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父母(道光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三日)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五月十二日,男发第六号信,其信甚厚。内有寄欧阳小岑、黄仙垣、梁绿庄三处货物单。此刻三人想俱到省,不审已照单查收否?
男及男妇身体清吉。孙儿亦好,六月十七日《三字经》读完,十八日读《尔雅》起。二孙女皆好。冯树堂、郭筠仙皆在寓如常。王率五妹夫于五月二十三日到京,其从弟仕四同来。二人在湘潭支钱十千,在长沙搭船,四月十二日至汉口。在汉口杉牌敞内住十天。二十二在汉口起身,步行至京,道上备尝辛苦。幸天气最好,一路无雨无风,平安到京。在道上仅伤风两日,服药二帖而愈。到京又服凉药二帖、补药三帖,现在精神全好。初到京时,遍身衣裤鞋袜皆坏,件件临时新制,而率五仍不知艰苦。京城实无位置他处,只得暂留男寓,待有便即令他回家。男自调停妥当,家中不必挂心,蕙妹亦不必着急。至于仕四,目前尚在男寓吃饭。待一月既满,如有朋友回南,则荐仕四作仆人带归;如无便可荐,则亦只得麾之出门,不能长留男寓也。湖北主考仓少平系男同年相好,男托仓带仕四到湖北。仓七月初一出京,男给仕四钱约六千,即可安乐到家。本不欲优待他,然不如此,则渠必流落京城,终恐为男之累,不如早打发他回为妥。
祖父大人于四月鼻血多出,男闻不胜惶恐。闻率五说祖父近日不吃酒,不甚健步,不知究竟何如?万求一一详示。叔父病势似不轻,男尤挂心,务求将病症开示。男教习庶吉士,五月十八日上学,门生六人。二十日蒙皇上御勤政殿召见,天语垂问及男奏对,约共六七十句。
今年考差,只剩河南、山东、山西三省,大约男已无望。男今年甚怕放差,盖因去年男妇生产是踏花生,今年恐走旧路,出门难以放心;且去年途中之病,至今心悸。男日来应酬已少,读书如故。寓中用度浩繁,共二十口吃饭,实为可怕。居家保身一切,男知谨慎,大人不必挂念。
男谨禀
评点
妹夫来京不能安置
这封家信谈的是妹夫到京的事。
曾氏的大妹国蕙的丈夫王待聘,乳名率五,出身于湘乡县一个耕读之家。王待聘也曾读过多年的书,但考运不好,未得半点功名,家境日渐衰颓,夫妻俩经常争吵。这次在一场大吵之后,王待聘也不告诉妻子一声,便带着从弟仕四离家出走,由湘潭到长沙,由长沙到汉口,居然从汉口步行到了北京。
王待聘从湘乡来京投靠内兄,据曾氏本年八月二十九日禀祖父母信中所说,是想在京师考一个“供事”一类的书吏,借此糊口养家。供事为翰林院的雇员,专门做些誊抄杂事,任职若干年后有转为低级官员的可能。
在王待聘看来,内兄官居从五品,比起正七品县太爷来,要高了三级。湘乡的县太爷几多威风,什么事办不了!内兄岂不比他更威风,更能办事!何况内兄做的是翰林院的侍讲,他求的又是翰林院的雇员,这还不好说!
王待聘真个是不懂京师官场。常言说:碰到盐商,方知钱少;来到京师,方知官小。一个从五品的官儿,在京师官场里,好比芥菜籽绿豆大的小官,随便在哪个胡同里,都可以遇到一两个,更何况这个从五品的官出自翰林院。倘若差运不好年岁大的翰林,简直毫无地位可言。京师有人甚至将老翰林与老太婆、老骆驼一起称为三老废物。翰林院的官员想要找别的部院人帮忙,安插个私人去做事,困难得很。要在自己官衙里安置嘛,机会又甚少,故而像招供事这样的事便被众人所盯。从五品的侍讲,在翰林院里也只是中下级的官员,他的上面还有侍读学士、侍讲学士、掌院学士等。即便在翰林院内部,侍讲也是没有什么权的。
这就注定了王待聘赴京的愿望一定要落空,只是徒然给内兄增加些负担和烦恼而已。曾氏将妹夫留在京师住了三个月,让他多处走走看看,开开眼界,然后跟他说了一些诸如宦海风波安危莫卜,卑官小吏尤多危机,每见佐杂末秩下场鲜有好者,不如安居乡间,勤俭守旧为好等话,将他打发回湖南。
曾氏原本是没有能力安置妹夫,但他不好意思明说出来,可以看出曾氏的性格不够坦率。他的翰苑后辈张之洞在这方面就比他强。张之洞也曾在翰林院里做过小官,他有一个极富才华却沉沦市井的朋友亟需他安置,但他没有这个能力。在给这个朋友的诗中,他坦率地写道:“我愧退之无气力,不教东野共飞腾。”张之洞说:惭愧得很,我没有当年韩愈那样的力量,无法让你像孟郊那样声名卓著。比起曾氏“做小官不如当农民”的转弯抹角来,张之洞的话显然直截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