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廷对宣誓 法天不息
宫漏刚报五更三点,文天祥便来到大内宫丽正门前的广场上。下了竹轿,就觉体冷力虚,不由得暗自叫苦。
宝祐四年(1256)五月初八,又逢学子才俊博弈人生的殿试之日。此时,他们早早地从临安(浙江杭州)的各个角落聚拢到了这里,交集激荡出一片紧张、激动、焦虑和梦溺的气氛。
每三年一届的殿试是举国瞩目的一件大事,朝廷将从中发现和任用人才,而对于学子来说,今日的殿试将决定他们的一生,能否一举登科,光宗耀祖;能否大展宏图,报效国家;能否出仕入宦,博取黄金屋、颜如玉、千钟粟,尽享荣华富贵,抑或是在民间沦落为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寒酸文人,就看今日了。
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文天祥的状态很是糟糕。他心下暗自思忖:自己患腹泻已有两日,昨夜又煎药服侍父亲弄到很晚,睡了不大一会儿,这会儿头脑昏沉沉的,一天的紧张考试能撑得下来吗?
夜色包裹住广场上的一盏盏红灯笼。
一遍更鼓响过。
又一遍更鼓响过。
宫门近处的广场上早已是人头攒动。来路再无行色匆匆的考生踪影。
终于,宫中殿直长声宣布,考生入宫时辰已到。
人们轰地一下拥向丽正门的旁门。文天祥把装有笔墨纸砚的考篮紧紧搂在胸前,也一头扎入纷乱拥挤的人流。
丽正门有三个门道,皆金钉朱户,画栋雕甍,上覆铜瓦镌有龙凤天马,尽显皇权的尊荣威严。可此时的谦谦君子们谁也顾不上在它面前表现出恭谨虔诚了,真个是人人奋力,个个争先,嘈杂喧腾地激着浪打着旋儿往门里涌。挤过了窄门,人流仍是黏稠缠裹拧着结纠着团你推我搡地往前跌撞。文天祥拼力护住考篮,直到进入集英殿,由殿直引领,依座位图榜在殿庑找到自己的考席。
此时,文天祥才发现自己已是大汗淋漓,把前胸后背的衣裳浸了个透。
出此一身大汗自然是由于这一通好挤,深想却又不尽然,又可想到,当他抵达广场时,便有一种潜存的力量在他体内鸣啸奔突——诸如年少时游学侯山,手植翠柏五株,把一株倒植,祝曰:我将来如有大用,能尽忠报国,此柏当能存活生长。诸如游学吉州,见到乡贤祠堂供有欧阳修、杨邦、胡铨等人遗像,皆谥“忠”,便信誓旦旦说:我死后若不祭列其中,便不是大丈夫。诸如出生时,祖父文时用恰好梦见一小儿乘紫云而下又腾空而去,故为他取名云孙,小名从龙。诸如来临安途中,一位和尚指着他说:此郎必为一代之伟人。诸如在京城这几月,耳边风紧,蒙古铁骑攻杀云南、四川,屯重兵于开封至亳州(安徽)一带,虎视眈眈随时会带着一股膻气猛扑过来。诸如京城舆情鼎沸,斥指国境累卵,这厢却脂粉歌舞,宦官董宋臣极尽谄媚,大搞廷建敲骨吸髓挥霍民脂民膏;佞人丁大全窃弄权柄,陷害忠良,宦官佞臣搞得朝政一派乌烟瘴气。诸如此类,生命里经历的那些跌宕起伏不会不活跃起来,在他的血气脉络中聚集奔突。
当然,还有多年的苦学与梦想,能否付予弱冠,“借此脱韦布,盖将有所行于时”。
还有,他本应同大弟文璧一道赴考的。去年,他同大弟文璧、二弟霆孙同为参加吉州的八月乡试备考,待录取后同往京城大比,不想十六岁的二弟霆孙在乡试前一月突患重疾夭亡,只天祥和文璧顺利通过乡试,发解入京。十二月中旬,父亲文仪送兄弟俩同赴临安,就是在途中的玉山县,一个和尚指着文天祥对文仪说出那句话:此郎必为一代之伟人。到得临安,他与文璧参加了由礼部主持的省试,二月初一放榜,兄弟俩双双登榜奏名进士,取得参加殿试的资格。此后,父子三人无心游览繁华京城,在父亲的督导下,兄弟俩忙着收集整理时政国情,研习不同的对策方案,加紧备考。
也许是由于水土不适,也许是为三子的死忧伤过度,也许是积劳成疾,或是各种不测一起发难,就在殿试前几日,父亲文仪突发高烧病倒,面色忽而烧红,忽而沉暗,气息忽如织机,忽如游丝,躺在床上离不开人的照料。父亲为此自责不迭又犹豫不决,如果让兄弟俩都去参加廷对吧,自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即便都中了进士又当如何,免不了要背一辈子不孝的黑锅,为仕途投下阴影,而如果留下一子在身边照料吧,但凡机缘错过,对其一生又将是多大的顿挫。怨自己,都怨自己啊!苦思再三,终是无奈地做出痛苦的抉择,把文璧留在身边,让天祥一个人去参加廷对。
烧三炷香只得求一签。不说文璧,就说霆孙,“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他临死前在窗纸上写下杜甫的这两句诗,说明他是死也不甘啊!原本摊在三个人身上的希望如今全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肩头,能不叫他越发奋力吗?
这一身大汗出的,让文天祥顿觉浑身通脱,神清气爽。
到得自己的考桌前坐定,文天祥从考篮里取出笔墨,接过考官发的御试策对题。
他静息把印制的试题浏览了一遍,便对题旨了然于胸。
理宗皇帝亲拟的试题,提出了四个策题。这四个策题实际上可划为两部分,第一道至第三道策题,是问历代帝王均以道治国,为何却成效殊异?“朕以寡昧临政”,却为何“志愈勤,道愈远”?是所行之道不同吗?还是道之外有不同的法呢?第二个部分即第四道策题,虽字数不多,却是要点所在。理宗忧心忡忡地指出:国家的现状是“天变洊臻,民生寡遂;人才乏而士习浮,国计殚而兵力弱;符泽未靖,边备孔棘,岂道不足以御世欤?抑化裁推行有未至欤?”就是说,眼下的国情是灾异不断发生,百姓生活贫苦,人才匮乏而士风浮华,国家财政捉襟见肘,军事力量羸弱,盗贼未靖,边防危急。理宗发问:这究竟是天道失去了作用呢,还是教化没得到普及呢?
理宗皇帝希望考生以“切至之论”提出对策,表示“将虚己以听”,同时提醒要做到“勿激勿泛”。
阅过试题,文天祥执毫舔墨,略加思索,便文思酣畅,运笔如飞地疾书起来。
他首先就何谓“道”,以及道与治世的关系,从总体上阐发自己的见解。
什么是道呢?“所谓道者,一不息而已矣。”那么,何为一不息呢?文天祥认为,“自太极分而阴阳,则阴阳不息,道亦不息;阴阳散而五行,则五行不息,道亦不息;……穹壤间生生化化之不息,而道亦与之相为不息。道一不息,天地亦一不息。天地之不息,固道之不息者为之。”就是说,所谓“一不息”,就是出于宇宙本源无极太极的阴阳、五行永不停止的交感运动。这是自然界运动发展的规律,也是人间正道运动发展的规律。所以在他看来,“圣人出,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亦不过以一不息之心充之。”
由此对理宗虽恭俭勤政却“未有以大快圣心”,提出了对策:“臣之所望于陛下者,法天地之不息而已。”
法天地之不息,是他这篇策对的中心思想。接下来就以此为核心,逐题展开论述。
针对第一个问题,即“溯道之本原,求道之功效”的问题。他断言:“圣人之心,天地之心也;天地之道,圣人之道也”,“合而言之,则道一不息也,天地一不息也,圣人亦一不息也。”他说,当“茫茫堪舆,坱圠无垠,浑浑元气,变化无端”,人类社会和宇宙万物诞生之前,就“先有道”了。道就像水一样,正是其无处不在、长流不息的运动,推动了事物的发展。于此,圣人立不息之体,则敛于修身,推不息之用;散于治人,则显于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效验。这就如《易》和《中庸》所讲,圣人效法自然,就是向天地学习自强不息。他指出:理宗行道功效不显,是因为“犹日至午而中”,只有不息地坚持下去,才能取得理想的功效,这要向力行不息、绩效显著的仁宗皇帝学习。
第二个问题,即“岂道之外,又有法欤”的问题。文天祥说:古今帝王的功化证效虽有浅深迟速的不同,但同样的是,他们的“行道之心,一不息而已矣”。当天象和顺、世道太平、百姓安康的盛世,尧、舜等明君仍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行道,无一日敢息。而当后来太朴日散、风气日开、人心不古、社会不断变化之世,夏、商、周的君王则与时俱进,在道德教化之外,创立了治、政、礼、教、刑、事等典章制度来配合治理,这样一来,君王们的政务加重了,就更是要以不息之心,兢兢业业孜孜栗栗地工作了。所以,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治国都需求帝王之道,求帝王之心,也即一不息之心。
第三个问题,即在世风恶化,内外交困的情况下,何以治世?他理解题中对汉唐的指陋,认为“不息则天,息则人;不息则理,息则欲;不息则阳明,息则阴浊”。指出汉文帝、汉武帝和唐太宗诸君还是有进道之心的,汉唐之所以不及唐虞三代,是因为三君之心往往不纯乎于天,不纯乎于理,不纯乎于阳明,而是出入于天与人、理与欲、阳明与阴浊之间,当他们存道心、持道义之时,治国就有建树;反之多欲贪利,道为人欲所制,国家治理就出问题。他进一步指出:汉文帝与汉武帝和唐太宗不同,不像他们为霸道和杂家所累,所以能恭俭求道,业绩也接近商周、唐虞,但因受黄、老清静无为的异端影响,惜未有更大作为。他劝理宗以三君不能一心求道为戒,进取不息,取得超过汉唐的功绩。
上述三个问题都属哲学观、世界观的问题,他一口气写了近五千字。接下来的第四道题,即第二部分,是对国情时政发表见解,提出对策。
文天祥按自己的理解,把理宗提出的八项事务概括成四个方面:“天变之来,民怨招之也;人才之乏,士习盅之也;兵力之弱,国计屈之也;虏寇之警,盗贼因之也。”然后逐一以对。
如果说在回答前三道题时,文天祥对理宗是边批边拍、边捊边揉的话,在回答直切现实的第四道题时,他再也难以从容应对了。此时,在白鹭洲书院学习期间,尤其是来临安这几个月里了解收集到的国情时弊及令人忿懑的情事,一下子都涌上了心头,他矫上之失,诘下之邪,手中的笔就如同寒光闪闪的利剑。
第一个方面,天灾与安民。他尖锐地指出:天灾是由民怨引起的,而民怨是由皇室、官吏的巧取豪夺和敲骨吸髓的残酷压榨造成的。“今之民生困矣!自琼林、大盈(皇家私库)积于私贮,而民困;自建章、通天频于营缮,而民困;自献助迭见于豪家巨室,而民困;自和籴不间于闾阎下户,而民困;自所至贪官暴吏,视吾民如家鸡圈豕,惟所咀啖,而民困。呜呼!东南民力竭矣。”当今的民众痛苦不堪,“而操斧斤,淬锋锷,日夜思所以斩伐其命脉者,滔滔皆是!”他呼吁理宗持不息之心,急求民安之道,以消解民困和天灾。
第二个方面,人才与士风。他指出人才短缺是士风败坏造成的。他以激烈的言辞批评说:“今之士大夫之家,有子而教之。方其幼也,则授其句读,择其不戾于时好,不震于有司者,俾熟复焉。及其长也,细书为工,累牍为富。持试于乡校者,以是;较艺于科举者,以是;取青紫而得车马也,以是。父兄之所教诏,师友之所讲明,利而已矣。”不顾道德与品行、尊严与节操,单纯灌输知识,以获取功名利禄,这样培养出来的人有几个能自拔于流俗呢?他们“心术既坏于未仕之前,则气节可想于既仕之后”,于是“奔竞于势要之路者,无怪也;趋附于权贵之门者,无怪也;牛维马絷,狗苟蝇营,患得患失,无所不至者,无怪也”。这样的势利之徒,岂能成为理国治民的人才?他呼吁理宗持不息之心,改变士习,以求人才。
第三个方面,兵力与国计。他认为兵力弱是国家财力不足所致。如今兵力不足,边备困窘到拆东补西,疲于奔命,这需要招募新兵,而国家的财力又不足。国家供作军用的钱财都到哪儿去了呢?他直斥说:“飞刍挽粟,给饷馈粮,费于兵者几何?而琳宫梵宇,照耀湖山,土木之费,则漏卮也。列灶云屯,樵苏后爨,费于兵者几何?而霓裳羽衣,靡金饰翠,宫廷之费,则尾闾也。生熟口券,月给衣粮,费于兵者几何?而量珠辇玉,幸宠希恩,戚畹之费,则滥觞也。”没钱招兵养兵,钱用到哪儿去了呢?都被皇室和宫府建楼堂馆所,穿金戴银,慷慨赏赐,大肆挥霍浪费掉了。于此呼吁理宗持不息之心,采取节约措施,专供强军。
第四个方面,盗寇与边备。“虏寇之警,盗贼因之也”,外敌的入侵由内贼引起,如绍兴年间杨幺作乱洞庭湖,金朝指使伪齐将领李成进犯襄阳汉水,与杨幺相勾结,加重了边患。所以他认为,外敌不足畏,内贼也不足畏,“盗贼而至于通虏寇,则腹心之大患也已。”所以进犯淮、蜀的蒙古军在宋军的抗击下不能得逞,但驾舟如飞的东南乱民一旦成为蒙古军的向导,才是最可怕的。他还指出:内贼还包括一些朝官,他们忘掉军队的职责,在边境违法经商,弄不好就成了外敌向导,造成“一夫登岸,万事瓦裂”的后果,这就如同“肘腋之蜂虿,怀袖之蛇蝎”,是极其危险的。他呼吁理宗持不息之心,清除内部盗贼,以巩固边备。
论述上述四个方面问题,文天祥逐一列举不堪的现状,把原因都归咎于弊政,甚至是黑暗的朝政,他呼吁理宗依照“天行健”的法则,力行不息之道,不断改革创新,去弊求利,以图振兴。他按捺不住心头的忧愤刚正直谏,甚至严辞反诘了皇帝对答卷“勿激勿泛”的要求:
陛下乃戒之以勿激勿泛,夫泛固不切矣,若夫激者,忠之所发也。陛下胡并与激者之言而厌之邪?厌激者之言,则是将胥臣等而为容容唯唯之归邪?然则臣将为激者欤?将为泛欤?抑将迁就陛下之说,而姑为不激不泛者欤?
激者是出于对国家和陛下的忠心,陛下为何要厌恶呢?难道是要臣子也成为浑浑噩噩唯唯诺诺的人吗?这与其说是诘问,毋宁说是在振臂抗议了,大有士子从道不从君之风。
最后,他从总体上提出两个对策。一是“重宰相以开公道之门”,二是“收君子以寿直道之脉”,建议皇帝革除专制之法,把权力下放到三省六部,排除外戚和宦官这些狐鼠一类干政擅权,施行公道与直道之政,用人举贤授能,收用君子,起用直言敢谏之士,通言路,从众议,以谋求“天下为公”、“万物之各得其所”的清明世道。
他倡言的公道与直道,就是公平正义之道,正直无私之道。
文天祥埋头疾书,如有神助,策对的第二部分,又一气写了五千余字。
搁下笔,文天祥把试卷通览了一遍,勾去几个字,加上几个字,改了几个字,颇觉满意,便合卷离开了考席。
此时是午后未时(13时至15时)。试卷要求千字以上即可,文天祥却写了万余字,且“不为稿,一挥而就”,且提前交卷,这足可见他才华横溢。同时,或也说明他准备得认真充分,要知道,大才子苏轼当年参加殿试前还曾写过二十多篇模拟策论文章呢。
这篇洋洋万言的《御试策一道》,文天祥直言衷论,酣畅淋漓地阐释了哲学、伦理和政治观,全文宏衍巨丽,明达卓识,精神旺健,一腔正气,充盈着担当的识见和勇气。
此策对既是劝谏皇帝,也是宣誓自己,宣誓自己的人生纲领准则。
他立誓法天地之不息,坚守信仰,不断挑战腐朽与野蛮,“独行其志,坚力直前,百挫而不折,屡踬而愈奋”。
“公之成仁取义,矢志于韦布弦诵之日。”他从此拉开了奋斗和抗争的序幕,走上风雨交侵险恶凄苦的人生之路,直到南宋灭亡,他在元朝的土牢里写下《正气歌》,为实现他的人格理想慷慨赴死。
他的试卷当然符合“切至之论”的要求。然而,理宗皇帝真的能“虚己以听”吗?文天祥的这篇《御试策一道》会有一个怎样的命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