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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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弗洛伊德关于压抑问题的专论。其中对压抑的本质、原因、结果及其与神经症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的探讨。该文和《论潜意识》、《有关移情的观察报告》等15篇论文,均系心理玄学方面的专论。它对领会精神分析学的基本概念和防御机制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本能冲动的变化之一是在抵抗(resistances)中使冲动不起任何作用。我们将进一步探讨的问题是,在某些条件下,冲动便进入了“压抑”(repression)[Verdrängung]状态。如果问题是在于外在刺激的运作(operation)上,所采取的适宜方式无疑便是逃避(flight)。然而,对冲动而言,逃避是没有用的,因为自我(ego)无法逃避自己。此后,反抗本能冲动的较好方式便是拒绝(rejection),它是建立在判断(judgement,原文中对该词的注解为condemnation)的基础之上的。压抑是谴责(condemnation)的前期表现,处在逃避与谴责之间。关于压抑的明确阐释在精神分析之前是未曾有过的。
从理论上对压抑做出分析并不容易。本能冲动何以会有这种变化呢?这种变化的发生显然是有一定的必要条件的,即本能目的的实现应产生不愉快而不是愉快,而这种可能性却又很难想象。从来没有这样的本能:本能的满足总是愉快的。我们必须设想出一些特殊情形,有些过程使愉快性满足变成了不愉快。
为了更好地对压抑做出界定,让我们讨论一下其他的本能情形。有时候,有些外在刺激变成了内在的。比如,当饮食过度而伤害了某些器官时,一种新的兴奋源便产生了,并导致紧张度的增强。这种刺激与本能是十分相似的。我们这方面的经验可以用疼痛说明,不过,这种“假本能”(pseudo-instinct)的目的仅在于中止器官的改变及相伴的不愉快,疼痛的中止不可能获得其他的直接愉快。此外,疼痛具有强制性(imperative),要去除疼痛必须改变受伤的器官或克服心理伤害的影响。
疼痛之情形根本无助于我们对压抑的认识。[296]现在让我们看一下,当类似饥饿的本能未获满足时会出现什么。此时,饥饿也变得具有强制性,除了得到满足,什么都是无用的[297],它进入了需要的持续紧张状态。然而,就压抑的实质而言,它绝不是轻而易举就排遣得了的。
因此,压抑绝不是在下列情形下产生的:本能未获满足的紧张达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所以,机体的防御方法必须在其他的联结中予以讨论。
还是让我们集中在精神分析实践中的临床经验吧。我们发现,被压抑的本能是很可能获得满足的,而且,在任何情形下满足就其本身来说都是愉快的。但它与其他的目标和要求都是不相容的,于是便导致了有时愉快有时不愉快。这种情况的后果是为压抑创造了条件,即由不愉快招致的动机力量超过了由满足而带来的愉快。精神分析关于“移情性神经症”的观察使我们得出如下的结论:压抑起初并不是一种防御机制(defensive mechanism),只有在意识与潜意识之间出现明显的“裂缝”(cleavage)之时它才会出现。压抑的本质在于将某些东西从意识中移开,并保持一定的距离。关于压抑的这种观点可做更彻底的说明,在心理组织(mental organization)达不到这一阶段之前,避开本能冲动的任务是由本能可能出现的变化承担的。比如,转向反面或曲解自我(self)。
要对压抑的范围及其与潜意识的关系做出更深入的分析,我们必须先搞清心理结构的连续性及潜意识与意识的区别,然后再更深入地探讨压抑的本质问题。这样,我们就可对临床观察到的压抑的特点作出十分清晰的描述,当然我们仍不可避免地会重复别处讲过的旧话。
我们有理由假定有一种“原始压抑”(primal repression),它是压抑的第一阶段,由被拒绝进入意识的本能的心理(或观念的)表征组成。有了它才出现了“固着”(fixation),此后表征保持不变,而本能则附着其上。这是由潜意识过程的特性所决定的,我们会在后面加以探讨。
压抑的第二阶段才是固有压抑(repression proper),对压抑的表征的心理衍生物产生影响,或对与此有关的其他思想链(trains of thought)发生作用,这些观念或思想具有同样被原始压抑的命运。因此,固有压抑便成了一种“后压力”(after-pressure)[298]。此外,仅仅强调意识对被压抑的东西的直接排斥是不正确的,重要的是,原始压抑的东西通过相互吸引可建立起新的联结。如果这两种力量不合作,如果被压抑的东西不随时准备接受被意识所拒绝的东西,那么压抑的目的也就毫无意义了。[299]
有关精神神经症的研究,使我们注意到了压抑的严重后果,我们很容易高估它的心理压力,从而忘记了这样的事实,即压抑并不阻碍本能表征在潜意识中的继续存在,阻止它组织各种力量建立新的联结。事实上,压抑仅使本能表征与一个心理系统(psychical system)即意识的关系受到干扰。
精神分析还可使我们认识到压抑给精神神经症患者带来的其他严重后果。比如,本能表征在压抑下摆脱了意识的影响后,其发展更充分就更少受干扰。它在黑暗中扩散,用极端的形式表达,当它们转换成神经性的并呈现于神经症者时,通过让其看到奇异、危险的本能力量而使患者惊恐不已。这种本能的假象,源于未被抑制的幻觉发展和挫折满足的抑制结果。挫折满足的抑制与压抑的结合便导致了压抑真正意义的指向。
让我们再一次审视一下压抑的反面,如果认为压抑是对意识中所有原始压抑的克制[300],那也是不正确的。如果这些衍生物彻底脱离了压抑的表征,不管是曲解的结果,还是插入其间的联结数目所致,都可以自由地出入意识。对意识的抵抗似乎与原始压抑的距离(distance)有很大关系。在使用精神分析的技术时,我们总是要求病人尽量地释放被压抑的衍生物。这些衍生物或因其间接性或因其曲解性,都可以通过意识的稽查。的确,我们要求病人给出的联想是不受意识的目的性观念影响和批评的,通过这样的联想,我们便形成了被压抑表征的意识性转移——这些联想显然属于间接的和曲解的。通过这一过程,我们观察到,病人可以编织成一个联想的网络,直到他能够反对某些思想,那么受压抑的便昭然若揭,于是他便被迫重复他的压抑。神经症症状同样如此,因为他们也是压抑的结果,通过自身的努力,方可将被意识否定的东西带到意识层面上来。[301]
究竟意识的抵抗去除之前观念的曲解性和间接性要达到何种程度,我们尚不能确定一个通则。显然有一种微妙的平衡发生了,只是遮掩了我们的视线。然而,它的操作方式却能使我们假定,当潜意识的贯注(cathexis)达到一定程度时就会中止——超过这一程度潜意识就会寻求满足。因此,压抑在个体间存在明显的差异。每一被压抑的结果也许都有自己的特殊变形,曲解或多或少的变化均会改变整个结果。就此而论,我们便可理解人为何对某些目标特别偏爱,而作为相同知觉与经验目标的理想又令他们深恶痛绝,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便是由很微妙的变形造成的。的确,正像我们在追溯恋物癖(fetish)的起因时所发现的[302],原始的本能表征很可能会分为两半,一半受到压抑,另一半由于这种密切的联结而理想化(idealization)。
同样,曲解程度的增强或减弱也可通过其他器官的活动获得,比如在产生愉快或不愉快的条件下,为了改变心理力量的活动,用愉快替代本该产生的不愉快,我们已采用了一些特殊技术,一旦使用了这种技术,被拒绝的本能表征的压抑便被消除了。截至到目前,关于这些技术的细节性研究仅在《诙谐及其与潜意识的关系》中出现过。[303]作为一条规则,压抑仅是暂时性消除,它很快就会恢复原状。
然而,此类观察可使我们认识压抑的更多特征。如前所述,压抑的活动不仅存在着个体差异,而且具有极度的动态性(moble)。绝不能认为压抑的过程是一次性的,其结果是永久性的,像被杀的生物将永远死亡一样。压抑需要持续的能量付出,压抑一旦停止,人便受到伤害,因此,压抑以新的行为出现便成了必需的。我们可以设想,被压抑的观念在意识的持续压力下进行活动,要平衡这种压力必须有持续的反压力(counter-pressure)。因此,从经济学的角度上看,压抑的维持需要持续的能量付出,这样,压抑的消除才是节省能量的。压抑的动态性在睡眠状态中也能发现,压抑本身足以使梦产生[304],清醒之后,睡眠中的压抑性贯注便再次销声匿迹。
最后,我们必须记住,无论如何,我们对于压抑的本能冲动的论述是微乎其微的。若不片面对待冲动的压抑,此冲动的形态也许是千差万别的。它也许是不活泼的,仅需要少许的心理能量;它也许非常活跃,需要不同程度的心理能量。的确,它的活动不是导致压抑的直接消除,而是通过迂回的道路调动所有的过程使冲动打入意识,潜意识中未被压抑的观念常常是由它活动的程度或贯注所决定的。每天都发生的现象是,只要一种观念仅代表很小的心理能量,那么它就不会受压抑,尽管其内容会增强它与意识中主导观念的冲突。观念的数量对冲突具有决定性,一旦一个基本的有害观念超过某一力度,冲突便确定无疑了,并必然导致压抑。因此,就压抑而言,对潜意识的能量贯注越多,那么,将其从潜意识中移开或曲解的力量就越少。可以说,压抑的倾向会通过厌恶度的减弱找到压抑的替代(substitute for repression)。
以上我们对本能表征的压抑问题进行了探讨。我们认为,所谓本能表征,指的是一个观念(idea)[305]或一组观念(group of ideas),它们源于对本能的限定的心理能量贯注(力比多或兴趣)。临床观察使我们可以对所谓的“单独存在物”(a single entity)做出划分。它表明,除了观念之外,表征本能的其他因素也应考虑进来;压抑的其他因素也许与观念有很大的不同,一般已将心理表征的其他因素称做“情感量”(quota of affect)。作为对本能的反应,它从观念中分离出来,与其数量相称,用情感的形式表达出来。以此为基点,在描述压抑时,我们将采取分离的方式,即作为压抑的结果,哪些变成了观念,哪些变成了附着于观念的本能能量(instinctual energy)。
当我们对两者的变化可以做出一般性的说明时,无疑令我们感到欣慰,只要稍加努力,我们便可以真正这样做了。代表本能的观念的一般性变化,如果曾经是意识的,便会从意识中消失;如果要转为意识的,它却要脱离意识而存在。差异倒并不重要,如同让不受欢迎的客人离开客厅(或前厅),在我辨认出他以后,拒绝他越过我的门槛一步。[306]从数量上看,本能表征有几种可能的活动(从精神分析观察的角度):要么本能全然压制(suppressed),以至于任何它的痕迹都找不到;要么以情感的形式出现但经过了性质上的伪装;要么转为焦虑。[307]后两种可能性将令我们做更多的思考,即作为本能进一步变化的向情感转移(transformation into affects),尤其是向焦虑转移。
事实表明,压抑的动机和目的不过是为了避免不愉快。属于表征的情感量的变化远比观念的变化重要,这一事实对于压抑过程的估价具有决定作用。如果压抑不能避免不愉快情感或焦虑的出现,那么就可以说失败了,尽管从观念的意义上讲它实现了目的。当然,失败的压抑较之成功的更易引起我们的兴趣,因为成功的压抑在很大程度上会逃脱我们的检查。
现在该是试图探讨压抑过程的机制(mechanism)的时候了,我们尤其想知道究竟是一种还是一种以上的机制在起作用,精神神经症是否会因压抑机制的不同而不同。由于问题的复杂性,我们尚不能有确切的答案,对于压抑机制的了解只能通过压抑的结果推测。如果将观察限定在观念层面的压抑结果,我们就会发现,它通常创造出替代形成(substitutive formation)。替代形成的机制是什么呢?或者我们是否应在此区分出不同的机制呢?我们知道,压抑总会在其背后留下症状的。我们是否可以这样假定,替代形成与症状形成相伴而生,如果在总体上是这样的,那么症状形成的机制是否与压抑的机制相同呢?最一般的可能性是,这两者有很大的区别,并不是压抑本身产生了替代形成和症状,替代形成和症状倒是回归压抑的标志[308],它们附着于其他的过程上。同样,在考虑压抑的机制之前,检查一下替代形成及症状的机制形成似乎也是可取的。
虽然,进一步的设想是不现实的,任何设想都必须建立在不同神经症压抑结果的审慎分析之上。不过,同样我会建议,在对意识与潜意识的关系形成可靠的概念之前,最好将这一分析往后推迟。[309]为不致使现在的讨论毫无所获,我认为应先搞清以下问题:(1)压抑的机制事实上并不与替代形成的某一机制或所有机制相伴而生;(2)具有许多的替代形成机制;(3)压抑的机制至少有一点是共同的:撤回能量贯注(a withdrawal of the cathexis of energy)或力比多贯注,专门用于对付性本能。
此外,将问题限制在精神神经症的三种著名形式中,我将用一些例子说明这些概念是怎样应用于压抑的研究的。
说明焦虑性癔症(anxiety hysteria),我将举一个经过认真分析的动物恐怖症(animal phobia)病例。[310]压抑中的本能冲动表现为对父亲的力比多态度,并伴有对父亲的惧怕。经过压抑,冲动从意识中消失:父亲已不再作为力比多的对象,取而代之的是某些能成为焦虑对象的动物。就观念部分而言(本能表征),替代形成源于某种特殊方式下观念链(chain)的移置作用(displacement)。冲动在数量上并未消失,而是转移成了焦虑,用对狼的恐惧替代对父爱的需求。当然这一病例并不足以对哪怕是最简单的精神神经症的解释,总有其他的问题需要考虑。动物恐怖症这种压抑可以说是极不成功的,它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对观念的转移和替代,但根本无法消除不愉快。正因为如此,神经症才不会停止活动,为实现其即时和重要的目的,它便走向了第二阶段:逃避——固有恐怖症(phobia proper)的形成,一系列的回避均旨在防止焦虑的释放。更进一步的专门研究将使我们理解恐怖症实现目标的机制究竟是怎样的。
当考察真正的转换性癔症(conversion hysteria)时,我们不得不换个角度审视压抑过程,此时,它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情感量的全然消失。一旦如此,病人的症状便出现了沙可(Charcot)称做的“无所谓状态”(la belle indifference dés hysteriques)。[311]在其他情况下这种压抑并非成功:有一些令人痛苦的感觉,会依附到症状之上,用以证明阻止焦虑的某些释放是不可能的,结果导致了恐怖症形成的机制。本能表征的观念内容已全部撤出意识,作为一种替代——同时也作为一种症状——过强的神经支配(典型的例子如躯体性神经支配)便出现了,有时是感觉的,有时是运动的,或者兴奋或者抑制。更进一步的观点表明,过度神经支配(over-innervated)的部分正是被压抑的本能表征本身——虽然经过了凝缩(condensation),但全然自我贯注。当然,以上所述并不能使我们对转换性癔症的全部机制都已明了,尤其是压抑的因素问题,这将从其他的联结中予以考虑。就扩散性的替代形成所引发的癔症(转换性)压抑而言,可以说是全然的失败;然而,说到情感量问题(压抑的真正任务)它却又总是全然成功的。在转换性癔症中,压抑过程完成于症状的形成,它不像在焦虑性癔症中那样发展到第二阶段,确切地讲,是无终止的发展。
为了阐述的需要,我们将讨论另一种不同的压抑,即强迫性神经症(obsessional neurosis)的压抑。首先我们将对什么样的本能表征附着于压抑表示怀疑——究竟是力比多的,还是敌意倾向(hostile trend)。所以会出现这种不确定性,是因为强迫性神经症以压抑为基点,用情爱(affectionate)替代了施虐倾向(sadistic trend)。正是对所爱的人的仇视本能导致了压抑,压抑的初期与后期往往有不同的结果。起初压抑是全然成功的,观念内容被拒绝,情感也消失了。作为替代形成,自我出现变化,意识成分明显增加,这很难称为症状。此时,替代与症状并不是相伴而生的。这一研究同样为我们提供了压抑机制的知识。无论在强迫性神经症中,还是在其他病症中,压抑导致了力比多的退缩,但这是通过反向形成(reaction-formation)实现的。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替代形成与压抑具有相同的机制,并压根儿是共生的,无论从顺序上还是从概念上讲,它都与症状形成不同。也许正是这种模棱两可的关系形成了整个过程,使得该压抑的施虐冲动得以出现。然而,压抑虽然起初是成功的,但它并不坚定,随着时间的进展,失败越发明显起来。矛盾通过反向形成导致了压抑,而被压抑了的矛盾又成功地将矛盾复归。消失了的情感又以社会焦虑、道德焦虑和良心谴责的转换形式出现,被拒绝的观点用移置作替代,经常移置到非常小的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去。[312]一种重建完整被压抑的观念的趋势通常清楚无误地出现,正像我们在癔症性恐怖症(hysterical phobias)中所看到的那样;在数量和情感方面的压抑失败会招致同样的逃避机制,如回避和禁止。然而,被意识拒绝的观念却仍顽固地坚持着,因为它避免行动,使冲动的活动受到抑制。因此,对强迫性神经症而言,压抑变成了一种毫无结果,冗长不堪的斗争过程。
这些简短的比较不得不令我们相信,在彻底认识压抑的过程及神经症症状的形成之前,仍需更广泛的研究。因素的极端错综复杂使我们仅能用一种方式去理解,我们必须依序采用不同的观点,然后借助实际的材料穷追不舍,直至可以得到可资利用的结果。对病人的任何单独治疗,其本身都是不全面的,而那些仅触及皮毛,而未认真对待的方面不可能不令人费解。但我们希望,最终的综合研究一定会产生对压抑的正确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