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意象·作品·人生

萧红与张爱玲 作者:高路 著


一、意象·作品·人生

如同向日葵在梵高的绘画中反复出现而成为一个标识,文学家也常常偏爱某种物象,通过寄托特别的意味而形成创作的经典符号,比如钱钟书的“围城”。萧红和张爱玲这两位现代顶级女作家当然也无例外。那么她们那里这个符号是什么?具有怎样的意义?对这一问题的探索将为我们破解她们的作品乃至人生提供一把钥匙。

萧红的云与张爱玲的月

萧红倾心云,张爱玲钟情月

萧红喜欢云霞,写得真好;张爱玲喜欢月亮,也写得真好。

是想说,云和月分别构成了她们作品的核心意象,不是一篇小说或散文,也不是某几篇,而是全部创作——可谓大意象。

意象者,寓意于象也。物象一旦获得意味,便不再是单纯的事物现象,而是主体的信息承受者。

说云霞和月亮构成了萧红与张爱玲创作的大意象,并非说这是她们有意为之,而是一种读后的感觉和概括,于她们而言最多属于下意识行为。就是说,独特的人生经历和生命诉求,推动着她们运用文字移情于云和月。这样的云和月当然不是纯粹的天象,而是笔下作品。从哲学上说,认识一个人的最确切的路径就是认识他的创造物,这个过程是从对象到人的折射,也就是反思。萨特也表达过类似见解,大意是一个作家其实就是他的作品。萧红的云霞和张爱玲的月亮就正是这样的信息载体,是理解她们生命之网的纽结,从它们入手可以更深入更准确地认识这两位民国女子的人生、性格、观念以及创作。

下面我们先看一下萧红与张爱玲是怎样描写云和月的。

萧红的云,从春到冬,从早到晚。开春的云与冰相伴,满江面的冰块,满天空的白云,云形融冰般朦胧,风在耳畔滑过;盛夏的云浸透了黑,饱含风雨雷霆,沉甸甸压向大地;入秋,天空安静下来,常常一丝不着,有时也涌现大朵白云,低垂着,任凭下面的风送来阵阵草原气息;冬季,云与万物一起枯萎了,灰蒙蒙的天空混沌一团,整天飞着清雪。

早晚的云彩最好看,那是霞,朝霞和晚霞,乡下人不这么说,他们口中晚霞叫火烧云。

张爱玲的月,别具一格。她独来独往惯了,衣装都得显山露水。她真是敏感,细致到了极点,眼中的月亮竟是五颜六色。红的,那是元宵夜的月亮,还有天边赤金脸盆般的扁扁下弦月,想起昨晚忘记看的月亮应当是红色月牙吧;蓝的,那是闪着一团蓝阴阴火的月亮,以及黑暗玻璃上的蓝影子月亮,还有伏在自家楼板上的淡蓝月色,笼罩着照片的月光也呈现出黯蓝色;绿的,那是很高很小的月亮雾濛濛发出青色的光,银色的月亮却投放绿色光棱;最奇的是半黑半白的,那是躲在乌云背后闪出半边脸窥探人间的月亮。

张爱玲的月亮不光多彩,还有声。那是一个月夜,“海上,山石上,树叶子上,到处都是呜呜咽咽笛子似的清辉。”(《沉香屑·第二炉香》)

萧红钟情火烧云。她的火烧云辉煌灿烂,轰轰烈烈。

“天空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堂堂的,好像是天着了火。”(《呼兰河传》)不是西方一隅,也不是半边天,而是整个天空在燃烧。家乡人都喜爱这种七月的红云,“若一说‘火烧云’就连三岁的孩子也会呀呀地往西天空里指给你看。”(同上)

张爱玲的月亮美得诡异,令人汗毛凛凛。

楼板上的淡蓝月色是在读诗时想起的,那是散发着静静杀机的光影。半黑半白的月亮有惊悚效果,像是戏剧化的狰狞脸谱。绿色光棱的月亮不是挂在天上,而是浸泡在涟涟泪眼里。

月亮的本色是白,张爱玲用的却不多,即便有也是青霜般的荒寒。如果浮现在记忆里,哪怕再大再圆再白的月亮也因人生的艰辛而不免带些苍凉。

共同的天空

云下的人什么样?

萧红的云与人很近很亲。“那大团的白云,好像洒了花的白银似的,从祖父的头上经过,好像要压到了祖父的草帽那么低。”(《呼兰河传》)云是想跟人开个玩笑,“他常常梦到白云在他头上飞,有一次还掠走他的帽子。”(《莲花池》)

月下的人什么样?

张爱玲的月亮常常跟人置气,喜欢丑化人。“她的脸在月光中是一个淡蓝色的面具,两只眼珠子像两颗圆而大的银色薄壳玻璃珠。”(《赤地之恋》)向窗外张望,想看看有没有月亮,然而只是“好像看见金黄的,一晃”(《创世纪》)。就是不让你如愿。

云的背景是天空。

萧红的天,始终保持蓝色基调。

“窗外的蓝天,开初是蓝得明蓝,透蓝。再就是蓝缎子似的,显出天空有无限深远。而现在这一刻,天气宁静了,像要凝结了似的,蓝得黑乎乎的了。”(《莲花池》)

这是白天,夜里天仍旧是蓝,“夏夜蓝色的天,蓝色的夜。”(《商市街》)

蓝到极致,便成了这样:“蓝天凝结得那么严酷,连一些皱褶也没有,简直像是用蓝色纸剪成的。”(《后花园》)严酷表现的只是一种程度,并不绝情,“蓝天好像碧蓝的湖水,一条云彩也不挂到湖上。”(《小六》)水天一色,蓝汪汪的湖水,水汪汪的蓝天。

张爱玲也偏爱蓝色。她愿望里,自己书的封面应该是蓝绿底色,这本书摆在街头报摊上,等于给它开了“一扇夜蓝的小窗户,人们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热闹”(“《传奇》再版的话”)。

月的背景也是天空。

张爱玲的天,依然多彩。

由浅至深。先是绿。那是她想象里古代的一个清晨,“湖绿的天,淡白的大半个月亮”(《卷首玉照及其他》)。现实中也有相似的天空,“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烘烘,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心经》)纯蓝接近绿。

之后是蓝。“山后头的天是冻结了的湖的冰蓝色,大半个月亮,不规则的圆形,如同冰破处的银灿灿的一汪水。不久,月亮就不见了,整个的天全冻住了;还是淡淡的蓝色,可是已经是早晨。”(《沉香屑·第二炉香》)比冰蓝深一点的是浅蓝,晴天太阳好,“天色也给逼成了极淡的浅蓝”(《小团圆》)。接下去是苍蓝,“苍蓝的天空上白隐隐的像罩着一层霜。那月光下呜呜的喇叭声,很有一种塞外悲茄的意味。”(《赤地之恋》)

随后是紫色。“空洞的紫黝黝微带铁锈气的天上,高悬着大半个白月亮,裹着一团清光。”(《小团圆》)

再后是灰黑。“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金锁记》)。月圆之夜,“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金锁记》)“青黝黝的天空里高高挂着大半个冷白的月亮。”(《赤地之恋》)

最后是无色,“只看见那一片空明的天,和天上细细的一钩淡金色的月亮。”(《半生缘》)无色其实跟黑色差不多,“那黝暗的天空,没有颜色,也没有云,空空洞洞四面罩下来,荒凉到极点。”(《秧歌》)那是一个冬日,“头上的天却是白中发黑,黑沉沉的,虽然不过下午两三点钟时分。”(《创世纪》)

张爱玲的天空跟她笔下的月亮一样清冷、苍凉,暗伏杀机。

如同月光有声一般,天空也有气味,张爱玲从紫色的天空嗅到了铁銹气。

萧红也写月亮,很少,下笔又极轻,寥寥数语。

也能见到“冷”字,但不是主角,而是静的前置。“他们的眼光都像反映在海面上的天空那么深沉,那么无底。窗外则站着更冷静的月亮。”(《孩子的演讲》)描述的是抗战中的小场景,人们横下一条决死之心后反而异常的宁静。也用“苍”字,“空中挂起苍白的月亮。”(《腿上的绷带》)也写红月亮,那是萧红回学校去向老师借钱,“圆月从东边一小片林梢透过来,暗红色的圆月,很大很混浊的样子,好像老人昏花的眼睛垂到天边去。”(《商市街》)仅此而已,再多就没有了。

她还注意到月亮暖意的一面,“春天的夜里,静穆得带着温暖的气息,尤其是当柔软的月光照在窗子上,使人的感觉像是看见了鹅毛在空中游着似的,又像刚刚睡醒,由于温暖而眼睛所起的惰懒的金花在腾起。”(《旷野的呼唤》)这样的柔情在张爱玲的月亮那里是找不到的。

张爱玲也写云霞,同样不多。

典型的是这句:“太阳已经偏了西,山背后大红大紫,金绿交错,热闹非凡,倒像雪茄烟盒盖上的商标画,满山的棕榈,芭蕉,都被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松鬈,像雪茄烟丝。(《沉香屑·第一炉香》)

写的是晚霞,火烧云。之所以说是典型,是由于带有鲜明浓重的都市色彩,雪茄烟、商标画,杂乱、热闹,是城市风景,棕榈和芭蕉倒是自然物,但在中国则是景观树,城市街区的点缀。

萧红爱云,张爱玲爱月,固然是它们的外形唤起了心中美感,然而又绝非仅仅如此。如果只是停留在表面,她们的描写是不会这样用心这样着力的。在更深的层面引起她们强烈共鸣的是云与月的品质。下面我们就来看一看云与月具有怎样的品质,继而沿着这个线索追寻萧红与张爱玲的人生轨迹和创作道路。

流动的云与静好的月

萧红的动态和张爱玲的静

云霞的最大特点是变。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洞洞的了,一会半紫半黄的,一会半灰半百合色。”(《呼兰河传》)这是色彩变化。

最注目的是形状变化。“五秒钟之内,天空里有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那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着有人骑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来。再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

“再过两三秒钟,那匹马加大了,马腿也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但是一条马尾巴却不见了。

“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的时候,那马就变靡了。

“忽然又来了一条大狗,这条狗十分凶猛,它在前边跑着,它的后面似乎还跟了好几条小狗仔。跑着跑着,小狗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见了。

“又找到了一个大狮子,和娘娘庙门前的大石头狮子一模一样的,也是那么大,也是那样的蹲着,很威武的,很镇静地蹲着,它表示着蔑视一切的样子,似乎眼睛连什么也不睬,看着看着地,一不谨慎,同时又看到了别一个什么。这时候,可就麻烦了,人的眼睛不能同时又看东,又看西。这样子会活活把那个大狮子糟蹋了。一转眼,一低头,那天空的东西就变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大狮子既然找不到,另外的那什么,比方就是一个猴子吧,猴子虽不如大狮子,可同时也没有了。

“一时恍恍惚惚的,满天空里又像这个,又像那个,其实是什么也不像,什么也没有了。”(《呼兰河传》)

张爱玲笔下的云也充满变数。“香港虽说是没有严寒的季节,圣诞节夜却也是够冷的。满山植着矮矮的松杉,满天堆着石青的云。云和树一般被风嘘溜溜吹着,东边浓了,西边稀了,推推挤挤,一会儿黑压压拥成了一团,一会儿又化为一蓬绿气,散了开来。”(《茉莉香片》)

云霞不定,无恒色无恒型,所谓白云苍狗。

月亮正好相反,恒定不变。

当然变还是要变的,但在一个时间内,比如今天晚上,肉眼看不出什么变化;况且它的阴晴圆缺是在固有的范围内循环往复,也就是古人讲的“常”“恒”“道”,故而这种变也可以说是不变。

萧红说月亮是“不转动的白色的月轮”(《两个青蛙》)。

张爱玲说得更哲学一些,谓之“没有时间性的月亮”(《赤地之恋》)。时间变动不居,超越时间即为不变。

她这样写:“过三十岁生日那天,夜里在床上看见洋台上的月光,水泥栏杆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经太多了,墓碑一样沉重的压在心上。”(《小团圆》)这是“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意境。今天的月亮也就是一千多年前的月亮,同样的光辉,同样景色。

这样的月色下,人的感觉也是恒定的。“玻璃杯里的茶微微发光,每一杯的水面都是一个银色圆片,随着船身的晃动轻轻地摇摆着。她的脸与白衣的肩膀被月光镀上一道蓝边。人事的变化这样多,而她竟和从前一模一样,一点也没改变,这使他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心里只觉得恍惚。”(《五四遗事》)茶杯的水面折射月光,现在与过去互相映照,月不变人亦不变。

云动月不动。

生活样式:漂女萧红,宅女张爱玲

“天空一些云忙走”(《生死场》),萧红也忙着走,终身都在匆匆赶路。

她从故乡呼兰城出发,辗转于哈尔滨、北京、青岛、上海、武汉、临汾、西安、重庆、香港,其间还去了东京,总共十一个城市,颠沛流离,无家可归。最后的日子是在香港一所医院的病床上度过,也是匆匆。窗外日军炮火隆隆,山河破碎,人心张皇。

萧红是流亡者,属于东北流亡作家群体。这是她的时代标签。

对于出生以及成长的呼兰县城的家,她是不亲的、疏离的。家里房舍看上去高大结实威风,但内里却空虚,“我家是荒凉的”,这话在《呼兰河传》中说了不止一遍。还有院子,“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这话在《呼兰河传》中说了也不止一遍。与其说那是她的家还不如说是父亲的家。总之她是客,对生养她的家始终保持距离,打小就把自己放逐了,“那块土地在没有成为日本的之前,‘家’在我就等于没有了”(《失眠之夜》)。

亲人中,唯一亲的是祖父。祖父其实不是亲生祖父,萧父是过继子,幼时送到堂伯父名下做儿子,这位老人便成了萧红念念不忘的祖父。萧红受了委屈,祖父苍老的手抚着孙女头顶说: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二十岁那年,我就逃出了父亲的家庭。直到现在还是过着流浪的生活。”(《永远的憧憬和追求》)

她用的是“逃”。所以家的观念于她并不深切,可有可无。

这说的是后来她与父亲决裂的事情。萧红离家求学是在16岁,她1911年端午节出生,1927年秋季进入哈尔滨东省特别区立女子第一中学(现萧红中学)读初中一年级。哈尔滨,这座中国最北方的大城市是她出逃第一站。

3年后也就是1930年萧红初中毕业,家里逼婚,她拔脚便走,这回逃的远,到了北平(北京),进入女师附中(原师大女附中,现北京实验中学)读高中一年级。1年后回到呼兰城,不久再次出逃北平。这次逃跑颇有几分惊险,据传是做通了小婶和姑姑的工作,在她俩的掩护下躲在马车的白菜堆里才得的手。然而好景不长,一个月后又回到哈尔滨。萧红说的20岁那年逃出父亲的家庭应当指的是这一段。还有第三次去北平,那是成名后打算迁去居住,生生被爱人萧军拽了回来。

后来的线索就清晰了。萧红第二次从北平返回哈尔滨,走投无路中结识了萧军,两人同居,一起在哈尔滨生活了将近2年,便前往青岛。离开的原因很简单,被日本人盯上了,又不甘心做亡国奴。然而青岛也不好呆,不足1年,又被人盯上了,只好继续逃,目的地是上海。上海是东方大都市,创业机会多一些,更重要的是此时的萧红和萧军跟鲁迅建立了通信联系,而这位青年作家们的伯乐就住在上海。

果不其然,在鲁迅先生的扶持下,二萧一举成功,萧红尤为突出。然而好事无双,两人情感裂痕扩大,决定分开一段时间,萧红远走他国,去了日本东京。小住半年,返回上海。萧红是在1934年10底从青岛到的上海,刨去出国时间,在这里逗留了两年半。

之后便是战火中的逃亡。七七卢沟桥事变,八一三日军进攻上海,民族抗日救亡运动全面爆发。时值1937年,萧红26岁。当年9月底,萧红与萧军以及一群文化人撤往武汉,继续文化救亡活动。1938年初,萧红一行应民族大学李公朴之邀,前往位于抗日前线的山西临汾民族大学任教。一个月后,又随丁玲率领的西北战地服务团撤往后方西安。不久再赴武汉。日军逼近,同年9月,萧红退往大后方重庆。在这座山城住了一年多,日本飞机不断轰炸骚扰,搅得萧红无法安心创作,便于1940年1月底飞往香港,暂居九龙,那里无战事,安静许多。

这种相对平静的日子维持了将近两年,日本人又追来了。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攻九龙,重病中的萧红转移香港。日军占领香港,萧红病危,辗转两家医院,最终离开人世,时间定格在1942年1月22日10时,时年不到31岁。

这就是萧红离开家乡后的足迹,不断的走,不断的走。有停顿,短则一个月,长则两年多。

即便在居留的日子里也不得安生,总是在出租房之间搬来搬去,如暂居上海时就曾搬过七八次。最狼狈的时候几乎流落街头,那是在哈尔滨读书期间,父亲中断了经济供给,她失去住所,一下子跌落到社会最底层。她的小说《过夜》描述的就是这种状态下一次寻找住处的经历。那是一个寒冷冬夜,冻得她像哭泣一样地流着眼泪。敲姨妈家的门,没有应答,敲熟人的门,也没有应答,只好沿街徘徊。她羡慕狗、妓女,因为他们有住处。终于一个形迹可疑的女人收留了她,在土炕上的碎毡片和烂棉花里捱了一夜。早晨发现套鞋丢了,女人还索要衣物抵扣房钱,她留下身上的单衫。感觉“好像和老鼠住在一起了”。

还有一篇《初冬》,时间在这之前,天刚转冷。她在街上遇到弟弟。弟弟劝道:天冷了,再不能飘流下去,回家去吧!她答不。弟弟急了:飘流,飘流,就这么飘流着?嘴唇都抖动起来:“莹姐,我真担心你这个女浪人!”(萧红本名张迺莹)

女浪人——流浪之女,多么贴切而又残酷的称呼。

换成时下语言,叫漂女。萧红的漂,不是北漂、海漂,而是国漂。离家前精神上已经漂了,之后从中国的北方漂到东方,从东又漂到中,从中再漂到西南,最后漂到东南,说她浪迹天涯不为过。她一生都没有立锥之地。

祖父说:“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萧红写道:“‘长大’是‘长大’了,而没有‘好’。”(《永远的憧憬和追求》)

张爱玲也是无房户。

小时候她住在父亲家,母亲离异,在国外谋生。父亲有房子,好几幢,是从祖上继承下来的,但都被他卖掉了,租别人房子住,最后死在出租屋里,当然也就不可能留给女儿房产。张爱玲16岁时逃出父亲家,住进母亲与姑姑合租的一套公寓,此后便一直租住公寓。萧红离家求学也是16岁,两人出走时的年龄一样。

张爱玲走得更远。她1952年7月离开大陆去香港,住了一年多,中间去了趟日本,于1953年秋以难民身份移居美国。作为难民,她住过纽约救世军举办的职业女子宿舍;身为作家,她在新罕布什尔州山林间的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生活了两年。之后便在美国几个城市居住,计有彼得堡、旧金山、华盛顿、迈阿密、纽约、柏克莱、洛杉矶,于1995年9月初在洛杉矶西木区一幢公寓的出租屋里去世,终年74岁。不知道具体日期,因为是在去世几天后才被发现的。

从1957年到1964年间,张爱玲因创作电影剧本多次飞往香港,还去了趟台湾。

最夸张的是八十年代中期,张爱玲皮肤瘙痒,认定是跳蚤作怪,便频繁更换住处。用她的话说,叫“逃虫难”,为此“被迫仓皇搬家”,“难逃一样地迁移转进”,几乎“天天搬家”。弄得连固定地址都没有,中断了与外界联系,最重要的合作伙伴夏志清居然三年没有收到她一个字。后来张爱玲无意中发现“圣诞信”上有人介绍医生,经诊断不过是皮肤过度敏感,敷了些特效药马上就好了。对于这一段反常表现,张爱玲自己也觉得颇有意思,打算写一篇“人虫大战”。(见夏志清:《张爱玲给我的信件》第一百零六~一百零八封信)

考虑到张爱玲的寿命是萧红的一倍还多出13年,她的迁徙程度还是稍逊下风。最主要的这不是张爱玲的原本状态,迈出国门的张爱玲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位超级才女了,那时她一年能发表十几篇散文和小说,而且篇篇是精品——任何一篇放在别人身上都足以成名。这时的她明显在走下坡路,而且下滑得利害。到美国后,只写了两本书,一本是《粉泪》,后经自己译为汉文,名《怨女》;一本是《半生缘》。严格说来,这两本都不能算创作,前一本是《金锁记》的再加工,后一本是《十八春》的再加工。当然还有《色戒》,但这个短篇是在香港构思的,跟《秧歌》和《赤地之恋》一样,同属她初离大陆时的作品。

张爱玲的本原状态应该在中国。

张爱玲1921年9月19日(一说1920年9月30日)生于上海,1岁时举家迁往天津,6岁时又搬回上海。18岁以远东考区第一名成绩被英国伦敦大学录取,此时是1939年。由于二战爆发,转入香港大学。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攻占香港,港大停课,张爱玲1942年春夏之交返回上海,1952年7月离开。很简单,只在三个地方生活过,上海、天津、香港,都是大城市。其中天津5年,香港5年,上海21年。阿拉上海人。

对了,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初,张爱玲风尘朴朴地去了趟温州,探视逃亡中的丈夫胡兰成,连路上用去将近一个月。

她住过大宅门、花园洋房、西式洋房、石库门,最中意的是公寓。她说:“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厌倦了大都会的人们往往记挂着和平幽静的乡村,心心念念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告老归田,养蜂种菜,享点清福。殊不知在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起许多闲言闲语,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公寓生活记趣》)公寓,那是小资们保持个性的理想居所,闹中取静,张爱玲图的就是这一条。就这样,她躲进公寓成一统,一过就是十余载。当年有人在《沪报》上这样写:她住在一所五层楼公寓顶上,杜门不出,谢绝交往,大有“遗世独立”之概。

如果说萧红是漂女,那么张爱玲就是宅女。

这说的是经历,一动一静。

婚恋:本我的萧红,自我的张爱玲

萧红小时候便发现,家里的东西成双成对,找不见单个的:砖头配泥土,破坛子配破大缸,猪槽子配铁犁头,好像是成亲结了婚,而且还生了儿女,比方猪槽子上长出蘑菇来。

小城实行包办婚姻,订婚也早,还是初中生的萧红就有了未婚夫,名汪恩甲,是个富二代。萧红初中毕业,父亲逼婚,苦闷之中一个男人出现了,他叫陆哲舜,沾点亲,以表哥自居,领着表妹逃往北京。陆家实行经济制裁,表哥退缩,表妹返乡。两人没有同居,甚至没有性关系,算是一次有名无实的恋爱吧,动静挺大,干打雷不下雨。

第二次则是真的。萧红又出逃北京,陷入困顿,汪恩甲适时出现,把未婚妻带回哈尔滨,两人不仅配了对,猪槽子上还长出了蘑菇,女方怀了孕,这年她21岁。然而男人却跑了,把萧红一人扔在同居的旅馆里,让她独自承受400多块钱的欠款(据说换算后约合今天的5万元)。老板强留女人,扬言卖给妓院抵债。

危急中又一个男人出现了,叫萧军,前东北军下级军官,弃武从文,慧眼识才女,情动一时春。趁着发大水,萧军架一叶舟去抢救情人,萧红性急,蹭过路船只成功脱逃,欠旅馆的钱自然是赖掉了。之后两人同居,女人高耸的肚子里睡着汪恩甲的孩子。其间的酸甜苦辣萧红的《商市街》有详尽记录。鲁迅先生说:他们的关系就像刺猬,贴得越近越会刺伤对方,离得过远又不免互相思念。这对刺猬1932年8月建仓筑巢,1938年2月分手,一块儿过了将近六年。萧军可以说是萧红生命轨迹中刻痕最广最深的男人,不光共同生活的时间最长,对她的文学生涯影响最大,而且是她精神上最依赖、心理上最信任的伴侣。身困香港医院的萧红临闭眼前还念叨他,说要是萧军知道自己在危难中,会像当年在哈尔滨那样来救我出去。

第四个男人是名副其实的丈夫,名端木蕻良,作家、才子,比萧红小,姐弟恋。两人举办了结婚典礼,来宾中有文学界的朋友,还有可以代表男方的亲属,相当正规。新娘跟上回一样,挺着大肚子,怀的是萧军的孩子。丈夫好像长不大,家里家外都需妻子打理张罗。最过分的是危机关头,端木的表现都不够格。1938年夏武汉大撤退,只搞到一张船票,他自己竟先走了。日军进攻港九,他又先走了,据说是“突围”转移内地,把病重中萧红委托给一个粉丝。只是在最后他才回转,此时距妻子离世仅剩10天时间。萧红与端木蕻良1938年5月结婚,到萧红去世,婚龄3年8个月。对于自己的失职,端木蕻良非常悔恨,自责不已,独身18年,身边一直藏着萧红的一缕发丝。

第五个男人就是这位粉丝,名骆宾基,小萧红6岁,青年作家,同属东北流亡群体。他与萧红相守44天,不离不弃,最后为她送终。端木一方曾为他的不负责任做辩解,说是丈夫看到了骆宾基与萧红之间不应该有的举动,便主动躲开了。能有什么动作呢?一个连说话都费劲的危重病人。由此亦可推断,两人之间不大可能发生性关系。用今天的语言说,骆宾基是接盘侠,大仁大义,纯爷们。萧红最后的日子里能碰上这样一个男人是她最大福分。

算下来,从萧红19岁近接触第一个男人开始到她离世,十二年时间里总共密切交往五个异性,具有实质性意义的有三位。

在那场唯一的婚礼上,萧红敞开心扉: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

她盼着有一个安定的婚姻和家庭,却始终动荡不已,失望之极的她对朋友梅志说:我好像命定要一个人走路。

萧红过世的消息传到萧军那里已是三个多月后。他在日记中写道:对于她,我不是悲悼过去的恋情,只是伤怀她的命运。

张爱玲与萧红一样,一生中只与三个男人发生过性关系。两人都是事不过三。

第一位是独树一帜的文化学者胡兰成,洞见第一流,文章第一流,书法第一流,俘获女人芳心的本领也是第一流。此人极其自信,曾放言:大凡女人,我都可以设想是我的妻。张爱玲是他的第几位女人说不清,但他绝对是张爱玲的第一个男人。

他们相恋是在1944年暮春,张爱玲将近23岁。此前已有大量作品问世,谈爱情论婚嫁,小说也大抵以男女婚恋为题材和线索,著名的如《倾城之恋》,俨然历经沧海,是这方面的专家里手。然而说出来没人相信,除了青春期对表哥朦胧的单恋外,竟从来没有对异性动过情,更无实际行动,不要说身体接触了,连手都没有拉过。

张爱玲与胡兰成于当年夏秋之交结为连理,以婚书为证,燃花烛拜天地,女方一位朋友、男方一位晚辈在场。由于胡兰成的汉奸身份,而此时抗战胜利已遥遥在望,故两人关系不宜公开,唯恐带累女方,属于地下婚姻。两人1947年初夏分手,婚姻关系持续将近三年。

第二位是电影人,名桑弧,自学成才的编剧加导演。与胡兰成关系的破裂打断了张爱玲的惯常生活,使她久久不能适应。这时候桑弧出现了,担任她的第一个电影剧本《不了情》的导演。桑弧漂亮有才华,又是单身,两人自然而然生出恋情。桑弧可能是个不错的情人,只是不够勇敢,面对曾经的汉奸的妻子,终于退缩了,与别人结婚,而张爱玲则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结果。这场情事无疾而终,从1947年春夏到1951年上半年,静静地保持了四年。

第三位是剧作家,叫费迪南·赖雅(Ferdinand Reyher),德裔美国人。两人是张爱玲初到美国时在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结识的。住进这里的作家经济状况都不好,赖雅尤其差,早已过气,基本被社会遗忘了。他们1956年8月结婚,张爱玲35岁。赖雅又老又病,于1967年秋去世,这年张爱玲46岁。这段婚姻持续11年。此后张爱玲再未结婚,也没找情人,独自走完孤寂的一生。

张爱玲与胡兰成结婚,胡兰成提笔写婚书。问写些什么?张爱玲道:胡兰成张爱玲签定终身,结为夫妇。胡兰成点头,写好。略一沉吟,补上: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两人分别签上自己名字。胡兰成花心滥情,张爱玲要求丈夫做出选择,他心有不甘。张爱玲责道:你我婚约上写着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你给我安稳了吗?

尽管张爱玲与萧红同样只与三个男人建立过性关系,但保持时间要长久得多,在萧红身上,短的只有几个月,最长的不过6年;而且萧红的婚恋史仅仅12年,张爱玲长达23年。

一般情况下,没有人不要安稳静好,特别是女人。然而人性中确实又存在不稳定因素,比方求新求异,这就需要唤出理性去抑制它。用佛洛依德人格结构学说来套,求新求异的冲动属于本我,理性属于自我。人人都存在这样的冲突,萧红和张爱玲当然也不例外。

萧红的本我很强大。上世纪30年代初,前卫青年群体盛行“杯水主义”,主张更换情侣像喝一杯水那般轻易,萧红是其拥趸。一位朋友批评她,萧红沉默良久,最后迸出一句:你真封建!

张爱玲不同,本我很弱。《金瓶梅》是公认的淫书,有大量性事上的自然主义描写,这本书张爱玲读过多遍,非常仔细,连人物的衣饰都记得清清楚楚,唯独对其中刺激性场面一点反应都没有。日常生活中,包括婚后,她对性事“总是若无其事”,从来就没有主动过。

如何对待本我呢?萧红是常常放弃自我,有一种听天由命的放任。张爱玲的本我原本就弱,再加上很慎重,很克制,很理性,不仅在文艺群中属于另类,即便放进一般女性行列,其冷静也是少见的。

这说的是婚恋,一动一静。

作品:萧红多变,张爱玲稳定

萧红的作品,前后变化很大。

她文青出身,入行时满嘴文艺腔。比如《腿上的绷带》,刊载于1933年7月,属于早期作品,描写的是一个人称老齐的热血学生革命和恋爱双重失败的遭际。小说这样开头:“老齐站在操场腿上扎着绷带,这是个天空长起彩霞的傍晚,墙头的枫树动荡得恋恋爱人。”这还过得去,再看这一句:“老齐以为这个带着青春的姑娘,是在向他输送青春,他愉快地在笑。”

萧红的创作过程同时是她作为一个作家的成长过程,充满了探索性和不确定性,无论对象、主题、文字、风格、体裁都是变化着的。

以题材论,《生死场》与《呼兰河传》写的虽然都是东北乡土,但前者是自然主义的,主题沉重,处处凶险,步步死亡,气氛极其压抑,文字亦昏暗不明,情节突兀不清,重口味,强刺激,读一遍如同在地狱间行走一遭;后者是现实主义的,明朗鲜亮温润,无论是人还是物都活得本能而倔强,洋溢着生的乐趣,文字清新淡雅,简约大气,笼罩着轻轻的忧伤,是一幅回荡着诗情的水墨风情画卷。《商市街》和《马伯乐》写的虽然同是大城市,但前者偏重于白描,按萧军的话说属于“不折不扣的生活纪录”,结构松散,由一个个小故事组合而成,文字没有多少特点;而后者则属于深加工再创造,故事连贯,情节紧凑,人物性格鲜明,走笔轻松流畅,嬉笑怒骂嘲讽调侃无所不包。

《呼兰河传》和《马伯乐》可以说是萧红大部头创作中的精品,出版时间同在1941年,但风格迥然不同,根本看不出是同一个人所为。就风格论,《呼兰河传》是沈从文式的,《马伯乐》则是老舍式的,前者是诗,后者是小说。

萧红还实践了一种被称为散文体的小说体裁,就是用散文的方式去构建小说,这个内容后面要专门讨论。这里只简单提示一点,即这种弱化故事从而脱离了统一情节统一人物关系的文体,特别适合于自由发挥,笔随心走,到哪儿算那儿,从而使小说呈示出变化不居,跳跃灵动的诗性节奏。

作家都是从文青走过来的,张爱玲也不例外,尽管她是天才。

对于自己的文艺腔,她曾狠狠地嘲笑过。她回忆起学生时代的一篇名为《理想中的理想村》的作文,就是以“我最不能忍耐的新文艺滥调”写就的,其中有这样令人汗颜的句子:“在熏风吹醉了人间的时候,你可以待在小船上,不用划,让它轻轻地,仿佛是怕惊醒了酣睡的池波,飘着飘着,在浓绿的垂柳下飘着……这是多么富于诗意的情景哟!”中学将毕业,她的两篇小说刊登在校刊上,一篇名《牛》,一篇名《霸王别姬》,“新文艺腔很重”。(《存稿》)好在不是面对社会,否则真要羞愧死。

然而在她正式登上文坛,便丝毫见不到文艺腔了。无论是散文还是小说,出手便十分老辣,无论是思想性还是艺术性都是超一流的,有着学院的素养和精致,业内的传统和范式,民间的通俗和趣味,同时又有着自己的特色,所谓张看、张说、张文,还培育出一批铁杆粉丝——张迷,留下一个研究领域——张学。

看看她最早发表的散文《更衣记》就清楚了。写的是近现代服装的变更,但能读出背后的经济与政治以及民族性格,也就是文化。文字更是好的不得了,随便摘出一句都能令人再三捧读,不忍放手:“在政治动乱与社会不靖的时期——譬如欧洲的文艺复兴时代——时髦的衣服永远是紧匝在身上,轻捷利落,容许剧烈的活动,在十五世纪的意大利,因为衣裤过于紧小,肘弯膝盖,筋骨接笋处非得开缝不可。中国衣服在革命酝酿期间差一点就胀裂开来了。‘小皇帝’登基的时候,袄子套在人身上像刀鞘。中国女人的紧身背心的功用实在奇妙——衣服再紧些,衣服底下的肉体也还不是写实派的作风,看上去不大像个女人而像一缕诗魂。”这样的东西,是22岁的女子写出来的吗?

这意思是说,张爱玲出道便占据高位,其文学之路不存在上升曲线,没有成长问题,始终平稳如一,从创作理论到表现方式都相对固定。比照她1943年初登文坛的作品与晚年作品,看不出有多大差距,依然保持着冷静的叙事方式,只不过更加安静平和而已。

这说的是创作道路,一动一静。

温热的云与清冷的月

萧红的云是暖的,张爱玲的月是冷的

萧红的云霞有温度,是热的。

“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照得小孩子的脸是红的。把大白狗变成红色的狗了。红公鸡就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子,往墙根上靠,他笑盈盈地看着他的两匹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他刚想说:‘他妈的,你们也变了……’

“他的旁边走来了一个乘凉的人,那人说:‘你老人家必要高寿,你老是金胡子了。’”(《呼兰河传》)

火烧云燃起希望,给苦捱日子的人带来快乐和慰藉,哪怕只是短短一瞬。

张爱玲的月亮没有温度,是冷的。

少女时代的她就这样下笔:“黄黄的月亮斜挂在茅屋烟囱口上,湿茅草照成一片清冷的白色。烟囱里正蓬蓬地冒炊烟,薰得月色迷迷蒙蒙。”(《牛》)

后来更是这样。譬如这一句:“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倾城之恋》)再如这一句:“月亮高高地在头上。长圆形的月亮,白而冷,像一颗新剥出来的莲子。那黝暗的天空,没有颜色,也没有云,空空洞洞四面罩下来,荒凉到极点。”(《秧歌》)还有这一句:“这天晚上月色很好,那青霜似的月光照在那淡黄色的光秃秃的土墙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清的况味”(《赤地之恋》)。这句也很典型:“这两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后半夜,月光蒙蒙的照着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就有喔喔的鸡啼声,鸡还当是天亮了。许多人家都养着一只鸡预备过年,鸡声四起,简直不像一个大都市里,而像一个村落。睡在床上听着,有一种荒寒之感。”(《半生缘》)

张爱玲的月亮冷若冰霜,把人带进荒寒四野。

岂止是月亮,张爱玲笔下的太阳也少有暖意。如,“清晓的阳光照在女人的白头巾上,有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情味。”(《谈画》)再如,“太阳照在上面也蓝阴阴的成了月光,仿佛日色冷青松”。(《多少恨》)还有:“下午的太阳照在那旧蓝布上,看着有点悲哀,看得出不过是路过,就要走的。”(《怨女》)

不是太阳冷,是张爱玲的心冷。

性格:温热的萧红,清冷的张爱玲

与自己笔下的云霞一样,萧红是热的。

萧红当年身陷哈尔滨旅馆,解救她的除萧军外还有一位方未艾。此人与萧军是老朋友,还一起从过军。方未艾远赴苏联,前去二萧家道别,萧军不在。方未艾对萧红说,不知这一去是生离还是死别?一句话,引出了萧红的泪水,她抬手拭泪。就这样,两人一边说,萧红一边抹眼泪。临别时,方未艾握住萧红的手,萧红哭了。

萧红有个弟弟叫张秀珂,同父同母。两人相处时间不长,但姐姐心里始终挂念他。前面谈萧红流浪生涯时提到过他。就是那篇《初冬》里,她写道:“弟弟留给我的是深黑色的眼睛,这在我散漫与孤独的流荡人的心板上,怎能不微温了一个时刻?”深黑色的眼睛给她的印象太深了,“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这句话,一千多字的小文中说了五遍。

萧军不忠,萧红远走东京,一个目标就是去与在那里留学的张秀珂会面,到达的那天还特意换上红衣裳,然而却扑了个空,弟弟已提前回国了。感情受挫,她转投弟弟,可见亲情在她心中的分量。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弟弟参军,萧红思念心切,几年后发表文章倾述衷肠,名《九一八致弟弟书》,表示全力支持的态度以及欣慰之情,同时也流露出深切的担忧。最后说:“但是从那以后,你的音信一点也没有的。而至今已经四年了,你到底没有信来。我本来不常想你,不过现在想起你来了,你为什么不来信。”

萧红去世前口述遗嘱,对自己几部著作的版税进行安排,其中的《商市街》留给弟弟张秀珂。

也与自己笔下的月亮一样,张爱玲是冷的。

张爱玲有个闺蜜叫炎樱,唯一的好友,因为炎樱她也哭过。张爱玲心硬,很少落泪,这是有数的几次中的一回。那时她们一起在香港读书,放假时炎樱独自先走了,张爱玲放声痛哭,竟在床上打起滚来。如此悲痛恐怕不是为了朋友而是为了自己,她被放了鸽子,自尊心受不了。张爱玲离开大陆去香港,先到日本,投奔的是炎樱,后去美国,炎樱也在,正是在她的帮助下张爱玲才住进救世军的职业女子宿舍,获得暂时安身之处,张爱玲堕胎,也是炎樱找的人。然而就是这样的交情,又身处异国他乡,炎樱去看望张爱玲,提出在她家住一夜,张爱玲竟假装听不出来,炎樱用上海话说:侬好狠心。渐渐地两人便断了来往。

张爱玲也有个同父同母的弟弟,名张子静,小她一岁。子静随母亲,生得很美。小时候姐姐拿他当玩意,不时在他腮上亲一口。可这个弟弟越长越没出息,逃学、忤逆、胸无大志。因为一点小事,弟弟被父亲打了一耳光,姐姐又难过又愤怒,继母却在一旁冷嘲热讽,姐姐发誓定报此仇。回头的功夫,弟弟已经玩上了球,姐姐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悲哀。最让姐姐震动的,是看见弟弟倚在烟铺上——父亲与继母抽大烟的地方——小猫一样偎在继母身后,脸上有一种心安理得的神气,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的角落。

姐姐越发看不上这个唯一的弟弟,便在小说里编排他。《茉莉香片》中的主角聂传庆,身上就有张子静的影子,自私、懦弱、怪异,出于畸形的自尊,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强者,竟然对一个接近他的女孩施暴,残忍程度令人发指,整个一猥琐男。这比写成贼寇还狠。贼寇尽管坏,却有男子汉气概,猥琐男呢,除了让人恶心还是让人恶心。

张爱玲离开大陆后,姐弟俩再无联系。1989年张爱玲接到张子静的信,倒是回了信。信中说自己多病,对弟弟延迟退休的想法表示赞同,又谈了几句姑姑。最后道:“传说我发了财,又有一说是赤贫。其实我勉强够过,等以后大陆再开放了些,你会知道这是实话。没能力帮你的忙,是真觉得惭愧。惟有祝安好。”其实这时候张爱玲的财务状况早已好转,六年后她去世时,存款至少有35万美金。

这说的性格,一热一冷。

文字:文若其人

萧红的文字跟她人一样,也是热的。

张爱玲的文字跟她人一样,也是冷的。

萧家有个长工,萧红叫有二伯,《呼兰河传》也为他立传,专设一章。第一节这样写:“我家的有二伯,性情真古怪。有东西,你若不给他吃,他就骂。若给他送上去,他就说:‘你二伯不吃这个,你们拿去吃吧!’家里买了落花生、冻梨之类,若不给他,除了让他看不见,若让他找着了一点影子,他就没有不骂的:‘他妈的……王八蛋……兔羔子,有猫狗吃的,有蟑螂、耗子吃的,他妈的就是没有人吃的……兔羔子,兔羔子……’若给他送上去,他就说:‘你二伯不吃这个,你们拿去吃吧。’”

张爱玲住的公寓有个电梯工,她这样写:“我们的开电梯的是个人物,知书达理,有涵养,对于公寓里每一家的起居他都是一本清帐。他不赞成他儿子去做电车售票员——嫌那职业不很上等。再热的天,任凭人家将铃撤得震天响,他也得在汗衫背心上加上一件熨得榴平的纺绸小褂,方肯出现。他拒绝替不修边幅的客人开电梯。他的思想也许缙绅气太重,然而他究竟是个有思想的人。可是他离了自己那间小屋,就踏进了电梯的小屋——只怕这一辈子是跑不出这两间小屋了。电梯上升,人字图案的铜栅栏外面,一重重的黑暗往下移,棕色的黑暗,红棕色的黑暗,黑色的黑暗……衬着交替的黑暗,你看见司机人的花白的头。”(《公寓生活记趣》)

这是两个不同环境下不同职业的人,没有什么可比性。但可以体验一下读后的感觉。一个是倔老头,蛮不讲理,还喜欢骂人;另一个是知书达理的老职工,敬业而文明。然而前者比后者要可亲可爱得多,一个原因就是萧红的描写中多了一份情,而在张爱玲那里却感受不到。

这种区别在景物描写中也能看到。

同样是秋天的清晨。

萧红笔下是这样的风景:

“东方快启明的时候,朝露就先下来了,伴随着朝露而来的,是一种阴森森的冷气,这冷气冒着白烟似的沉重重地压到地面上来了。落到屋瓦上,屋瓦从浅灰变到深灰色,落到茅屋上,那本来是浅黄的草,就变成深黄的了。因为露珠把它们打湿了,它们吸收了露珠的缘故。惟有落到花上、草上、叶子上,那露珠是原形不变,并且由小聚大。大叶子上聚着大露珠,小叶子聚着小露珠。玉蜀黍的缨穗挂上了霜似的,毛绒绒的。倭瓜花的中心抱着一颗大水晶球。剑形草是又细又长的一种野草,这野草顶不住太大的露珠,所以它的周身都是一点点的小粒。等到太阳一出来时,那亮晶晶的后花园无异于昨天洒了银水了。”(《后花园》)

张爱玲的则是另一番景象:

“瓦上淡淡的霜在朝阳中渐渐溶化了。屋顶上就是山,黑压压的一大块。山上无数的树木映着阳光,树干变得非常细,看上去仅仅是一根白线,细得几乎没有了,只看见那半透明的淡绿叶子;每一株树都像一片淡金色的浮萍,浮在那影沉沉的深山里。”(《秧歌》)

《秧歌》是张爱玲初离大陆到香港时应美国新闻处之邀所作,不妨再看看其他书里的描写。

“她们种田的人特别注重天气。秋冬早上起来,大声惊叹着:‘打霜了!’抱著九莉在窗前看,看见对街一排房屋红瓦上的霜,在阳光中已经在溶化,瓦背上湿了亮滢滢的,洼处依旧雪白,越发红的红,白的白,烨烨的一大片,她也觉得壮观。”(《小团圆》)

同样的霜露同样的阳光同样的植物,但形成的氛围不一样。走进萧红的秋晨,你会对着湿漉漉的茅草屋顶深深吸一口气,然后看看玉蜀黍的缨穗倭瓜的花,再小心捧起一滴露水。而张爱玲的秋晨,你只能背着手远远地望上一望,很远,在天边。

这说的是行文,一热一冷。

概括以上本章全部内容,可以这样比喻:

萧红,一片散发着暖意的飘荡浮云。

张爱玲,一轮放射出寒光的静寂孤月。

这构成了她们人生与创作的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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