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篇 志向动摇时代

王阳明详传 作者:(日)高濑武次郎


第三篇 志向动摇时代

本篇所讲述的主要是王阳明从十七岁到三十四岁,共十八年的事迹。

在这一时期,王阳明可以说是锐气有余,但是深谋远虑不足。他悟之所见、学之所闻、感之所触,百转千回,为了确立自己的志向烦闷不已。曾为了科举考试而特意学习宋儒格物之学;曾为了学习神仙养生之术而成为阳明洞中之人;曾探究过《六韬》《三略》的奥义并提出攘夷之策;曾为了国家的强盛而建言《边务八策》;曾为了克服饶舌谐谑的毛病而变得严谨寡默;曾为了去除词章记诵之弊而有志于圣学实践之工夫;曾欲出世,但受孝道的牵绊,最终打消了这一念头。此时的王阳明,如果不是多亏孝道这一缕之念的牵绊,可能就真的出世了。虽然王阳明的一生都是在变化中度过的,但是像这十八年这样变化如此剧烈的时期,在他一生中绝无仅有,所以我特意将本篇的题目定为“志向动摇时代”。

新婚夜出游忘圆房

明孝宗弘治元年(1488年),十七岁的王阳明回到家乡余姚。然后又前往江西洪都(今南昌),住在江西省布政使参议诸养和的宅邸里。当年七月,王阳明和诸养和的女儿在洪都完婚。《礼记·内则》有言,“三十而有室,始理男事”。若按这个标准来看,王阳明当年算是早婚了。

结婚当天,王阳明信步出行,来到供奉许旌阳的铁柱宫,进入本堂之后,他看见一位道士正在一旁盘腿静坐。王阳明走近去看,发现这位道士眉毛粗厚、头发花白。王阳明立刻被他的容貌所吸引,于是向他叩问道:

“道者何处人?”

道士对曰:

“蜀人也,因访道侣至此。”

阳明问其寿几何。道士回答说:

“九十六岁矣。”

问其姓。道士回答说:

“自幼出外,不知姓名。人见我时时静坐,呼我曰无为道者。”

王阳明见其精神健旺、声如洪钟,疑是得道之人,于是向他请教养生之术。

道士告诉他:

“养生之诀,无过一静。老子清净,庄生逍遥。惟清净而后能逍遥也。”

道士又教给王阳明道教的导引之术。王阳明恍然有悟,于是和道士闭目对坐,如一对槁木,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并且连吃饭也都忘记了。

本是结婚大喜的日子,可是新郎官却不见了。于是,诸养和就赶紧派衙役四处寻找,但一直没有找到。直到次日天亮,才在铁柱宫中将王阳明寻得。只见王阳明和无为道人整夜对坐,竟然没有丝毫的移动。衙役告诉王阳明说参议命他赶紧回去。王阳明只好与无为道人告别。无为道人对王阳明说:

“珍重珍重,二十年后,当再见于海上也。”

前文已述,少年时代的王阳明性情豪放,不受规矩约束。从新婚夜出游忘圆房这件事也可以看出,他的性格至今没有丝毫改变。日本学者尾崎愚明曾对人说:

“阳明先生十七岁时娶夫人诸氏,洞房花烛之夜,他竟然离家不归。他不在家,结婚典礼就不能如期举行。逼得岳父诸养和只能派人四处寻找。最终在山中的一个道观内将他寻得,发现他正在和一个道士聊天。阳明先生对大家解释说:‘昨晚我正打算回家的时候,刚好碰到了一位得道的道士,和他聊得非常投机,结果把其他事全都给忘了。给大家添了这么多麻烦,真的是非常抱歉!’每当我想起阳明先生这件事情的时候,都会觉得非常好玩。”

确实如此,当一个人因专心致志做一件事而忘掉周围的一切的时候,那种感觉其实是非常美妙的,可以说是没有比这更加愉快的事儿了。一般人在新婚之夜都是急不可待,其他事情一概忽略对待,但王阳明却有闲心信步出行,去拜访一个道观,这也正体现了我在前文中屡次提到的王阳明不受礼法约束的特点。

新婚夜出游,并且忘记圆房,这件事确实有些过分,我也不太赞成,但阳明先生却能从中得到无上的乐趣,所以我不得不承认阳明先生确实是异于常人。

书法精进

诸养和的官署中存有很多纸,王阳明一有空就会用这些纸来练习书法。等他返回余姚的时候,数箱子的纸都已经被他用光了。

在这段时期,王阳明的书法大有长进。他曾对别人说:

“吾始学书,对模古帖,只得字形。后举笔不轻落纸,凝思静虑,拟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

王阳明在阅读程颢的著作时,对“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二程遗书·明道先生语》)颇有感触,他曾说:

“既非要字好,又何学也?乃知古人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

听者无不叹服。后世学者在讲到学习方法的时候,经常会引用王阳明的这个故事。从日本现存的阳明先生的墨宝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他的书法豪宕横逸,字如其人。

曾有人对我说“字由心生”,看来确实是如此。

练习词章

弘治二年(1489年),王阳明十八岁。他带着夫人诸氏返回家乡余姚,途中经过广信府的上饶县,顺便拜访了理学家娄谅。

娄谅向他介绍了宋儒格物致知的要义,并告诉他说:

“圣人必可学而至。”

王阳明深以为然,立志要成为圣贤。

但是,王阳明在返回余姚以后,结交了很多诗人墨客,又陷入了词章之弊。这正是《阳明先生行状》中所述的“三溺于词章之习”这段时期。

当时的情况是否确实如此,我们已无从考证。不过,先生的诗文确实纵横捭阖,意之所向,笔之所随,不仅是表达自己意见的利器,同时对辞藻的要求也非同一般。

一般来说,阳明先生中年以前的文章特别注意辞藻,在文法用词方面非常讲究,但是在中年以后,阳明先生的文章更多的是表达自己的观点,对文采反而不是那么在意了,因此后人多喜欢他中年以前的文章。不过在文章的趣味性和哲理性方面,还是他晚年的作品更胜一筹。

总之,阳明先生是明代屈指可数的大文豪,但他并不甘心做一个文学家。王阳明的文章主要学习苏东坡,极其流畅明快,毫无涩滞之感,文如泉涌,豪迈跌宕,文采横溢。

变谐谑为严谨

弘治三年(1490年),王阳明十九岁。是年,祖父竹轩公去世,龙山公从京师回余姚为家父治丧。在此期间,龙山公吩咐从弟王冕、王阶、王宫及妹婿牧等人与王阳明一起学习经书。王阳明白天跟随大家学习科举考试科目,晚上则搜寻诸经史子集,勤奋攻读,经常读书至深夜。王冕、王阶等人见王阳明的文章日益精进,愧叹弗如,于是感叹道:

“彼已游心举业外矣,吾何及也!”

王阳明在待人接物方面,最初是“和易善谑”,爱开玩笑。突然有一天,他开始后悔自己以前的行为方式,变得“端坐省言”。平时那么爱开玩笑的一个人突然变得严谨沉默,大家都觉得难以置信。但王阳明却郑重地说:

“吾昔放逸,今知过矣。蘧伯玉行年五十,四十九岁才知其非,吾不晚也!”

后来王冕、王阶等四人受王阳明的感化,也开始变得谨言慎行。

阳明先生的胸怀气度极其庞大,光明磊落的作风终生未曾改变。再加上他性情豪迈,能言善辩,引得四方豪杰竞相投奔其门下。

弘治五年(1492年)秋天,二十一岁的王阳明参加浙江省乡试,与孙燧和胡世宁同榜中举。二十七年后,宁王宸濠发动叛乱,胡世宁检其奸,孙燧死其难,王阳明则平其乱,世人无不以之为奇。

第一次落榜

弘治五年(1492年),王阳明跟随父亲龙山公返回北京,开始专心学习宋儒的格物致知之学。他遍寻朱熹的著作,如饥似渴地阅读。一日,在朱熹的著作中,他读到了程颐的“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

父亲就职的官署中有许多竹子,王阳明读到这句话之后,就想去格竹子以探求其理。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因劳累过度病倒了。于是他叹息说:

“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

之后,王阳明又开始随波逐流,热心于词章之学。这应该算是他立志上的又一大变化。

王阳明格竹一事表明他对程朱理学还不是那么了解,对程颐的那句话也是只知其表,而未知其意。他妄图通过格竹来求得形而上的理,这当然是不能够成功的。很多朱子学者曾拿格竹一事来诽谤王阳明。但是进一步想,也正是因为他对程颐学说的质疑,才有了后来“心即理”学说的横空出世。当然了,王阳明的思想在当时还没有达到这一程度。

弘治六年(1493年)春天,二十二岁的王阳明在北京参加会试,但是不幸落第。身边好友纷纷前来劝慰王阳明。宰相李西涯和韩东阳是当时的文坛霸主,他们也被王阳明的文采所折服,就鼓励他说:

“汝今岁不第,来科必为状元,试作来科状元赋。”

王阳明听后提笔立就,身边诸老都惊叹道:

“天才!天才!”

但是,先生的才气也引起了一些当时在场人员的嫉妒。据说,在他们退出去之后,就有人在私底下嘀咕:

“此子取上第,目中无我辈矣。”

第二次落第

光阴荏苒,转眼又是三年。弘治九年(1496年),二十五岁的王阳明再次参加会试,但由于受到嫉妒他才华的人的打压,王阳明再次落第。

当时,同僚中有人因为落第而感到羞愧,郁闷不已。王阳明安慰他说:

“世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

那人听后,对王阳明佩服不已。

会试落第之后,王阳明回到家乡余姚,结诗社于龙泉山寺,整日赋诗作乐。恰在这时,魏瀚也辞掉了布政使一职,回到余姚。魏瀚经常来龙泉山寺与王阳明对弈或者联句,但每次的佳句都是由王阳明想出,令他慨叹自己之不及。魏瀚向来以自己富于诗才自居,但他的诗才离王阳明还差一步之遥,据此也可以想象得出王阳明在诗文方面是多么才华横溢了。

热衷兵法

弘治十年(1497年),王阳明二十六岁,寓居北京。当时边陲不稳,急报频传,朝廷狼狈不堪,遍求天下良将而不得。王阳明慨叹说:

“武举之设,仅得骑射击刺之士,而不可以收韬略统驭之才。平时不讲将略,欲备仓卒之用,难矣。”

于是,王阳明开始留心兵法,遍寻兵法秘书,精心研读。每当会见宾客或者参加宴会之际,他经常会用果核排兵布阵,向他人展示开合进退之兵法。多亏了这一时期的积累,才使他后来在南方各地发生叛乱之际,能够灵活巧妙地使用兵法,在短短数月之内就将贼寇平定,最终助他建立起卓越的功勋。

一天夜里,王阳明突然梦见了威宁伯王越。在梦中,威宁伯解下腰间宝剑,将其送给了王阳明。王阳明非常高兴,醒来之后对他人说:

“吾当效威宁以斧钺之任,垂功名于竹帛,吾志遂矣。”

舍弃词章,再次立志于理学

弘治十一年(1498年),王阳明生活在北京。他意识到仅靠词章并不能成为圣贤,于是又燃起了修习圣学之志。当时,他遍寻天下讲习圣学的良师益友,但是一无所得,正当他心中充满惶惑之时,偶然间读到朱熹给宋光宗的奏折,其中写道:

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

王阳明幡然醒悟,痛悔自己之前的学习虽求广博,但未曾循序渐进,最终导致自己的学问不精,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是处。于是王阳明开始循序渐进去穷理,并努力将物之理与自己的身心融为一体。

但是,物之理和王阳明之心最终也没能合二为一。王阳明心中沉郁,旧疾再次复发。阳明心中充满了挫败感,觉得要想成为圣贤还是需要天分。当时,王阳明已经回到余姚,他经常游山玩水,偶尔也会听到道士的养生之道,遂萌发了逃脱尘世,隐遁山林的想法。《阳明先生行状》中所述的“四溺于神仙之习”指的就是这一时期前后。

进士及第,梦兆变为现实

弘治十二年(1499年),王阳明二十八岁,寓居北京。是年春天,他再次参加会试,这次一举成功,位列第二名。后来又参加由皇帝直接主持的殿试,被赐予二甲进士出身第七人。

王阳明被任命为工部观政,负责政府的土木建设工作。前文已述,在他未考中进士时,曾梦到威宁伯以宝剑相赠。等他考中进士后,第一项任务就是前往河南濬县(今浚县),主持建造威宁伯王越的坟墓。

王阳明在前往濬县途中,没有选择乘轿,而是选择骑马。当行至一处险隘之地时,坐骑受惊,将王阳明摔到了地上。王阳明胸部受到撞击,当场就吐了血。随行人员担心他的安全,都劝他乘轿,但王阳明认为这是一个锻炼骑马的好机会,于是坚持继续骑马前行。

等来到了濬县,见到威宁伯王越的后人,王阳明还不忘向他们请教王越的兵法。王越的后人们也很乐意将所知兵法告诉他。王阳明很快便将兵法应用到了建造坟墓中。他用“什伍之法”来管理民工,每十个人或者五个人分为一组,组内人员负有连带责任。这样一来,不仅管理轻松了,工程进展得更快。

坟墓竣工之后,王越家人为答谢他,送给他一些黄金和布帛,但都被王阳明拒绝了。后来,王越家人将威宁伯的佩剑送给他,这正好与他梦中见到的情景一样,于是王阳明欣然接受。可以看出,王阳明对兵法是越来越有兴趣了。

建言时事

威宁伯的坟墓竣工后,王阳明返回京城。当时有彗星从京城上空扫过,此现象被认为是不祥之兆,又加上鞑靼正在侵扰西北边陲,明孝宗深感忧虑,于是下旨,要求官员积极献策,为国分忧。

王阳明年轻时就深切关注边境防务,值此内忧外患之际,他立即上疏一篇《陈言边务疏》,内陈“边务八策”,其言辞极为激烈,其概要大致如下:

一曰蓄材以备急;

二曰舍短以用长;

三曰简师以省费;

四曰屯田以足食;

五曰行法以振威;

六曰敷恩以激怒;

七曰捐小以全大;

八曰严守以乘弊。

从“边务八策”可以看出王阳明洞察时事之精准。王阳明二十九岁时被任命为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这是他官场生涯的肇始。

偶遇得道道士

弘治十四年(1501年),王阳明三十岁,受命前往江北审查犯人,平反冤狱。王阳明到任后,很多冤假错案得以昭雪,百姓都称颂阳明先生是“青天大老爷”。

处理完公务后,王阳明顺道前往九华山游玩,并赋诗一首,题曰《九华山赋》。此外,王阳明还游览了无相寺和化成寺等古刹,每到一处,一定会留宿其中。

王阳明夜宿化城寺时,恰巧碰见一位姓蔡的道士正在大殿中静坐。这位道士蓬头垢面,衣服破烂不堪,似癫若狂。王阳明心想这肯定不是一位凡人,于是毕恭毕敬地向前打招呼:

“请问神仙可学否?”

道士摇头回答说:

“尚未尚未。”

过了一会儿,王阳明屏退左右侍从,将道士引入后亭,再次行礼,又问同样的问题,但是道士仍然摇头回答:

“尚未尚未。”

王阳明没有作罢,继续恳求不已。最终道士对他说:

“汝自谓拜揖尽礼,我看你一团官相,甚说神仙?”

王阳明听后,大笑而去。

王阳明又听说在九华山中的地藏洞,有一位老道正在修行。这位老道坐卧松毛,不食人间烟火。王阳明非常好奇,决定立刻前往拜访此人。他扶着树木爬上悬崖,一直爬到山顶,见一老道正在踡腿熟睡。王阳明坐在旁边,用手抚摸老道的脚。过了好一会儿,老道才醒,发现有人坐在旁边,惊讶不已,问王阳明:

“如此危险,安得至此?”

阳明回答:

“欲与长者论道,不敢辞劳也。”

老道被王阳明的热忱所打动,将佛教和道教的要义告诉了王阳明,后来又将话题转移到儒学上:

“周濂溪(周敦颐),程明道(程颢),是儒者两个好秀才。朱考亭(朱熹)是个讲师,只未到最上一乘。”

王阳明非常喜欢老道的言谈,乃至于天色已晚都不肯归,但没办法,只好作罢。翌日,王阳明又去拜访老道,但老道已徙居他处。有诗为证:

路入岩头别有天,

松毛一片自安眠。

高谈已散人何处,

古洞荒凉散冷烟。

正德十五年(1520年),王阳明四十九岁。时隔十九年后,他再次拜访化城寺,并赋诗两首,题曰《重游化城寺二首》。在第一首诗中,他回忆了自己当初游览九华山的情景:

爱山日日望山晴,

忽到山中眼自明。

鸟道渐非前度险,

龙潭更比旧时清。

会心人远空遗洞,

识面僧来不记名。

莫谓中丞喜忘世,

前途风浪苦难行。

“会心人远空遗洞”,是知己已远去、空留一山洞之意,指的就是地藏洞中的老道,据此也可以看到他对该老道的追慕之情。

悟得诗文之弊

弘治十五年(1502年),王阳明三十一岁,他在审查完江北囚徒后回京复命。当时,京城旧交诸名士以作古体诗为时尚,并专门成立了诗社,邀请王阳明加入。王阳明婉言谢绝,并感慨说:

“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为无用之虚文也!”

之后,他向朝廷上疏,请求辞官。在他的上疏中有“去岁三月忽患虚弱咳嗽之疾”之句,据此可以看出,他这次辞官是因为身体得病,想回家静养。

在阳明洞修习神仙之道

王阳明回到家乡余姚以后,筑室于四明山之阳明洞。洞在四明山之阳,故曰阳明。阳明先生爱其风景雅致,隐居于此,并自号曰“阳明”,世人也因此而称之为“阳明先生”。

王阳明曾在结婚当夜在铁柱宫内和道士对谈,道士还教给他神仙导引之术。在当地人的眼里,阳明洞是神仙聚会之所,所以王阳明才会选择到此洞中静坐,可以看出,王阳明身体内想出世的念头又萌发了。

前文已述,王阳明或多或少存在着一些南方人的地区性特质,一旦遇到困难,就想逃离尘世,归隐山林。虽然他的这一特质还不是那么强烈,但是如果一直沉迷于道家或佛氏的话,那他最终成为出世之人也未可知。

从出世到入世

然而,王阳明后来逐渐悔悟,曾对别人说:

“此簸弄精神,非正觉也。”

但是,他还是很难去除自己的出世之念。他向往的是内心的宁静,希望脱离尘网,弃绝杂念,渴望超然出世隐遁。

不过,王阳明的心中还有一份牵挂,这份牵挂是他无论如何都割舍不了的。他的祖母岑太夫人已经八十多岁,对他有养育之恩,父亲龙山公对他也是恩重如山,王阳明对他们充满了感激之情。王阳明自己心里明白,如果不放下这段感情,就不可能达到出世的境界。他也曾努力地去放下,但越是这样去做,心中的牵挂反而越强烈。

正在踌躇不决的时候,他忽然省悟:

此孝悌一念,生于孩提。此念若可去,断灭种性矣。此吾儒所以辟二氏。

至此,王阳明心中的迷雾一扫而空,悟出原来三教之中。儒学才是正途,并重新萌发了在当世建功立业之志。《阳明先生行状》中所述的“正德丙寅,始归正于圣贤之学”,说的就是这一时期的事。

试想一下,如果王阳明在幼年时期缺少家庭的熏陶,孝道观念不重的话,那他可能就会成为一个舍弃人伦亲情、失去人生真意的出世之人了。好在祖母岑氏和父亲龙山公的教育有方,再加上先生天赋异禀,最终帮助他归于正途。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孝悌真的是人伦之根本。

此后的二十余年是王阳明一生中的黄金时期,他积极进取,热心于建立事功,倘若他依然像过去那样飘逸于尘世之外,只想静坐沉思的话,那他是不可能成就后来的伟业的。当然,他偶尔也还是会畅想神仙之术,再加上深受咳嗽之疾所扰,他也还是会去寻求道教的养生之法,有时候还会研究一下佛学。

虽然王阳明在一生中没有片刻停止过学习,但他所学习的东西并不是单一的,有的时候是道家的,有的时候是佛家的,有的时候又是儒家的。不过,只有儒学是他想舍弃却终生未能舍弃的。王阳明修习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他的思想中儒释道三者并存也是必然。最终,王阳明发现修习佛学和道教的结果与自己的预期完全相反,这才悟出了释道二家的不足。

用孝道点醒禅僧

弘治十六年(1503年),王阳明到杭州西湖静养。西湖的名山胜水得天独厚,古刹众多,屡有奇异之士栖居其中。王阳明就遍访名胜古刹,希望能够遇到这样的奇异之士。

一日,王阳明去虎跑寺游玩,听闻有一禅僧已经坐关三年,终日闭目静坐,不发一语,不视一物。王阳明毫不礼貌地来到禅僧面前,粗声大气地说:

“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什么?终日眼睁睁看什么?”

和尚受惊不已,立刻起身,毕恭毕敬地行礼问:

“小僧不言不视已三年于兹。檀越却道口巴巴说什么,眼睁睁看什么,此何说也?”

王阳明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他:

“汝何处人,离家几年了?”

和尚回答说:

“某河南人,离家十余年矣。”

王阳明问:

“汝家中亲族还有何人?”

和尚答曰:

“只有一老母,未知存亡。”

王阳明问:

“还起念否。”

和尚答曰:

“不能不起念也。”

于是王阳明说:

“汝既不能不起念,虽终日不言,心中已自说着;终日不视,心中自看着了。”

禅僧听闻这番话,幡然醒悟,合掌向王阳明请教说:

“檀越妙论更望开示。”

阳明答曰:

“父母天性,岂能断灭?你不能不起念,便是真性发现。虽终日呆坐,徒乱心曲。俗语云:爹娘便是灵山佛,不敬爹娘敬甚人。”

王阳明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名禅僧就不知不觉地大哭起来,对王阳明更是感激不已。他对王阳明说:

“檀越说得极是,小僧明早便归家省吾老母。”

而王阳明则对禅僧放心不下,翌日再次拜访该寺,发现那名禅僧已经走了。寺内的僧人告诉王阳明,那名禅僧一早就收拾行李启程返乡了。于是,王阳明感慨说:

“人性本善,在此僧身上应验也!”

王阳明自身因为孝道而放弃了出世之念,并且推己及人,最终用孝道点醒禅僧,使得他返回故乡孝敬双亲。孝悌之念发于自然,在任何人心中都不可能泯灭。

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王阳明又萌生了遁世之念。可以看出,他虽然能够用孝道点醒禅僧,但是当时自己回归圣学的意愿还不是那么牢固。

发表经世思想

弘治十七年(1504年),王阳明三十三岁。陆偁时任山东巡按监察御史,他久闻王阳明的大名,所以特派使者前往京城,邀请他出任山东乡试的主考官。王阳明欣然前往,主持了那一年的山东乡试。

在那次乡试中,考生穆孔晖拔得头筹。接着在殿试中,考得解元,后来成为明代的名臣。

《山东乡试录》的全文皆是出来王阳明的手笔。考试题目涵盖了“明朝礼乐制度”“佛老害道,圣学不明”“纲纪不振,名器泛滥”“用人太急,求效过速”“分封地”“清戎兵”“御夷狄”和“息诉讼”等内容,所有的问题都非常契合时政,据此也可以窥见先生的经世思想。

阳明先生中年时代的文章在文采方面达到了顶峰。等到了晚年以后,他的文章更注重的是达意,在文采方面反而不是那么在意了。不过,若论其文章论述的精微,还得首推他晚年时代的作品。《山东乡试录》的序被公认为是先生作品中的杰作,收录在《王阳明全集》中,值得大家一读。

以圣学为己任

弘治十七年(1504年)九月,王阳明又被转任为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负责选拔武官的考试,于是回到京师赴任。

当时的学者都沉溺于词章记诵之学,而不知身心修行之学为何物。于是王阳明开始讲学,希望借此启迪大家的心智,让他们树立圣人之志。闻者兴起,已有人愿意拜到他的门下,希望跟随他学习。

王阳明竭尽诚意去提倡圣贤之学,但当时的很多学者因为沉溺于记诵之学和口耳之学太深,反而批判王阳明是在提倡异端,是在为自己博取声名。

唯独翰林院庶吉士湛甘泉理解王阳明的心思。两人一见如故,终日畅谈,最终成为莫逆之交,共同致力于复兴圣学,从此终生未改其志。后来,在王阳明去世以后,湛甘泉还特意为其写了墓志铭。

在王阳明归于圣学以后,也就是在这一时期,曾作过一首题为《赠阳伯》的诗,其中写道:

阳伯即伯阳,

伯阳竟安在?

大道即人心,

万古未尝改。

长生在求仁,

金丹非外待。

缪矣三十年,

于今吾始悔!

小结

至此为止,王阳明已经基本确立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在三十余年的风霜岁月中,他的志向改变了数次。但如果将此仅视作是他的嗜好使然的话,那就难以充分地窥探到王阳明的内心了。

在人生的前半段,王阳明或是溺于任侠,或是溺于骑射,或是溺于词章,或是溺于神仙,或是溺于佛学,或是想遁世归隐山林。虽然一直苦于确立自己的人生志向,但他在这一时期的人生还算是比较平稳的。无论他做什么事情,也都取得了一个接一个的胜利。我相信他在人生前半段的心情应该是愉快的。

王阳明真正的人生磨难体现在了今后的二十余年,他充分体会到了人世的险恶,也尝到了做人的艰难。王阳明的一生仅有短短的五十七年,但是人生中所经历的风云突变却是异常繁多。王阳明拥有超出常人的智慧,所以无论他遇到什么样的险境都能够泰然处之,乐观面对,并且有能力将所有的困难都结出“美丽的果实”。

如果说阳明先生是多血质性格的话,还不如说他是神经质。世间神经质之人,大多都是由于忧虑和愤慨而失去了自己本该坚守的本真,然而阳明先生却是性格洒脱、幽默风趣、不苟言笑、胸襟宽阔。他能忙里偷闲、苦中作乐,这也正体现了他超凡的气度。

阳明先生聪明机敏,无论遇到什么难事都能够巧妙应对;无论遇到什么难关,都能够化险为夷。因此说,他年轻时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其实是对其才干的一种磨砺。无论是国家大事,还是自己的私事,王阳明都能够处理周全。而且,王阳明的意志力非常强,做事百折不挠。

王阳明本身的资质非凡,再加上后天积累的诸般经验,造就了他能够准确地把握到事物的本质,在面对内外的刺激时,能够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内心。

自此以后,王阳明在成为圣贤的路上矢志前行,再也没有迷失过自己的方向。过去的三十余年,对王阳明来说,是一个自我素养提升的阶段,而能力的实践与体现则是在接下来的二十余年。接下来,就让我们去看一下王阳明后半生的人生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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