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余自幼在北京读书,工作、生活八十余年,从总的情况来说,还算是一帆风顺,灾难不多。八十多年来,曾经历过一次灾难,三次痛苦事。一次灾难是1940年初冬,在家乡被贼人绑架,关在一个小黑屋里,每天吃两顿高粱面贴饼子和白菜汤,共计八天九夜。
第一次痛苦事,是1965年四清运动期间,四清工作队强迫我承认自己有“剥削阶级思想”,有“资产阶级思想”,有“脱离群众作风”。我出身于科教世家,我哪来的 “剥削阶级思想”?哪来的“资产阶级思想”?在第三次大会上做思想检查时,我屈辱、痛苦地流下了眼泪。四清工作队队长说:“老孔同志这次痛哭流涕地深挖了剥削阶级思想根子,大家说,通过不通过?”台下人一齐说:“通过。”我回到办公室后痛哭了一场。
第二次痛苦事,是在1966年“文化大革命”期间,挨打、批斗、陪斗、受辱,被看管十四天半,度日如年。
第三次痛苦事,是让我主持拆除城楼,特别是拆除我刚刚修缮过的城楼,违心痛苦地安排拆除施工计划,含泪指挥施工,这是别人不可能体会到的极其痛苦的事情。
工作四十多年来,始终未离开市政部门,以从事市政设施养护管理为主业。北京的古代桥梁,维修、加固、改建、拆除工程,都是我主持设计和施工。在桥梁养护实践中,进行古桥结构研究。拆除古桥过程中亲自进行结构考察。北京的城墙、城门及跨于街道上的牌楼和门楼,也是我主持维护、修缮,到后来又是我主持拆除。
1989年分配我撰写《北京基础设施·桥梁部分》,此后又撰写《北京城市建设史·桥梁建设史》,1992年,分派我撰写《北京志·桥梁志》,而后将《北京志·桥梁志》与《北京志·道路志》合并,改编成《北京志·道桥志》。
1997年年底(69岁)退休后,续修我们孔家的家谱——《忠恕堂家谱》。此后,又帮助北京和高邑县孔氏家族续修《孔子世家谱》。光阴荏苒八十多年已经过去,回眸沧桑岁月,匆匆过去。
从事市政设施养护事业四十八年,我认为我有责任将数十年来调查、维修、拆除的古桥、城墙、城门、牌楼、门楼的技术状况及实施过程记录下来。2008年开始撰写《中国古桥结构考察》《北京的城楼和牌楼结构考察》等主要专著。一晃80多岁了,如今的记忆力不比当年,只是那些往事历历在目,回忆起来记忆犹新,而且,自觉身子还硬朗,趁现在我的脑子还不糊涂,于是我开始撰写这篇回忆录,作为《北京的城楼和牌楼结构考察》和《中国古桥结构考察》的补充。
老北京的变迁
北京城是在元大都城的基础上改建起来的,元大都城始建于元至元四年(1268年),建成于至元八年(1271年),元大都城的平面呈南北向长方形,四面城墙均为土城墙。如今还有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北土城、西土城等地名。
明洪武元年(1368年)四月,开始修筑明朝京城(内城)城墙,在元代北城墙以南2950米处修筑明城北面城墙,继而改造东西两面土城墙,永乐十七年(1419年)在元代南城墙以南约800米处修筑明城南面城墙。正统四年(1439年)完成城墙改造(增建城垛、城角箭楼等),并改建、增建城门瓮城、城楼、箭楼、闸楼。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开始增修南城(外城)城墙,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全面完成南城城墙建设。
根据实地测量,内城东西城墙的方位是按照“子午线”(地球磁力轴线)设定的。这条“子午线”与世界通用的按照北极星测定的坐标轴线之间有一个小夹角,子午线的偏转角约2度。紫禁城及三大殿的中心线也是按照子午线设定。
内城的平面图形接近长方形,北面城墙长6800米,东面城墙长5375米,西面城墙长4825米,南面城墙长6850米。东西两面城墙基本平行,内城的南北向中心线,在紫禁城中心线西边约300米处。城墙的基础是随地形的高低而建,城墙的高度大致相同,因此,城墙上顶则呈平缓的波浪形。
南城(外城)的平面图形接近“凹”字形,东、西、南三面城墙均不够直顺,尤其是东面城墙明显弯曲,北面的城墙分东西两段,分别对接于内城东西城墙的南段外侧,两段城墙并不在同一直线上,西段城墙偏北,东段城墙偏南。外城由于方位不正,形状不规则,所以不存在中心线。
东面城墙长3270米,西面城墙长3450米,南面城墙长7850米,北面城墙西段长510米,东段长515米。
外城城墙的基础也是随地形高低而建,城墙的高度大致相同,城墙的上顶呈较为明显的波浪形。北京城内外城的总平面图形,大致呈“凸”字形。
关于1937年之前北京的城墙,根据北平市工务局档案记载,内城的城墙基本完整,缺少东北和西北城角箭楼,缺少德胜、安定、东直、朝阳、宣武五座城门的瓮城,缺少东直、阜成、宣武、崇文等四门的箭楼,缺少正阳门瓮城,增加了正阳西门、正阳东门、和平门等三座城门。外城的城墙和城门全部存在,基本完整。
到了新中国成立后,根据我在1950年秋季所做的初步调查,内城的城墙基本完整,又增加了建国门和复兴门。外城缺少了广渠门的城楼和箭楼,其余六门的城楼和箭楼存在,城墙总体基本完整。
1951年春季,在城墙和城门初步调查的基础上,我又组织调查组进行详细调查并测绘,建立起《城墙技术档案》和《城门技术档案》。是年4月,政务院遵照周恩来总理的指示,划拨给北京市15亿元(旧币)修缮城楼专款,建设局接到15亿元修缮城楼专款以后,局长决定让我(当时我刚调到养路工程事务所不久,依然负责城墙、城上建筑物等古代建筑修缮与管理)在林是镇顾问的指导下主持城楼修缮工程。
林是镇带领我去找文化部北京文物整理委员会(该委员会成员原属北京市建设局文物整理工程处),请文整会主任俞同魁协助作城楼修缮工程设计及编制工程概算和预算。
1951年9月上旬,先后开工6项工程——东直门城楼、安定门城楼、安定门箭楼、阜成门城楼、德胜门箭楼、东便门城楼及箭楼的修缮。当年12月20日竣工4项,剩下的安定门城楼和安定门箭楼收尾工程,于翌年6月完成。
1953年至1958年是北京城墙和城门的厄运时期。1951年年底,上报市政府1952年的城楼修缮工程计划,到了1952年3月仍不见批复,局长派秘书张文海去市政府了解情况。据秘书厅有关人员介绍,领导要把北京建设成一个新型城市,要清除一切影响建设的障碍物,包括城门和跨于街道上的牌楼和门楼等,城楼修缮工程除未完工程继续做完外,不再立新项目。
城墙、城门、牌楼、门楼拆除工程自然又都是我的事情。从1952年9月拆除西便门开始,到1958年9月拆完永定门,我先后主持拆除瓮城9座、城楼11座、城台12座、城门箭楼9座、箭台12座、城门闸楼1座、城角箭楼3座。共拆除城墙23.3公里,占全部城墙34.4公里的67.7%。
“文革”期间北京的社会秩序大乱,城墙和城门的管理单位——市政工程管理处也处于半瘫痪状态,拆除城墙的任务全部由基建工程部队实施,包括西面城墙的大部分(复兴门以北)、北面城墙、东面城墙的大部分(建国门以北)。其中,西直门箭楼在地下铁道二期工程规划中保留,拆城墙施工期间,由于工程部队不了解情况,稀里糊涂一并将箭楼拆除。
到1969年年底,内城的城墙尚存四段——东南城角以北和以西各一段,西南城角以北和以东各一段。1970年为修筑京周路(北京至周口店),拆除西南城角箭楼及其以东城墙。1987年文物局和西城区政府又将西南城角以北的城墙拆除,重建一段称为“西便门城墙遗址”的新城墙(假城墙),以破坏古城墙为代价,新城墙设计与建造可以说是一个完整的新工程,可以获得大量的投资或者批款。
纵观1368年到1969年,历经明、清两朝,北京的城墙基本上成型;民国时期,国民党执政,也保留了北京城清代时的布局;1949年成立新中国以来,已有600年历史的北京城墙,却基本上被扫平了,剩下的只有正阳门城楼及箭楼、德胜门箭楼和东南城角箭楼及其以北和以西各一小段城墙。
历史是不能倒退的,再想还原北京城墙和城门是不可能的了,再造古城都是虚妄和做作。以2004年修建新永定门城楼为例,城楼的规模改小,结构改简单,完全重新设计和建造,花费过多的财政拨款,得不偿失,完全没有任何有利于人民的意义。
我在《北京的城楼和牌楼结构考察》一书中,以结构考察为重点,附带记述了城墙和城门的情况。我想在回忆录中,就城楼修缮和拆除工程,再补充一些城楼的技术文化内容。
北京的古城墙、城门修建工程,明、清两代都是由工部侍郎直接主持或指挥,是古代杰出工匠和劳动人民勤劳和智慧的结晶。城楼的建筑形式设定为,歇山顶重檐两层三滴水有廻廊楼阁式。此种结构形式被建筑业评为最壮观、最美丽的建筑形式。明代以后,重修或重建全国各地,乃至长城上的关门城楼时,也都是仿照北京的城楼形式。
- 北平,北京的旧称。1928年,国民政府设立北平特别市。1937年,日伪政府又将北平改为北京(但并未得到中央政府和人民承认,北平的名称在此阶段仍在沿用),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后,恢复原名北平。1949年9月21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在北平中南海怀仁堂隆重开幕。会议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设于北平市,同时将北平市改名为北京市。
- 指的应该是法币,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法币大量发行,通货膨胀,1951年左右100元法币相当于可以买到一张纸。