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他日相呼

难忘桃金娘 作者:范若丁 著


他日相呼

多年以前看到过齐白石老先生的一幅画作,画面是两只围绕在一条小蚯蚓旁边的鸡雏,似相争又似嬉戏;画题为“他日相呼”,我不禁怦然心动,想起二哥。二哥比我大不到两岁,是我少年时代最亲近的伙伴,不论读书或是游玩,常常相依为伴。他是个聪明而机灵的孩子,我则笨拙而倔强,他想“领导”我,我则不服他“领导”,在“领导”与“反领导”的争闹中,也常常会发生如齐白石老先生描绘的那种画面。

我和二哥童年的时候住在豫西老家,豫西比较贫瘠,能吃上白面馍的人家不多;刚出笼的白蒸馍蘸辣椒水,就是乡人的美味。一天厨房大师傅堂叔蒸出一笼热气腾腾的白面馍,我学大人们的样子调制了辣椒水,用筷子从氤氲的笼内插出一个白馍,蹲在一棵荣华树下刚要品尝,二哥就走过来指责我,说我把辣椒水调多了。我一不留神确实调多了,但我看着几乎满碗的辣椒水硬说不多。二哥恼了,说他要看着我把辣椒水吃完,吃不完的话就让我喝下去。我恼了,轻蔑地瞥一眼就端起碗将一碗辣椒水喝了下去。旁边的大人们感到吃惊,想制止已来不及,后来成了他们口中的一则笑谈。

二哥是个胆大、机灵的孩子,常为我解难救急。他善养麻雀,能将麻雀训练得按他的指令,噙着小旗飞来飞去。我很羡慕,他给我掏只幼雀来养,我却调教不好。一天我正患咳嗽,陈干娘出二院打牌时将一碗中药放在我面前,说不喝完药不许出去玩。我最怕喝药,坐在方桌对面的二哥一直看着我,我垂下头面对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就是没有勇气喝下去。二哥急了,从对面走过来推我一把说:“看你这怂包样子,不就是一碗药吗?我不信能将人苦死。”说着,端起碗咕咚咕咚替我把一碗药喝了下去。这事严重损害了老中医吴先生在陈干娘心中的崇高地位,因为我仍然咳嗽不止,陈干娘纳闷地嘟哝道:“蔡店街吴先生是咋啦?不灵啦!”二哥窃笑。

二哥天生是当“领导”的材料。从小学到高中他都是学生头,好像他是永远的班干部,他还当过佩戴红绫值星带、向全校学生喊口令的大队长呢。我什么干部也没当过,连个组长、小队长之类的角色也未曾当过。我虽讥笑他好出风头,但他的风头对我却有好处,正因为我是他的弟弟,没有哪个同学敢欺负我。他天资聪明,只要他感兴趣的东西,上手就学会。抗战胜利后我和他随母亲回到开封,由乡村到城市,很多事物令我们感觉新奇而陌生。同街一个同学会吹口琴,吹《苏珊娜》,吹《天上人间》,吹《千里送京娘》,我们买来口琴跟着学,二哥不数日就吹得烂熟,有节有拍,比那个同学吹得好像还有味道,我则仍停留在几个音阶上。看到街上孩子抖“牛”(抖空竹)好玩,他来了兴趣,到相国寺买个回来,不到两天工夫就抖得风生水起,能让“牛”爬杆、“牛”站地、“牛”登天,把“牛”抛上一两丈高再接住继续抖动,我也跟着学,却从未使“牛”在绳子上转动起来。他还是骑脚踏车的能手,刚念初中时,他的一部脚踏车是我俩上学的交通工具。学校离家远,天不亮要赶去上早操,他带着我,我能听到呼啸北风中他粗重的呼吸。虽然他因我动作迟钝而骂过我,虽然他因疲累而发过牢骚,但我一直感念他,耳畔那粗重的呼吸一直在我心头盘桓几十年。他骑车骑得好,却几次出事,不是同别人剐蹭了,就是前叉被别人撞断了,每逢吵嚷着闹到警察局,瘦小的我绝对不离他身边。我学会骑车后,母亲带着我到相国寺前街买了一辆车子回来,二哥比我还高兴。战争刚刚过去,五金行尚没有新车出售,买回的是一辆日本人遣返回国时留下的生茂牌旧车,二十六英寸,咖啡色,车梁和轮胎较粗,他帮我擦拭了很久,并想出新花样,撺掇母亲到百货公司集中的马道街,给我买了双刚从上海到货的双钱牌蓝色高帮球鞋,并让我穿上这双球鞋骑车给同学看,不料我一上车竟忘了下车的要领,在操场上转了几圈摔倒在地,这件事很丢他的面子。

上天从不把一切聪慧集于一人,也不会将一切愚钝置于一身。大人们常用一个“能”字形容二哥,用一个“憨”字形容我,但令人不解的是我读书总比他强。二哥有气度,不因我功课一直比他好而嫉妒我,反而为我自豪。一次全市初中数学比赛,我得了个第二名,拿了张奖状。有同学不服气,说我不过得了个第二罢了。二哥立刻回敬道:“第二咋啦?看吧,有第二就有第一,等着瞧!”他是颇以我的学习成绩而骄傲的。他考高中那年,家人让初中尚未毕业的我也去报名试试,权当练兵,不意我考上,他却考个备取。这件事很伤了他的自尊心,我也得意不起来,两人心里都暗暗难受。

1948年底,我和他先后参加革命,不久,十七岁的他和十五岁的我都到了刚刚解放的武汉。两个人的单位相距不远;他在江汉路,我在南京路,两条路相邻,却不常见面。他好像突然严肃起来,穿一套灰布制服,对我说话带点“老干部”的腔调,我想笑,没敢笑。他在青年团武汉市委工作,组织青年活动较多,有时会有些毛巾、牙膏之类的纪念品,会给我留下。那时一般干部每人每月的津贴费很少,刷牙常用牙粉,一支牙膏或一条毛巾是很珍贵的。抗美援朝期间,他常到各中学去做动员,团市委印制了一种纪念册,他给了我一本,至今我还保存着。那时候这个纪念册算是很精美的了:红布封面,烫银的图案是一个拿枪的青年和“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几个美术字;最吸引我的是卷首有几张彩纸插页,页面上是保尔·柯察金(奥斯特洛夫斯基)、丹娘(卓娅)和马特洛索夫的画像与隽言。他们是那个时代的青年偶像,他们的崇拜者心中充满热血、信念和牺牲精神,不是今日的“追星族”们可以想象的。抗美援朝运动如火如荼,一队队青年走出校门,唱着《青年团员之歌》走上战场:

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

穿好军装拿起武器,

青年团员集合起来踏上征途,

万众一心保卫祖国。

……

看到一队队青年从大街走过,我想起二哥,想起纪念册封面上那个呼号的年轻人。丹娘说:“千百人会珍惜我们的生命,我们还害怕什么死亡!”我相信走上战场的青年团员们和动员他们走上战场的青年工作者们,怀揣着同一个信念。

我调广州工作后,很难再见到二哥,只有书信联系。他患结核病那两年,我每月寄钱给他,我当“右派”在海南农场劳动改造身患浮肿病向他求救时,他给我寄过饼干,相互也只能给予这一点帮助了。那些年他在工作上还是比较顺利的,但家庭出身与我及父亲的问题是他沉重的政治负担。他不得不“划清界限”,不得不忍受家庭的怨言和内心的熬煎,陷于两难的处境。多少人同他一样被政治异化,这是那个时代的病痛!父亲病重时他未回家探视过,父亲病逝时他也没有回去,但我深知他的心是痛苦的。在我奔丧那几天,他不断给我写信,要我告诉他丧事办理情况,要我返广东时一定到他那里住几天。他是多么想表达内心对父亲的思念与愧意啊,但我从武汉下车,刚走进他住的院子他就一把把我臂上的黑纱抓了下来,我一惊,接着就明白了,不知有多少窗口正在往这边看,这是个什么生存环境?我理解他,多少次被骂作“孝子贤孙”的他,不能不谨小慎微地屈从于这个能把一切异化的环境。我同情他,甚至可怜他,原本那个有胆量、有智慧的少年哪里去了?这件事我们后来再没提起过,母亲生前我也没同她说过。

二哥半生希望得到信任,却终生不可得。他被下放到蒲圻五七干校劳动,一天突然被押解回武汉,走下火车,看到两边荷枪实弹、如临大敌的士兵,他还不知自己犯了什么大罪。住了一段“学习班”,那个空穴来风的“五一六”罪名虽纯属子虚乌有,他还是被调离多年工作的市委。他是个有能力、有魄力的人,在一个技工学校基础上,大搞基建、搜罗人才、扩大招生,使这间学校几年间完成了由技校到中专再到大专的转化,而后成了武汉地区一间名校。他是全校尊重的校长,正当他热情高涨,决心把余生投进教育事业的时候,上级派来了一位党委书记。他想尽力与这位对教育并不热心的书记配合好,但书记对他却处处掣肘,他忽然明白他仍不被信任,他灰心了,他提前离休了。

二哥同我一样都是悲剧人物,套用老托尔斯泰的话,只是各有各的悲剧罢了。

我常想到二哥,想到齐白石老先生《他日相呼》那张画。

2012年12月7日于广州丽江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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