广遂前画兮^[7]，未改此度也。命则处幽吾将罢兮，愿及白日之未暮^[8]。独茕茕而南行兮^[9]，思彭咸之故也。

【注释】

[1]薜荔：香草名，蔓生灌木，也称木莲，缘木而生。理：使者，媒人。[2]芙蓉：荷花。[3]褰（qiān）裳：把衣裳提起来。濡（rú）：沾湿。[4]说：同“悦”。[5]朕：我。形：指形于外的一个人的作风。朕形：犹今“我这个人”。服：习惯。[6]然：乃。容与：徘徊不进的样子。狐疑：犹豫。[7]广遂：多方求实。前画：从前的计划，指前面所说的任用贤才，发愤图强的策划。[8]“命则”二句：包含两层转折的意思。“愿及白日之未暮”是说自己愿意抓紧时间，“广遂前画”；而“命则处幽”则道出了客观现实的遭遇，“吾将罢兮”是说自己屡经打击，生命中已有没落的预感。命则处幽：生命已处在将暮阶段，“则”是语词。[9]茕茕（qióng）：孤单的样子。

【译文】

想请薜荔为媒与我说合，又不敢举趾而爬树。想托芙蓉替我说媒，又怕卷起衣裳而弄湿了足踝。我不喜欢登高爬远，也不能往低处走。本来以我的个性对这些就不习惯，所以我犹豫徘徊心内不安。还是完全依照着以前的方法，始终不要改变这种态度。命该我受难而我也已经疲倦，但愿在日落之前，我孤独一人走向南边，只因我依然思念着彭咸。

惜往日

【原文】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诗^[1]。奉先功以照下兮^[2]，明法度之嫌疑。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3]。秘密事之载心兮^[4]，虽过失犹弗治。心纯而不泄兮^[5]，遭谗人而嫉之。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澄其然否^[6]。

【注释】

[1]命诏：诏令，君王对臣民颁发的号令。诗：朱熹据别本改作“时”。[2]照：读作“昭”，昭示，教育。下：下民。[3]属（zhǔ）：托付。贞臣：忠贞之臣，作者自称。娭：同“嬉”，游玩，玩乐。[4]载心：放在我的心里。[5]（páng）：厚实。不泄：忠于职守，不泄漏机密。[6]清澄：这里作动词用，指弄清一件事情的真相。然否：是这样或不是这样。

【译文】

惋惜往日也曾得到您的赏信，接受您的诏命想使时政光明。继承先人的功业来光照天下，阐明法度消除是非嫌疑。国家富强而法度建立，把大事托付给忠贞之臣而君王日享安逸。国家机密事都牢记在心，纵使有了过失君王也不会把我治罪。我的居心淳厚善良绝不泄露国家机密，竟然也遭到奸人妒忌。国君听信谗言而对我大发脾气，也不明辨是非审察清楚。

【原文】

蔽晦君之聪明兮^[1]，虚惑误又以欺^[2]。弗参验以考实兮^[3]，远迁臣而弗思^[4]。信谗谀之溷浊兮，盛气志而过之^[5]。何贞臣之无罪兮，被离谤而见尤^[6]。惭光景之诚信兮，身幽隐而备之^[7]。临沅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沈流。卒没身而绝名兮，惜壅君之不昭^[8]。君无度而弗察兮，使芳草为薮幽^[9]。焉舒情而抽信兮^[10]，恬死亡而不聊^[11]。独鄣壅而蔽隐兮^[12]，使贞臣为无由^[13]。

【注释】

[1]聪：指听觉好。明：指视觉好。聪明：比喻耳目好。[2]虚、惑、误：近义字叠用，虚是捏造事实，惑是颠倒是非，误是陷害误人。[3]参：比较。验：验证。[4]迁：放逐。臣：作者自称。[5]盛气志：指大怒。过：罪过，此作动词用，责罚。[6]被离：两字同义，都是遭受的意思。[7]“惭光”二句：景，古同“影”。光景诚信，犹今“形影不离”。这两句是说：君臣关系本该像光影一样，但自己因受谗人离间，被楚王排斥放逐，因此，在光亮的地方看到光影诚信的景状，就要触景伤情，惭愧得无地容身，想隐退到幽暗的地方而避之。[8]壅君：受蒙蔽的君王，指楚怀王。屈原对楚王都用美称，如“灵修”、“哲王”、“荃”、“荪”等，唯这篇用鄙称，是可疑者一；其次，“遂自忍而沈流”的“遂”（就），“卒没身而绝名”的“卒”（终于），都是已完成的语气，既已沉流没身，又怎能写诗？这是更大的漏洞。但它却为屈原确曾沉江殉节提供一条证据。昭：明。[9]为：处于。薮：草泽。薮幽：大泽的幽暗处。[10]焉：何处。抽：抒。信：真实的心情。抽信：与舒情同义。[11]恬：安然。不聊：不苟活在世，意即安于死亡。[12]鄣壅：与蔽隐同义，谓谗人在君王面前造成障碍，蔽隐贤才。[13]由：缘由，指报国的机会。

【译文】

小人们隐蔽事实晦塞君王的耳目，您受到谣言迷惑颠倒是非又被欺骗。您不去察验考证以查出事实，就将忠臣迁谪到僻远之地而从不思念。您听信谗佞小人的污言浊语，您盛气凌人地以那些莫须有的过错对我指责发怒。为何没有罪的忠贞之臣，竟然遭到离间诽谤而被贬斥？惭愧于日月光辉的诚信永恒，虽已身处幽暗隐蔽之地仍要小心防备。面对沅水湘水的深渊，我索性忍着痛苦而沉入深流。纵然我的身体死去名声消亡也不在乎，只可惜君王已被小人蒙蔽永远不会觉悟。君王没有分寸无法明察下情，竟然使芳草被埋没在幽暗的薮泽。怎样才能舒散心情表示我的忠诚？还是恬然死去不苟且偷生。您被障碍壅塞所阻隔，使忠臣无法向您亲近靠拢以尽忠。

【原文】

闻百里之为虏兮^[1]，伊尹烹于庖厨^[2]。吕望屠于朝歌兮^[3]，宁戚歌而饭牛^[4]。不逢汤武与桓缪兮^[5]，世孰云而知之^[6]。吴信谗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7]。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8]。封介山而为之禁兮^[9]，报大德之优游^[10]。思久故之亲身兮^[11]，因缟素而哭之^[12]。或忠信而死节兮，或谩而不疑^[13]。弗省察而按实兮，听谗人之虚辞。芳与泽其杂糅兮，孰申旦而别之^[14]？

【注释】

[1]百里：即百里奚，原为春秋时虞国大夫。晋献公打败虞国，俘百里奚，当陪嫁女儿的奴隶送给秦穆公。百里奚中途逃走，被楚兵捉去。秦穆公得知他是贤才，用五张黑羊皮赎回，封为大夫，他助穆公成就霸业。[2]伊尹：商汤的辅佐大臣，出身奴隶，做过厨子。[3]吕望：即吕尚，俗称姜太公。本姓姜，因先代封在吕，故以吕为氏。未发迹时，曾在朝歌（故城在今河南省淇县北）卖肉，晚年垂钓渭滨，遇周文王而得重用，后来辅佐武王灭商。[4]宁戚：春秋时卫国人。喂牛时唱歌抒怀，被齐桓公听到，得以赏识重用。饭牛：喂牛。[5]汤：商汤。武：周武王，重用吕望而灭商。桓：齐桓公。缪：秦穆公。[6]云：语气助词。自“闻百里”至此，专写君臣遇合的好先例。[7]弗：不能。味：体味，辨别。子胥：姓吴，名员，字子胥，吴国大将，屡劝夫差灭越和暂缓伐齐，夫差听信太宰伯嚭的谗言，不辨究竟，赐剑命子胥自杀。结果，吴被越王勾践所灭。弗味，是说不能理解伍子胥的忠言。[8]介子：介子推。文君：晋文公，春秋时晋国君，献公之子，名重耳。被父妾骊姬谗毁，曾出奔流亡十九年，介子推等从行，备受危难苦辛。文公归国即位后，大家报功争赏，介子推不肯自荐，被文公遗忘。子推带母亲隐居绵山（今山西省介休县东南）。文公这才想起，遂在绵山三面放火，只留一面，想让子推出来。子推坚持不出，抱树烧死。立枯：指抱树站着被烧焦。[9]“封介”句：晋文公为了纪念子推，封赐舒，山为“介山”，禁止采樵。[10]优游：大德宽广的样子，形容介子推德行伟大。[11]久故：多年的故旧，老朋友。亲身：不离身，一说当作“割身”，指割股。流亡期间，介子推曾割股肉给重耳充饥。[12]缟素：白色的丧服。13（dàn）：通“诞”。谩：欺诈。[14]申旦：再三表白。详见《思美人》“申旦以舒中情兮”注。

【译文】

听说百里奚曾做过俘虏，伊尹也曾是个善烹煮的厨子。姜子牙在朝歌是个屠夫，宁戚一边唱歌一边放牛。如果不是遇到商汤、武王、桓公、穆公这些明君，那么世上谁又会知道他们的贤能才华？吴王听信谗言而不能省察，当忠臣伍子胥被逼死后才觉悟忧愁。介子推忠贞而被焚骨枯，晋文公觉悟了才去求寻，把绵山改名为介山并封山禁止砍伐，以报答介子推割股的大恩大德与博大胸怀。思念起故交多年的随侍同伴，因而穿上丧服而痛哭失声。有人忠贞诚信而死于守节，有人欺诈而获信任。您不去省察而依照事实，却听信谗佞之人捏造的虚妄之词。芳香与汗臭混杂在一起，谁又能一夜之间将其辨别？

【原文】

何芳草之早夭兮，微霜降而下戒^[1]。谅聪不明而蔽壅兮^[2]，使谗谀而日得^[3]。自前世之嫉贤兮，谓蕙若其不可佩。妒佳冶之芬芳兮，母姣而自好^[4]。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入以自代。愿陈情以白行兮^[5]，得罪过之不意。情冤见之日明兮^[6]，如列宿之错置^[7]。乘骐骥而驰骋兮，无辔衔而自载^[8]。乘以下流兮^[9]，无舟楫而自备^[10]。背法度而心治兮^[11]，辟与此其无异^[12]。宁溘死而流亡兮^[13]，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以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

【注释】

[1]下：是“不”的误字。戒：戒备。[2]谅：义同“诚”，诚然。聪不明：听觉不明。[3]日得：日益得逞。[4]（mó）母：一作“嫫母”，传说是黄帝的次妃，貌极丑。姣：妖。自好：自以为美好。[5]白行：表白行为。[6]见：音义同“现”。[7]宿（xiù）：星宿。错：借作“措”，安置，安排，陈列。[8]辔：缰绳。衔：勒住马口的铁。自载：没有工具，依靠自己的身手驾驭。[9]氾：同“泛”，浮起。泭（fú）：同“桴”，木筏。氾泭：指浮在水面的木筏。[10]舟楫：划船的桨。楫：桨。自备：是说不用船桨而自恃人力。[11]心治：不要法度，随心所欲地治理国家。这句明确反映了屈原反对心治，主张法治的进步思想，正如秦的崛起离不开法治一样。[12]辟：读作“譬”。此，指乘马无辔，氾泭无揖。譬如治国无法，任凭“心治”。[13]溘（kè）：忽然。流亡：指尸体不得安葬，而随水漂泊。

【译文】

为什么芳草会如此早地凋谢，原来在微霜下降时就应该警戒。显然是您视听不明而被小人蒙蔽，所以才使谗谀的小人日益得意。自古贤能之人便遭嫉妒，他们说蕙草和杜若不能佩戴。嫉妒佳丽怡然的芬芳，丑陋的嫫母以为娇媚的打扮就是漂亮。纵然有西施般的绝顶美貌，谗妒之人也能入宠取代你。愿陈述真情以表白自己的行迹，想不到竟意外地获得罪过。我的真情和冤屈日益明白，如同罗列在天空中的星宿般错落清楚。驾着骐骥飞奔驰骋，没有辔衔而任其奔驰。乘着漂浮的木筏顺流而下，没有船桨而任其随波漂荡。违背法度而凭自己的心意治理国家，与上面的事例又有什么差别。我宁可死去而流亡，只因恐怕还会有祸殃降临。如果不等把话说完就跳渊自尽，又可惜糊涂的国君将永远不知道我的忠贞。

橘颂

【原文】

后皇嘉树^[1]，橘徕服兮^[2]。受命不迁^[3]，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4]，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5]，圆果抟兮^[6]。青黄杂糅，文章烂兮^[7]。精色内白^[8]，类任道兮^[9]。纷缊宜修^[10]，而不丑兮。

【注释】

[1]后：后土。皇：皇天。后皇：是对天地的尊称。先“后”后“皇”，是因为古代称人王为“皇后”，倒置为“后皇”，可以避免与人王的“皇后”相混。[2]徕：同“来”。服：习惯。[3]受命：受天地之命，即禀性，天性。[4]素荣：橘树初夏时开五瓣的白花。[5]曾：通“增”。曾枝：犹繁枝。剡（yǎn）：尖利。棘：指橘枝上的刺。[6]抟（tuán）：同“团”，圆圆的。[7]文章：花纹色彩，指橘子的颜色。烂：光泽貌。[8]精色：鲜明的皮色。内白：内瓤清白净洁。[9]类：像。任：抱。[10]纷缊（yūn）：指橘的香味盛茂。宜修：美好。

【译文】

天地间孕育一种美好的橘树，生下来就习惯了我们的水土。你秉承天生的品质坚贞不移，生长在江南的国土。你生长得根深蒂固难以迁徙，更有着专一的志行。翠绿的叶片相衬着白色花朵，缤纷繁茂的样子让人欣喜。重叠浓密的枝条长满锐利的荆棘，圆圆的果实挂满枝条。青色黄色的果实交错混杂，色彩斑斓多么灿烂夺目。外表鲜明精美内心纯净洁白，多么像一个可担当重任的君子啊。繁茂的枝条恰到好处的修饰，优雅的美貌不同于流俗。

【原文】

嗟尔幼志^[1]，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2]。苏世独立^[3]，横而不流兮^[4]。闭心自慎^[5]，终不失过兮^[6]。秉德无私^[7]，参天地兮^[8]。愿岁并谢^[9]，与长友兮。淑离不淫^[10]，梗其有理兮^[11]。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12]，置以为像兮^[13]。

【注释】

[1]嗟：赞叹词。[2]廓：指胸怀旷达。[3]苏：苏醒。[4]横：横渡。流：水向下。这句以驾舟横渡不随流而下，比喻为人处世不因时俗的好尚而变更自己的意志。[5]闭心：凡事藏在心里。意同上文“无求”，下文“自慎”。[6]失过：“过失”的倒文。[7]秉：持。私：偏阿，不公正。[8]参：合。作者说橘也公正“无私”，其德可比天地。[9]岁：年寿。并谢：同死，是指百草百卉同时凋谢的时候。[10]淑：善。离：借作“丽”。[11]梗：正直。理：纹理。此以橘之干直而有纹理，喻人之坚守直道、符合正理。[12]伯夷：殷末孤竹君的长子，周灭殷后，耻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这是一个个性坚强、独行其志的典型，橘的特性与之相似，所以用来相比拟。[13]像：榜样。

【译文】

啊！你虽幼年却有如此志气，有着与大众不相苟同的地方。你坚守独立的品格永不改变，很令人欢喜。你品德深厚坚定不移，心胸开阔不追求私欲。你苏醒独立超越这污浊世俗的世界，敢于逆流横渡而不追随流俗。你清心寡欲谨慎自重，自始至终不会有罪行与过失。你秉持美德而无私欲，此情此德可与天地齐。愿与岁月一起流逝，而与你结成知己友谊天长地久。你善良美丽而无杂念，既坚贞又富有条理。你的年龄虽然还小，但你的品德却可为师表。你的品行可与伯夷相比，是我追随效仿的榜样。

悲回风

【原文】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物有微而陨性兮^[1]，声有隐而先倡^[2]。夫何彭咸之造思兮^[3]，暨志介而不忘^[4]。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5]。鸟兽鸣以号群兮，草苴比而不芳^[6]。鱼葺鳞以自别兮，蛟龙隐其文章^[7]。故荼荠不同亩兮^[8]，兰幽而独芳。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9]。眇远志之所及兮^[10]，怜浮云之相羊^[11]。介眇志之所惑兮^[12]，窃赋诗之所明。

【注释】

[1]物：指蕙草。有：语气助词。陨：损。性：古通“生”，生命。这句说蕙草衰弱，易受损伤。[2]声：指秋风。倡：同“唱”。秋风隐约无形，但发肃杀之先声。[3]造思：追思。[4]暨：希望。[5]“万变”二句：是说自己追思彭咸，纯出真诚，绝无虚伪。[6]草：指新鲜的芳草。苴（jū）：枯草。比：混在一起。这两句至“兰茝幽而独芳”，是比喻自己只能与彭咸等前贤为类，不屑与群小合流，即回答上文“夫何彭咸之造思”。[7]葺：整治。自别：自炫以立异。文章：文采，指蛟龙的鳞甲。鱼现则龙隐，龙不屑与鱼为伍。[8]荼：苦菜。荠：甜菜。[9]佳人：喻前贤。都：美好。更：经历。统世：统观万世。贶（kuàng）：古通“况”。[10]眇：读作“渺”，遥远的样子。及：谓及于前贤。[11]相羊：同“徜徉”，自在地徘徊，此指白云自由飘荡。[12]介：耿介。眇：读作“渺”。介眇志：高远或远大的心志。惑：当从一本作“感”。

【译文】

悲痛着旋风摇落了蕙草，我心中郁结内心哀伤。生命因其微小而陨命凋零，风声虽然隐微却是秋冬的先兆。为何彭咸会让人如此追思怀念，是因与其有同等志节而始终不能忘怀。富于变化的感情岂能掩盖，虚伪的情意又怎么会保持长久。鸟兽鸣叫以呼唤它们的同伴，鲜草因与枯草混杂在一起而失去芬芳。鱼儿修饬鳞片以为自己与众不同，蛟龙却隐藏起它那华美的纹章。所以苦菜甜菜不能同时种在一个地方，兰草芷草必须身处幽深而独自芳香。只有佳人才能是永葆美丽，虽然时代交替变更，我依然要自比他的美丽善良。我远大的志向想要实现却是如此渺茫，可叹它如浮云般随处飘荡。因这孤高的远志而产生的迷惘困惑，而私下写出一首诗来表白心迹。

【原文】

惟佳人之独怀兮^[1]，折若椒以自处。曾歔欷之嗟嗟兮^[2]，独隐伏而思虑。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3]。寤从容以周流兮^[4]，聊逍遥以自恃^[5]。伤太息之愍怜兮^[6]，气於邑而不可止^[7]。糺思心以为兮^[8]，编愁苦以为膺^[9]。折若木以蔽光兮，随飘风之所仍^[10]。

【注释】

[1]惟：思。[2]曾：读作“增”，屡次。[3]掩：读作“淹”，留。[4]寤：醒，此作起床解。周流：四面游荡。[5]恃：借作“持”，依靠。自恃：精神上的自我支撑。[6]愍：哀伤。[7]於（wū）邑：同郁邑，气闷。[8]糺（jiū）：同“纠”。[9]膺：本义是胸，这里指护胸的衣物，犹今背心、兜肚之类。[10]仍：因，循。

【译文】

唯有佳人才会有与众不同的胸怀独自思量。折一支杜若采一朵申椒聊以自慰。每每我哀泣哽咽暗自悲叹，孤独地隐居却又因心系国君而焦虑。我涕泪交流啊心中凄凉，思绪重重焦虑不眠直到天亮。终于熬过了这漫漫长夜，然而压抑着的悲哀却仍挥之不去无法排解。突然醒悟我该舒心展志从容自得周游四方，姑且以逍遥自在来自我欢愉。然而太多的悲哀叹息和忧伤，使我呼吸急促心思郁结而不能停止。纠结这些忧思的心情作为佩带，编织愁苦的思绪作为心衣。折下若木用来遮蔽阳光，随着风沉浮我被吹往他方。

【原文】

存仿佛而不见兮^[1]，心踊跃其若汤。抚珮衽以案志兮^[2]，超惘惘而遂行^[3]。岁其若颓兮^[4]，时亦冉冉而将至^[5]。蘅槁而节离兮^[6]，芳以歇而不比^[7]。怜思心之不可惩兮^[8]，证此言之不可聊^[9]。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为此之常愁。孤子而泪兮，放子出而不还^[10]。孰能思而不隐兮^[11]，照彭咸之所闻^[12]。

【注释】

[1]存：客观存在的东西。仿佛：模糊不清。[2]珮：玉佩。衽（rèn）：衣襟。案：按捺，抑制。[3]超：借作“怊（chāo）”，遥远而渺茫的样子。惘惘：迷惘，茫然若失，也是失意的样子。[4]曶曶：音义同“忽忽”，指时光匆匆而过。颓：落，指一年的将近。[5]时：此指一生的时限。冉冉：渐渐。[6]（fán）、蘅：都是香草名。[7]以：已。比：聚合。不比：飘零离散。[8]思心：指自己百折不回的孤独心情。惩：治。[9]此言：指上文“案志”、“自恃”等假设之言。聊：靠。[10]唫：古“吟”字，呻吟。抆（wèn）：擦拭。放子：被弃逐的儿子。孤子、放子都是自喻。[11]隐：心痛。[12]照：一本作“昭”，明。所闻：指所听说的彭咸故事。

【译文】

眼前所见的事物已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我的心却如同沸水般跳跃翻腾。我整理衣襟手抚玉佩以此来抑制心情，满怀怅惘失意我已动身走向远方。岁月匆匆有如落物下坠，衰老已经缓缓地即将到来。白杜蘅都已经枯槁而节节断落，芳草已衰歇而叶落香散。悲怜我的思念之心不可遏止，证明以上所言所想还是不可信赖。我宁可突然死去而灵魂流亡他方，也不忍再为此情使我心无限哀愁。孤独的人低声哭泣哀伤着擦去泪水，被放逐的人离开家乡就永难返回。谁能满怀悲思而不觉忧伤？终于明白彭咸为什么会有如此善誉。

【原文】

登石峦以远望兮，路眇眇之默默^[1]。入景响之无应兮^[2]，闻省想而不可得^[3]。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4]。心羁而不开兮，气缭转而自缔。穆眇眇之无垠兮^[5]，莽芒芒之无仪^[6]。声有隐而相感兮^[7]，物有纯而不可为^[8]。邈漫漫之不可量兮，缥绵绵之不可纡^[9]。愁悄悄之常悲兮^[10]，翩冥冥之不可娱^[11]。凌大波而流风兮^[12]，托彭咸之所居。

【注释】

[1]眇眇：读作“渺渺”，远而不清的样子。[2]景：同“影”。景响无应：极言处境的孤寂。[3]闻：耳听。省：查看。想：心想。耳、目、心都无感受，极言心境的寂寥。[4]居：疑为“思”字。[5]穆：静。[6]莽：野色苍茫。芒芒：同“茫茫”。仪：形，象。[7]声：指秋风。有：语气助词。相感：指秋风肃杀，万物相感而枯萎。[8]纯：纯朴的本性。为：人为。以上两句有道家的自然无为思想，为下面六句提供理论据。[9]缥：高远。绵绵：连绵不绝，若有若无的样子。纡：萦绕。[10]悄悄：忧愁的样子。[11]翩：飞。翩冥冥：指思绪的飞逝。[12]流风：顺风飘流。

【译文】

我登上高山纵目远望，道路遥远渺茫而静默无声。没有人影也没有人回应，无思无想却不可能。愁思郁结在心而没有一丝快乐，虽静思但忧思戚戚仍不可释怀。内心被思绪束缚挣扎不开，气血缠绕忧愁纠结着感伤。茫茫的大地幽远而没有边际，四处苍茫万物没有形迹。即使声音细微也能相互感应，事物本质纯粹而不可人为改变。世间之理邈远而不可度量，心之思虑缥缈绵长不可萦系。悄然而至的愁绪常使我自感悲伤，想疾飞远去也得不到欢娱。乘着大浪我愿随风而去，托身在贤者彭咸的故居。

【原文】

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之标颠^[1]。据青冥而摅虹兮^[2]，遂忽而扪天^[3]。吸湛露之浮源兮^[4]，漱凝霜之雰雰^[5]。依风穴以自息兮^[6]，忽倾寤以婵媛^[7]。冯昆仑以瞰雾兮^[8]，隐岷山以清江^[9]。惮涌湍之磕磕兮^[10]，听波声之汹汹^[11]。

【注释】

[1]雌蜺（ní）：也称副虹。虹常有内外两层，通称为虹。古人分别言之，内层色鲜，传说性雄，称虹；外层色淡，传说性雌，称蜺。蜺亦作霓。标：梢。颠：顶。标颠：最高处，顶点。[2]青冥：青天。摅（shū）：舒展。摅虹：舒展虹的光采。[3]儵（shū）：同“倏”，义同“忽”，快的样子。扪：抚摸。[4]湛（zhàn）：露水浓重。浮源：当作“浮浮”，露浓重之状。[5]凝霜：浓霜。雰雰：霜向下飘落的样子。[6]风穴：神山名，在昆仑山上，是北方寒风的风源所在地。自息：自然地睡去。[7]倾寤：转身醒来。婵媛：内心痛恻的样子。[8]冯：同“凭”，依傍。瞰：注视。“瞰雾”与下句“清江”对文。[9]隐：义同“凭”，依据。岷山：古人认为是长江的发源地。[10]涌湍：急流。磕磕：水石相击声。[11]汹汹：波涛声。

【译文】

攀上高岩之上的峭崖峻岸，我要置身于雌霓的顶端。倚着青天我手揽一片彩虹，倏忽间我已抚摸到苍天。我吸着带着丝丝清凉的露水，用洁白的凝霜漱口。我倚着寒风穴口稍作休息，忽然醒悟又顿觉无比地悲忧惆怅。我登上昆仑山俯览云雾，我依靠着岷山滚滚江水。我害怕急流汹涌撞击石头的声响，听着涛声汹汹波浪怒吼。

【原文】

纷容容之无经兮^[1]，罔芒芒之无纪^[2]。轧洋洋之无从兮^[3]，驰委移之焉止^[4]？漂翻翻其上下兮^[5]，翼遥遥其左右^[6]。氾潏潏其前后兮^[7]，伴张弛之信期^[8]。观炎气之相仍兮^[9]，窥烟液之所积^[10]。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击。借光景以往来兮^[11]，施黄棘之枉策^[12]。求介子之所存兮^[13]，见伯夷之放迹。心调度而弗去兮^[14]，刻著志之无适^[15]。

【注释】

[1]容容：通“溶溶”，大水流动的样子。经：“经纬”的省文。这句写大水横溢，纷乱无序。[2]罔：同“惘”，迷惑。芒：同“茫”。纪：条理。这句是说波涛的泛滥。[3]轧：倾轧，矛盾。指水势互相撞击，辨不清流向。无从：不知从何而来。[4]驰：指波涛奔驰。委移：同“逶迤”，此指波涛沿曲线奔驰。焉止：不知到哪里止息。[5]漂：浮，此指水面起伏。[6]翼：两翼，指左右。遥：借作“摇”，摇摆不定。[7]氾：同“泛”，潏潏（jué），水涌出的样子。这句与下句连读，“氾潏潏”指涨潮。[8]伴：借作“判”，判别。张弛：指潮水的涨落。信期：指潮汐的信期。[9]炎气：夏天江河受热而蒸发的水蒸气。古代没有“汽”字，蒸汽也称“气”。仍：因。相仍：相因，即因果循环。[10]烟：云烟。液：指雨露。[11]借：乘。光景：指上面所写的四时的光景，即云雨霜雪之气。[12]施：用。黄棘，神话中的木名。棘是刺，黄棘当是生刺的神木。枉：弯曲。黄棘当是灌木，质柔而弯。策：鞭。[13]介子：介子推，注见《惜往日》。存：居。[14]调度：考虑。心调度：细心考虑。[15]刻著志：下决心。无适：与“弗去”义同，指念念不忘介子、伯夷的高节。

【译文】

水势瞬息万变纵横交流，迷迷惘惘无依无据没有纲纪。源远流长的流水不知从何处而来，奔驰不息的流水不知要流向何方？浪头翻腾滚动忽上忽下，水流急速摇荡左右冲击。汹涌泛滥的水势前突后奔，依伴着潮水涨落的汛期。看那炎热蒸汽相因而生，观察那水气凝积成雨珠。悲痛霜雪俱下侵降临大地，聆听着潮水澎湃冲击。我往来奔波，用黄棘做成马鞭以备驾御。我要去寻求介子推的故里，我要再见伯夷放逐后的遗迹。我内心思度惆怅着不忍离去，下定决心意志坚强忠贞不移。

【原文】

曰^[1]：吾怨往昔之所冀兮^[2]，悼来者之^[3]。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4]。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5]。骤谏君而不听兮^[6]，任重石之何益^[7]？心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注释】

[1]曰：即“乱曰”。[2]冀：希望，理想。[3]悐：同“惕”，警惕。[4]子胥：传说伍子胥被吴王夫差赐死后，尸体被投入江中，神化而归大海。[5]申徒：申徒狄，殷末贤臣，谏纣王不听，抱石自沉。抗：同“亢”，高也。抗迹：高亢的事迹。[6]骤：屡次。[7]任：抱。屈原同情与敬佩申徒狄，但认为他的抱石自沉，并不能促使君王醒悟。这再一次流露出作者在生死之间踌躇未决。

【译文】

尾声：我怨恨往昔所期望的都不能实现，悲悼未来的事物更加警醒。我愿浮于江淮顺流入海，追从伍子胥以自求顺意。我眺望着大河中的沙洲水渚，我悲伤申徒狄高尚的事迹。我屡屡劝谏君王却从不被采信，纵然我抱着重石跳进水里又有何益？我的心已郁结终不得开解，我的思想阻塞纠缠得不能释怀。

远游

【原文】

悲时俗之迫兮^[1]，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2]，焉乘而上浮？遭沈浊而污秽兮，独郁结其谁语！夜耿耿而不寐兮^[3]，魂茕茕而至曙^[4]。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5]。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步徙倚而遥思兮^[6]，怊惝怳而乖怀^[7]。意荒忽而流荡兮，心愁凄而增悲。

【注释】

[1]阨（è）：阻塞，困厄。[2]质菲薄：质性鄙陋。这是自谦之词。因：指外在的因缘。[3]耿耿：心不安宁的样子。[4]茕茕：当从一本作“营营”，往来不停的样子。[5]勤：劳碌。[6]徙倚：徘徊，踟蹰。遥：借作“摇”。[7]怊（chāo）：心无所依。惝（chǎng）怳（huǎng）：惆怅失意的样子。乖：不和谐。怀：心情。乖怀：心愿违背，心气不顺。

【译文】

我悲伤世俗胁迫困厄，真想轻身飞翔起来远游他方。但是我自身微薄而没有依靠，将以什么为依托而上浮天际？我遭到周围污浊黑暗的侵袭，孤独苦闷郁结的心绪又向谁去倾诉？漫长的黑夜里内心的牵挂使我不能安眠，灵魂更是漂浮不定四处奔走直至破曙。心里想着天地的无尽无休，哀痛人生也是如此的漫长艰辛。过去的一切已经不可触及，未来的种种我也很难知闻。缓步徘徊默默地静思，惆怅、失意都使我心意乖戾。我神志恍惚四处流荡而无所依附，我的内心愁苦悲痛而倍感哀凄。

【原文】

神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留^[1]。内惟省以端操兮^[2]，求正气之所由。漠虚静以恬愉兮^[3]，澹无为而自得^[4]。闻赤松之清尘兮^[5]，愿承风乎遗则。贵真人之休德兮^[6]，美往世之登仙^[7]。与化去而不见兮，名声著而日延^[8]。奇傅说之托辰星兮^[9]，羡韩众之得一^[10]。形穆穆以浸远兮^[11]，离人群而遁逸。

【注释】

[1]神：精神。形：形体。[2]内惟省：扪心自省。内：内心。惟：思。省：察。端操：端正情操。[3]漠：漠然。[4]澹（dàn）：通“憺”，安然。[5]赤松：即赤松子，传说是远古的仙圣。清尘：犹遗风。清：尊敬之义，尘：步行时扬起的尘土。[6]贵：尊重。真人：道家理想中的得道之人。休：美。[7]美：羡慕；赞美。[8]化：仙化。著：显赫。日延：永远不绝。[9]傅说：商王武丁的国相。辰星：星宿名。相传傅说死后，其精神乘星上天。[10]韩众：即齐人韩终，他为王采药，王不肯服，于是他自己服下成仙。得一：道家术语，即得道。[11]穆穆：仪容端庄的样子。浸：渐。

【译文】

忽然间魂魄离我远去而不返，只留下我这枯槁的形体。内心一直自省而端正操守，以寻求天地正气所产生的原由。我漠然宁静而自有愉悦的心境，我有着澹淡无为而悠然自得的胸襟。听说赤松子留下了清高绝俗的榜样，我愿继承他的遗风以行其事。我珍视养真之人的美德，我更赞美他们能得道升仙。虽然他们的形体已羽化不见，然而名声却显著而日日流传。我惊奇傅说托附给星辰，韩众得道成仙使我羡慕不已。形体默然无声地渐渐远去，离开了人群而遁迹隐逸。

【原文】

因气变而遂曾举兮^[1]，忽神奔而鬼怪。时仿佛以遥见兮^[2]，精皎皎以往来^[3]。绝氛埃而淑尤兮^[4]，终不反其故都。免众患而不惧兮^[5]，世莫知其所如^[6]。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7]。微霜降而下沦兮^[8]，悼芳草之先零。聊仿佯而逍遥兮，永历年而无成^[9]。谁可与玩斯遗芳兮^[10]？长向风而舒情。高阳邈以远兮^[11]，余将焉所程^[12]？

【注释】

[1]气变：承上文因“端操”而获“正气”。曾：通“增”。增举：高举。[2]时：偶尔。[3]精：精灵。皎皎：光明的样子。[4]绝：超越，远离。淑：清。尤：甚，过。[5]众患：指群小的谗谄。[6]如：往。[7]耀灵：对太阳的尊称。晔（yè）：光明的样子。[8]沦：犹“降”。[9]永：久。历年：经历数年。[10]斯遗芳：一本作“此芳草”，译文从之。[11]高阳：与下节“轩辕”，都是作者心目中“邈以远”、“不可攀”的偶象，故后文写游天时没有遇到他们。[12]程：效法。

【译文】

借着自然的变化而高飞入天际，如神奔鬼变般倏忽往来。有时仿佛于朦胧中隐约可见，精灵明亮闪烁地往来于天地。他们已经超越尘埃达到精美清丽之极，再也不会返回凡尘故里。那样就能摆脱小人的陷害而无所畏惧，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踪迹。但是我恐惧在时光交替变更中，辉煌的灵光已闪烁着向西方而去。薄薄的秋霜已飘然降临大地，悲悼那芳草最先凋零。姑且漫步徘徊而游荡逍遥，虽然岁月已久而我依然无所成就。谁又能与我赏玩这些仅存的芳草？我只能对着清风长叹以舒散心情。高阳的时代早已离我远去，我还能效法谁以作为榜样？

【原文】

重曰^[1]：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2]？轩辕不可攀援兮^[3]，吾将从王乔而娱戏^[4]。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5]。保神明之清澄兮^[6]，精气入而麤秽除^[7]。顺凯风以从游兮^[8]，至南巢而壹息^[9]。见王子而宿之兮^[10]，审壹气之和德^[11]。

【注释】

[1]重曰：再次地说。[2]奚：为什么。[3]轩辕：黄帝的号。[4]王乔：即王子乔，相传是周灵王的太子晋，好吹笙作凤鸣，得道成仙。[5]六气：有各种不同的含义，这里当指神话里的六种自然之气，仙人所餐。沆（hàng）瀣（xiè）、正阳、朝霞，都是六气之一。沆瀣是北方夜半之气，正阳是南方日中之气，朝霞是日出之气。[6]神明：指人的精神。[7]精气：清净之气，即指上文“六气”。麤（cū）：即粗。[8]凯风：南风。[9]南巢：南方荒远之国，其地望说者各异。壹息：稍息。[10]王子：即王子乔。宿：借作“肃”，肃敬。[11]审：究问。壹气、和德：道家术语，都是得道的意思。

【译文】

重唱：春去秋来如流水般消逝，我为何还久留在故居？轩辕既然已远无法同游，我将跟着王子乔而嬉娱。我吃六气而饮沆瀣，用正阳漱口且含着朝霞以润喉。保持精神心灵的清明澄澈，将先天的精气吸入身体而将浊气排除。顺着南风而出游，到了南巢之旁才稍微休息。见到了王子乔就恭敬地向他请教，请教阴阳之气融合交流的道理。

【原文】

曰：“道可受兮，不可传^[1]；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无滑而魂兮，彼将自然^[2]。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3]，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4]。庶类以成兮^[5]，此德之门。”

【注释】

[1]“可受”、“不可传”，用词虽相反，含意却一致，都形容“道”的神秘性。[2]无：同“毋”，勿。滑：乱。而：尔，你。彼：指“道”。[3]壹：专。壹气：即专气。孔：甚。神：指凝神。存：指存于心。[4]无：不。之：指称代词，指外物。无为之先：不为外物之先。[5]庶类：万物。

【译文】

他说：“道理只能接受领悟，而不能口耳相传；它微小到没有实质，广大到没有边际。如果不搅乱你的魂灵，它就会自然显现。天地间至真至纯之气非常神奇，常存在于半夜寂静时分。要以虚静之心来等待，不要有占为己有的情欲。万物众类都是借助它而生成的，这就是得道的必经之门。”

【原文】

闻至贵而遂徂兮^[1]，忽乎吾将行。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2]。朝濯发于汤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阳^[3]。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4]。玉色以颜兮^[5]，精醇粹而始壮^[6]。质销铄以约兮，神要眇以淫放^[7]。嘉南州之炎德兮^[8]，丽桂树之冬荣。山萧条而无兽兮，野寂漠其无人。载营魄而登霞兮^[9]，掩浮云而上征。

【注释】

[1]至贵：极宝贵，指王子乔上述的话。徂：往。[2]仍：因，就。羽人：《山海经》有羽人之国、不死之民。或说人得道身生毛羽，即飞仙。丹丘：昼夜常明之地。羽人国、丹丘、不死地，都在南方，作者是楚人，故称“旧乡”。[3]晞（xī）：晒干。九阳：古代神话，汤谷有扶桑树，“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九阳”即指下枝的九个太阳。[4]琬、琰：都是美玉名。华、英：都是花。[5]（pīng）：美貌。脕（wàn）：润泽。[6]醇：厚，美。粹：不杂。[7]“质销”二句：是以体质日瘦，精神日盛，说明凡人的成分日益消失，神仙的成分日益增多。质：指体质。销铄：消亡。汋（zhuó）约：柔弱的样子。神：精神。眇（miǎo）：通“渺”。要眇：高远的样子。淫：溢，过头。[8]嘉：美。南州：南方，指故居之地。炎德：火德。这本于阴阳五行说，把东、南、西、北、中分属五行，南方属火，故称。[9]营魄：魂魄。

【译文】

我听罢这些至理名言便向往一去，瞬息间我就出发远去。我到丹丘仙境亲近飞仙，想要留在这不死的神仙之乡。早晨在阳谷洗洗头发，傍晚让九阳用热力晒干我的身体。吮吸着飞泉神美的汁液，饱食着美玉的英华。玉色使我的容颜光泽滋润，精神纯粹而茁壮充盈。形体销铄而显出柔美，神魄幽微而更加豪放。我赞美南方气候炎热的功德，我歌颂桂树在冬天也吐芳华。但是山林却萧条得没有野兽，原野寂寥苍茫而不见人烟。承载着仙体飞上彩霞，攀登着浮云向上飞升。

【原文】

命天阍其开关兮^[1]，排阊阖而望予^[2]。召丰隆使先导兮^[3]，问大微之所居^[4]。集重阳入帝宫兮^[5]，造旬始而观清都^[6]。朝发轫于太仪兮^[7]，夕始临乎於微闾^[8]。屯余车之万乘兮，纷溶与而并驰^[9]。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逶蛇。建雄虹之采旄兮^[10]，五色杂而炫耀。服偃蹇以低昂兮^[11]，骖连蜷以骄骜^[12]。

【注释】

[1]阍：守门人。[2]排：推开。阊阖：天门。[3]丰隆：云师。[4]大微：一作“太微”，天帝的南宫。[5]集：就，往。重阳：天。[6]旬始：皇天名，一说是太白星。清都：天帝居住的地方。[7]太仪：天帝的宫庭。[8]於微闾：神话里的山名，在东北方，产玉。[9]溶与：即容与，从容。[10]旄（máo）：杆头装饰牛尾的旗。[11]服：驾车的四匹马中，在中间的两匹称“服”，在两旁的称“骖”，这里泛指驾车的马。偃蹇：形容马匹高大矫健的样子。[12]骄骜：马纵恣奔驰。

【译文】

命令守门人把天门打开，他只是推开大门朝我望着。召唤丰隆让他做我的向导，去探寻天帝南宫所在的位置。到达九重天进入帝宫，探访旬始而参观天庭清都。早晨从天庭太仪驾车出发，傍晚就到达了於微闾。我把万辆车驾屯聚在一起，浩浩荡荡并驾齐驱而前。驾着八龙蜿蜒飞行，车上插着的云饰旗子摇摆不定。竖起装饰着彩旄的雄虹之旗，五色纷杂明艳照耀。驾车的马匹行动矫健而昂首起伏，骖马曲蹄昂颈奋勇奔驰。

【原文】

骑胶葛以杂乱兮^[1]，斑漫衍而方行^[2]。撰余辔而正策兮^[3]，吾将过乎句芒^[4]。历太皓以右转兮^[5]，前飞廉以启路^[6]。阳杲杲其未光兮^[7]，凌天地以径度^[8]。风伯为余先驱兮，氛埃辟而清凉。凤皇翼其承兮，遇蓐收乎西皇^[9]。揽彗星以为兮^[10]，举斗柄以为麾^[11]。叛陆离其上下兮^[12]，游惊雾之流波^[13]。

【注释】

[1]骑：坐骑，即一人一马的合称。胶葛：车马喧杂交加的样子。[2]漫衍：漫无边际。方：并。方行：指坐骑与车驾并行。[3]撰：持。策：鞭。正策：犹“整队”。[4]句芒：木神，在东方。他的本来面目是鸟身人面，乘两龙。[5]太皓：伏羲氏，传说是东方天帝。[6]飞廉：风神。[7]杲杲（gǎo）：明亮的样子。[8]凌：超越。天地：作“天池”，即咸池。径：直，是说跨越天池而直往。[9]蓐收：金神，在西方。西皇：西方天帝，即少昊。[10]旍（jīng）：同“旌”，古代一种用牛尾和羽毛装饰杆头的旗。[11]斗柄：星名。北斗星有七颗，形如斗柄的是第五至第七颗。麾：古代指挥军队的旗帜。[12]叛：纷繁的样子。[13]惊雾：云雾惊动而流荡如波。

【译文】

车骑交错飞驰纵横杂乱，纵行的队列绵延不绝而并行。我高举马鞭抓紧缰绳，即将拜见东方之神句芒。经过了东帝太皓之处而右转，有飞廉在前开路。当太阳还没有升起尚未放光，我超越天地而横越直往。风伯为我做先驱，扫荡尘埃而迎来清凉。凤凰张开彩翼翱翔在云旗两旁，在西帝处所西皇遇见了蓐收。牵着彗星摇曳以作为令旗，高举北斗之柄以作旄旗。云雾色彩缤纷忽上忽下，我在云海惊涛中流连嬉戏。

【原文】

时暧其莽兮^[1]，召玄武而奔属^[2]。后文昌使掌行兮^[3]，选署众神以并毂^[4]。路漫漫其修远兮，徐弭节而高厉^[5]。左雨师使径侍兮，右雷公以为卫。欲度世以忘归兮^[6]，意恣睢以担挢^[7]。内欣欣而自美兮，聊娱以自乐^[8]。

【注释】

[1]暧曃（dài）：昏暗的样子。（tǎng）莽：阴晦的样子。[2]玄武：北方天神。[3]文昌：星官名，有六颗。掌行：带领队伍。[4]署：部署，安排。毂：车轮中心的圆木，这里代指车。并毂：并驾齐驱。[5]高厉：犹“高亢”。厉有“奋”义。[6]度：超度。[7]恣睢：放纵自得。担挢（jiǎo）：高举。[8]媮（yú）：通“愉”，乐。

【译文】

天已昏暗四周迷茫，我召来北方玄武奔走在我的后方。让文昌在后头掌管随行之事，挑选好了众神与我并驾前驱。路途漫漫多么遥远，我执鞭缓缓地驶向高处。雨师在左边相伴随侍，雷公在右边保驾护卫。本想超越世俗而不想归去，我的心意欣然自得而腾飞不已。内心欣喜而品德美好，我姑且自娱自乐而纵情玩乐。

【原文】

涉青云以滥游兮^[1]，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2]。思旧故以想像兮，长太息而掩涕。容与而遐举兮^[3]，聊抑志而自弭。指炎神而直驰兮^[4]，吾将往乎南疑^[5]。览方外之荒忽兮^[6]，沛而自浮^[7]。祝融戒而跸御兮^[8]，腾告鸾鸟迎宓妃^[9]。张咸池奏承云兮^[10]，二女御九韶歌^[11]。使湘灵鼓瑟兮^[12]，令海若舞冯夷^[13]。玄螭虫象并出进兮^[14]，形虬而逶蛇^[15]。

【注释】

[1]涉：经过。青云：指苍天。汎滥游：四方浪游。[2]边马：两边的骖马。[3]氾：字同“泛”。容与：舒缓的样子。[4]炎神：即祝融，是南方天帝炎帝的辅佐神。在古神话中，祝融一直是个管火的天神。[5]南疑：即九嶷。[6]方外：世外，神仙之属所在。[7]沛：水流貌。：水流宏大的样子。[8]戒：这里是劝阻的意思。[9]腾告：传告。[10]咸池：传说是尧时的乐曲。承云：传说是黄帝时的乐曲。[11]二女：即娥皇、女英。御：侍候。九韶：传说是舜时的乐曲。[12]湘灵：湘水神。[13]海若：北海之神。冯夷：水神河伯。[14]螭（chī）：古代传说中的一种无角蛟龙。象：罔象，水怪。玄螭虫象都是水中神物。[15]蟉（liú）虬（qiú）：盘曲的样子。

【译文】

我登上青云尽情畅游，忽然低头看到故乡家园。仆人们内心怀思而我心中悲伤，骖马也回顾而停下不走。想念起故乡的父老音容，我不禁长声叹息擦拭着泪眼。我应从容逍遥远去，暂且抑制激动的心情而忍耐自解。我指着南方之神炎帝之所在直奔而去，我要去往南方的胜地九嶷山。看着世外之地一片幽暗迷茫，仿佛在汪洋的水中任意飘浮。祝融已告别调转车头，我又告诉青鸾神鸟去迎接宓妃。谱出《咸池》之乐演奏《承云》乐章，娥皇女英咏唱《九韶》之歌。让湘水的神灵来鼓瑟，命令海若与冯夷起舞助兴。无角黑龙、长蛇与罔象一起出没，形体屈曲而宛转延伸。

【原文】

雌便娟以增挠兮^[1]，鸾鸟轩翥而翔飞^[2]。音乐博衍无终极兮，焉乃逝以徘徊。舒并节以驰骛兮^[3]，绝垠乎寒门^[4]。轶迅风于清源兮^[5]，从颛顼乎增冰^[6]。历玄冥以邪径兮^[7]，乘间维以反顾^[8]。召黔赢而见之兮^[9]，为余先乎平路。经营四荒兮，周流六漠^[10]。上至列缺兮^[11]，降望大壑^[12]。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13]。视忽而无见兮^[14]，听惝而无闻^[15]。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

【注释】

[1]便娟：轻盈美丽的样子。挠：借作“娆”，妖娆娇媚。[2]翥（zhù）：飞举。轩翥：高举。[3]舒：放松。并：读作“骈”，两马驾一车。舒并节：放松缰绳。骛（wù）：恣意奔跑。[4]逴（chuō）：远。绝垠：天边。寒门：北方北极之山。[5]轶：后车超越前车。清源：传说中八风之府。[6]颛顼：北方的天帝。增：音义同“层”。[7]玄冥：北方的水神。邪径：转道。[8]间维：古代神话计算天空距离的单位名称。是说天有六间，地有四维，犹言天地。[9]黔赢：造化之神。[10]漠：读作“幕”。六幕：犹六合，指天地四方。[11]列缺：天盖的缝隙，闪电的光由此漏出。[12]大壑：渤海之东有大壑，实惟无底之谷，叫归墟。[13]峥嵘：深远的样子。寥廓：广远的样子。下无地，上无天，意谓心容天地，而不受天地所限，达到太初原始的境界。[14]儵（shū）：同“倏”，义同“忽”，快。[15]惝（tǎng）怳（huǎng）：迷糊不清。怳通“恍”。

【译文】

雌轻盈优美而层层缠绕，青鸾神鸟高举而飞翔。音乐旋律广博而没有终止，于是我徘徊远去。放下马鞭让车队缓慢前行，来到遥远的天边北极之山。乘着疾风到达八风之府，追随颛顼来到冰层之地。经过玄冥转道而行，登上天地间维之处而回望。我召呼黔赢前来见面，请他为我先行开通道路。往来于四面荒凉之地，周游八方广漠之境。向上我到达了天隙列缺，向下我俯瞰渤海之大壑。下界茫茫深远无底，上方空空辽远而无顶。视觉闪烁不定什么也看不见，听觉恍惚什么也听不清。超越自然而达清虚的境界，我已经和天地元气之始泰初结伴为邻。

卜居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知尽忠，而蔽障于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往见太卜郑詹尹^[1]，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2]，曰：“君将何以教之？”

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3]？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生乎^[4]？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訾栗斯，喔咿儒儿以事妇人乎^[5]？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乎^[6]？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7]？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8]？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9]？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10]，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注释】

[1]太卜：官名，掌管卜卦的事。[2]端：摆端正。策：蓍草。龟：指龟壳。“策”与“龟”都是占卦的工具。[3]悃悃（kǔn）款款：诚实而无保留的样子。劳：慰劳。送往劳来：送往迎来，指社会上的人事应酬。斯无穷：就这样不至于贫困。[4]媮：同“偷”。[5]哫（zú）訾（zī）：想前进又不敢前进的样子。栗：借作“慄”，古本亦作“慄”，谨畏貌，形容阿谀的丑态。喔咿儒儿：指勉强装笑，讨人欢心的样子。妇人：指楚怀王的宠姬郑袖。[6]突梯：圆滑的样子。滑稽：本是古代的流酒器，引申为人长于辞令，这里则指善于巧言谄媚。脂：油脂。韦：柔软的熟皮。如脂如韦：比喻人的圆滑。洁：用绳子计量圆形物体。楹：屋柱，圆形。洁楹：也比喻人的态度圆滑。[7]氾氾：浮游不定的样子。[8]亢：同“伉”，并。轭（è）：车辕前套牲口用的横木，此作动词用，指负轭前行。亢轭：并驾齐驱。驽：劣马。[9]黄鹄（hú）：善飞的大鸟。鹜（wù）：鸭。[10]数：卦数。逮：及。这里的“不及”，是预料不到的意思。

【译文】

屈原被放逐后，多年还不能被赦罪召回得见楚怀王。他对国家竭尽心智以尽忠，却被奸佞所掩蔽阻挠。他心情烦闷思绪混乱，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他去拜访太卜郑詹尹，说道：“我心中有一些疑问，想请您帮我解答作个决定。”詹尹于是就摆正筮草，拂试龟甲，问道：“先生有何指教？”

屈原道：“我是宁可诚恳忠贞地尽忠呢？或是媚世逢迎随欲周旋，而不至于穷困呢？宁可去锄掉茅草而努力耕作呢？或是去逢迎有地位的人借以成名呢？宁可直言不讳以至危害到自身呢？或是随波逐流求取富贵欢愉偷生呢？宁可超然离世而隐居以保存自身的本性呢？或是巧言逢承，强颜欢笑，来侍奉女人呢？宁可廉洁正直以保持自身的纯洁呢？或是圆滑世故，如脂如草，来滋润楹柱呢？宁可高傲得像千里马那样昂然翘首呢？或是像野鸭一样在水中浮游，随波上下，苟且偷生以保全身躯呢？宁可与骐骥抗轭并驾呢？或是跟随劣马的足迹呢？宁可与黄鹄一道比翼齐飞呢？或是去和鸡鸭争食呢？以上所说这些，究竟什么是吉什么是凶呢？该舍弃什么？又该顺从什么？人世混浊而不清！人们认为蝉翼很重，却把千钧看得很轻。黄钟被人们毁坏抛弃不用，瓦釜却被敲得如雷鸣般响动。谗佞之人位高权重，十分显赫，贤良之士却屡遭遗弃，默默无闻。我悲叹这世间如此沉默，有谁能知道我的廉正忠贞？”

詹尹听后放下了筮草而抱歉地说：“唉！尺虽长也有嫌短的时候，寸虽短也有嫌长的时候；事物也有不足之处，智慧也有不能洞察之处；命运也不一定能够掌握，神灵也有不能通过的地方。顺应您的心意，去行使您的意愿。龟策实在不能知道这些事情。”

渔父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1]？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2]，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其泥而扬其波^[3]？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歠其醨^[4]？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5]？”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6]。安能以身之察察^[7]，受物之汶汶者乎^[8]？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而去^[9]。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10]。”遂去，不复与言。

【注释】

[1]三闾大夫：楚官职名，掌管与教养楚国屈、景、昭三姓宗族子弟。这是屈原最后所担任的官职。[2]凝滞：水流不通，这里是拘泥的意思。物：外物。凝滞于物：受外物所限，只能适应某种客观环境。[3]淈（gǔ）：搅浑。[4]：食。糟：酒糟。歠（chuò）：饮。醨（lí）：薄酒。[5]为：语气助词。[6]沐：洗头发。浴：洗身体。[7]察察：洁净的样子。[8]汶汶（wèn）：昏暗不明的样子。[9]莞尔：微笑的样子。鼓：击，拍打。枻（yì）：短桨。[10]沧浪：水名，或说是汉水的支流，或说是汉水。清水洗缨，浊水洗足，因时而异，即上文“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的意思。

【译文】

屈原被放逐后，就徘徊游荡在沅湘之间深渊之旁。他在江畔边走边低声吟唱。脸色憔悴，神态枯槁。渔父遇见了他就问道：“您不就是三闾大夫吗？为什么会沦落成这个模样？”

屈原回答说：“整个世界到处都是污浊只有我是清白的，大家都酒醉沉迷只有我清醒，因此我被放逐了。”

渔父说：“有德行的圣人不应该受事物所限制，而能随世俗而一起改变。既然世上的人都污浊一片，那您何不随着污秽之波而沉浮上下？大家都烂醉如泥，您为何不跟着一起吃酒糟喝其酒呢？为什么要忧思国民而与世俗相异悖离，以至于让自己落了个被放逐的下场？”

屈原说：“我听说，刚洗过头的人一定要弹弹帽子再戴上，刚洗过澡的人一定要抖抖衣服再穿上。我怎能让清白干净的身体，沾染上污浊之物？我宁可跳到湘江之中随流而去，葬身江鱼之腹。我又怎能让纯洁的名声，蒙上世俗的污垢？”

渔父听了微微而笑，他摇起船桨顺水而去。唱道：“沧浪之水清清，可以洗涤我的帽缨，沧浪之水浊浊，可以洗涤我的脚。”于是他便远去了，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