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我们自己的,不属于他人
光阴仓促,人生易逝,退学之后将自己封闭起来的三毛躲进厚厚的壳里,以为自己不理整个世界,世界也会将她遗忘进时间的角落里。但是在顾福生的开解下,她才恍然明白,时间一直在裹挟着她朝前走,她浑浑噩噩地虚度时光,她以为自己辜负的是光阴,但其实她辜负的是自己。
幸好,她遇到了顾福生,这个对她从不会另眼相待的男人,给她的生命灌注了汩汩清泉。顾福生对三毛尊重有加,不论是指导她画画,还是与她谈心,都始终是商量的口吻。虽然年长几岁,但他从来不会端起老师的架子,他所给予三毛的引导和教育都是顺着三毛的兴趣而实施的,这让生性敏感的三毛感到安全和放松。
三毛打小就爱读书,中国的古典小说,以及外国名著都读了不少,将自己锁在家里不愿外出时,也是书本与她做伴,但是顾福生送她的那些杂志上的文章依旧把她看呆了。那里的文学世界是她闻所未闻的,她如饥似渴地阅读着上面的文字。那些陌生的名字读起来十分拗口,可是每一个都充满了极度的吸引力,波德莱尔、里尔克、横光利一、卡夫卡、爱伦坡、芥川龙之介这一个个的作家竟然能够写出那样与众不同的文字,三毛反复地阅读着,品味着,新鲜又刺激。在阅读的那几天里,三毛觉得自己正在脱胎换骨。
当她再一次来到顾福生的画室时,她迫不及待地和顾福生分享自己的阅读感受,她的滔滔不绝,她的神采飞扬都被顾福生看在眼里。顾福生安静地做一个倾听者,看着三毛在他面前手舞足蹈,兴奋不已。十几岁的女孩子,一扫之前颓废的模样,脸上浮现出了灿烂的笑容,仅仅几天的时间,像是从头到脚换了一个人似的。
许久没有感到那样欢喜了,三毛看着坐在椅子上微笑着的顾福生,她知道自己获救了,她终于爬上了陡峭的岩壁,从人生的悬崖底下爬了上来。虽然在不知昼夜阅读的几天时间里,她把自己累得够呛,但是她知道了自己并不孤单,在这个世界上也不是寂寞一个人,她从顾福生给她的书中,看到了那么多与她相似的灵魂。
顾福生的书令三毛重燃了热情,她甚至觉得自己画的画也比以前好了很多。她随心所欲地在画板上作画,用色大胆,奔放。她只管释放心中的喜悦,焕发了生机的三毛不再介意自己是否能够画得好,她只想释放自我。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顾福生令三毛打开了心扉。虽然在家里,三毛还是话不多,与父母姐弟也没有太过亲近,但是她自己心里是知道的,她与亲人在一起感觉比从前放松了好多,她眼中能够看到他们的好,也愿意对他们和善,而不是像之前那样总是想要躲着他们了。接下来的时日,三毛继续在顾福生那里学画。一天,她在画完画之后,突然对顾福生说自己想要写文章,“写完给你看,好不好?”三毛讷讷地问了一句。顾福生点头说好。
那晚回去之后,三毛就开始认真写了起来。当她再去顾福生的画室时,她将自己写好的文章递了过去,是一篇名为《惑》的意识流小说,文中倾吐了自己与这个世界无法沟通和相处的压力。
是了,我是在逃避,在逃避什么呢?……好像在很久以前,不知道在什么世界里……我有那么一段被封锁的记忆……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些风啊!海啊!那些缥缈、阴郁的歌声……
我一下子哭了起来,我拼命捶着大门,发疯似的大喊:“不要管我,让我去……让我去……讨厌……讨厌你们……”
这些小说中的片段可以看出三毛当时内心的煎熬,她无处可以诉说,只能将一切写进文字里。《惑》是她成长期的作品,充满了浓烈的悲伤色彩,虽然写得很生涩,但是感染力很强。
三毛写文章给顾福生看,本意也不是想要得到老师的称赞和表扬,她只是突然想要写东西了,就好像心中燃起了一股扑不灭的本能。她并不知道自己能够写多好,但就像画画一样,她只是想要把心中所想的用纸笔表达出来。
但是,接过三毛的文章之后,顾福生一直没有表态。他没有对三毛所写的文章做出好或者不好的评价,还是照常教三毛作画,这让三毛心底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自卑又浮了上来,她开始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一定是写得很差。顾福生不想打击她的自信心,所以才故意一字不提的。
无精打采地过了好一阵子后,就在三毛已经快要淡忘这件事时,顾福生突然对她说,她的文章要在白先勇的《现代文学》刊登,问她是否同意。三毛当场怔在原地,不敢相信地看着顾福生。她本以为顾福生将她的文章抛在了脑后,没想到竟然将她写的文章推荐到了白先勇那里。她不敢相信,但是她看着顾福生的眼睛,知道老师没有骗她。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要哭,又忍着不愿意落泪。
“第一次的作品,很难得了,下个月刊出来。”顾福生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一切的发生是理所当然的。他的平淡,令三毛稳定住了排山倒海的情绪,没有过多的赞赏,也没有刻意的评价,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顾福生令三毛得到了意外的肯定。她一直自卑地将头快要低到了泥土中,就算是写文章,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顾福生会给她这样的惊喜。
怀揣着自己写的文章要变成铅字的秘密,惴惴不安地过了好几日,三毛觉得时间从未过得那样缓慢过。当三毛从顾福生的画室接过印有她文章的《现代文学》时,第一反应便是跑回家给父母看。三毛的父母接过那本杂志,翻到了印有三毛名字的那页,愕然地再三确认,三毛看到他们眼中闪出了泪花。
人总是要学着慢慢成长起来,这个过程中,旁人的拉扯和指引都只是外力,只有让自己的心突破了禁锢的壳,才能真正长大。三毛在那个时候逐渐懂得,自己的人生再不起眼,那也是独一无二的。她开始在不知不觉中走出家门,不再整日把自己锁在卧房中,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散步、玩耍,虽然还是一个人,但她不会再觉得与世界格格不入了。
有一天,三毛在外面闲逛时,看到白先勇朝她这个方向走来,两家原本就是近邻,三毛自然是认识白先勇的,但是她没有勇气上前打招呼,扭头就跑回了家。事后她对顾福生讲了这件事,顾福生问她为什么不上前打招呼,毕竟交些朋友也是很好的事情。
三毛低头不语。她没有朋友,她唯一的朋友就是顾福生还有他给的那些书。朋友是很好,三毛也希望自己有朋友,但她心里也清楚,有朋友的生活和她当下的生活是相隔于河岸两侧的,她的生活黯淡无光,就算是想要渡河前往河的那头,想要一头扎进对岸的璀璨灯火中,也是无船可乘的。
顾福生忙于自己的画画事业,三毛依旧跟随他学画画,在当时的三毛看来,只要能够与顾福生一起画画,那就是她生命中最好的光亮了。但是,事情有开始,便总有结束的那一天。三毛沉浸在永远陪在顾福生身边画画的念想里时,顾福生却亲口向她道起了别离,顾福生要前往巴黎追寻自己的艺术理想,他将不能再教三毛画画了。
巴黎是很远的城市,三毛在听了顾福生的告别后,脑子一片混乱,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了家里,也不知道自己无法见到顾福生的日子应该怎么度过。顾福生大约也看出了三毛的失落,那天要找车送她回家,但三毛拒绝了,她一个人慢慢走路回家。短短的距离,漫长到看不到尽头,三毛知道,以后更长的路,也只能是自己一个人走了。在街灯渐渐亮起来的夜色中,三毛听着自己寂寞的足音,响彻在空旷寂寥的时光中。
不论怎样不舍,三毛都无法阻止顾福生的离去。每个人都有梦想要去寻找,顾福生踏上巨轮,漂洋过海去寻梦,而三毛留在原地茫然四顾,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但到底是徒劳,两手空空。
自己的恩师,给自己开启新生命大门的人,就此离开,三毛却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能说出口。虽然顾福生不会介意,虽然三毛已经在心中演练了一万遍,但是,她终究没能说出那句“谢谢”。
在十年后的芝加哥,三毛与顾福生相约见面。在凛冽的寒冬中,三毛手里捏着写有地址和电话的纸条,她知道只要前往纸上的那个地址,她阔别十年的老师便会出现在她面前,她曾经视为生命中唯一瑰宝的人就会笑着望着她,欢迎她进门,一如十年前那样。但最终,三毛选择了不见。她不知道见了面之后应该说些什么,是热情的寒暄,还是故作平常的微笑?或者是互道彼此这些年的生活信息……
任何一种情形都不是三毛想要的,在面对顾福生时,那个自卑的少女依旧没办法坦然。三毛眼睁睁看着时间在自己的犹豫中溜走,当她与顾福生约定的时间最终过去,她好像放下了心中的重负,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人,到底还是应该留在记忆中才是最好的。
那天深夜,雪下得很轻,就像三毛对顾福生从未停止的思念一样,无声无息,埋进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