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国的早晨
我站在桂山岛的解放纪念碑下仰视良久,我在寻找一个名字——周民生,但我没有找到。千千万万为共和国牺牲的烈士的名字都没有刻在纪念碑上,找不到一个熟识的名字,也不足为奇了。
1948年冬天,在黄河岸边的一座古城里,两个年龄不满十五岁的少年——我和同班同学周民生,正迎着凛冽的北风,走进一座革命大学的大门。后来周民生和一批同学参加了两广纵队,从中原一直打到南海边,1950年3月在解放万山群岛的战斗中牺牲。朝霞映照着碧蓝海面上的硝烟与血花,在共和国的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他与他乘的桂山号炮舰及他守护的电台,一起沉入了大海。那年他十六岁,他的生命与革命生涯因短暂而分外辉煌。
我和另一批同学从革命大学到了大区的一个机关。如果说周民生们是在战场上为新生的共和国而战斗的话,我们这批同学将要在另一个战场——一个隐蔽的战场,为新生的共和国站岗放哨。
1949年上半年,迅猛发展的革命形势令人目不暇接。我所在的大区机关半年内改了两次名字。机关原名中共中央中原局,不久改为华中局,接着又改为中南局。中南地区包括六省二市,即河南、湖北、湖南、江西、广东、广西六省和武汉、广州二市(当时是直辖市),虽然那时广东、广西及广州尚未解放,但已没有人会怀疑它不在中南局的实际管辖范围之内。
我们是在武汉迎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那些日子,街上到处是彩旗、腰鼓与秧歌舞;到处是歌声,似乎每天醒来,迎接人们的都是一个节日。其实早晨等待我们醒来的,并非只有彩霞,还有阴云、雷鸣及闪电。
近年有两部电视连续剧曾打动过我。一部是《江山》,一部是《誓言无声》。《江山》描述的那个城市、那些人物及那段生活,对我来说似乎都很熟悉;《誓言无声》的片首歌,则令我想起很多很多。
我们所在的那座城市,确实很不安宁。敌人很猖狂,甚至他们竟能忘记荫蔽的身份,公然向新生政权挑战。记得有这样的事:被盯梢的特务分子竟敢公然扭转头去,把口水吐在我们侦察员的脸上,或趁上公共汽车的机会回身打我们侦察员的耳光。在新解放的广大农村,敌人更为凶残。广西地区在一年之内,我们的干部就被杀害了两千多名。可见共和国成立之初,敌我斗争的剧烈与残酷。在这种情况下,我的这批同学义无反顾地加入了肃清暗藏敌人的斗争。
同我一起到部里来的这批同学,当时年龄都不大;小者十五六岁,大者十八九岁,用现在人的眼光看来,他们大多还是孩子。我因年龄太小,被分配做内勤,坐办公室。一些年龄稍长的同学,则到了对敌斗争的第一线。
其实,斗争并非如电影或如年轻人常常想象的轰轰烈烈,它往往是平凡甚而是平淡的,但在这平凡而平淡中,却默默流淌着青春与生命。这需要忠诚与坚韧。记得偶然一天我在中南局附近看到了小姚,同学中,他是与我比较要好的。多日不见,我正想上前打招呼,忽然看到一张木刻般冰冷的脸,我立刻意识到他正在执行任务,扭头走了过去。走了一段路,我回头看看那个吊着一盏昏暗电灯的小杂货铺,他站在摆放着一些纸烟火柴的柜台后面,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当时中南局在杨森花园,我们部在怡和村,都在西商跑马场(现解放公园)周围。或听报告,或看电影,或到图书馆借书,我们常到中南局去。酷热的夏天傍晚,有时也三五成群沿着荷塘间的沥青路,到中南局里面的游泳池游泳。暑热中昏睡一天的荷花,这时清醒过来,在阵阵晚风中散发着幽幽的薰香。田田的荷叶从脚边一直向暮色渐浓的远方铺展,雪白的花瓣与饱满的莲蓬摇曳着,轻唱着,似乎在呼应天边刚刚闪现出来的那几朵星光。和平,安静,平平常常的一个夜晚渐渐走了过来,在这样静谧与飘散着花香的晚上,人们自然会忘记战争、厮杀与艰辛……但站在柜台里的小姚却一刻也不能忘,他坚守着自己这块不起眼的阵地,日日夜夜地坚守着。
如果只是一天两天,如果只是一月两月,也许还容易;如果是无尽期的坚守,对一般人来说还能是容易的吗?我们常常从他面前走过去,我们能够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但小姚那位在中南局当打字员的清秀的女朋友,却忍受不了这种长期的尴尬与寂寞,终于同他分了手。我知道,直到小姚变成老姚,他都为这件事痛苦着。又有一次,我与一位女同事到新华分社去看那里的手摇印刷机,下汽车却看到了马路边的小刘。秋风把地上的破报纸卷起来又抛落下去,街道清静并有几分寒意。小刘倚在三轮车上,身着单衣,戴顶破草帽,冷风中不免有几分觳觫,但他目光专注,当我们不经意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微微一惊,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女同事想同他打招呼,看看他单薄的衣服眼圈红了一下又忍了。后来组织安排这位女同事扮成阔太太,刘义成了阔太太的包车夫。我一直未听说小姚、小刘们有什么壮烈的行为,但新生的共和国却因他们而得以渡过一个个险滩暗礁。
当年带领我们的老同志,如今我尚能见到的怕是只有一个苏烈了。苏烈是我的上级,1950年夏天,中南军政委员会成立时,我与他都在大会警卫处工作,他是外勤科科长,我是内勤科干事。当时他年近三十,因为在我们眼中他的年岁已经是很大的了,所以背后我们都称他“老苏烈”。这位身材高大,黑脸膛,浓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的山东大汉,身上那套士兵装好像从来没有干过。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穿一套苏式士兵军装,这种不开襟的套头上装,最不适合武汉的炎夏。他常乘一部美式中吉普,带领着我的几个同学进进出出,上下台阶从来都是跑步的。我住在警卫处期间,夜晚常常听到隔邻舞厅内传出喧闹与争吵,或打情骂俏,或争风吃醋,时不时还大打出手,一直闹到深夜。而苏烈的那部中吉普,往往突然间又发动起来,撕开夜的黑幕,驶过一个个街区,向阴谋破坏这个大会的敌人冲去。隔邻仍放着涣漫的音乐,我们这边的电话铃声在紧张呼叫,正所谓一边是荒淫无耻,一边是庄严悲壮,形象地诠释着那个时代的特点与我们的工作环境。面对枪弹与匕首,美女与美酒,千千万万新中国的卫士没有退缩,没有迷惘,没有辱没他们的神圣使命。
但他们的生活道路同共和国一样,曾有过坎坷、磨难甚或悲剧。
我好像又看到了他们的面影,我又听到《誓言无声》中的那首歌:
知道你昂着头,
知道你含着泪,
知道你的笑容已经憔悴,
风在路上,你在风中,
我的目光始终在追随,
你的皱纹刻下了千山万水,
你的心情,
雨打风吹……
五十五年过去了,当共和国如日中天的时候,我又想起共和国的早晨,想起为共和国壮烈捐躯的周民生,也想起胸前没有红花,没有奖章,履历表上没有丰功伟业的记载,如我一般平凡地默默地度过大半生的同学及同事。
但我并不悔恨,我们虽不是共和国朝霞上绚丽的彩锦,但我们为共和国的朝霞拨拂过云翳。
而今,当那一切都成为往事,都成为回忆,当我缅怀同学与战友时,我不能不缅怀当年我们为共和国奋斗的初衷。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希望在共和国今后的日子里,谁都不再忘记、不再戏弄共和国名号里最庄严、最神圣的两个字——人民。
2004年9月6日于广州丽江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